我作為資方代表參與了在海南的一次補拍任務,結(jié)識了演員曾健,他是一個矛盾又復雜的人,看似世故圓滑,混跡于大大小小的劇組為生計掙扎,實則懷抱野心與夢想,四處“兜售”藏在心底的故事。多年以后當我再次看到他的名字時,他竟然已經(jīng)憑借這個亦幻亦真又充滿傳奇色彩的家族故事而發(fā)跡……
楔子
他再次露面是三年后。2024年。在他久未更新的朋友圈,出現(xiàn)一張電影海報。他的名字在海報下半部分最中間,演員番位排在第一位,另一位好萊塢的老牌影星排在他名字正下方。海報主視覺是一艘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歐洲雙桅帆船船頭,正駛?cè)胍黄?,冰海下是一副蕩漾虛幻的骷髏影子。
我放大海報,在底部找到這部電影的發(fā)行制作公司,那是好萊塢一家新貴,近幾年產(chǎn)出不少叫好又叫座的中小成本電影,尤其以恐怖驚悚懸疑類型為主。我記得,他曾說過,如果有一天要拍這個故事,一定要找這家公司,但我沒想到他真做到了,把這個離奇的故事賣給了好萊塢,還在其中當上了主演。
我點開他微信,想了想,只簡單給他發(fā)了條信息,恭喜。但別誤會,我并非那種攀附之人,只是完成當年一個承諾。他這三年銷聲匿跡去了哪里?又經(jīng)歷了什么?是如何將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帶給了好萊塢?雖然這件事本身也已經(jīng)是個天方夜譚,但我依然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沒回復我,我看朋友圈他那條動態(tài)下,已經(jīng)有共同好友開始點贊留言,但他都沒回復,如果他這時候在美國,應該深夜了。他有可能發(fā)完就睡著了。也可能正享受虛榮帶來的極致滿足感,那個只屬于他的時刻,他需要讓它飄一會兒,他是這樣的人,對名利有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欲望,以前他是那種每天會發(fā)十幾條動態(tài)的人,在哪部戲里演了什么厲害角色,又在哪部戲里和多知名的演員合作了,看照片他總是做出親密動作,顯示他和演員關(guān)系非同一般。又或者對某個他試圖追求的女演員獻上極致殷勤,稱贊女演員的每一部戲,每一期的雜志封面,極盡溢美諂媚之詞。但事后從其他渠道才知道,那所謂的厲害角色也是他搖尾乞憐從導演那里求來的,據(jù)說還是把導演搞得不耐煩,人前又不好意思發(fā)作,口頭答應給他一個角色,但也不過是個連臉都看不清的鏡頭。知名演員也并不認識他,畢竟每天找自己合影的人成百上千。所有一切都在證明,他不過是個虛張聲勢的小角色。
但這樣的一個人,三年前忽然不再更新動態(tài)。我是從和朋友的聊天中才相互確認這件事的。那天我點開他頭像,朋友圈動態(tài)日期停留在2021年10月21日?;丶衣飞希闹惺冀K在想,這樣一個人為什么不再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動態(tài)了?他會不會死了?這是個惡意的揣測,但一個并不親密的人,說朋友不算朋友,說陌生人不算陌生人的關(guān)系,長久無聲,人總會往那方面想。畢竟那是一個終極去處,也是一種草率但合理的答案。
但沒人知道三年前在海南那一周里,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事,還有他告訴我的那個故事。我想,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講清楚,有助于人們了解整件事的始末,也方便在歷史方面資深專業(yè),且感興趣的人士,能厘清一段歷史迷霧。
1
十一月底,首先是酷熱。機翼劃過熱帶的云層,飛機很快降落,炎熱開始出現(xiàn)在乘客心中,他們大多數(shù)皺著眉頭,但還是有乘客等不及,想從上面的行李架上先把短袖拿出來,飛機尚未停穩(wěn),空乘上前制止,并告知在機場出口處有大量更衣間提供換衣服務。
飛機在機坪上滑行了一陣兒,停在規(guī)定廊橋,我跟著前面乘客走出機艙,經(jīng)過候機大廳到停車場的隙道時,才感受到空氣中恐怖涌動的熱量。但隨后一陣海風又將這熱量吹散,風過后,熱量再次凝聚,此消彼長,人倒也能忍受。
我是被臨時安排來出這趟差,作為投資方代表來指導劇組工作。其實說白了就是走個過場,了解劇組花錢是否合理,導演和演員關(guān)系是否融洽,如果出現(xiàn)問題,需要以公司名義進行協(xié)調(diào),保證拍攝順利。因為這是之前一部電影的補拍環(huán)節(jié),我原本并不在這個項目中,由其他同事負責,對方因為加入另一個重要的電影項目,抽不開身,公司才通知我來接手掃尾。
工作其實也比較簡單,補拍只有一周時間,但有幾場重頭戲需要幾個主要演員過來,其中有兩位是影壇炙手可熱的新星,在國內(nèi)一些知名電影節(jié)上拿過一些分量十足的新人獎,據(jù)說性格鮮明,脾氣難以捉摸。其余時間我都能自由出入片場,或是去城市其他地方逛逛。當然,這是我之前的想法,我以為這會是趟輕松散漫的旅途,相當于放了個長假,但那時我還遠遠沒意識到這趟旅途遇到的困難將超出我想象。
司機接到我的時候,臨近傍晚。熱帶的晚霞正在施展一場魔法,紫色的沙子摻進金黃的余暉中,我看著它,人有些眩暈,但我享受這種眩暈,棕櫚剪影掠過光滑的車身,光與影子像是電流不斷在我身體內(nèi)循環(huán),我整個人飄浮起來。
司機將我送到酒店,劇組駐扎在海口西北方向的一個村子附近,靠近澄邁縣,遠離市區(qū)。因為拍攝主場景用的度假酒店就在村子附近,我看了看地圖,再往北一些,是瓊州海峽,對面就是雷州半島。
因為不好停車,司機在酒店對面把我放下,讓我自己過馬路去登記。但我在酒店前臺被告知沒有我的入住信息,我打電話給導演,導演和我歲數(shù)差不多,海南本地人,姓陳,老家萬寧,離三亞很近,那里的海不如三亞美麗,但海浪無與倫比,這兩年沒法去東南亞沖浪的人們都聚集在萬寧追逐完美的浪,漸漸成為國內(nèi)新興可替代東南亞島嶼的沖浪勝地。
導演派制片主任來前臺找我,他年紀比我還小兩歲,矮胖身材,四肢粗短,整個人黑魆魆的,有一雙精明的眼睛,可能常年在外,風吹日曬,皮膚卻呈現(xiàn)出一種完美的光滑的狀態(tài),反而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神秘。他穿著另一個劇組的工作服匆匆趕來,見到我,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和我說抱歉,解釋司機也是臨時找的,沒搞清楚我住的地方。其實我不和劇組住一起,他專門安排了另一個地方給我單住,就在附近。他本想打電話叫司機,我問多遠?他把酒店地址發(fā)給我,離我就兩條馬路,我說我自己過去就行,不用折騰司機了。主任感謝我,說演員晚上密集降落,司機不夠用,原本這臺車是派給我調(diào)遣,不介意的話,是否也可以臨時安排去機場接演員?我這才明白對方比我精明得多,應該第一眼就看出我性格,以退為進,委婉表達想用我的車去接演員的意思。工作第一,我沒任何意見,同時對他印象深刻,第一次合作,摸不清對方底細,心里提醒之后自己對他的話要提防些,謹慎些好。
我住在一個東北人開的濱海民宿,離海岸線更近,瓊州海峽吹來的風不斷灌入民宿中,將大堂的紗簾吹得直晃。房間窗外是隔壁村民的自建房,毛坯外立面還沒砌好瓷磚,房主人站在樓頂?shù)恼陉柵裣?,手拿水管,不斷淋澆整幢房子的表面,水漬很快滲進水泥里,讓房子愈加融入這熱帶的漆黑中。
晚上演員會全部到達,按計劃,明天上午十點,劇組會準時在附近那家酒店開機。屆時會有上香祈福的儀式,保佑拍攝順利。最晚的演員是坐紅眼航班從北京飛過來的。我需要等演員全部到齊后,一一拜訪,這也是行業(yè)慣例,我看了下時間還早,收拾好行李,換上短褲短袖,穿了雙拖鞋下樓到附近轉(zhuǎn)轉(zhuǎn),我問老板附近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老板說沒什么別的地方,三公里外是人民醫(yī)院新區(qū),要不就是后面的村子,里面有座方氏祠堂,但廢棄已久,不建議我去。然后他又說,可以聯(lián)系車子,帶我到騎樓老街,還問我接下來的行程安排,如果可以,他第二天可以再叫人送我去三亞,或是海南島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當然前提是費用合適。除了開民宿,安排游客行程也是他的生意之一。我婉拒了他的好意,決定去村子里那間祠堂看看,等我出了門,卻發(fā)現(xiàn)接我的那輛車正好拐進民宿停車場,司機正和后座上的人爭執(zhí)著什么,我擔心是演員,趕忙跑上前詢問,果不其然,司機接到演員,又搞錯了地方,這回開到我住的民宿來了。
但按理說司機應該沒那么快回來,我問司機才知道,他送完我就被主任派去機場接更早降落的這位演員,不是那幾個主演,而是一個配角。那主任和我說借車的事就屬于先斬后奏了。并隱瞞了我關(guān)于演員的行程信息。我原以為只有那幾個主演,購買的禮品現(xiàn)在少了一份。對方雖是配角,可千里迢迢趕來幫忙補拍也是情分,我只能拉開車門,和對方說抱歉。并想辦法平息對方的怒火。
我先看到了他的金牙,在黝黑的車后座閃閃發(fā)亮,接著他沒等我上去,就從里面彎腰下了車,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年紀四十上下,長臉寸頭,像竹竿一樣細黑的身材,脖子上戴著金鏈子,里面穿了件夏威夷風情襯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皮大氅,但尺寸明顯偏大,愈加襯出他的渺小。
下車后,他從手包里掏出雪茄,用防風打火機反復烘燒了很久,在嘴里吧咂吧咂幾下,雪茄才順利燃燒起來。大氅尾部幾乎拖地,他看著我,問我是誰。我表明身份,他瞬間變得友善起來,笑意也在金牙的照耀下顯得和藹多了。和對方寒暄一陣兒,他告訴我他叫曾健,是我領(lǐng)導好兄弟的朋友。然后又補充了一句,他是個演員。我讓司機把他送回酒店,并表示晚些再登門拜訪,其實我只是想一次性在演員下榻的酒店把所有客氣話說完,把所有禮物送出去,不想來回折騰。曾健說,不用,他就決定住這兒。沒等我阻攔,他就從車后備廂取出行李,然后揮揮手讓司機開走,司機看看我,我看看時間,主演那班飛機也快降落了,我只能點點頭,司機開走。
曾健向前臺要了我對面的那間房,美其名曰,他對吃住不在乎,只為了能演好戲,給導演和我一個交代。其實是為了和我套近乎。他的作態(tài)讓我有些反感,但我也只能忍著,畢竟和演員搞好關(guān)系是我的工作。我回房間微信和導演說明情況,導演表示沒所謂,只要他能配合拍完,住哪里都行。然后我又和主任打了聲招呼,叫他把曾健原本五星級酒店的房間退掉,并勸他換掉那個司機,不然會耽誤事,也會造成工作人員之間不必要的誤會。主任只是回了我退房那條信息,說沒問題。但關(guān)于換司機的事,一概避開。
這時我已經(jīng)預感這次拍攝可能沒我想的那么簡單,但沒等我細想,曾健就敲開我的門,問我要不要去吃消夜?他請客。我表示吃過晚飯,但架不住他不斷邀請,甚至隱隱威脅我,說我不去的話,他就去喝酒,第二天拍攝可能需要晚點叫他。這種軟威脅迫使我就范。我是個怕麻煩的人,也不想因為我的原因?qū)ε臄z造成什么困擾,只好答應他。但前提是要在十一點前回來,我還要去拜訪別的演員。他爽快答應。
曾健說去海南大學門口的夜市,他上回來這拍戲,就在那兒吃的夜宵,品種多,熱鬧,有氣氛。我看了看距離,在市區(qū),婉拒,一來一回將近兩小時。他有些失望,但承諾我十一點結(jié)束,也只能作罷,我說要不叫點外賣,就在民宿大堂隨便吃兩口,你累了也能早點回去休息,他覺得也行,還搶著埋單,我說我來,都能報銷,他才裝模作樣“勉強”同意。
外賣很快送到,就是些燒烤,他多點了一份抱羅粉,說每次來都必須整一碗這個。還有八瓶啤酒,他本想再多叫幾瓶,叫我一起喝,但我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只是焦慮何時能早點結(jié)束,我能出發(fā)去干正事,然后回去休息。所以只拿了兩串羊肉串擺在盤子里做做樣子。
曾健的酒量,并不像他點酒時候那么豪氣,只喝了一瓶多就開始上臉,滿臉通紅,眼睛布滿血絲,人顯得燥熱興奮,大氅被丟到旁邊位置上,解開花襯衫上最上面的扣子,又掏出雪茄點上,他先暗示他和他朋友的關(guān)系有多鐵,又拋出一些無法驗證的事,來說明他朋友和我領(lǐng)導之間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總之就是把自己的身份包裝得很好,當然那時候我還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角色,只能應承。但這個行業(yè),尤其是演員,無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都必須這么做,無非有些人讓經(jīng)紀人來做這些事,有些人只能自己做,這是他們的生存法則。
劇組是一個階級森嚴且充滿勢利眼的地方,一旦軟弱就會被人欺負,一旦名氣不及,待遇就會全方面下降。所以事后我也理解曾健的做法,他這樣的年紀,有演技但不紅,始終只能徘徊在二線到三線演員之間,晉升無望,又無法回去安穩(wěn)過日子,只能靠自己空口白牙,只能靠圈內(nèi)好友偶爾提攜賞口飯吃。但他一直沒放棄大紅大紫的夢想,他絕不是安于現(xiàn)狀的人。這是我和他相處久了,越來越了解他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
但那天,他得知我是資方代表,明里暗里都在提要求,尤其是暗示我接送他是否可以把檔次調(diào)高一些,比如安排一輛頂級配置的別克GL8商務車給他。也就是主要演員的接送標準。我回絕了這一要求,演員來劇組前,合同里都談好了標準,我無法做主,另外演員之間番位分明,如果我私下給一個配角升級待遇,主演知道了要鬧事。他碰了釘子,又退而求其次,要求和我每天同坐一輛車,至少讓外人看來,他和資方關(guān)系親密。讓人摸不清他的路數(shù)。這樣,他在現(xiàn)場能獲得所有人的尊重。我看看時間,還有半小時就十一點了,實在把我逼得沒辦法,只能先應下來。
這是我和曾健第一次見面。對他印象極其不好,我在去演員酒店的路上,一想到之后幾天要天天和他接觸,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就煩悶得很。好在我只需要忍耐他一周時間,到時天高水長,誰還記得誰?
到了演員酒店,我見到那幾位年輕的主演,大家也都比較客氣,全然沒有網(wǎng)絡和媒體說的那樣難相處,但我的問題在于坐辦公室久了,人比跑業(yè)務的同事單純得多,對人心的了解也遠遠不及他們。在之后的幾天,劇組鬧出不少麻煩,搞得我焦頭爛額。
事實上,我對工作總有一種虧欠感,覺得和自己所預想面對問題時的狀態(tài)要差太多了。在我的想象中,我總以為自己會老練嫻熟地處理任何問題,可事實是,我常被搞得情緒崩潰,我不得不承認這趟差事讓我認清了自己真正的內(nèi)心,原以為會添麻煩的曾健卻將我拯救出這個泥潭,準確地說,是他的故事影響了我。
回到住處已經(jīng)凌晨兩點,我看曾健房間有光從門縫溜出來,就放輕腳步,盡量不驚擾到他,不然又被他逮到拉著說個不停,我可受不了。但他的房間卻出奇安靜。我刷卡進了屋,才松口氣。同時又擔憂他晚睡,是否會對接下來的拍攝有影響?但這種擔憂往往解決不了問題,只有當問題出現(xiàn)的時候才是問題。
房間對過村民的毛坯房里一片漆黑,我打開窗,鉆進浴室,脫光衣物,熱水澆在我身體上,海峽的風從窗外吹進來。
2
1895年。廣州十三行。一艘西瓜扁船正引領(lǐng)一艘英國商船進入虎門丈量船只。天氣晴朗,海浪翻涌著,船上的外國水手全都集中在甲板上,歐洲水手居多,但也有一部分膚色不同的水手混雜其中,最遠的來自加勒比海沿岸。他們這時都倚在船頭看著這片陌生神秘的東方大陸。期待上岸后去酒館、食肆和妓院撫慰自己在大海上長途跋涉快要破碎的心靈。
許多中國傳統(tǒng)篷船聚在岸邊,都是做接駁生意的。1842年《南京條約》簽訂后,廣州作為首批開埠的港口,沿岸日夜聚集著大量外國商船。五十年過去,把辮子盤在頭頂,叼著煙鍋,赤著脊梁的廣東漁民已經(jīng)習慣了洋人的面孔,為了做接駁生意,有些甚至會說流利的英語,有外國商人卸貨,或貨物要上船,就升起國旗,漁民們撐竿蜂擁到商船下喊生意。當然貨物有大有小,一些貴重的箱貨,比如茶葉、景德鎮(zhèn)瓷器、金銀、啤酒、東洋瓷器、樂器和西洋鐘有固定的接駁船,接駁的價格也更高。這些船大多壟斷了這些貨物,背后多是官員或是廣州當?shù)赜械匚坏墓偌?。剩下一些他們不要的貨,才分給普通百姓,再加上洋人克扣盤剝,賺的錢實際也就勉強夠養(yǎng)家糊口。
這天夜里,一艘比利時商船出現(xiàn)在碼頭邊,它從安特衛(wèi)普出發(fā),駛?cè)氪笪餮?,進入地中海,又再次進入南印度洋,經(jīng)過錫蘭科倫坡,穿過馬六甲海峽,在馬尼拉稍作休整,最終來到中國廣州。這趟旅程耗時近一年,船長是退役的比利時海軍中尉克勞森,年近四十。除此之外,還有他的妻子,一位比利時伯爵的后裔,從小仰慕東方。他們帶來了風味啤酒,要從中國帶走大批茶葉和瓷器,但水手搬運貨物的時候,誤將船長夫人的貴重箱子也當作貨物送上了岸。里面有夫人的伯爵祖先遺留下的象征家族高貴身份的石榴徽章戒,世間僅此一枚。為了尋找這枚戒指,商船在廣州多停留了半個月。但當所有失望的反饋一次次毀掉夫人的心后,夫人陷入一種痛苦自責中,甚至醉酒差點開槍誤傷了自己的丈夫克勞森,這時候,接駁船的一位年輕人幫她找回了戒指,那枚戒指在陽光下透出石榴般血紅的光。船長夫婦感激不盡,給了這位年輕人一個機會,問他是否愿意和他們回布魯塞爾,他們愿意資助他學習西方的航海知識作為報答。年輕人痛快答應,夫婦問年輕人叫什么名字,年輕人搖搖頭,露出因為常年不注意衛(wèi)生而長出的齲齒,他是個孤兒。
3
困意還沒徹底散去,前一晚洗完澡后,我反而精神起來,在床上輾轉(zhuǎn)到四點才入睡,但我還是把燈關(guān)了,以免曾健發(fā)現(xiàn)。
雖是補拍,但該有的流程必須得有,主任弄了個簡單的開機儀式,擺了供桌,上面放了三尊黃銅香爐,又搞了只豬頭、一盤燒雞、一籃水果。主演,導演,還有我和曾健一一上香祭拜,祈求拍攝一切順利。導演上臺講了幾句激勵人心的話,隨后主任又點了兩串鞭炮,噼里啪啦響完,大家就迫不及待開工了。
曾健這一天都沒有戲,我也不知道他提前一天來,到底圖什么,導演又為什么會同意,白白浪費一天不必要的開銷。但也沒辦法,人來了也趕不走。兩位主演一早在酒店化好妝,換好衣服出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走戲。我這才發(fā)現(xiàn)酒店處于廢棄狀態(tài),原先拍攝時,專門找了這間廢棄酒店,方便搭景,酒店原本屬于一家國有企業(yè),海南島旅游最熱那幾年拿下了這塊地,本想打造海南最北部吃喝住玩一體的頂級海岸度假區(qū),但原先的主政領(lǐng)導因為貪腐落馬,他手里主推的項目都進行了查處,酒店應該也受到牽連,僅僅開了一年就倒閉了。
酒店大門把手是兩只對稱的金海馬,進去后,金海馬標志隨處可見,仿佛進入水族宮殿。主要拍攝場景在酒店二層。二層又分兩部分,辦公區(qū)和住宿區(qū),補拍第一場戲在辦公區(qū),要用那里的經(jīng)理辦公室,這場戲的內(nèi)容講的是一個在酒店上班的失意中年男人,意外卷入一起兇殺案,被迫找尋真相,洗脫嫌疑的故事。導演在原先的素材中發(fā)現(xiàn)缺少幾場關(guān)鍵的對手戲,這場對手戲也是所有資方看過影片初剪之后一致提出的問題,兩位年輕男主演一正一邪,需要在彼此人生的選擇上做出不同決定,要用幾場明確具體的戲鋪墊表現(xiàn)出來。造型師把他們塑造成年近四十的年紀。我站在酒店走廊,盯著場務干活,身后是酒店的沙灘泳池區(qū),泳池的水早就干涸,底部積滿沙子,沙子又粘在水漬上,綿綿延延擴散得池壁到處都是,再往前就是大海了,越過海峽,就是廣東。
這時候曾健卻從我身后拍了我一下,我以為他搞完開機儀式就回去休息了,沒想到他根本沒離開。我問他怎么不回去休息,今天沒他通告。他說來都來了,就看看。然后跟我說這部戲是個中年男人的戲,卻找了兩個小白臉來演(當然,他當著兩位主演的面殷切得很),不知道導演怎么想的。然后又跟我說了很多之前這個組拍攝時候的八卦,我才了解到大家都貌合神離,彼此芥蒂根深,兩位主演因為番位一直明里暗里較著勁,都想拉攏導演,導演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矛盾越來越深,所以之前拍完,大家都不歡而散。這趟補拍原無可能,是導演去求了制片人,也就是我領(lǐng)導,領(lǐng)導又去斡旋,可能也許諾了些好處,才勉強說服各方聚到這里。我才意識到接手了個燙手山芋。心中暗罵自己沒調(diào)查清楚就答應了。馬上開機,之后的事情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又感謝曾健把之前發(fā)生的事告訴我,起碼讓我有些心理準備。
但我知道曾健說這些并非在為我考慮。他只是出于嫉妒。他說自己最早面試的是男主角那個角色,很有信心,甚至覺得這是老天賜給他的機會,要讓他翻身,沒有比這個角色更適合他這個年紀和這個年紀歷練出的心態(tài)。他全情投入,將自己最好的演技拿出來塑造這個失敗的中年男人,但可惜,最終他只獲得配角的邀請。他不甘心,但現(xiàn)實也得兼顧,配角的酬勞也比他之前客串的小角色拿得多,只能接下。可心里一直不服氣,在片場沒事就監(jiān)視兩位主演的一舉一動,心里嘲笑他們?nèi)狈?jīng)驗的演技和對生活淺薄的理解。他把劇本倒背如流,每一個角色的臺詞都印在腦海中,他甚至都比導演、編劇更熟悉這個劇本,每當一場戲開始拍攝,他在不遠處沒人的地方,代入男主角的身份,對著天地、野草、星空,大聲朗誦那些傾盡他個人苦樂的臺詞,導演喊“卡”后,他看著遠處劇組轉(zhuǎn)場,才坐到地上,消化剛才的情感。
我理解這種感受,心里對曾健的觀感變得復雜起來,他年紀比我大十歲,我剛邁進中年的檻,已經(jīng)開始對周遭的人和事有些疲于應對,尤其是時間降臨在自己和周邊親密的人身上所產(chǎn)生的變化,也讓生活本身發(fā)生變化,人生階段開始進入某種確定卻無法掙脫的軌道中,許多人生的可能性因為衰老在消失,親人逐漸步入老年或離開。自己的角色也開始履新,責任也如此。而更大的危機來自人生無事可說,平庸將貫徹到底,曾經(jīng)在事業(yè)和對自己人生的野心被消磨殆盡后,許多愿景也變得逐漸遙遠。這是個長時間的過程,人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衰老的。
我看著曾健,開始有些羨慕他,羨慕他年紀比我大,卻仍舊對始終在追逐的東西未動搖,這也在某種程度帶給我一些沖動,但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不知道能持續(xù)多久。
道具、場務和攝影總算在下午一點前準備好一切,導演打算抓緊拍完第一鏡再吃飯,我和曾健坐在導演的黑色帳篷里,盯著監(jiān)視器里的演員。帳篷里的曾健又像是換了一個人,叼起雪茄,金牙閃爍,和導演敘舊,甚至給導演一些指導演員的建議。他總是想把自己對角色的理解植入這部電影中,有機會就想操縱一切,我看出導演一方面想專注拍戲,一方面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絕曾健的話頭。我就找了個由頭,說請曾健到外面吃午飯。曾健問吃什么?我說,你定。他才從導演身邊離開,跟我出了酒店,路過走廊的時候,看到美術(shù)和道具師傅正在拼裝一艘三桅帆船的模型,是下個場景里的重要道具,反派主演會當著男主角的面將它摔在地上。曾健說,可惜了。然后問我認不認識這船?我雖然看過一些類似的十九世紀末歐洲帆船,覺得它們樣子都差不多,船桅都高得要命。曾健說那是為了最大利用帆的面積,承載風力,將帆船盡快送到目的地,也是船掉轉(zhuǎn)航向重要的基礎(chǔ)設施。又說歐洲十七世紀,英國和荷蘭爭奪制海權(quán),荷蘭人船藝技巧高超,統(tǒng)治航路近百年,英國人研究出一種風帆戰(zhàn)艦戰(zhàn)術(shù),駕駛戰(zhàn)艦朝上風的風眼駛?cè)?,這其實違背常理,頂風逆風,但英國人通過不斷調(diào)整風帆方向和位置,在這種迎風機動性能下,最終形成一條曲折通往風眼的路線,搶到荷蘭戰(zhàn)艦的上風,劣勢化優(yōu)勢,火炮精度提高,擋住下風敵艦的風速等等,最終贏下制海權(quán)的霸主地位。這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搶占上風”。
這番話完全不像曾健這樣的人說出來的。他在我眼中世俗,唯利是圖,行為也不體面,但是他對帆船戰(zhàn)艦的講解讓我認識到他還有另外一面。這絕對不是從某個網(wǎng)站或是某本書里現(xiàn)學現(xiàn)賣,而是一種累積,常年保持興趣研究才有的狀態(tài)。他會配合動作,繪聲繪色講解風帆戰(zhàn)艦作戰(zhàn)的原理,一旁的美術(shù)和道具也停下手中拼裝的活,聽他講解。最后他說,人一定要搶占上風,才有勝利的機會。我恍然大悟,這也是他做事的行為邏輯。一瞬間,他之前說的話,做的事,在我這里有了支點,興許他的經(jīng)歷讓他在某種偶然情況下了解到風帆戰(zhàn)艦,于是開始對此著迷。
主任給我安排了車,還是那個司機,他把我的話全當耳旁風,我又當著主任的面說了一遍,要換掉司機,不然會誤事,也會給別人造成不必要的誤會。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很復雜,我不希望再因為一個粗心的司機而造成更多的麻煩。主任表面應承,但又說補拍本來就是臨時召集,能找到有空的司機已經(jīng)不容易,希望我能理解,如果我對他工作不滿意,也可以把他換掉。我完全沒料到他會講這種話,一點準備也沒有,他要是撂挑子,誰來管劇組這攤子事?顯然他也明白這一點,也看出我缺乏經(jīng)驗,只是資方派來走個過程的空殼子,所以以此要挾,逼我讓步。我很生氣,但也無可奈何,又不愿意讓步,我和主任在酒店門口僵持著,曾健看出我有點掛臉,倒出來打圓場,說以后這個車就派給他,他不嫌司機粗心,反正就坐幾天,然后又和主任說,沒必要和資方搞僵,以后萬一還有合作呢?和我搞好關(guān)系將來對他也好。主任這種場面應該也見得多,借坡下驢,說,那就委屈曾老師了,然后又給我道歉,說自己脾氣比較沖,讓我多包涵了。這樣的場面我見得不多,但今天的事給我好好上了一課。我只是沖主任點點頭,說,都是為了工作。然后曾健就拉著我出去上了車,剛才司機目睹了所有的事,因他而起,卻好像全然與他無關(guān)一樣,我們上了車,他問我們?nèi)ツ膬?,我還在剛才情緒中,久久沒有緩和,腦子里沒什么方向,曾健說了個地名,我們便離開了酒店。
路上,司機說主任不是本地人,但做這行十多年了,在海南頗有點勢力,基本壟斷了當?shù)剡@方面的資源,來海南拍戲無論合不合作,都得去拜拜碼頭,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最終和你合作的人都是他的徒弟,或是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親近關(guān)系。又說,其實主任也想換掉他,他來了海南也確實因為粗心鬧了不少烏龍,給主任添了不少堵,但一來,現(xiàn)在是海南影視拍攝的旺季,同時開機在拍幾場大戲,有電影,有電視劇,還有廣告,業(yè)務周期都排到明年年底了,海南這方面的資源就這些,他已經(jīng)都派出去了,司機遠遠不夠,已經(jīng)從廣東和福建調(diào)了很多車,他自己就是從廣東過來的。二來,最主要是我不明主任捉襟見肘的苦衷,三番五次強硬要求他換司機,把主任搞不爽了,反倒想給我點顏色瞧瞧。他自己對去留是真無所謂,反正工資日結(jié),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根本不在意,去哪兒開不是開呢?
我才明白這不僅僅是換司機這么簡單的事,是一種話語權(quán)的角力,主任要維護自己在當?shù)氐臋?quán)威性,而我作為資方代表要維護劇組的利益。本身就會產(chǎn)生矛盾,聽司機這番話,我反倒厘清了目前的工作局面,演員之間的矛盾,制片主任的背景,各種人之間的關(guān)系,像沙盤一樣清晰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激起我內(nèi)心某種勝負欲。
一路上曾健倒是和司機聊了不少,兩人還是老鄉(xiāng),曾健祖籍是廣州的,雖然出生在北方,但一直沒忘根在哪里。最后還互加了微信,方便曾健這幾天用車找他,我默認了這一點,目前看來這個司機配給曾健比配給別人要讓我放心得多。
果不其然,司機還是走錯了路,把我和曾健放在了離飯店兩公里的路口。曾健和我都苦笑了一下,只得步行過去。終于到了目的地,那是家吃辣湯飯的老店,我本以為以曾健的性格必然會挑一家貴得離譜的飯店,狠宰我一頓,但沒想到他會帶我來這。店名叫海英飯店,在一個擁擠的居民區(qū)里,飯店一共兩層,上面住人,下邊是鋪面。門口右側(cè)的墻壁上,砌了個小香龕,是當?shù)匾环N習俗,叫敬天香。每戶人家早上都要燃香,祈求一天平平安安。
飯店里沒有空調(diào),只有兩只淡綠色的大旋葉風扇在頭頂“咣咣”發(fā)出聲響,影子被涌進來的陽光沖散,屋子里到處都是。早過了飯點,食客不多,曾健挑了正中間一張大圓桌坐下,老板娘過來,從圍裙里掏出菜單和筆紙放在我們面前,吃什么叫我們自己寫,寫完拿去收銀臺找她。曾健顯然和老板娘認識,還和她開了個葷笑話,老板娘也不客氣,接著話頭揶揄了曾健一番,曾健哈哈大笑,把菜單和紙筆推到一邊,說老樣子,兩份辣湯飯,一份炒地瓜葉,再切一份豬雜。
我問他,常來?他干笑兩聲說,來過幾次。然后又補上一句,都是拍戲。他說,每年總有機會蹭到來海南拍戲的機會。他愛吃,每到一地就會找特色美食,一定是他沒見過沒聽過又在當?shù)厣钍軞g迎的,于是在組里沒事就打聽,才找到這家海英飯店。第一次吃,就征服了味蕾,所以每次來海南,都要吃一回。
飯菜很快端上來,所謂辣湯就是把精瘦豬肉和當?shù)厮岵朔乓黄鹬蟮臏?,但里面放了胡椒,一口下去,舌尖觸電一般,胡椒湯在口腔掀起微苦的海浪,很快海浪涌入腸道,嘴里又被火辣辣的痛感代替,鑲嵌在空曠的上下顎之間。但整個嘴巴開始活泛起來,食欲也提振不少。再配一碗米飯和兩根廣式香腸下湯,如果不夠,可以再加個煎蛋。曾健說,在海南,一碗辣湯飯的含金量比山珍海味高多了。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都在這碗不到十塊錢的飯里。
吃到一半,我問他怎么對歐洲帆船了解那么多。曾健說,也不是很了解,就是感興趣。他對這個話題明顯有些敷衍,反倒讓我感興趣起來,但我也不是刨根問底的人,只是覺得曾健這反常狀態(tài),讓我覺得他外在那套作風是刻意偽裝自己而精心編織的皮膚,在他內(nèi)里依舊有不為人知的東西。
我看看時間,馬上下午三點了,我想盡快回現(xiàn)場。吃飯間隙我問了下導演情況,導演沒回復,估計在拍攝,我有些焦慮,到收銀臺付了錢,準備打車。這時候曾健忽然說,你聽說過“布魯塞爾”號嗎?
4
克勞森給年輕的中國人取名“Lewis”,劉易斯。因為他隨船返回比利時途中,在南印度洋無常的風暴中,用整個身體護住船錨,防止海浪將它沖下海底,勇氣可嘉,克勞森對他很滿意,等他在安特衛(wèi)普登陸后,所有人都只叫他劉易斯,后來再沒人知道他真實的姓是什么。他只是一個叫劉易斯的中國人。
但克勞森并未履行承諾送劉易斯去學習。到岸后,他把劉易斯留在港口看護船只,自己帶著夫人回娘家小住,打算來年春天再進行一次亞洲之行,目的地未定。后來劉易斯才發(fā)現(xiàn)克勞森的財務狀況已經(jīng)破產(chǎn),他也并不是回妻子娘家小住,而是將所有錢,包括偷偷克扣自己的工錢全部拋入賭場,輸?shù)醚緹o歸。就連夫人那顆血統(tǒng)高貴的石榴家族徽戒也被他當?shù)簟_@連帶劉易斯也陷入困境,六十多年前比利時才從荷蘭獨立出來,這里的華人寥寥無幾,中國話在這里一點也沒用,為了生存,他只能盡快適應這里的文化和語言。但一個中國人在異國,除了出海,就只剩下一條路,被當成“豬崽”賣掉??藙谏@然也將腦筋動到劉易斯身上,有人出高價買劉易斯,打算送到南非礦區(qū)做契工,可到了那里和做奴隸沒有區(qū)別,每天在礦區(qū)體力勞動長達十二小時,礦難常發(fā),環(huán)境臟亂,疫病流行,死亡率極高。這時,命運再一次降臨在劉易斯頭上,有人看中了克勞森的船。
購買者叫德·萊昂,退役海軍少校,是克勞森在海軍服役時的戰(zhàn)友,萊昂的家族可以追溯到維京時代,祖先頗有實力,在挪威有大量財產(chǎn)。1665年,卑爾根海戰(zhàn),英國人被擊退后,萊昂的祖先將小女兒嫁給了荷蘭艦隊司令,定居在司令的家鄉(xiāng)盧森堡。1830年,說法語和弗拉芒語,信仰天主教的比利時人再也無法忍受語言和信仰與自己完全相悖的荷蘭人的統(tǒng)治,鬧了將近一年革命,才從荷蘭王國獨立出來,盧森堡就此成為比利時南部的一個行省。萊昂就出生在那里。
萊昂年近四十,身材中等,圓臉,留著海軍軍官流行的八字胡,仔細看,他有一只眼睛是假眼,那是三年前在烏斯懷亞釣魚受的傷,一只旗魚筆直躍出海面,正中他的右眼,從此只能用玻璃眼珠代替。他的基因里有維京人對海洋的迷戀,從小就愛看那些海上航行的探險故事,渴望成為尼摩船長,擁有自己的“鸚鵡螺”號,朝著還尚未被人類完全探明的陸地南極進發(fā)。比利時海岸線窄小,只擁有北部的安特衛(wèi)普港,但多是從那里到英吉利海峽和北海往來游曳的商船,最遠的東方航線也是英國人和荷蘭人控制的,比利時常被掣肘,萊昂志不在此,別人發(fā)現(xiàn)的航路并不屬于他,他的目光是南極。成年后只要有遠航機會,他都不會錯過,用來鍛煉自己的航海能力。
大海是他唯一的故鄉(xiāng)。在陸地多待一秒都是對他的折磨,只要能回到海上顛簸的生活,他甘愿付出一切。如果這一切的終點是南極,他將傾盡所有,哪怕獻出生命,也是他領(lǐng)受命運挑戰(zhàn)意志的考驗。
萊昂為了這個目標準備了整整十年,為了讓國家支持他的南極探險計劃,他覲見過國王,在皇家地理協(xié)會慷慨陳詞,但得到的都是口頭承諾和鼓勵,他連買一艘去南極的船的錢都沒有。長時間的消耗和逐漸淪為空洞的夢想,讓萊昂覺得自己像個兜售并不存在的榮耀的騙子。而陪伴他二十年,一直無條件支持他南極夢的妻子,這時也因為肺部感染去世。他忽然覺得人生再沒什么值得眷戀,頭一次產(chǎn)生了自殺的想法,但他不想死在陸地上,打算去碼頭跳海,自行了斷。但當天是國王心愛的剛果探險隊歸來的日子,碼頭被征用,四周戒嚴,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萊昂看著遠處碼頭升起的慶祝煙花,巨大的虛無和對人生的沮喪朝他襲來,一時間,嫉妒,憤怒、悲觀匯集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反而將他暫時從死亡之手中掙脫出來,他絕不在今天這個日子去死,讓那些得意的人(剝削剛果的人),蔑視他理想的人(國王),看笑話。他決定明天乘最快出發(fā)的船到遠離比利時的大海上了結(jié)自己。
但第二天中午,等他從酒精中掙脫出來,他收到一封從英國寄來的信,隨信而來的還有一筆一千英鎊的資金,那是移居英國的比利時人籌措的資金,他們得知了他的計劃,籌錢支持。錢雖然不多,但對萊昂是一種別樣的激勵,他重新看到了曙光,這世界上還有人愿意相信他,雖然這曙光再晚來一天,他可能就葬身魚腹了。自此,他不再寄希望于達官貴人,而是采取向民眾眾籌的辦法,沒想到受到民眾的歡迎,建國不到百年的比利時,急于向世界證明自己的存在,沒有什么比去一次南極更讓人激動人心的事了。
很快萊昂勉強籌出了一艘小型雙桅帆船的錢,但這只是第一步,他還要招募人手,準備能在海上度過兩年的物資,還有燃料。他找到比利時著名的天文學家,和他徹夜長談,承諾這趟旅途盡可能幫他找到南磁極準確的位置。第二天,天文學家就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國王,懇求他撥出一些資金用來資助南極探險。天文學家還號召比利時所有的科學家一起聯(lián)名上書國王,甚至自掏腰包幫萊昂籌措資金??茖W家們的活動很快見效,國王也受到社會上下一致對南極探險狂熱的影響,迫于壓力,解開了自己的錢袋子,破例撥款。再加上科學家們各自通過能力從社會上籌措的錢,完全足夠萊昂招募人手準備物資的花銷。但國王要求新發(fā)現(xiàn)的大陸必須成為比利時領(lǐng)土,這和萊昂的愿景相反,他深知那片土地無法真正被征服,人只有謙卑地行走,才能獲得進入那片陸地的資格。但萊昂必須退讓,因為現(xiàn)在他的南極之行已經(jīng)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冒險,而是賭上了國家的尊嚴和榮耀。他只得答應國王自私的要求。
現(xiàn)在,萊昂忽然覺得自己責任重大,身上肩負了比利時無論底層百姓還是上層名流的所有目光和期望,他唯一能報答他們的就是盡可能探索南極大陸,將比利時國旗掛在萬古不化的冰川之上,哪怕獻出生命。
關(guān)于交通工具,萊昂有自己獨到的眼光,他首先擯棄了那些龍骨巨大的帆船,在南極瞬息萬變的情況下,他需要一艘靈活瘦小但結(jié)實的船,以便應付各種突發(fā)情況。他去挪威考察了半年,那里造船業(yè)發(fā)達,還跟隨捕鯨船到法羅群島去看了一些曾進過北極圈捕鯨作業(yè)的船,但沒有他心儀的對象。直到一年前受邀到戰(zhàn)友克勞森的船上做客,才發(fā)現(xiàn)戰(zhàn)友這艘雙桅縱帆船正是自己一直想要尋找的??伤R上就要啟程去往中國,克勞森也沒有任何想要出售的意思,萊昂只得繼續(xù)尋找。但等克勞森回來后,他才聽說克勞森債臺高筑,覺得是出手的好時機。
劉易斯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才見到了萊昂。萊昂正缺少基層水手,劉易斯被克拉森連船打包賣給了萊昂,不用付任何工資。劉易斯因此避免了被送去南非挖礦的厄運。但前往南極也并不見得是趟輕松的旅途,甚至更兇險。
萊昂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中國人,以前他只見過南亞的印度人、東南亞的菲律賓人,但劉易斯顯然和他見過的那些人不一樣。他沉默堅忍,誠實可靠,有時候又敢于賭博,他需要水手有這樣的品質(zhì)。于是他給了劉易斯兩個選擇,一是隨他去南極,二是離開他的船自生自滅。劉易斯沒有猶豫,選擇跟萊昂去南極。對他來說,遠離故土后,去南非和去南極都一樣前途未卜,但至少萊昂給過他選擇,不像克拉森將他騙到比利時,又把他當作私人財物賣掉。萊昂將他安排到輪機室工作,那里是船的心臟,在甲板下方,也是最苦的地方,悶熱不通風的環(huán)境里,有時候需要日夜不停地燃燒煤炭,以供給帆船破浪前進的動力。
萊昂將船從里到外翻新了一遍,增加了兩個實驗室(給隨行科學家使用),一間標本室,一間倉庫。他命名這艘精瘦的帆船為“布魯塞爾”號。
八月中旬,他們從安特衛(wèi)普港出發(fā),前來送行的民眾擠在碼頭脫帽向“布魯塞爾”號致意,劉易斯在輪機室里聽見外面喧鬧歡慶的聲音,攀到樓梯半中間,從甲板下探出頭,看見指揮官萊昂站在船頭。
他穿著在海軍服役時的軍官制服,多年來,夙愿終于成真。他摸摸左胸,早上登船前,他將亡妻的幾縷秀發(fā)放在他們交換婚戒的小盒里,藏在胸前制服下。
5
拍攝還算順利。兩位主演這回都還算配合。但因為上午開機晚,原定收工的時間估計要推遲。我去和演員團隊的經(jīng)紀人溝通情況。經(jīng)紀人發(fā)了些牢騷,都在我預料之中,超時在劇組是常事,演員原則上也都會配合,但主要表達一種態(tài)度,讓我明白他們按合同規(guī)定已經(jīng)下班了,但現(xiàn)在還在加班,完全是情分。叫我領(lǐng)情。我哪里不懂這些,叫了些甜品外賣給所有演員和他們的工作人員,大家才和顏悅色起來。
導演還是希望我在現(xiàn)場,這樣至少出什么事,我能出面緩和局面,可我自己也并非經(jīng)驗豐富,只是硬著頭皮把態(tài)勢架起來,別的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搬了把椅子坐在監(jiān)視器帳篷不遠的地方,回味曾健回來路上給我講的那個關(guān)于“布魯塞爾”號去南極探險的故事。萊昂當年出航時的年紀,應該與我相同,我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下他的資料,上面有一張他的黑白照片,肩挺寬的,雙排扣的軍官制服讓他不高的個子看起來筆挺,留著那時期流行的八字細胡,頭發(fā)茂密,面色嚴肅,眼神像被一片憂郁的霧籠罩,但仔細看,能看出右眼相較左眼不自然,是只假眼。盯著他的照片看了一會兒,又覺得他心中有驚濤駭浪般的野心。
我又搜了劉易斯。關(guān)于劉易斯,曾健只告訴我他是十九世紀末清朝廣州人,孤兒,被騙到比利時后,又被賣給萊昂,成為“布魯塞爾”號向南極挺進的一員。無論他身份如何,都是人類探索南極的先驅(qū),應該會有記錄??晌野凑者@個思路在網(wǎng)上搜索,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劉易斯這個人存在過的痕跡?!安剪斎麪枴碧柹弦还灿卸?,指揮官萊昂(比利時人,海軍退役少校),大副艾弗森(比利時人,萊昂表弟,海軍少尉),二副克勞森(丹麥人,探險家,和賭徒克拉森并非同一人);三名科學家,依次是漢姆(英國人,動植物學家),斯格爾揚日(俄國人,地質(zhì)地理學家),安東尼奧(比利時人,剛從天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實習生,另兩名科學家共用的助手);一名醫(yī)生,杰克遜(美國人,人類學家,主要研究火地島原住民的社會形態(tài)、人體構(gòu)造和行為模式,以及給土著們拍照);水手長穆勒(比利時人,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廚師范米爾羅(比利時人,廚藝糟糕)。剩下十三名水手里沒有任何一個人叫劉易斯。其中有一位叫路易斯,但是法國人。官方公布的船員名單上,沒有一張亞洲面孔。
我又數(shù)了一遍,生怕有漏掉的人,但沒有。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曾健在騙我,世界上根本沒有劉易斯這個人??伤麨槭裁匆_我呢?編造這樣一個關(guān)于遙遠時空的謊言對他有什么好處呢?曾健在我心中的形象又變得混沌起來。
這時候?qū)а莺拔胰づ窭?,商量明天的拍攝計劃。今天的戲份沒按計劃拍完,只能把戲量往后面甩,那這樣七天時間是不夠用的,可我們只有七天時間,完不成,只能刪戲。但領(lǐng)導出發(fā)前交代我一定要按照導演的意愿拍完,最后不要落下我們資方不配合的話柄。
我看了看第二天的計劃,有一個辦法,就是明天七點開始拍攝,那這樣劇組早上五點就得開始準備,現(xiàn)在回去大家還能睡四五個鐘頭。兩位主演時間不變,但需要把曾健明天的戲全部提前,爭取拍完,這樣后面時間全部留給主演把今天未完成的部分完成,再按之前的計劃進行。導演擔心曾健不同意,畢竟之前拍攝時,他曾因多次被臨時改戲,向?qū)а荼磉_過不滿。我說,我來和他溝通。
劇組撤出酒店后,只留下一個保安晚上看守酒店,回到民宿,我敲了敲曾健的門,他穿了條白背心,背心上還有個破洞。他見是我,把我迎進去。房間里竟然異常整潔,箱子攤開,里面是一些換洗衣物和日用品,還有雪茄盒。曾健問我抽不抽,我擺擺手表示拒絕,他讓我坐沙發(fā)上,接著去衛(wèi)生間換了件稍微體面的短袖坐到我旁邊,點上雪茄,問我是不是收工了?我說是。然后問我順不順利,我說有點拖戲。接著把和導演剛才商量的計劃告訴曾健。曾健沒說話,不停嘬雪茄,又不斷吐出煙圈,直到整個房間里繚繞得都是。然后他問我,你覺得我是演員嗎?突如其來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把我問得有點蒙。我說,是啊。曾健又問,那他們倆呢?我知道他指的是那兩個年輕主演。我說,也是啊。曾健說,既然沒有區(qū)別,那為什么挪我的戲呢?我這才懂他的意思,一時之間想不出怎么回答他。但他又接著說,我替你說吧,因為我沒名氣,他們有,所以你們不敢得罪。我依舊沒說話。他接著說,挪戲可以,但是不是得多給點辛苦費?我覺得他早就看出今天的情況,心里早盤算了一遍,篤定我和導演只會挪他的戲,所以早有準備,前面那句是棒子,敲震一下我,后面才拋出真實目的,想多要點酬勞。這樣也好,能用錢解決的事最簡單,預算里也確實做了這筆錢,專門用來處理突發(fā)情況。我問他多少合適?他笑了笑說,不急,等拍完一起算,萬一戲黃了,他沒演完,那也不會多收,按照實際情況來就行。坦白說,他的要求也算說得過去,你說他貪財,但他又不先收錢;你說他講義氣講情分,可又和你坐地起價。他的復雜程度遠遠超過我的想象。我又和他確認了一下明天的工作變動,他同意把他的戲挪到一早,叫我放心。可我心里又有些擔心,看到他朋友圈經(jīng)常半夜兩三點還在發(fā)動態(tài),明天一早他真的起得來嗎?可這話我沒法再問了,只能選擇相信。
一時間,我們之間沒再說話,我忽然想起劉易斯的事,便問他,歷史上是否確有劉易斯其人?曾健問我,為什么這么問?我說我沒在官方信息中查到他的名字。曾健聽完沒說話,雪茄因為剛才說話已經(jīng)滅了,他又用防風火在雪茄煙頭的平面上來回烘燒,直到又嘬出飽滿的火星。然后說,我快四十了,就像我,我死后,還會有人記得嗎?可能只會記得那些有運氣、靠實力、被時代選中的人,那其他人都去哪了呢?他們好像被時間藏了起來,有時候就連時間本身也不記得那些人被自己藏到哪里去了,于是就被人徹底忘掉。人大多是這樣的下場。劉易斯是這樣,我覺得不出意外,我也會這樣。你也是。我們都一樣,都是會被藏起來的人。但我還是不想被藏起來,所以我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盡我所能去抓住機會,你可能會覺得我功利,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其他就只能交給老天和運氣了。你說沒找到劉易斯,因為他被藏起來了,我來告訴你他后面發(fā)生了什么。
6
1897年。9月中旬。“布魯塞爾”號穿過和直布羅陀海峽同在一條的西經(jīng)度線,正式離開歐洲水域,抵達非洲西海岸的馬德拉群島。這里是葡萄牙舊殖民地,亞熱帶氣候,氣候宜人,花鳥繁多,度假勝地。是船員們在航行了半個月后,首次見到的陸地。萊昂計劃在這里休整三天,補充淡水、燃料和食物。在離開比利時不到兩天的時間里,船上就發(fā)生一起悲劇,水手亞歷山大因為醉酒,從左側(cè)船舷跌入海里,事情發(fā)生在前一天夜里,沒人察覺,早上克勞森才發(fā)現(xiàn)少了人,且在甲板上發(fā)現(xiàn)空酒瓶,以及左船舷不尋常的打滑痕跡,斷定亞歷山大在夜里墜海。船員從出發(fā)時的二十二人,減員為二十一人。這件事發(fā)生在出發(fā)的第二天,對士氣是不小的打擊,而且許多水手相信亞歷山大的死是老天在警告他們,這趟旅途在他們眼里開始變得不吉利,每個人敏感的神經(jīng)都在繃緊,甚至有人開始打退堂鼓。而在這半個月中,“布魯塞爾”號在大西洋上遭遇風暴,信天翁逆行,海豚接連撞船自殺,這條原本已經(jīng)被歐洲人走的非常熟悉的航線,如今卻讓萊昂的旅程變得坎坷不平。水手們愈加迷信這趟旅程將帶領(lǐng)他們走向死亡幽冥,船上逐漸開始分成兩派,一派是堅定支持萊昂的探險派,多是船上的管理者和科學家;另一派是以水手長穆勒為代表的基層水手,他們沒有遠大理想,對他們來說,這只是一份工作,但如果會讓他們喪命,那寧可不去。理由是對萊昂的指揮和管理產(chǎn)生質(zhì)疑,要求船掉頭回程。水手們和指揮官們劍拔弩張,這個插曲的高潮在馬德拉群島達到頂峰。
劉易斯在這個插曲中扮演了關(guān)鍵角色,他早就將船員間不尋常的跡象看在眼里,權(quán)衡了一下,如果船被水手逼迫回去,他只剩一條路,雖然萊昂比克勞森好一些,但回去后,迎接他的命運,大概率還是會被賣掉。去南極雖然前路未知,他也有可能死在途中,但至少他是自由的,至少有活下來的可能。另外他多次在船上聽萊昂描繪他的愿望,關(guān)于地球最南端那片終年被冰雪覆蓋的大陸,人類本能的好奇心和對征服未知的探索欲也逐漸占據(jù)他的心尖。他沒有文化,但他相信萊昂,雖然他們沒說過幾句話,可指揮官身上有一種熟悉的味道,就是冒險精神。本質(zhì)上,他和萊昂是一種人,萊昂探索南極的壯舉,就像他孤身一人穿過重洋,來到歐洲一樣,本質(zhì)都是對未知的事物充滿希望。
水手們預謀在船起航前往赤道前,奪取控制權(quán),將船開回歐洲。劉易斯將水手們的計劃告訴了二副克勞森,克勞森震驚之余,又告訴了大副艾弗森和萊昂,三人迅速行動,連夜將穆勒在內(nèi)的三名主要策劃煽動的水手抓起來,并召集所有人到甲板上,萊昂赦免了其他從眾的水手,畢竟將他們都趕走,就沒人給他干活了,更不要說去南極。結(jié)果是,穆勒和另兩名比利時籍策動奪取船權(quán)的水手被趕下船。
但萊昂希望他們能看在同胞的分上,回國后不要散播對這趟探險不利的言論。甚至從經(jīng)費里撥了些錢給三名船員作封口費。至于其他人,既往不咎,并允許不想和他去南極的人離開。最后又有三名水手離開。壞處是,船上的人員銳減;好處是,這次失敗未遂的水手暴動,讓萊昂清除了船上對自己不忠誠的人,留下的無論在目標和工作上都可靠得多。
劉易斯因為及時通報,扭轉(zhuǎn)了船上局面,被萊昂看重,提拔成大副艾弗森的助手,不用待在暗無天日的輪機室里,而是可以隨時站在甲板上看向遠處喜怒無常的大海。萊昂在馬德拉群島又招募了五名新水手,這五名水手膚色、信仰、語言、年紀各不相同,萊昂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從根源盡量避免水手們拉幫結(jié)派的可能。
船再次起航,他們下次再見到陸地,是一個月后,巴西里約熱內(nèi)盧。他們會沿著南美洲的東海岸線一路往南,抵達烏斯懷亞,在夏季來臨前,越過德雷克海峽,進入南極圈的格雷厄姆地??赡鞘俏鍌€月后的事了。當時他們正期盼穿過赤道,正式進入南半球。在度過赤道的那一天,所有沒有進過南半球的人,將會迎來一次特別的儀式,萊昂幾年前到過烏斯懷亞,還有個別水手到過里約熱內(nèi)盧,但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跨越赤道。萊昂記得這種奇怪惡心的儀式,水手們會將提前準備好的腥臭的魚內(nèi)臟澆在每個人身上,再打起南半球的海水,清潔全身。有點類似宗教的洗禮。傳說是哥倫布時期流傳下來的習俗。如果不經(jīng)歷這種洗禮,接下來的航行將遭受厄運。萊昂愛干凈,但為了體驗航行所帶來的經(jīng)驗,他又接受了一遍這種洗禮。
萊昂換了件單衫,幸災樂禍看著渾身腥臭血淋淋的劉易斯,站在炎熱的甲板上正接受海水的沖淋。接著他望向平靜的海洋,赤道終年被太陽直射,水手們都光著膀子工作,或多或少都曬破了皮。萊昂短暫發(fā)了會呆,那是他這些年來唯一平靜的時刻,他帶領(lǐng)船隊已經(jīng)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為了這次極地探險所遭遇的一切,一路上遇到的不幸都在海平面上消失了,他覺得一切都值得,這時一絲風吹過萊昂的胡子,二副克勞森在舵室朝甲板上的指揮官比了個手勢,萊昂伸出手,和海面持平,又拿出羅盤看了看,隨后朝甲板上所有人喊道,揚帆!
桅桿上的信風旗忽地展開,信風越過赤道變成一股強烈的季風,將船推向更遠的地方。劉易斯這時已將身上的血污洗干凈,爬到桅桿上將帆繩解開,“呼啦!”巨大的帆被風鼓動起來,風緩解了每個人灼痛的皮膚,風帶來好運。如果這股季風能持續(xù)多月,將大大縮短他們航行的時間,他們甚至能早些抵達南設得蘭群島,在那里做好充分準備,在夏季來臨前(上一年10月末—次年3月)進入未知的南極核心地帶,度過一整個夏天后,最后穿過別林斯高晉海,避開令人憂心忡忡的寒冷冬天(當年4月—10月),回到智利。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在即將接近里約熱內(nèi)盧前,大副艾弗森錯誤判斷航向,進入一片在地圖上沒被標出的礁石區(qū),船來不及減速,觸礁側(cè)傾,差點翻入海中,讓探險計劃折戟。所有人都想盡辦法將船拉直,但船反而側(cè)傾得更厲害。船接下如果不及時退出這片區(qū)域,側(cè)翻將隨時來臨,這是可怕的事故,他們就算活下來,也會在海上漂流好久,鯊魚、風浪、缺水、日曬雨淋、體力耗盡,死亡隨時都可以伸手取走他們的性命。所有人都絕望了,等待指揮官下決定。萊昂面無表情,坐在歪斜的指揮官室內(nèi),大腦中一片空白。遲遲沒有說話。
就在眾人都絕望的時候,劉易斯看見遠處有小黑點,大概率意味著有船,萊昂拿出望遠鏡,看清那是一艘飄揚著巴西國旗,在海岸線護衛(wèi)巡邏的軍艦。他讓劉易斯爬到最高的桅桿上綁上求救信號旗,讓二副克勞森把信號彈都發(fā)射出去。幸好軍艦看到他們的求救信號,朝他們駛來。艦長在甲板上和萊昂對話,問明來意,艦長在報紙上看到過關(guān)于萊昂率領(lǐng)艦隊去南極探險的報道,充滿敬意。便派人幫忙將“布魯塞爾”號解困,可船體底部受損嚴重,所幸龍骨沒有受傷,軍艦將“布魯塞爾”號拉回里約熱內(nèi)盧的港口,這次船體受損讓他們在巴西耽誤了三個月,一些修補用的材料需要從歐洲調(diào)來,還有找專業(yè)人士檢查修復也花了些時間,除了等待以外,因為軍艦艦長的熱情邀請,里約熱內(nèi)盧上層社會都十分歡迎萊昂和他的探險隊,每天宴會酒會不斷,但長期的陸地生活,讓水手們輕而易舉獲得酒精,滋生了酗酒的毛病,多次和當?shù)厝税l(fā)生沖突,其中帶頭者是科學家斯格爾揚日,萊昂疲于應付。在那段時期的日記里,萊昂反復提及處理酗酒者的情況,人數(shù)逐漸增多,他也承認自己性格溫和,在管理上不夠擅長。又筆鋒一轉(zhuǎn),寫道:“所有酗酒者是連魔鬼也唾棄和拋棄的人?!庇直硎緦λ垢駹枔P日科研工作的擔心,“他喝醉的樣子不像是個可敬科學家,更像是地球上最丑陋的一塊人形石頭?!庇袝r候又突如其來某種信心,“只要遠離陸地,一切都會好的?!?/p>
第二年1月初,“布魯塞爾”號才終于重新啟程,但按照時間和計劃,最快2月下旬才進入格雷厄姆地,所以他們會被迫在冬季進入南極圈核心地帶進行探索工作。
出發(fā)第二天晚上,萊昂讓廚師范米爾羅準備了一頓“大餐”——蔬菜和豆類混合了肉碎罐頭的濃稠物體。范米爾羅登船前是名實習屠夫,廚藝備受船員詬病,船員們看了糊狀的食物都胃口不佳,想念里約熱內(nèi)盧酒館里的熱咖啡和牛肉餡餅。劉易斯的反應是最強烈的,他的東方胃依然受不了這些單調(diào)乏味的食物,他比在廣州時更瘦了。但萊昂堅持船員要注重個人衛(wèi)生,所以劉易斯的齲齒病倒是好轉(zhuǎn)很多。
吃飯時,萊昂發(fā)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講,但沒什么人聽進去。
他對于終于要進入南極,十分激動,這是他夢寐以求的理想。同時,他也終于松了口氣,他始終對于民眾那些熱切的渴望和期盼充滿焦慮和恐懼,生怕任務失敗,他將無顏面對父老鄉(xiāng)親。如今只要他進入南極,哪怕只是看到一塊浮冰,都為比利時創(chuàng)造歷史了。
7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就起床了。一夜沒合眼。幾小時前,我從曾健房間回來后,接到了領(lǐng)導電話,他在電話里告知了我真相,這次補拍經(jīng)費并非公司承擔,原先的預算已經(jīng)花完,沒人愿意負擔多出來的這部分費用。所以錢是他個人籌措起來的,如今距離拍完結(jié)款,還差一百萬的缺口。他沒辦法了,囑咐我一定穩(wěn)住局面,一切都等到拍完再商量后續(xù)怎么解決。我聽完電話,就再也睡不著。心中煩悶。他的聲音還回蕩在我腦子里,不斷回響。
我出了民宿,前臺換了個人,是個小姑娘,我猜可能是來上夜班的,正嚼著口香糖,把腿翹在桌子上,橫握著手機打游戲,我經(jīng)過時,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很快目光又被手機中的戰(zhàn)場吸引回去。
早上路上沒有什么車,炎熱使所有東西都變得遲緩。城市每天復蘇的時間也比內(nèi)陸要晚一些。我想起老板之前說后面村子有間廢棄的方氏祠堂,打算去轉(zhuǎn)轉(zhuǎn),時間還很充裕,八點到拍攝現(xiàn)場就行。我看了看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劇組就會準時出發(fā)。曾健不知是否能按時起來。
我沿著村子入口一直向里走去。村子里靜悄悄,巷子里偶爾有黑黃的土狗趴在角落打量我這個陌生人。祠堂對面有戶人家正在裝修,和我房間后那間結(jié)構(gòu)相仿,水泥拉毛墻面還有一部分沒有刷完,堆成小山的沙土和運送它們的翻斗車靜悄悄佇留在那里。
祠堂沒有門,從外面望進去,天井雜草叢生,二進三開的院子空蕩蕩的,只有幾個柱子和橫梁苦苦支撐,最里面的堂屋正中,還有零星歪倒的牌位。我走進去,祠堂像一位只剩嶙峋骨架的老人,但似乎還有一口氣,我站在天井下,抬頭看著天空,想起妻子的臉。
妻子走了半年,我也消沉了半年。她曾是那個無比信任和支持我的人。一年前我們打算備孕期間,妻子去醫(yī)院體檢,查出胰腺癌晚期。醫(yī)生吩咐準備后事。我仍想掙扎一下,做些什么,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可妻子勸我別再浪費時間和錢,這個病治不好的。無非是茍延殘喘幾日,但身體的疼痛和日日對死亡的恐懼卻愈加強烈。妻子不想人財兩空,看在多年陪伴的分上,關(guān)于如何死亡,她想自己做選擇,希望我支持。我當然支持,只是沒想到會是這樣對死亡快些降臨,結(jié)束妻子生命的支持。
其實,曾健給我講述關(guān)于劉易斯和“布魯塞爾”號的故事,真正吸引我的是萊昂。他的經(jīng)歷讓我想到了自己,這幾日我的人生軌跡仿佛在某個扭曲變形的時間曲線里和萊昂的軌跡在歷史的褶皺中重疊,我們以這種方式相遇,我變成他的影子,他變成我的影子。妻子走后,我也曾有過自決的想法,可對人生又不甘心,但在生存夾縫中,選擇余地并不多,于是便擱置了這件事,實則還是勇氣不足。正好領(lǐng)導將我派到了這里,讓我遇到曾健,聽到這個故事。
現(xiàn)在我和萊昂的某些處境相同,不聽話的下屬,很可能完成不了的目標,狀況百出的現(xiàn)場,你不知道接下來等著你的是什么,只知道這趟差也像“布魯塞爾”號一樣,除了往前,沒有回頭路可走。
我坐在堂屋門檻上,這時候有雨屑飄到我臉上,很快密集的細雨落入天井,我聽見有金屬的響聲,走到天井邊緣的石階邊,撥開雜草,露出一只傾斜的銅缽,可能是方氏后人離開時丟下的,曾經(jīng)擺在堂屋的祭臺上,每逢儀式便會敲響。如今只有雨才能召喚出它失啞已久的聲音。很快雨水就積滿了傾斜的缽面,有蜉蝣稚蟲在其中沉浮,像是在與沉重的雨滴捉迷藏。我把缽擺正,移到天井拐角。
我看看時間,不知不覺出來快兩個小時了,劇組應該剛出發(fā)。我見雨小點,便沿原路小跑回民宿,前臺已經(jīng)換成男老板了,他和我打招呼,問我這么早去哪兒了?我說,方氏祠堂。老板朝我豎大拇指,說,有種。我問他為什么這么說?他說,傳說那里有時候鬧鬼,總是不時響起缽聲,好像是方氏被遺棄的祖先,饑餓難忍,狠命敲供奉的法器,央求后代快快奉獻香火。我想起那只藏在雜草中的銅缽,問他是不是只有下雨時能聽見?老板搖搖頭,說,不清楚,只是傳聞。不過如果后代要是這樣遺棄我,忘記我,我做鬼也要找那些不肖子孫問個明白。我笑了笑就跑上樓了。
回到房間我趕緊沖了個澡,換了身干凈衣服,就去敲曾健的門,但敲了半天,沒人回應。擔心他還在睡覺沒聽見,又擔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就給他打電話,沒想到電話也沒人接。我只能跑到前臺,讓前臺幫我打開曾健的門,但老板說,看見曾健老早就出門了,就在他和晚班的小姑娘交接班的時候。我有些詫異,難道曾健真的履行了早起出工的承諾?打電話給司機,問他是不是早上去接曾健了,司機說沒有,我心里一沉。叫司機來接我,去片場。
到了片場,我才松了口氣,曾健已經(jīng)在根據(jù)導演要求走戲了,但他為什么沒用車呢?我坐到導演身旁,導演看見我,打了聲招呼,然后說曾健比劇組來得還早。我看著監(jiān)視器里換了戲裝的曾健,一會兒一定要問問他,但實際是,他和他講的故事一樣神秘莫測,我只想繼續(xù)聽他講完“布魯塞爾”號后面的遭遇,期望從中繼續(xù)找到些微薄的力量。
第一鏡順利按時開機,曾健基本二到三條就過,確實比另外兩位主演老辣有經(jīng)驗,甚至能說服導演按照他的想法來,確實效果比當初更好。很快他今天的戲份就拍完了,只需要后天再拍半天就徹底殺青。
這時候,兩位年輕主演也到了片場,時間剛剛好。場務和道具們顧不上吃午飯,趕緊布置下一場戲的場景。這場戲其中一幕就是要破壞那艘之前組裝好的三桅帆船,此時它正擺在道具桌上,工作人員在小心翼翼挪動它。
我看著這些努力的人,他們還不知道劇組資金缺口沒補上,很可能拿不到剩下的尾款。這些責任和道德感帶來的負疚重重壓在我身上,又想起以前,這時候我總能找妻子說說話,向她傾訴。這么一想,心中更加難過。
曾健遞給我一根雪茄,這次我沒拒絕。曾健見我接過去,說,有心事?我搖搖頭,說,沒有。曾健說,一般不抽煙的人抽煙就肯定有心事,不是百分百,也是百分之九十。又接著問,和拍攝有關(guān)?我沒想到他能敏銳到這個程度,心里定了定,說是私事。曾健說,那就是拍攝的事。逼得我只得說是因為妻子去世,還沒從喪期中緩過來。他才作恍然大悟狀,叫我節(jié)哀,然后教我如何抽雪茄。我心里又苦笑一聲,妻子去世了,還救了我一回,更加恨自己沒用。
和妻子打算備孕后,我就戒了煙。就算她走了,我依然信守對她的承諾,在那些痛苦輾轉(zhuǎn)的夜里,我無數(shù)次想靠香煙短暫麻痹自己,腦海中就想起她蒼白憔悴的臉。那張臉甚至被病痛折磨得有些丑陋,有時我都懷疑病床上的是不是妻子本人?可她一張口,我就知道那就是她,她特有的堅決,以及對我而言,猶如清泉般的聲音,都重新喚醒魔怔的我。每次我只要想抽煙,腦中都會重現(xiàn)這一幕,又默默打消念頭。
可就算抽過多年的煙,第一次抽雪茄,我還是被濃重的煙葉味嗆到咳嗽。曾健哈哈大笑,告訴我雪茄不能過肺,要抽它的味道。接著給我演示,抽,吸,再吐出。臉上露出享受的表情。這時候聽見現(xiàn)場制片喊“安靜!”原來到兩位主演正式開始拍攝了。我和曾健下樓,到酒店后面的海邊,那里有廢棄的躺椅和陽傘,上面都是沙子,我們踩在沙里,擠出了藏身下面的螃蟹,迅速橫著身子溜到不遠處的薄沙下,只留一串蟹腳印,斑斑點點,像是藏寶圖上海盜船航行的軌跡。
曾健用手撣了撣躺椅上的沙子,又蹲下來對著上面猛吹一口氣,接著躺在上面,看著我,示意我躺旁邊,我也重復他的動作,把另一張收拾出來,躺在上面。他看著遠處的大海,說,多好,現(xiàn)在都是免費的。遠處孤零零地立著幾棵被太陽曬冒煙的棕櫚。
曾健忽然問,怎么走的?我曉得他在問妻子。想了想,說,胰腺癌。曾健抽了口雪茄,說,那沒得治,癌王。我點點頭,說,現(xiàn)在知道了。曾健又問,有孩子?我說,沒有。然后又補上一句,本來應該有的,我和她已經(jīng)打算生一個。曾健扭頭看了我一眼,說,兄弟,別這么想,那是條不歸路。我問,你說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我的意思是,大部分人辛勞忙碌一生,最后身死燈滅,留存下來的是什么呢?錢財、房產(chǎn),還是給親人朋友留下的好的或壞的記憶?這些記憶又代表什么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恐怕就沒人會再記得了吧。你也說過,有時候就連時間本身也不記得那些人被藏到哪里去了,于是人就迅速地被遺忘,活過的證據(jù)被磨滅得一干二凈。
曾健沒說話,又從躺椅上起來,拉我的手,我有些詫異,下意識掙脫,他又不懈拉我,我只得站起來,跟著他走到海邊,海浪一波接一波涌上來,打濕褲腿和鞋,他蹲下,抓起一把沙礫伸到我眼前,叫我看。我說看什么,只是一堆沙子。他搖搖頭,說,看仔細點。我又認真看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那些細密的沙子都是由微小的螺、貝和小石子組成的。曾健說,看清楚了?我點點頭。然后他將手里的沙子重拋回了海里,問我,你知道它們是什么關(guān)系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他說,它們以前很大個的,形狀囂張得很,尖頭的,帶鋸齒邊緣的,堅硬的,花紋驚艷水族的,但海浪不斷沖蝕它們,就越變越小,最后變成肉眼難以看出形狀和顏色的沙子,整個過程可能持續(xù)了上億年。它們終有一天會消失,但依舊用渺小的軀殼抵御這茫茫大海,哪怕逐漸漫漶得不成樣子,它們依舊盡可能保持自己的形狀。然后他朝著大海望了好一陣兒,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我其實只想告訴你這件事而已。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和意義。意義到底是什么???是欲望嗎?是生存本能嗎?還是無論怎么付出都得不到回報的艱辛與等待?他搖搖頭,說,所以我勸你不要試圖追索人生的答案,因為答案千千萬萬種,就像這堆龐大無盡的沙礫,每個個體在時間真正的威力面前都呈現(xiàn)不同的態(tài)勢,你找不到那個你想找到的真理的,因為你會迷失,你越往下追索,你的身影也將被藏得越嚴密。但無論如何,總有些東西會留下來。
是啊,總有些東西會留下來,萊昂的南極夢,叫劉易斯的中國人流落到世界盡頭,祠堂的銅缽,老板口中鬧鬼的傳言,妻子的聲音,還有曾健剛剛的話。
我們兩個誰都沒再說話,遠處海峽出現(xiàn)巨輪的輪廓,又消失在盡頭厚重的霧中。我又問他,后來劉易斯怎么樣了?他笑起來,重新恢復原來的樣子,說,我們坐回去慢慢講。
8
白茫茫一片。劉易斯從未見過如此景象,他從未真正體驗過冬天的威力。
他出生在廣州,生來就沒有父母,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把他拋棄了。沒有人管他,他就到有錢人家后門搜羅剩飯,碰到心硬的屁股挨上幾腳,碰到心軟的嘴巴多吃幾口。后來有戶姓曾的買辦看他可憐,給他弄到邸子里來,叫他和狗一起看家護院,這才結(jié)束流浪日子,安定下來。后來再大一點,買辦看他可靠伶俐,就弄到十三行的接駁碼頭,做挑腳,專門給洋人商船擔貨。一年四季,他只聽說京城和更北的戍邊之地下過雪,他也曾想象過雪的樣子,但只知道是白色的,別的一概不清。
他跑出來沒和曾買辦說,在克拉森出發(fā)前才上了船,就這么離開了中國?,F(xiàn)在,他站在“布魯塞爾”號的甲板上,看著船緩緩在格雷厄姆地的冰海中航行。安靜的視野中,都是白色。忽然遠處一塊巨大的浮冰上掉下一塊冰層,濺起水花,很快,不遠處水下有鯨魚的背脊光滑地躍過水面,鳴叫著,一股水柱噴射出來。萊昂在一旁早就準備好了相機,用那只好眼睛對準鏡頭,按下按鈕,捕捉到冰海和鯨魚的黑白畫面。后來這幅照片安置在布魯塞爾海洋博物館里,被評為“二十世紀初人類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之一。
劉易斯瞧見西邊朝海面延伸出來的一塊長條狀的陸架上,聚集著奇怪的鳥,胸脯白色,背部黑色,臉頰左右兩側(cè)有兩條像繩子一樣的斜直花紋,遠遠看去像戴著一頂小黑帽。但它們沒有翅膀,只有兩只像手臂一樣的類翼肢體,貼著白色肚子,喙短黑,看著堅硬厚實,走路的樣子很滑稽,一搖一擺,正成群結(jié)隊聚到陸架盡頭圍觀“布魯塞爾”號這個陌生巨物。
漢姆(動植物學家)說那是帽帶企鵝,生活在亞南極地區(qū),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正經(jīng)過的地方,再往內(nèi)陸就不知道有沒有它們的身影了,因為沒人往內(nèi)陸更深入過,那里有什么沒人知道。劉易斯第一次聽到“企鵝”這個稱呼,但廚師范米爾羅只關(guān)心一件事,就是這些帽帶企鵝能不能吃?他的廚房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新鮮肉類了。他問漢姆,漢姆表示沒人吃過,但他需要人手去帶兩只回來,他要解剖一只制成標本,另一只盡可能活著帶回歐洲。
他們又往西南深入了近兩百公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從未見過的企鵝品種,身軀比帽帶企鵝和之前見過的阿德利企鵝要大得多,萊昂見到如此巨大的企鵝,決定在此停留一周,用來給科學家們測繪南磁極,經(jīng)緯度,以及動植物的采集。
萊昂帶上獵槍,叫劉易斯和克勞森隨自己跟斯格爾揚日到陸架上找合適的高點測繪,順便幫漢姆捉一只這種從未見過的企鵝回來。艾弗森留在船上暫代指揮官職責,配合安東尼奧測定他們現(xiàn)在準確的經(jīng)緯度,在地圖未知的地方填上一組首次發(fā)現(xiàn)的重要坐標。之后往內(nèi)陸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人類首次踏出的一步。醫(yī)生杰克遜本來也想加入,但萊昂考慮到船上只有一名醫(yī)生,萬一他出什么意外,就沒人能救治傷員。而且據(jù)之前有限的南極經(jīng)驗,這塊陸地上并不適合人居住,不像北極還有因紐特人的存在,因此杰克遜登陸沒有太大必要,不如留在船上好好整理他在火地島上費盡周折拍攝的那些土著部落照片和人體數(shù)據(jù)。
而此時的萊昂在憂慮另一件事,沒有人類在南極過冬天的先例,馬上就三月份了,極夜即將來臨,這很危險,一旦海面上的浮冰凍住,“布魯塞爾”號就再也動不了,必須忍到第二年南極的春天到來,浮冰松動,他們的航路才能重新打開。
可這樣一來,他們的補給,還有和外界的聯(lián)系都將受到影響。而杰克遜前一天和他聊的另一件事也令他心憂,在無邊無際荒茫寒冷的大地上長時間生活,單一的食物,見不到的陽光,惡劣的風暴,匱乏的情感寄托,都會讓人類產(chǎn)生嚴重的精神問題。幻覺,憂郁,孤獨和悲觀將席卷所有人,剝奪人最后的理智。那時可能會釀成悲劇。
五十年前,從英國前往北極尋找西北航道,在冬季失蹤的“幽冥號”和“驚恐號”就是最好教訓。當然,杰克遜的“提醒”有自己的私心,因為他想盡快帶著自己這一路的研究成果和見聞回到美國,收割名利。另一件事就是他在進入南極前,收到美國來的消息,他的叔叔去世了,沒有子嗣,他將繼承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須得活著回去。所以他不想在南極多耽擱,尤其害怕萊昂會堅持在南極過冬。
斯格爾揚日的工作非常重要,測定南磁極的具體坐標。他帶著磁力計和其他精密儀器,要求小分隊隨他登陸,到不遠處的一座小山峰頂進行俯角實驗。但山峰從船上看很近,等他們登陸后走了一段,才發(fā)現(xiàn)其中許多路被冰川遮擋,甚至有許多巨大的裂隙,要通過這些巨大裂隙,必須繞行。這樣一來,距離呈幾何級數(shù)增加。他們直到晚上才走完整個路程的三分之一,雖然天依舊是亮的,但萊昂決定安營扎寨,第二天再走。
風暴席卷地面的雪粒瘋狂沖擊他們的帳篷,打得兩頂帳篷噼里啪啦作響,斯格爾揚日帶來的儀器不僅派不上一點用場,還成了小分隊的拖累,必須要一頂單獨的帳篷,再由兩個人精心保護它們。萊昂派劉易斯去幫助俄國人,他們在狂風呼吼中度過了一夜,斯格爾揚日只會簡單的法語,劉易斯除了中文,也只會一點在船上從比利時人那里學來的簡陋法語,兩個人就靠肢體語言半猜半蒙地交流。斯格爾揚日告訴劉易斯(也可能是劉易斯自己理解的),他不久前做過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夢,就在船離開赤道的時候。夢里是這樣的:他的兒子在戰(zhàn)場上和別的軍人揮舞軍刀,一起朝敵人陣地發(fā)起進攻,對面射來的炮彈卻掀翻了他周圍的泥土,余威將他壓在身下,布滿血污的臉上,只露出一對白慘慘的眼睛,看見遠處所有白色的戰(zhàn)馬從他身邊轟隆隆踏過,天空卻露出詭異的紫光,像是太陽即將墜落。槍炮震耳欲聾,戰(zhàn)場布滿殘骸,馬的殘骸、人的殘骸、槍械的殘骸、泥土的殘骸、旗幟的殘骸,所有天空中的星體正越來越清晰,加快速度在自轉(zhuǎn),這是毀滅的前兆。當他兒子回過神,卻不知什么時候,自己早已被敵人斬首,腦袋掛在馬鞍一側(cè),正快速領(lǐng)略一次又一次稍縱即逝的死亡,看著不斷遠離自己的身軀正被地下魔鬼般的血盆大口吞下。
劉易斯不明白斯格爾揚日的夢到底代表什么,便問他有沒有兒子,科學家搖搖頭。兩人陷入了沉默,仿佛過去很久,又仿佛只有眨眼工夫,等他倆回過神來,冰原上的風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風暴將時間的概念吞噬了。外面?zhèn)鱽砣R昂的聲音,劉易斯出了帳篷,看見萊昂那只假眼珠不知何時被取了下來,原來眼珠的位置只露出可怖扭結(jié)的疤痕。萊昂說假眼珠和眼眶凍在了一起,壓得眼眶周圍的神經(jīng)疼,所以用匕首把假眼撬掉了。他們收起帳篷,繼續(xù)向那座未知山峰前進。
第二天中午,斯格爾揚日死了。
他掉進一處脆弱冰層下的裂隙,連帶他那些精密儀器一起給他陪了葬??藙谏瓰榱司人?,折斷了腿。萊昂和劉易斯沒法將他帶回船上,他們離開船太遠了。克勞森要求萊昂用獵槍給他一個痛快,他不想痛苦地死在寒風中。并囑咐他不要忘記自己的名字。萊昂一只眼流著淚,另一只空洞得可怕。他把槍交給了劉易斯,沒過多久,清脆的槍聲震掉遠方一大塊冰山上的積雪,墜落帶來的沖擊波過了一會兒才抵達兩人,他們身子只是微微晃動,克勞森的鮮血卻在他們腳下打了個彎,拐向另一個方向,很快就凝固了。
這時,夜幕開始降臨,劉易斯放下槍,抬頭看著那一片廖廓的天空,其中正飄起陣陣紫色波動的光,讓他想起曾買辦姨太太身上那些光滑、晃動的絲綢。
太陽帶電粒子正不斷撞擊大氣層,極夜開始了。
9
接下來的拍攝還算順利,基本追上了原先預計的進度。但還沒等我松口氣,主任又告訴我,他們定制的一套特制盔甲沒法送到,被運送途中的某個關(guān)卡扣下了,原因是屬于禁運品之一。這套盔甲是后面主角重要的道具。我問他有沒有備用,他說沒有,光定制這一套就已經(jīng)很趕時間,好不容易趕在時間檔口做出來,現(xiàn)在又被扣下。如何解決呢?他的意思是,暗示我說服導演能不能刪掉這場戲,不然就只能延期。延期是絕對不可能的,延期意味著各種成本的增加,人員可能也需要重新調(diào)配,演員的檔期也需要從頭商議。我問他當?shù)啬懿荒茏獾娇梢杂玫??他說比較難,但可以找關(guān)系問問,因為這種屬于特殊道具,一般很少有人會有。
我打電話給領(lǐng)導,想說明情況,他聽完只是表示知道,叫我去解決。似乎并不關(guān)心這件事,但我掛了電話忽然能理解,他肯定在為資金缺口的事發(fā)愁,這種拍攝中具體的問題,對他來說不是最火燒眉毛的事情。對我來說卻是。
我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導演,因為這可能會影響他的心情,進而影響拍攝,影響演員,影響整個計劃。可我的工作就是保證拍攝順利完成。責任感叫我苦不堪言,有時候我想,要是我是那種逃避、偷懶、不負責任、自私的人該多好,就能從這一堆麻煩中不管不顧地脫身??晌易霾坏剑瑴蚀_地說,我沒辦法不考慮這些事,工作上我對自己有極高地期待,如沒盡力,心中有愧,這種愧疚會讓我懷疑自身的價值。
導演也是位新人,等執(zhí)導筒的機會等了很多年,要說對現(xiàn)場的經(jīng)驗,可能和我也差不多。我想了想,叫來主任,讓他先保密,然后花一天時間去把市內(nèi)所有可能有盔甲的地方都找一遍,根據(jù)晚上的反饋,我再做決定。
剩下的時間,我都心不在焉,資金缺口和盔甲,兩件懸而未決的事在我心中蕩來蕩去,相互撞擊。我對煙草的需求劇增,我渴望點一支,哪怕只能緩解一秒鐘的焦慮。
傍晚,劇組順利收工,明天曾健再演半天,他的戲份就殺青了。拍攝計劃也過大半。但我的壓力越來越大,資金還沒到位,我沒法和劇組交代。我借口留下來打個電話,叫導演隨劇組先回酒店休息。其實只是想一個人待著,等主任那邊盔甲的消息。
酒店空蕩蕩的,只有一個保安在雜亂的大堂里吃飯。天邊的晚霞填滿酒店的空隙,在無人料理的花園棕櫚間,我看見一艘臟兮兮的小船。我想到萊昂和劉易斯一百多年前在南極經(jīng)歷的磨難,比我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可難多了。但又想,焦慮感應該都是相同的,萊昂一定也在極夜某個瞬間焦急不安地等待某種渺茫的機會或者希望,就和我現(xiàn)在一樣。但那只是一個階段的事情,終究會變成一個確定的結(jié)局,無論是好是壞。這樣一想,忽然心中生出一種安慰,像是某種陪伴,徐徐給我鎮(zhèn)定情緒的力量,比煙草管用多了。
曾健打來電話,問我在哪,我說在拍攝現(xiàn)場。他問,怎么沒和劇組一起回來,要不要一起喝點?我想,喝酒也許是個好主意,但我酒量不行,且這些天我已經(jīng)破了戒,抽了煙(曾健說雪茄不算煙,但我覺得是一種東西),要是再沾染酒精,就似乎變成一種明確無誤的墮落。妻子泉下有知,也會對我失望吧??蛇@些煩心事真的令我如此頹喪嗎?在一些同行眼中,這些我遇到的,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份工作的本質(zhì)不就是解決麻煩,處理問題嗎?
于是,我舉著手機,長久凝視晚霞,忘記還在和曾健通著話。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幽靈,在人群中飄浮,因為我看不到自己的整體,我不知道如果我是別人,看到這樣一個我,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畢竟語言具有欺騙性,有時候你無法從對話中判斷真假。除了妻子。妻子看到的我,讓我覺得我是那個我,我具體而感性,對欲望羞愧,對美贊嘆,對脫落的皮毛心懷哀傷又夾雜厭惡,為低俗大笑,對高雅嗤之以鼻,為自己身上一切不完美的事物不滿,又無視這自卑的指責。一如這晚霞透徹漂亮的顏色,波光粼粼,叫憂郁覆蓋,叫我魂魄歸來。
曾健在電話那頭久久沒聽見我說話,對著話筒吼了幾聲,我才回過神來。他松了口氣,說以為我失足掉進海里,還準備找人去撈。他就算表示關(guān)心,也會夾雜著玩笑,但我沒想到,起初讓我反感的曾健,反而是這幾天里劇組中唯一給我一些力量的人。和他聊天以來,似乎沒有過不愉快。但也可能是他講述的故事太吸引我,幫我從這些現(xiàn)實具體的麻煩中溜出來,跑到那塊未知的白色大陸,短暫地換口氣。
我還是拒絕了他喝酒的邀約,但我說,我可以喝點飲料,和他待會兒。他說你別挪窩了,我來找你。說完就掛了電話,沒一會兒就過來了。還拎著啤酒。應該是在我們民宿旁邊的便利店買的。然后遠遠扔給我一瓶椰子水,說,椰樹牌,特產(chǎn)。
他說,咱們要不找間海景套房坐坐?這些原本需要大幾千甚至上萬塊才能住的房間,現(xiàn)在我們可以隨意挑選進出。階級在秩序消亡后被磨平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公平抵達這里。原來的電梯壞了,我和他走的樓梯,到三樓中間尋找一個合適的房間,那一層全是視野最開闊、景色最優(yōu)美的房間。路過拐角一間,門開著,我朝里面看了看,還有鍋灶、碗筷和瓶瓶罐罐的調(diào)料擺在窗臺上,保安竟把它變成了自己的廚房,我忽然覺得在這里做一個保安也挺好,沒什么煩心事,見漲潮日落,與大海同眠。
最后我們選了最中間那套,有沙發(fā)(雖然落滿灰),浴缸(雨水掃進來時候,在缸底積成一個小潭,沉淀著少量泥沙),窗臺上放著咖啡桌和兩把椅子(落滿枯枝敗葉)。曾健說,就這兒吧。把帶來的酒水放在桌子上攤開,他買了不少,我懷疑他是不是喝醉了,晚上就打算睡這兒。
他問我是不是有什么麻煩,我說沒有。他說騙人。說我不是那種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有事沒事,我都會表現(xiàn)出來。我有些無奈,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力隱藏,但在曾健這樣的老江湖眼里,依舊稚嫩。我沒說話。他問,什么麻煩?你說說,說不定我能幫上忙。我可不希望我好不容易拍上的電影,因為什么事黃了。到時候不光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了。我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只能把盔甲被扣的事告訴了他。
他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和電話那頭說了兩句,然后又熟練地寒暄,道謝,約酒。掛了電話,告訴我,是他之前拍戲認識的一個妹妹,手辦迷,手工迷,尤其喜歡中古時代歐洲各國的甲胄。丈夫也是同好,在B站還是個有影響力的達人博主,前不久雙雙辭職,開了家盔甲模型工作室,專門用于租借給年輕人玩cosplay,展覽拍攝,或者拍一些制作盔甲相關(guān)的短視頻賺取流量,剛問了下,說印象里倉庫有一套類似的,得去找找。反正他們住得也不遠,在澄邁,如果有,開車送過來也快。我心里對曾健充滿感激,但不知如何表達,畢竟前不久我還不太待見他。
他也并不是很在意這點,隨即話鋒一轉(zhuǎn),問我,你覺得劉易斯這個故事怎么樣?有沒有可能和公司提一嘴,買了版權(quán),再找我演?我才知道他幫忙也是有代價的,前腳幫忙,后腳就拋出一個要求。一般人確實很難拒絕,尤其對方還幫了你的忙。但我換了種方式將話題轉(zhuǎn)移,我問他是怎么知道關(guān)于萊昂和劉易斯的故事?
曾健笑了笑,說,因為劉易斯不是孤兒。我有些疑惑。他又接著說,劉易斯被曾買辦收養(yǎng)后,取名叫曾大,他還有個弟弟,取名叫曾小。劉易斯走后,曾買辦很生氣,覺得這些年以為養(yǎng)了條看家護院的犬,誰承想是個白眼狼。曾小就倒了霉,挨了買辦二十鞭子,人給打得奄奄一息。但他知道哥哥的去向。劉易斯離開前告訴過曾小,說等他賺了錢,揚眉吐氣回來,把他贖出來,一起過好日子。曾小相信總有一天哥哥會回來。但到死都沒等到。挨了鞭子第二天,曾買辦還不解氣,把他扔到大街上,管家于心不忍,又偷偷給撿回來,養(yǎng)好傷,讓他去廁房挑糞,那里遠離買辦視線,平常人除了屙屎拉尿,也不會靠近那臟臭的地方。曾小就這么長大,二十歲那年,宣統(tǒng)皇帝給人推翻了,廣州也跟著鬧革命,買辦看形勢不對,卷了財產(chǎn)逃到東洋去了。曾小也跟著去鬧了革命,先是跟著陸榮廷,后又跟著陳炯明,戰(zhàn)場上,幾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再后來就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亂世中飄搖求存,直到生了我爺爺,我爺爺又生了我爸,我爸又生了我。
所以劉易斯是你的……?
我曾祖父的哥哥。我喊一聲伯曾祖父。
但我更加疑惑了,無法將劉易斯和曾健聯(lián)系到一起。我又問,那劉易斯既然從未回來過,你所說的這些故事又是從哪里得知的呢?曾健說,劉易斯給弟弟寫過信。是信里提到的。但我總覺得哪里有問題,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一個沒被南極探險史上記錄下的中國人,曾寫信給自己的弟弟,將這些塵封的經(jīng)歷原原本本記錄下來,在那樣紛亂不便的時代,信是如何準確送到曾健曾祖父手里的?又如何將這秘密隱藏了一個多世紀?我不免覺得這其中漏洞百出,對曾健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感,呼啦一下又散掉了。
曾健對我的懷疑不置可否,只說,故事還沒結(jié)束,讓他講完。
10
巨大未知的企鵝對著天空鳴叫。其間還伴隨著劉易斯的咳嗽。他已經(jīng)咳了一個禮拜。他從未見過如此漫長的黑夜。以前聽老管家和他說過后羿射日的故事。但現(xiàn)在,最后被留下的那只金烏也消失了。天空整日泛著奇異妖冶的波光。從冰原上回來后,萊昂就整日閉門不出。克勞森和斯格爾揚日的死,對他打擊極大。船上士氣低落,每個人心里都有股無名怒火,但又不知道從何而來,又將去往何處。剛進入南極時的新鮮感,已經(jīng)退化成一種無法掙脫的牢籠,把每個人都鎖在里面。就像杰克遜說的,幻覺,憂郁,孤獨和悲傷正席卷船上的所有人,毀滅可能就在旦夕之間。萊昂必須作出選擇,雖然選擇已經(jīng)不多了。原本大家以為在南極過冬將成為唯一的選擇,可前幾日艾弗森在西北方向發(fā)現(xiàn)另一處浮冰不多的航路,雖然不知道會通向哪里,但又讓大家重新燃起了希望??扇R昂依舊沒做好選擇。眼看海上的浮冰越來越多,航路很快也會被堵上。
劉易斯夜里去找艾弗森報告船周圍和前方的情況,自打他們困在浮冰中,這變成了慣例,浮冰有的脆弱,有的又堅硬無比,對船,對別的冰都會造成影響,哪怕是微小的影響,都會牽一發(fā)動全身,將他們的命運改寫。劉易斯瞧見杰克遜從艾弗森房間鬼鬼祟祟出來,杰克遜看到他,沖他笑笑,囑咐他按時喝水吃藥,咳嗽才好得快,不然總是吸入這駭人的冷氣,肺遲早會壞掉。
他始終覺得這個美國來的醫(yī)生總藏著些秘密,市儈狡詐,圓臉上總是浮出虛偽的笑容。他走進艾弗森窄小臭烘烘的房間,看見他正用手梳捋臟亂濃密的胡子,神情呆滯,似乎已經(jīng)進入另一個世界里遨游。劉易斯敲了兩次門,他才回過神來。問劉易斯情況怎么樣,劉易斯說,浮冰正朝他們聚集,外面溫度也越來越低。說完又咳了兩下。艾弗森叫他回去休息。劉易斯說,需不需要找萊昂商量一下去留的問題?艾弗森說,這不是他該問的。劉易斯只得離開。但他偷偷躲到房間背面,沒一會兒,杰克遜又來到艾弗森房間,劉易斯偷聽他們的談話,他和弟弟也這么聽過曾買辦房里傳出的男女喘息聲。
他大致聽到了談話內(nèi)容,雖然一些陌生單詞并不清楚代表什么,但他聽見了“離開”“放棄萊昂”“瘋子”“叛亂”“決定”等詞語。他意識到,杰克遜可能正煽動大副背叛萊昂,盡早離開這死亡之地。他跑到萊昂房間,想將消息告訴萊昂,但門沒關(guān)。他推開門,在昏黃燭光下,看見萊昂形銷骨立,蠟黃骷髏般的臉上射出一束瘋狂的目光,他看見劉易斯,叫他進來,然后向劉易斯展示他的計劃,他打算在南極過冬,并安排所有人帶著物資,到內(nèi)陸架上搭建聚居點,第一次有人類在南極搭建建筑物生存,這是創(chuàng)造人類歷史的機會,從未有人在南極度過冬天,他們只要再忍受三個月,就能被載入史冊。聚居點就以國王的名字命名,永久為比利時的領(lǐng)土。
劉易斯看著他,忽然覺得萊昂在癡人說夢,在零下四十度的溫度里,在喜怒無常的冰風暴中,靠人力搭建一個聚居點,這無疑瘋狂又荒唐。萊昂看他露出懷疑的眼神,目光又衰退下去,問他,你相信我嗎?劉易斯沒說話,他對萊昂有種復雜的情感,一方面視萊昂為救命恩人,在中國人心中,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一路上,他目睹萊昂和“布魯塞爾”號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萊昂在他心中早就不僅僅是一位指揮官,而是和船融為一體,成為一個巨人。但另一方面,在生死抉擇的關(guān)頭,萊昂的不理智和賭徒心理,甚至精神上的癲狂,都讓他本能地想離他遠點。
他的沉默也代表了他的態(tài)度。萊昂恢復了指揮官的身份,冷冷地問劉易斯找他要報告什么,劉易斯原本想說的話也堵在嗓子眼里。他最終沒把杰克遜和艾弗森可能密謀背叛他的事告訴萊昂,鬼使神差離開了。劉易斯躺在自己窄小的床鋪上,一夜沒合眼,等待第二天杰克遜和艾弗森的叛亂到來。但等來的卻是萊昂失蹤的消息。原來杰克遜和艾弗森最終達成共識,打算逼迫萊昂交出指揮權(quán),在生路沒被徹底堵死之前離開別林斯高晉海,回到智利。
可第二天他們和幾個水手聚集在指揮官房門外準備沖進去時,卻發(fā)現(xiàn)里面沒人,大家開始在船上尋找萊昂,把船上所有角落找了個遍也沒找到他的身影。這時,有水手看到浮冰上有沒被風雪完全掩蓋的腳印,艾弗森帶了兩個水手下船,小心翼翼地在浮冰上移動,撥開還沒被徹底凍住的雪,發(fā)現(xiàn)腳印延伸到內(nèi)陸架更遠的地方。
萊昂走了。沒人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去了哪里,又是什么驅(qū)使他一個人孤獨地走向南極的最深處。艾弗森在他辦公桌的地圖上發(fā)現(xiàn)放著他妻子頭發(fā)的戒指盒,他沒有帶走。火器數(shù)量也正常,他似乎是孑然一身離開的。唯一少的一樣東西是他書架上的一本書,后來盤點了清單,發(fā)現(xiàn)是一本《海底兩萬里》,萊昂最喜歡的書。
艾弗森在船上大哭了一場,他的內(nèi)心備受煎熬,一方面是已經(jīng)失去理智的表哥,一方面是一船活生生的人命。作為軍人,背叛是可恥的,但背叛帶來了生機,他最終選擇了后者。現(xiàn)在,萊昂離開了,他內(nèi)心的愧疚和這一路的煎熬,化成淚水,終于釋放在這世界的盡頭。
艾弗森讓安東尼奧在一直繪制更新的地圖上,將萊昂離開的那片未知區(qū)域命名為“萊昂角”。在萊昂角插了一面比利時國旗。
“布魯塞爾”號在經(jīng)歷了四個月零六天的南極漂流后,終于回到了太平洋的懷抱。他們帶回來的那只巨大的企鵝,經(jīng)過研究,是所有企鵝種類中體形最大的,被后世稱為“帝企鵝”。
11
熱帶的夜色已經(jīng)徹底降臨,我和曾健坐在黑暗中,月光偶爾反射出他的金牙,他嘴邊雪茄頭部的火星隨他的呼吸在一明一滅變換著。我說,那后來劉易斯從南極回來,為什么沒回廣州?曾健說,不知道。我說,你不是說他有寄信回來嗎?曾健說,是啊,寄了。但那是前不久的事了,我曾祖父一輩子也沒收到過。我們只知道他有個失蹤的哥哥,但這種事,在那個年代也很正常。沒人知道他去了南極。如果不是那封信,我恐怕都不知道劉易斯和我之間的關(guān)系。
我問,前不久的事?他打開手機,翻出一封郵件,是從歐洲某國發(fā)來的,下面還附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封用法文寫的信,紙面破碎,有些字跡已經(jīng)漫漶不清了,字母也寫得歪歪扭扭。我問他上面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他翻譯給我聽,上面寫著:“我一切都好,……跟隨一位叫萊昂的船長啟航去格雷厄姆地,”他頓了頓,說,這里的“格雷厄姆地”拼錯了,也是后來別人發(fā)現(xiàn)的,我繼續(xù),“等我回來……”后面收件地址是一串一百年前廣州市的某個地址。曾健說,我查過這個地址,現(xiàn)在是一個公園,但一百多年前應該是曾買辦的家宅,也就是我曾祖父和劉易斯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
我問他,信是誰發(fā)給他的?曾健說,一個歐洲人,也是搞電影的,他清理家族房產(chǎn)時候,在一處上百年歷史的房子的地下室里找到的。曾健還強調(diào),還有別的信,都是劉易斯一路上將見聞記下卻沒寄出的信。但他沒法給我一一展示。
另外還有兩張黑白照片,一張是“布魯塞爾”號從安特衛(wèi)普啟航時盛況空前的照片。另外一張,其實算半張照片,一個十九世紀末的亞洲男性,年紀很小,甚至可以說只是個孩子。
我問他,這封信和照片也證明不了什么,沒有落款,也沒有任何信息表明和你曾祖父有關(guān),這只是一些普通的古董吧。曾健笑了笑,又翻出另外一張手機照片,里面是另外半張黑白照片,一個十九世紀末中國年輕男性的臉。他有一張沿海廣東人的典型面孔,高顴骨、肥厚的塌鼻子、嚴重的齲齒病。我在他臉上甚至找到一些和曾健相似的地方,但我說不上來。
曾健將兩張照片用修圖軟件拼接在了一起,兩張照片被撕掉的邊緣神奇嵌在了一起,左邊年輕男性拉著右邊小孩的手,一副十九世紀末中國人肖像圖景。
曾健說,照片右邊是他的曾祖父,左邊是劉易斯。我凝視著那張臉,那張名叫劉易斯的人的臉。曾健又說,當初曾買辦叫洋人給他拍全家福,洋人看到曾大和曾小,覺得有意思,多拍了一張,照片出來后,連同全家福一起送給了買辦。買辦覺得兩個下人不配和他們的照片放一起,就賞給了曾大。曾大一直留存,離開廣州前,將照片一分為二,他留下弟弟那半張,自己那半張留給弟弟。囑咐兩人不要忘記對方的樣子。劉易斯的照片,曾祖父一直留著,并傳到了曾健手上。
我給另一個制片人說過這個故事,也給他看過這個照片,他不感興趣。但對照片印象深刻,前些年他去歐洲參加一個著名的電影節(jié),和一個歐洲同行聊起來,對方說家里好像也有一張類似的照片,是不久前他收拾家里一處老房子,從地下室里找到的。本打算當廢品賣了,又覺得有些價值,一直猶豫,擱置在家里。但他也說不清為什么會有這些照片,房子也并非一直屬于他們家族,二戰(zhàn)之后,歐洲很多土地和房屋都重新分配了。
電影節(jié)結(jié)束后,他們各自回國,那個制片人就忘記了這件事。但沒多久,就收到那個歐洲同行的消息,還附上了那半張照片,制片人發(fā)給了我,我覺得冥冥中自有安排,突發(fā)奇想,把那兩張照片一比對,才發(fā)現(xiàn)這真的是一張照片。制片人把我的郵箱告訴了那個歐洲人,我才收到了這封信,也就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封。
這時候,曾健的電話響了,他聽了一會兒,說了感謝,問我現(xiàn)在這個酒店的地址是什么,我告訴了他,他把地址告訴對方,就掛了電話,對我說,妥了,盔甲找到了。我心里松了口氣,對曾健表示感謝。
但我對曾健的故事仍舊有許多疑問,比如,照片和信件怎么會在歐洲?那個歐洲同行的房子之前屬于誰?也是“布魯塞爾”號上其中的一名成員嗎?但曾健展示的那半張照片的證據(jù),確實說服力很強,讓我的這些問題都咽回肚子里了。
第二天上午,從澄邁趕來的夫婦把盔甲送來,我好好招待了他們,表示感謝,對方甚至沒有收取費用。都因為看在曾健的面子上。下午,他按導演要求完成了所有戲份,就準備離開了。在遙遠的西北,還有另一部戲在等著他進組。走之前,在海英飯店,他又約我見了個面,還是想將劉易斯的故事推銷出手。我喜歡這個故事,但我權(quán)力不夠大,只答應他會給公司提一下,最后做決定的不是我。他表示理解。最后我塞給他一個厚厚的紅包,之前說好的。他沒拒絕,爽快收下,就離開了。
事后,我確實和公司提報了這個項目,但那陣子高層人事頻繁調(diào)動,后來就石沉大海,不了了之了。曾健后來又問過我?guī)状?,但我無能為力,給不了他好消息,他就沒再找過我。
剩下幾天,所有導演需要的戲份都順利拍完,演員和導演是從別的渠道知道我領(lǐng)導的困境,鑒于領(lǐng)導在圈內(nèi)的好人緣,而且這種事情在圈子里也常見,兩名年輕演員爽快取消了這次自己的片酬,幫領(lǐng)導渡過難關(guān),出乎我意料。導演也答應,只要電影能拍完,他的費用也可以不要。領(lǐng)導感謝他們理解,答應如果影片上映賺了錢,會給導演和演員分紅,彌補他們。這樣費用就大幅降低了,剩下劇組的勞務和其他開銷,是拖不了的,但比起之前,已經(jīng)輕松很多,領(lǐng)導很快就籌到了錢,打給我,叫我按實際情況發(fā)放結(jié)款。
殺青宴上,主任給我敬酒,我看得出他輕松不少,應該做完我們的項目,他手頭資源有了空間,可以調(diào)到別處去運轉(zhuǎn),壓力不像之前那樣大了。我也是這時才知道,主任為了幫我們補拍,還從別的組偷偷拿設備和道具給我們免費用。我才為自己沒做好背調(diào)錯怪主任,而感到后悔。事后我送了他兩條中華,他收下煙,說,以后再來海南,一定要聯(lián)系他,吃喝玩樂,他來安排。
準備離開??诘哪翘焐衔?,我獨自一人又去了方氏祠堂。前一晚,我又在網(wǎng)上搜索了關(guān)于“布魯塞爾”號的信息,發(fā)現(xiàn)船上似乎是有一名亞洲人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中國人,而且在“布魯塞爾”號進入南極之前,就被一場風暴打落甲板,葬身海里了。指揮官萊昂只輕描淡寫地在那天日記中記載了此事,甚至連這人的國籍都沒提到,只說:“希望這次大海帶走他選中的祭品后,能平息憤怒,讓我順利進入南極?!?/p>
不知不覺,我走到祠堂門口,對面房子的樣子比之前看到的要豐富一些了。我邁進祠堂,想把那個銅缽帶走,但想了想,又放下了。站在天井下,我想,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我聽到的故事都是曾健杜撰的,劉易斯其實根本就沒有參加所謂的南極之旅?他其實在安特衛(wèi)普就被人賣掉了?又或者他就是那個被大海帶走的祭品,根本就沒真正進入過南極,所以歷史上根本沒有留下關(guān)于他的記載?畢竟所有證據(jù)都是曾健展示給我的,會不會根本就沒有其他所謂的信?
這個念頭領(lǐng)著我走了很遠。我還是不甘心,想問清楚。就給曾健發(fā)了微信,問他,劉易斯真的參加過這趟旅程嗎?曾健過了很久才回我,說在拍戲,剛看到信息。接著反問我,為什么不愿意相信劉易斯確實登上過船,去過南極,但因為地位和別的復雜的因素被遺忘了?而情愿相信他死了,被當作豬崽賣掉了?
我被問住了,是啊,為什么我不愿意相信真的有這樣一段被藏起來的傳奇呢?就像只有下雨的時候,我身后的銅缽才會證明自己的存在。像劉易斯這樣的人太多了,或者說歷史上到處都是他這樣的人,龐大,沉默,再悄無聲息地消失。
我久久沒有回復,曾健又發(fā)來一條信息,這條信息后,我們幾年再沒聯(lián)系。
信息是這樣說的:我想拜托你答應我一件事。就是,請相信我,我一定會把這個故事搬上大銀幕。如果有這一天,你一定要來恭喜我。
12
和我想的一樣。他人在美國。是第二天晚上才給我打的電話。言語間充滿興奮。我問,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哈哈大笑,說,因緣際會,這個電影項目的總制片人是好萊塢一位名氣很大的制片人,操作過布拉德·皮特、斯皮爾伯格、湯姆·漢克斯和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等等好萊塢明星的電影。但你猜他是誰的后代?
我表示不知道。他說,你還記得杰克遜嗎?我說,“布魯塞爾”號上那個美國醫(yī)生?他說,對。三年前我正好參加一個華裔導演的文藝片的拍攝,到紐約待了半個月,結(jié)果因為置景工期問題,開機日一直在延后,我們待在酒店里整天無事可做,我就和導演說了這個故事,導演很感興趣,他正好認識一位紐約大學的歷史學教授,對極地歷史頗有研究。半個月后,他領(lǐng)著我到他的辦公室,找他聊了這個故事,他很感興趣,還說認識另一位“布魯塞爾”號成員的后人,是好萊塢的一位大制片人,說他如果聽到這個故事一定會很興奮,當下留了我們的聯(lián)系方式和地址。
沒想到那位制片人第二天就登門拜訪,面色興奮,告訴我他是杰克遜的后代,還拿出家族照片給我看。太神奇了。我們聊了很久,他說自己從小就聽祖先去南極探險的故事長大,一直想拍這樣一個電影,但始終找不到合適契機。我們還在線聯(lián)系了那位歐洲同行,都覺得整件事太奇妙,仿佛命運早就暗暗規(guī)劃好了一切。制片人說他腦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畫面和聲音。他想到一個絕妙主意,要以一個中國人的視角切入這趟一個多世紀前的南極之旅。這兩年全球電影市場不景氣,但對好萊塢來說,中國始終是個無法放棄的大票倉,所以他對這部電影寄予厚望。
我又問他,那你是怎么說服他們讓你來主演的呢?他說,談版權(quán)的時候,我就提出要求來主演。但對方有些懷疑,這些老外其實比國內(nèi)那幫人更勢利。我也表示如果不是主演,我不會賣掉這個故事。會賣給他們的競爭對手,他們才同意給我面試主演的機會。當然,后來我也花了很多時間來證明自己能飾演好這個角色,最終靠演技才說服他們,簽了合同。你知道的,人一定要搶占上風,才有勝利的機會。
我感慨于世事無常又充滿機遇,從心底為曾健感到高興,問他這幾年都在做什么,銷聲匿跡這么久。他說自己確定主演后,就一直在美國訓練,蟄伏,將狀態(tài)調(diào)整到最好,以飾演好劉易斯這個角色。心里其實也擔心周期過長,項目會中途夭折,但好在這次運氣眷顧了他。昨天公司第一張官方海報對外發(fā)布,基本成了板上釘釘?shù)氖?,他才有底氣在朋友圈官宣?/p>
然后他問我,之前在海南補拍的那個戲什么時候會上?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那個項目波折更甚,我離開公司后,它又遭遇了一些事情,一直被公司雪藏。但我沒告訴他這些。只說,我早就辭職不干了,不太清楚。
他有些詫異,但很快反應過來,又和我聊了幾句,說等電影上映,邀請我去看。隨后問我,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呢?我舉起手機,朝窗外拍了張照片發(fā)給他。
海水顛簸,船正離開烏斯懷亞。
作者簡介
鄭然,生于1989年,青年寫作者,上海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上海。小說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上海文學》《湘江文藝》《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青春》《大家》等雜志。作品曾入選“押沙龍”MOOK書系。中篇小說《解開所有風帆絞索》入圍“2021城市文學排行榜”。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海鷗墓園》。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