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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中篇小說)

2025-04-24 00:00:00邵忠奇
四川文學 2025年4期

過河再走三百多米,就到家了。過了河的胡水生,突然又轉過身來,他反復掂量著自己目前的境遇,實在是有些狼狽:蓬頭垢面,滿臉滄桑,由于坐了一天兩夜的火車,他的眼睛紅腫,還布滿血絲,上槽牙磨著下槽牙,像年久失修的石磨。他戴著一項半新不舊的黃軍帽,穿著一雙拖泥帶水的解放鞋,背著一個鼓囊囊的大雙肩包,雙手夾著五歲的兒子康康。兒子的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綠膿鼻涕流出來,擦在他的衣袖上。另外,我告訴你,胡水生已經十五年沒回過老家。十五年啊,你是不是也覺得他回老家,并且要在河上修一座橋的想法很是荒唐怪異?

坐落在赤水河北岸的沙子田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左青龍、右白虎,田壩周圍都是偉岸的山。那山脈呈長蛇狀,綿延幾十里,系烏蒙山脈和大婁山的余脈。山下的馬躍河是赤水河的支流,自古以來煙波浩渺,碧水蕩漾。沙子田還是出奇人、怪人和名人的地方,因此提起水生,提起這個要修橋的水生,稍稍上了點兒年紀的人都知道他。

水生產生修橋的想法始于多年前的兩件事:一是母親挑著秧苗過河不小心踩滑腳被洪水卷走;二是茍皮灣的羅黑肚伙同他哥哥火生,把生產隊的牛偷殺后在山上煮了吃了,爾后潛逃至今下落不明。水生自小和父親相依為命。

那個河水洶涌的夏天,沙子田熱到了極點并且十分漫長。太陽很厚重,漫山遍野明晃晃一片,壓著村莊的田野,群山包裹著的世界變得很干燥。那年水生十一歲。如果要升入初中,一周前他就該去鎮上的學校報到,到了最后一天,再不去就意味著徹底放棄了。然而他實在是沒有繼續讀書的念頭,加之夜里下了一場大雨,他的心隨著雨聲起起落落。他怕雨,更怕下雨時過河。母親多次夾著他,在漲大水的時候過河。母親被卷走的陰影長久埋藏在他的心里,揮之不去。小學讀完,他就再沒有太大的讀書愿望。但他一早還是來到了河邊,只是,他的眼睛定著了:看著裹著黃沙的河水,一浪一浪起伏著流向了遠方。

我要在這兒修一座橋!水生突然萌生了這個想法。

在課堂,他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河北省趙縣的郊河上,有一座叫趙州橋的橋。是的,他要在這兒修的,就是趙州橋那樣的橋。上初中,不外乎多認識幾個字而已,不能當飯吃,建一座橋,用不著擔心漲大水了,還可以讓自己像趙州橋的設計者李春一樣揚名天下……想著想著,水生覺得愜意極了,臉上浮出了笑容,他恍然看到一座高大、雄偉的石拱橋,傲然屹立在眼前的馬躍河上,而他的名字,就刻在一座高大的石碑上。石碑應該立在這兒,他站立的地方。水生心里閃過一絲好奇,他很想看看將來刻著他名字的石碑,是該立在這兒,或者,再高一點的地方。他要讓每一個上橋的人,一抬眼就看得見他的名字。

水生一直沉浸在自己修橋的幻想中。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個幻想被他的小伙伴大眼、天亮、狗子傳了出去,接著一傳十,十傳百,全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很瘦的一張臉,窄額頭,尖下巴,雙眉之間有一小堆粉刺。一頭泛著淡栗色的頭發,由于長期沒有剪也沒有洗,長、亂、臟,像某種長勢衰敗疲軟的草。一副瘦瘦的身軀,由兩條細長的腿支撐著。就這樣一個沒有母親照顧的少年,身上閃著油淋淋的汗滴,汗滴閃耀著星星點點的亮光,像珠子在跳。

天色陰暗,光線死氣沉沉,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刮著風,雖不大,卻很冷。時而有塵埃被吹起,彌漫在空中,更增加了天空的陰晦。蜿蜒的石梯子上不斷有人進出,偶爾抬起頭來,吃驚地認出了眼前的他,然后又看看他的兒子,對于這個連父親死了都不回來奔喪的人,沒必要去打招呼,都埋著頭無聲無息,像影子一樣消失了。

水生也認出了幾個過河的人,他沒管。他抬頭遠眺,進到視野的,并不是一塊完整的天。除田園外,就這一條彎彎曲曲的河了。

冬去春來,十五個年頭像湍急的馬躍河,流走了十五個春朝秋夕。此間,又有許多新變化。一些人出生了,長大了:一些人出走了,辭世了。后浪推前浪。河水泛著光,水光是冷的。當水生的目光再次觸摸到那一排彎彎曲曲的石梯時,他像一個苦大仇深帶著爆發情緒的人,憤怒地跺了幾下腳,仿佛眼前的河阻斷了一個等待已久之人的到來。

時間拉回到大半年前。

堂叔在電話中催水生,說他父親的境況不好。可水生忙于一件比看望父親更為重要的事情,抽不開身。幾天后,父親死了。他依然回不來,打來兩干塊錢,委托堂叔為父親辦理后事。錢到了,但這件事在沙子田激起漣漪:養兒防老。試問天底下還有比死人更大的事嗎?沒有!

堂叔無奈,不得不對著話筒一頓呵斥,之后,簡易辦了兩三桌席,在龍洞溝找了一塊地,葬下了堂哥。他說,水生你可以一生一世不再回來,但至少該知曉你父親究竟葬在哪處,就是隔山燒紙,也才曉得通郵的路線啊!可是沒等到水生回來,半年后,堂叔也死了,詳細的事情都還沒來得及交代,就急急忙忙走了。水生內疚極了。這次回來,他要去祭掃父親的墳,當然,還有堂叔的墳。

水生牽著康康,越過荒蕪的野地,來到父親的棲息地。墳周圍是山,竹樹搖晃,空氣凜冽。他終于回來了,終于來到父親的歸宿之地了。他和康康雙雙匍匐著虔誠跪地,這時候,水生除了想起墳堆里的父親,還想起了母親、堂叔.想起哥哥,還有媳婦草娥,酸甜苦辣便在心頭翻滾。他的眼圈濕乎乎泛起了紅波,一連串的眼淚順著臉頰掉了下來。

燃香化紙,完成這些特定的程序,之后他就回家了。庭院到處都是雜草,一片荒涼。昨天回來得急,只是簡單打開房門,和兒子就著礦泉水吃了兩三包方便面,搭了一間床鋪就隨便躺下了。現在他才感受到,屋子里飄蕩著霉噗噗的氣息。由于屋門長期關閉著,這些氣息一時半會兒也散不出去。水生找來一把鋤頭,把屋里屋外的荒草鋤盡,又用掃把將炊煙熏黑的竹竿樓打掃了一通,燃起灶火,房頂上立即冒著炊煙,低沉的青煙帶著人間特有的煙火氣,慢慢地從瓦屋上發出,像出竅的靈魂。他那大米粒兒粗的汗珠才冒出來,不停地從額頭向下流淌,心中也流淌出一絲暖意。這時候,康康撿起一根破竹子,屋里屋外瘋玩起來。

在外面這些年,住工棚,住橋洞,他當的都是鋼筋綁扎工,除此,背挑扛抬也樣樣干。這次回家,他決定長久住下了。家是港灣、是歸宿,落葉終究要歸根的。除了拜祭父親,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實施那個匪夷所思的愿望:修橋!這么多年來,修橋的念頭并不是一道閃電,只一閃,就迅疾消失了,而是在他的大腦里滋生、蔓延,并蓬蓬勃勃地發展著。此時的水生,顯得有些老成。他估算著時間,現在是初秋,開山采石備料,抓得再急也需要個把月,架梁起拱爭取在明年的汛期前完成。

一座石拱橋要在河上矗立起來,畢竟是石破天驚的大事,除了想象,還關乎實力。俗話說,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水生的錢,是不是攢足了?

水生身上,有兩筆錢。一筆是他這些年辛苦勞作積攢下來的汗水錢,有十多萬。另一筆,他等了大半年。就是為了拿到這筆錢,他連父親病危直到去世也沒回家。這筆錢,是他老婆草娥的命和魂。

草娥姓黎,和他在一起時才十九歲,小他整整十四歲,是他花三千塊錢買的。一個乖巧的媳婦兒僅值三千塊錢,放誰誰都不信,但的確是真的。草娥是偷渡到國內的,不僅是黑戶,連康康都是躲著生下的。那段時間,打拐和計劃生育宣傳一陣緊似一陣,他把草娥和康康都關在屋子里。康康出不了門,就趴在工棚里,透過縫隙,看別家孩子歡快地跑跳。水生心酸,打定主意,等再攢些錢,就帶著草娥和康康回老家。老家有房有地,有山有水,有村子里的學校,容量大,不相信就容不下他們。老板看水生人老實且渾身是勁,先是讓他帶班,后來索性將綁扎鋼筋的活承包給他。水生帶著七八個人,一齊起早貪黑。那天傍晚,一個難得的閑暇時刻,水生帶著草娥和康康走出工棚,原本是要出去逛街下館子,也讓他們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黃昏的街道懷著一股靜穆之氣,他們出門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有風吹過,大白楊的葉子嘩嘩地響,響得鬧心。康康就像一只出了籠的鳥兒,格外興奮。過馬路時,草娥忙去牽拉跑得飛快的康康,突然就被一輛從后面駛來的工程車撞飛了。水生瘋了一樣撲上去,尖叫著,號啕著,雙手死命去抓,右手抓一下,左手抓一下。最后抽搐著,跌趴在地上……草娥臨死前,蒼白偏黃的臉頰上,出現了一點淡淡的潮紅。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帶康康回……回老家。”說完手一軟,人沒了。水生雙手一層黑灰,他將粗糙的手掌死死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上……

人生好多大事的決定往往就發生在朝夕之間,比如修橋。許多個下雨的日子,水生都獨坐于工棚的門檻邊,一雙無神的眼睛似乎總是血肉模糊的草娥,她幻化成灰、成煙、成霧……怎樣讓她聞到老家的氣息?修橋!這念頭忽閃著、忽閃著,像一團模糊的黑影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與他重疊固化在一起。他還想到,橋修成后,他要返回來取出妻子的骨灰,將她安放在橋的正面。他要讓從沒來過老家的草娥,讓她的影子像光影一樣永遠在那橋頭飄蕩。

老屋一片安寧。屋子唯一的通風口緊鄰后房檐,破窗戶紙上了一層厚厚積垢,映著天空白茫茫的,分不清陰晴。這安寧仿佛是作假做出來的,不但不真實,還讓人心生惶恐和窒息。破窗邊映著灰白的太陽,連晨霧都不見蹤影。它們去了哪里?它們都失蹤了,就像漂走的母親、失蹤的哥哥、撞飛的草娥一樣,沒了。

吃飯前,有人敲門。

水生一看,是本發二叔。本發二叔陰著臉進來,手里拿著一包報紙包著的東西,他把憋了半輩子的寒冷從牙縫間擠了出來,低沉地說,水生你咋了?知道回來了?你回來奔喪?

水生木訥地站著,稍后便堆出笑臉頻頻點頭。康康嚇住了,連筷子都不敢動了。本發說完,慢騰騰地放下手里那包報紙包著的紅薯粉。

本發與水生隔了三代,不是很親,所以說得不算很重。本來水生想著,等空了要去感謝他和其他鄉鄰。他們都幫忙處理了水生父親的后事,現在他倒先來了。不管怎么說,他是長輩,是第一個到水生家來的人,這就是情義,是關愛,是痛到骨子里的安慰。

本發打開里屋的門,看看屋子,雖沒有多少家當,卻還算整潔。水生注意到他那張陰沉的臉,漸漸和緩了。

兒子也帶回來了,你媳婦呢?本發問。

她走了。水生埋下臉,十分不情愿地回答。

怎么就走了?多久回來?

她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暫不回來了。水生答道。

本發似乎聽出了什么端倪,隔了一會兒,再次沉下臉,小聲嘟囔道,我說你家這個屋基,早晚得改水一下,你母親、你哥哥……現在多虧還有你,能回來祭拜祭拜你父親。你們父子多年相依為命,現在,又有這么小的兒子和你相依為命,真是不容易啊。往后你還得討一個媳婦,不好過也得過。本發說完就沉默起來。

聽本發提到媳婦,水生也沉默了,頭腦中立即翻騰著慘烈的往事,低著頭老半天,才又低低地說,我回來,是要修橋的。

修橋,修什么橋?本發突然想起早年間水生好像是說過要修橋,只以為是玩笑,現在再次聽說,他的震驚不亞于太陽從西邊出來。他一頭霧水,想要厘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再說一遍,真的要——要修橋嗎?說話時,本發對于水生有沒有錢這句該問的話,始終用牙齒咬住。他沒想到,單人獨馬帶著兒子十分狼狽的水生,要干的是這件事情,這讓本發措手不及,一時間,竟然面紅耳赤,甚至對自己剛才的居高臨下暗自羞愧。

本發忍不住嘟囔說,沒有三五十萬,想都不要想啊。沒想到水生輕輕答道,我知道。這三個字,如同雷霆萬鈞,清晰地沖入本發的耳膜,好長時間沒有回過神來,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驚愕。

水生要修橋了!

事情來得突然。盡管是好事大事,但事先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就難免讓人發蒙。以至于在得到這個信息最初的一瞬間,很多人還以為是誰炮制了惡作劇,但是他們很快就從對方的語調中判斷出,這,還真不是假的!

消息如一陣猛烈而歡騰的風,不到半天就呼啦啦在沙子田傳開了。被傳開后,新的謎又產生了:這個水生,哪里來的錢?錢這個問題,現在又真正折磨人的腦子。無數種版本不斷飄飛。虛擬、夸張、變形,差不多都快把水生變成一位怪物了。然而,不多久,好奇的人就又產生了新的疑問,水生的錢,不會是來路不正的吧?

人們一個接一個趕來,明里是看望,實則是核準消息。奇了怪:了,今天的水生跟昨天的水生儼然是兩個人。水生的頭發,亂是有點亂,卻亂而有序;眼睛雖然疲倦,但眼神比過去更加明亮、銳利;衣服穿得有些頹唐,但是有錢人也不過如此!

村人就是村人,他們生就了一張勢利的臉孔,尤其看重的是現實。男人們對著老屋,假裝說些緬懷水生父親的話,實際上他們的眼睛像探照燈,放射出咄咄的光芒,恨不得把水生有沒有發達的秘密探個究竟。此間也來了不少女人,她們拼命發出一些感慨,水生媳婦去哪兒了?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遠走啊,特別是水生獨自帶著兒子,單人獨馬還要干大事,這樣的精神多么令人敬佩啊!個別女人,臉上掛著微笑,假裝問這問那,實則想將內心深處那份真實的心猿意馬有意無意暴露給水生。

其間來了不少小朋友,康康倒不見生,很快就和他們攪和在一起。水生坐在爐灶邊上,不斷與一眾人微笑、點頭,打著招呼。其間不止一次有人問他這些年都在哪里發財,做什么工等等。他抬起那雙長期綁扎鋼筋的手在空中比畫著,說大城市的錢好找也難找,自己干的是鋼筋活,地點嘛,不定,有時在貴州,有時在云南,甚至還去過新疆。圍在他周圍的男女,全都安靜下來,欣賞著水生的表情、造型及每一個動作,似乎從水生口里表達出的都是些驚世駭俗的話。

你不是要修橋嗎?終于,有人按捺不住發問。

水生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我看中巖口那片釉石,是上乘的石料。

這話讓大家有些失望,但一瞬間就明白過來,水生要修橋的事情,終于得到最可靠的證實,才幾秒鐘,屋子里就掀起了一陣陣莫名的興奮。

沉寂了許久的老屋,仿佛沉寂了千百年來的沙子田,認命般靜止不動。此刻,太陽從云縫里出來了,老屋泛著光,生機勃勃。一些人高聲說話,議論著橋該修成啥樣。本發和幾個長者,面對著空氣,一本正經搬弄著手指頭,計算著怎樣起拱、怎樣夯基、怎樣架梁以及需要的時間、勞力、用料。

人們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剛準備熄燈的時候,屋里又進來幾個人。

其中,水生只認識王天亮和趙富貴。富貴是村支書,天亮是生產組長。富貴比水生大一輪,有些代溝,天亮則是和水生一起玩大的,他們是最要好的一對伙伴,只是,天亮比水生大兩歲。

天亮興奮地叫了一聲水生,接著又興奮地對那個穿中山裝別著鋼筆的人,說,這是萬書記!萬書記這才靠前,掏出一包紅梅煙,輕輕彈了一下煙盒,拆開后一人遞一支。他擦燃火柴,親手給水生點上。然后獨自點了,慢悠悠吐了一串煙圈,目光在屋子里滑過來飄過去,稍后才落座在水生身邊,抓住水生那幽幽的眼神明知故問,水生回來了?你一回來,連“天才”都見你了。怕水生沒聽明白,才又自我介紹道:我,萬天才。

水生面對滿臉堆笑的萬天才,有些莫名的怯。

沉吟片刻,萬天才打破沉寂。他先談的是河。馬躍河是一條寶貴的河,美麗的河,有開發利用價值的河。它一年四季水量充沛。它發源于馬躍水,流經古郎洞,在九溪口與赤水河交匯,是長江上游最好的支流……這一席話,讓在場人都吃驚不已,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條熟稔于心的河居然有這么多的名堂。

萬天才繞來繞去談河,水生吃不準他要表達的意思,一直憋著不敢插話,直到萬天才問他可是要架設一座橋時,他心里才抖動一下,回答道,是的,修橋。萬天才立即表示了些感激的話,說水生是成功人士,發了財不忘報答家鄉,這是本地人民的驕傲。

這番話,有一股燎人的熱氣,說得眾人臉上泛起紅光。富貴本來就長了個鷹鉤鼻,此時笑得像泡沫在玻璃窗上直摩擦。天亮連忙夸贊說,其實,我們的水生在乳牙還沒長齊的時候就想著要修橋了。我當時還沒當真,認為是胡說八道,呵呵。

眾人眼睛再次瞇成彎月,一片夸贊,都說水生有志氣、有魄力。

萬天才話鋒一轉說,我今天來,不完全是談修橋的事情。不瞞大家說,鄉政府也支持修橋,但更想在馬躍河下游的峰巖塘修一座水電站。那個瀑布有一百二十七米高,修一座高揚程的水電站,投資僅僅八十萬左右,倘若建成,不僅可以造福全鄉人民,還可以產生大的收益。我們一直在找尋一個可靠的投資人,正巧水生回來了,初步議定了一下,投資人當然是水生你嘍!我萬天才挑來挑去,這次登門造訪,就是要請你出山和鄉政府合資。這件事情惠及全鄉的老百姓,到時家家戶戶都亮起了電燈,光榮得很啊。

他這一番話,說得水生心里直打鼓。大家認為水生是害怕場面大,不敢應承。是的,水生從小在偏僻鄉村長大,性格孤僻,不大愛跟人打交道。他埋著頭,直到人們沉寂下來,才輕聲說,好倒是好,可我沒想過這件事。再有,我也沒這么多錢。

萬天才瞟了一眼水生,嘴角繼續漾起笑紋,說,修橋嘛,我第一個鼎力支持。不過我也測算了一下,在沙子田那個位置,要修一座石拱橋,起碼要四十多米的跨度,不花七八十萬,估計也干不下來。我的意見你綜合考慮一下,橋的事情先放一放。放,不是不修,電站干起來,兩三年間也就回本,回本了我們再修橋,這就做到了兩促進、兩不誤,無非就是時間上稍微緩一緩而已。

萬天才的眼光當然獨到,只是,水生沒時間也沒工夫去掂量。因為,這是另一個更大的問題,水生連想都沒想過。萬天才說得越是春風拂面,水生心里越是不知所措。萬天才臨走時,滿眼依舊含著期待,不僅是對著水生,也是對著眾人講,大家也思考思考。水生嘛,也不急,你先在心里考慮一下,要不我隔幾天再來,咱們斟酌斟酌。

通常情況下,只要一琢磨細節和勢頭,都會動心,錢生錢,錢生利,而且與政府合作,誰會不干?連天亮都認為,萬天才出面,肯定有十足的把握,讓水生改變主意。

當天晚上水生盡管很疲憊,但睡得并不好,滿腦子就像秋風落葉般紛亂。一合上眼,事情就反復在他腦海里蕩漾。萬天才、趙富貴、王天亮、胡本發、張狗子,以及好些個男男女女,無數張臉就像葵花一樣沖著他笑。稍后,一陣硬硬的風吹來,父親、母親、堂叔,特別是草娥,他們臨走時的表情也在他腦海里有力地延伸著。眼前翻來覆去的,都是在這條河上做文章。這,究竟是一條迷人的河,還是吃人的河?河的壯美、生機、殘忍和冷酷,整個通宵都在水生眼前晃悠。

三天后,富貴再次來見水生,說,干嗎修橋?修一座橋,除了讓人行走之外,還能得到什么?但水生通過這幾天的再思考,已經下定決心了。不只是因為他的血液中有固執的基因,更是早已刻在他心上那個愿望。他必須將草娥的命換來的錢變成那個固定的物體,給自己,也給草娥一個安慰。這個想法,他變不了。雖然富貴一直喋喋不休,可水生堅定不移地說:我回來,就是要修橋的!

富貴大惑不解,這水生呆板、木訥、愚蠢的程度顯然達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放著這么好的事情不干,是腦子進水了,撞邪了,鬼迷心竅了,綁鋼筋綁愚了。他做不下水生的思想工作,情緒有些受挫,漸漸忘記了萬天才告誡他的話。萬天才說,要讓水生發生從修橋到修電站的思想轉變,一足要耐心細致,直到他樂意接受。但是富貴已經說破了嘴皮,水生依舊一個勁地搖頭。富貴心頭火起,一指頭差點兒就戳在水生鼻子上了:你這個愚鈍的水生,腦筋為什么這樣不開竅呢?為什么給你這么大的面子你不要啊?

水生苦笑著仍只是搖頭。

風和日麗,瓜果飄香,沙子田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麗、最舒爽的季節。

一群孩子來水生家,和康康玩起吹泡泡游戲。其中一個叫木桶的孩子與康康格外要好,他們用墨水瓶裝著有洗衣粉的水,插上一根麥稈,吹起滿天飛舞的氣泡。風把一簇簇氣泡吹到空中。孩子們嬉鬧著追逐著,康康融入了他們,找到了一塊簇新的、真正屬于他的天地,讓水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心里一梗,又想起了草娥。她本該回來,和康康一樣,享受這樣自由自在生活的滋味,但她消失了,像一滴蒸發的水……

水生來到天亮家,兩人在地上蹲著。天亮耐著性子問,你實打實告訴我,修電站還是修橋?水生答,修橋。

天亮也滿臉疑惑,要不,你再想想?錢,一旦放在橋上,就打水漂了。

水生漲紅了臉,堅定地說,我回來,就是要修橋的!

天亮心里再次跳出了一百個莫名其妙,但最終,還是把這些莫名其妙全部給壓了回去,他不想細問。

當天晚上,各家各戶都來了主事的,齊聚在天亮家。康康沒人帶,水生只得帶著去。大家站的站、坐的坐,抽著山煙,喝著罐兒茶,咳咳磕磕,煙霧繚繞。來人大多認識,有一個女人格外養眼,不僅因為她是參會中唯一的女性,而且也跟水生一樣,牽著那個叫木桶的兒子。水生不認識此人,一臉錯愕。天亮正準備介紹,女人卻沖著水生搶先開口,我叫羅大花,大人的大,開花的花。這名字,和她兒子“木桶”一樣好記。水生見她快言快語,就多留意了幾眼,感覺她的嘴特別生動,唇紅像火,厚得像饃,兩個對稱的酒窩,里面似乎帶著滾燙的酒味。

康康很快和木桶手牽手玩去了。天亮家流光溢彩,亮如燈塔,像舉辦某種特定的儀式。遺憾的是,水生沒有口才,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下要他講幾句話,實在難為。天亮只好越俎代庖,代水生講。天亮最后說,鍋蓋不好揭在前頭,背篼不好背在后頭,踩踏了誰家幾窩麥子,砍了哪家幾根木頭,就別想去敲詐。再有,做工難免有個閃失,個人注意滾落的石頭。修橋的事情不應該是水生一個人的事情,是全體沙子田人的事情。丑話說在前面,一旦上工,哪個龜兒子丟了閃馬(泄氣)——這話就像一針強心劑,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哪個丟了閃馬,哪個就不是人!

散了會,人走完也不見康康,說去木桶家了。水生只得一路尋去,下拐,過一個彎到了。屋里亮著燈,門半開著,一推,發現剛到家的大花正在伙房脫外衣,康康和木桶在側里床上并頭睡得很死。水生站在門邊不敢進,他的心怦怦跳。女人那點事見是見過了,但此刻,脫掉外衣的大花僅穿一件單衣,由于小、短、緊,露出了白生生的肚臍,一對乳房像熱熱的豆腐正掀起氣浪,搖搖晃晃地抖動著。

大花并不尷尬,對水生說,夜深了,怕孩子涼著,就讓他睡吧。水生的大腦就像直升機的螺旋槳飛快地旋轉,一下子將大花對上了號。原來,大花來自茍皮灣,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掌墨師喜順老漢。大花的哥哥黑肚,就是那個與水生的哥哥火生一起盜殺了生產隊的牛,又一起逃了出去迄今未回的人。幾年前,連在外的水生都聽說了,大花的男人大眼被落石砸傷了頭,躺了半個多月,不甘地死去了。人的生命有時就是這樣脆弱,飛來橫禍,可以讓好端端一個人,說沒了就沒了。大概是同病相憐,想到這些,水生的腸子就絞成一團疙瘩。

太陽照亮了一片水田和遠處的河面,泛著粼粼的光。

水生家的院壩,兩排流水席食客云集,人聲鼎沸。天亮來得最早,他像一條精力旺盛的魚,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個需要他的場所。不管什么事,他都能迅速制訂出一套程序和行動方案,并著手實施。現在,他要借著水生的光,為水生全力護航。

川南一帶的席口不是人人都愿意去趕的。結婚、升學、喪葬、搬家、過生,無一不尋找各種由頭置辦酒席,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收禮,俗稱人親。水生出去這么多年,人親送得不多,沒理由辦席呀!但是要這樣認為,你就錯了。水生今天辦的席口不收入親,來了白吃,這是破天荒的事兒。

飯菜當然豐盛,滿桌都是酒肉。一撥又一撥人聞訊紛至沓來。大花也帶著木桶來了。本村的人和外來的人混在一起。水生之所以要辦席口,是要借機感謝村人幫他送走了他的父親。他買了三頭豬來殺。三頭肥豬,一排桶裝的高梁酒,像充足的彈藥,讓人們吃得噴香、喝得歡騰。

說話聲、碰杯聲、吞咽聲、碗筷敲擊聲、挪動凳子聲,響成一片。下了席的,揩著油膩膩的嘴唇在一旁看熱鬧。還沒上桌的,眼巴巴等候著,一旦有了空缺,立即填補進去。人逼得很近很緊,都聞得見從吃客嘴里噴出來的肉末和蒜香味。看看氣氛差不多到了高潮,天亮拿著半導體廣播筒,和水生并列站在檐坎上。天亮大聲告訴大家:老鄉們,鄉鄰們,我們的水生回家了。他置辦這場宴席,一方面,是感謝遠近鄉鄰照顧了他父親,為他父親圓滿辦理了喪葬事宜;另一方面,正式宣告修橋這一件大事,今天的三點十分就開工了!為了這座橋的馬到成功,咱們大家一同出力,從今天起,村里的還有外村的,能干活的希望都能夠參與進來,其間吃住不包,完工后付給報酬。

幾個戴手表的,忙不迭低頭看著;桌上吃著的,扭頭張望著。所有的細胞都在燃燒,所有的歡愉都在等候。水生沒有說話,站在一旁,努力沉住氣,把自己沸騰的滿腔熱血控制住。

巖口采石的炮聲在三點十分準時響起,劃破寂靜,像變天的雷。風和日麗的天風云驟起,驚天動地。炮聲隆隆,騰起的塵煙在湛藍的天空中一柱擎天,宛若龍在翻騰。人們站起來,翹首看著沖上云霄的青煙,聽著震耳欲聾的炮聲,直到它們在天際完全消失。

景象就像一幅卷軸畫在馬躍河上徐徐打開。人潮涌涌,人頭如蟻。不大的河岸兩側,上上下下密密麻麻都是人。除了做工抬料夯基礎的,還有留著長須趕來看熱鬧的,那場面,仿佛天下所有的熱鬧都聚集到沙子田來了。

兩三百號青壯勞力,個個虎背熊腰。天亮都把他們當成了修橋的工人,各安其事,分工明確。運料的、打石的、起基的、架梁的,披著秋日的陽光,一個個氣沉丹田,挺直腰身,流著汗,出著力,喊著號。天亮豪邁地揮舞著胳膊,出現在人們中間。他組織得有條不紊,讓干活的人格外投入。打石頭的叮當聲、抬料的號子聲、采石的爆破聲,伴隨雜吵、尖叫、吶喊、喧嘩、歡笑,蕩漾在河面上,河水渾濁,空氣顫抖,塵土飛揚。阿里巴巴,不,現在是大名鼎鼎的胡水生!他帶來了鑰匙,將沙子田千年緊閉的大門,驚喜萬分地打開了。

一周后,富貴來看橋了。

他之所以不急不躁姍姍來遲,是有他的考慮和打算的。貴為一村支書,并非隨意之人。看著螞蟻般的人群在夯土、架梁、打石,忙得生動而鮮活,富貴聳了聳鷹鉤鼻,露出一絲贊許的笑意。

掌墨師就是遠近聞名的喜順老漢,大花的父親。別看他年事已高,但身懷絕技身體硬朗。此刻,他正拿著墨斗,瞇著眼,這邊瞅瞅,那邊瞄瞄。天亮正忙著指揮夯基,目光剛和富貴對撞,就趕緊笑著舉手打個招呼,跟屁蟲一樣從河對面跟了過來。富貴向他一招手,兩人都去了水生家。喝完茶,富貴笑瞇瞇地從包里掏出一張圖紙,像寶貝一樣,激動地對水生和天亮說,萬書記很是關心,尤其對修橋這事很是上心,找專家為你們繪制了式樣。

天亮立即將圖紙在桌面上鋪開,彎下腰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是真看懂了還是裝看懂了,只聽他驚呼道,萬書記太周到了!快來看,行家繪制的跟我們想的就是不一樣。

水生湊過來,看了看那些標注,沒吭聲。他波瀾不驚,是心里有譜。開工前,他要求喜順,要建就建趙州橋那樣的橋:一個拱,兩側各有兩個小耳朵。他沒記錯,書上說過,這樣的設計,既節省了石料,又能減輕洪水對橋身的沖擊。喜順沒什么文化,但他是遠近出了名的地理師和掌墨師,只搭眼看了一下課本上那趙州橋的圖,就知道該怎么做了。閑聊了幾句,水生覺得有點累,就靠在側邊的墻壁上,分別遞給富貴和天亮一支煙之后,自己也點起一根抽了起來。抽煙是很解乏的,他抽著抽著,似乎一生的倦意都聚在了那個時刻,很快就呼哧呼哧打起呼嚕來。

富貴頓時覺得自己一張熱臉貼在了屁股上,紅一陣白一陣,太陽穴上暴出的血管突突直跳。肚子里翻來覆去,有一股詭異的氣,但他再三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憋住不能噴發出來。此前,村里再牛的人在他面前都誠惶誠恐。現在,不一樣啦。

本來,他還滿懷著希望,希望水生得到他送來的圖紙之后,說一兩句感激之類的話,然后高興地請他留下,請他指教,匯報如何修橋,存在哪些問題,有哪些困難需要他幫助解決等,然后,他會滿腔熱情地問一問管一管。沒想到,水生目光游離,不給他這個機會,甚至好像拒他于千里之遠,讓他成了站在河對岸看熱鬧的人。

回程的路要順著河往上爬。到頂后,富貴的眼光越過山川,最后落在對面半腰的樹叢里。他狼狗一樣靈敏的鼻子,立即嗅出點兒異常的味道。他看見一大群黑點在樹林晃動,是天亮安排人在樹林里砍伐木材吧。他故意喊了幾聲,喂喂,對面山上是什么人?你們在干什么?可太遠了,加之人在忙著,誰也不可能聽見。

他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功夫,即使在泛濫的河流也能尋找到涓涓的源頭。對于水生修橋這件事,他得多留幾個心眼兒,好向萬天才匯報,爾后,看看能不能琢磨出什么點子,警示他水生。

回頭俯視山腳下的半邊村子,還有那條河。山彎了,樹扭了,對面那些松樹針子,像覆上了一層膜,就如患有嚴重白內障的老人的眼。但在富貴眼里什么也瞞不住,他清楚得很。

事情報給萬天才,萬天才卻諱莫如深。向來行事果斷的他,對這既不能否定,也不敢肯定。但他依舊保持著足夠的沉穩,只是粗粗地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自發修橋不是不可以,只是,鄉政府不便介入。至于為哈,他不說。富貴還想多問,萬天才把手鏗鏘有力地一揮,示意富貴可以走了。

康康和木桶越走越近,更多時候,連吃住都在木桶家。這讓水生生出一種復雜的心情。這里面有怨、有恨、有哀、有痛,更多的是無能為力和難為情。寡婦門前是非多,水生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好多次,他一個人去對面的林間小道,找一個高一點的地方坐著,看到大花家的房子,直坐到秋日西下,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孤獨地坐在自己長長的影子里,想什么,干什么,他也不知道。

都是人缺什么就會想什么。每次見大花,水生的心里老是不自在,甚至有些惶恐。草娥是他滲進皮膚、滲進骨頭里的痛。不知從何日起,他常常一個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向窗外。說來奇怪,此前那個揮之不去的草娥,似乎隨著一陣風吹走了,代之是近在咫尺的大花。她寬闊的背,顫動的乳房,豐滿的大腿,圓潤的屁股,在水生的腦海里有力地舒展著,他的身體開始燥熱起來,血液呼嘯著往那個膨脹的部位集中……

人生很多事情都是誤打誤撞撞出來的,有時運氣好,一下子就撞對了方向:有時運氣不好,要撞錯一兩次之后,才能找到正確的路徑。

那天下午,康康拿回來半包洗衣粉。孩子并非成心想偷,他看中的,是里面的粉末,放在瓶子里,能夠吹出五彩斑斕的泡泡,這,當然是木桶和幾個小朋友的發明。水生見了,就嚴厲地呵斥。康康嚇得直哭。待細細問了,才知道東西來自大花家。沒人帶的孩子啊,儼然把別家的東西當成自家的那么隨意了。孩子哭得委屈。水生不自覺嘆了口氣,感覺整個房子和空氣都在跟著嘆氣。他被自己的感覺嚇了一跳。

他拿起那半包洗衣粉,磨磨蹭蹭去大花家。一路上心里反復調整情緒。見了大花,他腦袋上汗都冒出來了,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家康康不懂事,說完扭頭要走。大花叫他等一等,隨后遞過來一籃子黃粑,說帶回去,熱一熱就可以吃了。水生伸手去接,心里“咯噔”一下,就站住了。他看見大花的眼神里藏有他需要的東西,像朝著他緩慢下傾的草場……水生復雜的心緒頓時變得單純和明朗起來,他竟然忘了手中拿著的籃子,徑自松開手,直到一筐黃粑滿地滾落,才回過神來。

回過神來,水生就生出一個念頭:他要娶大花!

有了這個念頭,水生心里像植入了一個鐵砣。他不再張皇,代之的,是一雙濺著火星的眼睛。他沒管大花是否愿意,就張開雙臂抱著她進了屋。大花掙脫了水生,拿出一個小篩子裝著的花生,抓一把遞給水生,說,吃!水生只剝了一顆,卻一下陷進大花嘴里。大花興奮得臉上蕩漾起紅暈,酸楚的心底泛起難以形容的甜蜜來,她“撲哧”笑了,笑得渾身發顫、眼淚直流。水生反撲在大花懷里,熱烈得就像大花兒子,眼淚在眼眶里涌動著、旋轉著,嗚嗚哭著想要吃奶一樣。大花說,哭吧,哭吧,我知道你苦。大花越安慰,水生的眼淚越涌越多,似乎封存了幾十年的一腔苦水,一瞬間全要倒出來。夢是彎曲的,也是直的。人生的夢,誤打誤撞,就是那筐哐啷掉落一地的黃粑,將他砸醒了。

兩人一旦來了電,就難解難分。白天,都裝著不認識誰,都不理誰,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平靜得如同一泓秋水。可夜晚就屬于他們了。等到夜深人靜,水生做賊一樣打開房門,左顧右盼之后,大花扭扭捏捏地進來,兩人的世界隨即掀起驚濤駭浪,一直到不再泛起波瀾,大花才靜悄悄回去。

悲多了,不怕樂,因為這悲歡向來都是連為一體的。最深邃的夢是南柯一夢,夢中總有樂。人生的目標就是尋夢,享受生命的自由美好,這是最大的快樂。十多年了,水生從城市回到家鄉,像一條洄游的魚,洄游的日子莫名地順暢,順暢得像要飄。

秋天快結束的時候,大花發現自己懷孕了,帶著水生去了一趟縣城醫院。水生覺得自己又成了最幸福的男人。興奮之余,他心中燃起了希望,卻帶有一點莫名的隱憂,具體是什么,他也說不清楚,只是感覺到,這隱憂在一點點放大,就像是一滴墨汁滴進了一杯清水當中。

一群黑鳥飛過,剛才陰著的天,漏下一團稀薄的陽光,照在臉上有麻辣辣的感覺。大花幸福地靠著躊躇滿志的水生,眼角濕潤起來。

我們去領證吧?大花說。

兩人先去找天亮。天亮家恰好聚集了不少修橋的民工,這一去,就把這些目光集中在兩人身上了。大家你瞅瞅我看看,并不感到奇怪,仿佛他們在一起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天亮為他們開了證明,鄭重蓋上了生產隊的章。接下來,他們去找富貴。那上面需要富貴簽字。

人情世故,天天在變。河面上也是一天一個變。隨著石子與水泥完美結合,橋基夯實了。橫七豎八的木料從河底升起來,橋梁彎曲成橋拱的形狀,顯示出了橋的雛形,飛架在南北兩端。

這是水生的橋。在大花的眼中,它,更像鵲橋。

大花驕傲地與水生一起,在眾目睽暌之下,像剛從橋上下來的牛郎織女。他們去富貴家,富貴態度很是和藹,先是祝賀,然后很客氣地和水生握手,說工作忙,關心不夠,沒經常到沙子田看修橋,期待喝水生大花的喜酒。

在給水生倒茶的時候,富貴習慣性聳了聳鷹鉤鼻,心里卻想著如何在這件事情上拿捏一下水生。他看了看證明,笑呵呵掏出鋼筆,假裝要落筆,卻突然停了下來,漫不經心地笑著說,再婚夫婦辦證明要稍微復雜一些,大花的男人大眼,我知道是死去好幾年了,水生呢?你帶著兒子,你先前的老婆是離了還是咋了?

水生愣怔了一下,心里直打鼓,只得照說,她死了。

不好意思,還得問問,她是哪兒人?叫什么名字?怎么死了?有沒有死亡證明?富貴一連串的發問,果然問在水生的軟肋上,問得本來就不甚坦然的水生表情漸漸凝固了。

見水生支支吾吾不肯說,富貴就猜,要么是水生拋棄了前妻,要么就是嫖了誰家女兒,帶走了私生子……要不,這么簡單的問題,怎么就回答不了呢?

富貴說,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你們結合,是好事,但是必須要雙方都沒有任何問題。不然,我是幫不了忙的。試想,你們一方一個兒子,哪怕合法,也不能再生了。如果非法同居,特別是非婚生育,你是聰明人……富貴說到此故意頓住,不說下去,定定地看著他倆。

富貴這樣講,怎樣看都不像刁難,更不像抱有動機。卻就點住了水生的穴道,讓水生心里不禁慌張起來。大花急忙說,凡事還請富貴哥罩著,望富貴哥高抬貴手,幫幫忙。

唉,人死了,那得要死亡證明,如果沒有死亡證明,人熟理不熟,那是違法的。我權力實在是有限啊!富貴手一攤,仿佛自己那支筆重如泰山。

大花知道富貴關鍵時刻是有手段解扣的,就假裝沮喪起來,對水生說,好吧,我們回去補齊手續,過幾天再來。

他們一回來,大花家就沸騰起來。石匠們全來了,嚷嚷著,要討喜酒喝。水生因為在富貴那兒辦事不順利,感覺從未有過的焦慮。他想換一個話題,或者干脆沉默。

倒是大花處變不驚,似乎沒把任何事情放心上。她做事本來就麻利,殺雞,生火,做飯,一會兒工夫,一大盆硬菜上了桌,十多個人就有說有笑喝起酒來。

第二天依舊是一個陰沉的天。一早,卻來了工作組和醫療隊,高音喇叭入村串戶宣傳,要求二十二歲到四十九周歲的育齡婦女全都到村上去普查。這樣,男人全都散在修橋上,女人就連成一大串去村上了,有幾個懷孕的,跑別村躲去了。水生像掉進了冰窟一樣,大花卻很淡定。以往歷次大普查都因為她男人已死沒人過問,加之懷孕才一個多月,一般人看不出,所以她沒有必要去躲。

水生知道,政策在面前擺著,和政策硬扛,其結果可想而知。兩人一合計,干脆大大咧咧取了五千塊現鈔送給富貴。富貴怔了一下,一見這么多錢,就像在地上守候了多時的狼,等待樹上那只烏鴉嘴里掉下一塊香噴噴的肉,現在,肉掉下來了,所有的味蕾都活躍起來,笑得瞇合著眼睛,正要送進嘴里,卻假裝靜止了。雙手一推,隨即攤開,故意長嘆一口氣說,難啊!

富貴知道水生并不是一只好對付的貓,眼下,他得向這只貓的屁眼里塞進辣椒,讓他辣乎乎快要跳起來,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一連幾天,富貴都哼著山歌小調,假裝走村串戶,實則是尋找機會按捺著內心的激動,看水生是否會再來。到了第五天的晚上,水生大花也沒來,他才猛然回過頭,怕事情過了,就像燒紅的鐵,一旦冷了無法捶打,就又馬不停蹄到沙子田來了。富貴敲開大花的門,見大花水生都在,也不進屋就站在門口小聲對水生說,給我出去一趟。水生有些詫異,沒動,大花倒點點頭,讓水生跟他去。水生便忐忑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們輕悄悄走過好幾家門口,一直到了橋邊,才停下來。此時秋風掠過空曠的原野,涼颼颼的,蟲子還在此起彼伏地叫。富貴回頭看了看四處,見除了正在加拱的橋外,就是他和水生了。

富貴盯著橋看,卻一點兒不提橋。看了一會兒,突然十分凝重望著水生,說,水生,今晚就咱倆,你得老老實實告訴我,你以前的媳婦兒,究竟是死了還是跑了?你們已經有了孩子,辦沒辦結婚證都是事實婚姻,現在你和寡婦大花在一起,弄不好是重婚,要判刑的,你給我說老實話,哪個龜孫子才說出去!事到頭過不去,或許我可以給你指一條路。

他像一個有遠見卓識的棋手,都用不著老謀深算,一下子就可以掌控住水生,并把他從深水里拎出水面。水生手心里沁出了很多汗,見富貴發了咒,也相信他十有八九能成事,一種強烈的求助感在心頭升騰。

水生說,康康他媽,已經死了。你知道的,我現在確有兩件事情需要你幫忙。第一件是康康上戶口的事情,還有一件,就是我和大花辦理結婚證的事了。我們兩個現在既然打開了窗子,就說亮話,能不能辦?你開個價吧。

兩萬!富貴毫不遲疑,開出天價,將兩個指頭伸直。

丑話說在前面,我也是說一不二的人。水生說,兩件事情一件一萬,事成兩清,不成則退。

就這樣!富貴興奮得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一天打掃衛生時,大花從水生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了一個包袱,里面有草娥的照片,照片中的草娥青春綻放,露齒而笑。她長這么大,還沒有看到過這么好看的女人。附帶著,還有一個小小的日記本。大花上過學,心咚咚跳著,禁不住翻開了第一頁。不看則已,一看驚人,上面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寫著“討債”兩個字,其中“討”和“債”的中間蓋著血指印,連貫起來就像“討血債”。大花心里頓時像插了幾根刺,頭皮猛然炸了一下,屏住呼吸繼續翻看上面的記錄:某月某日,“被打”“被扇耳光”“被煙頭燙了6下”等帶“被”字頭的記錄大約有好多頁,從始到終,相隔大致有七八個月,最后一頁是“報了仇,得了62萬”幾個波濤洶涌的字,像為日記本的記錄畫上了句號。

這個吊詭的小本子,頓時讓她心驚膽戰,眼淚直流,她什么都明白了,她仿佛看見曾經的水生,兩只手緊緊抱著頭無聲地蜷縮成一團的樣子……大花將那個小本本緊緊拽在手里,呆坐很久后,才又將草娥的照片取出來,擦得干干凈凈,放在堂屋中央,還在前面放了一升米,插上了一炷香。水生回來,看見后,一臉不自然,趕忙又把照片收去包裹起來。大花問,你們畢竟夫妻一場,為什么不好好供著?水生說,不必。

那夜,水生終于給大花講了他和草娥的事情。以往都是片言只語,這回他把一切都講得很細,包括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要修橋。水生說,他欠了草娥一筆債,記在了人生的賬本上。賠償草娥的錢,他就是窮死也不會花掉!橋成之后,他就去城里取回草娥的骨灰,完成一種生與死的交接儀式。這話,與其說是在說給大花聽,倒不如說是在說給他自己聽。講完了,水生長嘆一口氣,神情和語調里,透露著滿滿的凄涼。

大花忽然感覺到,素未謀面、無聲無息的草娥,不僅和水生情深至骨,現在也和她貼得很緊很近。大花顫抖著撫摸著水生粗糙的手和他臉上那些個燙傷的疤,睜著眼睛望著空洞的天外無邊無際的黑暗出神。她靜靜地躺在水生的臂彎里,盡情感受著眼前這個男人的氣息,直到天亮。

寒冬已經到來,河邊結有細微的冰碴。一晃四個多月,橋的修造達到緊張收尾階段。喜順拿著展示他智慧的三件套,羅盤、墨斗、繩索,眼光中顯現出無限的自豪和驕傲,這是他此生修的最高最大的石拱橋。沒想到,水生也成了他的女婿。他發誓,要將橋修成最好的橋,替水生,也替自己,上演一出傳奇。

橋成了一道景。

兩端的石料逐漸上移,工程進展在明顯加快,用在上面的錢也越來越多。支出像無底洞,幾乎每隔三天,就要取一筆錢。雖然天亮、水生與喜順老漢一起就人工、用料搞過一個預算,預算得比油菜籽還要細密,然而,很多地方還是都超預算了。看著折子上的錢越來越少,說水生不心痛那是假話,但他認為,只要將錢用在正道上,就是出血,他也愿意。為了修好這座橋,他下了決心,拿出全部家當,就像悲壯的戰士,一旦上了戰場,就要為之作出血灑疆場的準備。

好在,最讓人擔心和關注的地方,沒有故事。從下石、測量到施工,居然都平平安安沒有引發半點安全事故。喜順老漢本來做事就細致,他用繩索定距離,用墨斗彈水平線,用羅盤調方位,而在為自己女婿做事,就做得更加小心翼翼了。幾十個石匠在河兩岸的高處搭了帳篷,就擠在里面睡覺。村里人見外地人都抱成了團,就更是把修橋的事情當作了自己的事情。抬石的嗨喲聲和打石頭的叮當聲,分秒不停在河邊碾來滾去。家家戶戶都有人在上工,燒幾壺開水,煮上一籃子青苞谷,搟上一鍋黃粑送至河邊,是常見的事情。待橋的雛形像彩虹一樣漸漸升起,他們的眼睛就像清晰地看到了希望,都驕傲地鼓了起來。

農歷臘月二十二。

開工、下肩、踩橋三部曲,工程進行到了第二項。下肩,就像一棟樓完成了封項,雖然還差外裝,也只是一步之遙了。臥薪嘗膽,飛天鑄劍,就像農村新屋上梁,當然要鳴炮志喜,大大慶賀一番。一大早,沙子田就熱鬧得像趕集,男女老少都凝心聚力地站著,連天光云影,都掠出了驚心動魄的感覺,等候著那一重要時刻的到來。

河兩邊,一邊站著穿藍色長袍一塵不染的喜順,他拿著羅盤,英姿颯爽,玉樹臨風,像古代傳說中的俠客。另一邊站著打扮得精神抖擻的天亮。在他們的身后,各自有八個石匠呈兩排并列,像威武的戰士即將出征。十二點十五分:嗩吶吹起,鞭炮齊鳴。在一片喝彩聲中,喜順與天亮同時帶著八個石匠從橋的兩端信步登上橋項,燃香化紙,祭奠河神。鳴鞭炮,奏嗩吶,喜順念念有詞,最后用羅盤調整位置,天亮凝足丹田之氣豪情萬丈一聲斷吼:下石了!石匠們將紅綢包裹并排放在一起的八坨長方形石料下到定點位置,再在石縫里灌上水泥砂漿,下肩合龍就大功告成了。鞭炮、嗩吶再次響起。這一座石拱橋,倒映著水天一色,神話一般矗立起來了。

沙子田人雖然窮,但是很講義氣。這回不是水生請客,是各家各戶自帶來了米油菜肉,大家歡聲笑語,就在河岸兩側,埋鍋生火,辦的是大鍋飯、壩壩宴。不均衡的AA制,十多桌酒席,也是肉山酒海,風風光光。大花戴了個圍裙,也和村里的婦女們一起穿來穿去,忙里忙外,不亦樂乎。水生、天亮、喜順、本發等坐在主桌,充滿了喜慶感和自豪感。只是這喜慶剛進行到打飽嗝的時候,就被什么沖淡了。

忽然來了兩個警察,他們對眼前的橋和壩壩宴沒有任何興趣,只問,誰是天亮?天亮忐忑著上前搭話。警察徑直走向天亮,其中一個從挎包里抽出了一張照片,是一張彩色的標準照,問他見過這個人沒有。天亮湊上前去只看了一眼,隨后指了指旁邊的水生,這個陣勢把水生當場嚇得臉色發白。警察面向水生一招手,水生全身硬了一下,打著寒戰湊過去,一看就呆住了。照片上的男人雖然胡子拉碴,但正是失蹤了多年的哥哥火生啊。警察問,他叫胡火生?水生點點頭,警察再問,你確定?

確定。水生驚嚇加激動,連聲音都結巴了。

警察走后,水生心里怎么也平靜不下來。火生到底還在這個世界上。仿佛也是一種天意,雖然弄不清楚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但是他竭力安慰自己.只要人在,青山就在。蒼天有眼,感謝警察無意間帶來的消息。

橋的進度以肉眼可見的變化每日都在加快,天大的事情也擋不住喜慶的到來。踩橋大典決定在杏花開的時候舉辦。和大花的婚禮也定在同天。再過兩月,橋就要完工了!大花陶醉了,她似乎看見越來越多的喜鵲圍著她和水生,在橋上飛啊飛……

起風了,隱隱有一堆黑色云塊著魔似的挪移。空中的一束光,在濃云翻騰濾過時投下了一片陰影。

還是那兩個警察,找的還是天亮,提出一個很奇怪的問題:近期有沒有誰帶來了一個叫黎棗的女人。天亮說沒有。警察要求挨戶再問,天亮挨戶問了,獨獨忽略了水生。天亮敢打包票的是,水生沒從外面帶來任何女人,水生現在的女人叫大花。

警察走后,大家聚在橋邊,議論了一陣。天亮覺得有些蹊蹺,說警察咋個來這里找人呢?只有水生知道,他們的到訪與誰有關,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嘴里沒說,心里直打鼓。狗子、鼓眼、喜喜幾個眼里閃爍著亮色的光,笑嘻嘻說,他們要再來,就說這女人在我家床上躺著呢。

但對火生的傳說更多了,議論也更起勁了。連牛都敢偷殺的人,沒有他不敢干的事。喜喜說日怪了,狗日的火生在云南橫七豎八放翻了幾個人。狗子則有板有眼地反駁道,火生沒殺人,干的是放鴿子(拐賣人口)這個行當,三五千在他手里就可以買到媳婦,馬躍水的陳有根就買了一個。

又過去兩個多月,開春了,想到開學,就又想到了康康的戶口。康康有了戶口,哪怕他將來在天涯海角也有生存的空間。水生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突然想起富貴的承諾。富貴收了他兩萬塊錢,現在事情究竟進行到哪一步了?眼下再不過問,黃花菜都要涼了。

大花來找富貴,問到康康的戶口,富貴才有些慌了。但富貴只是心里慌,表面一點也不慌。他收了錢,卻只有那點點能量,派出所那兒,他沒把握,所以就一直捂著。但這錢并不是小數目,到口的肥肉,怎么也合不得吐出來。富貴說,我正在找縫尋隙,四處打點,還在等時間哩。

大花這才覺得富貴不靠譜,于是說,水生要我轉告你,抓緊把那件事了了呵!眼見大花說得嚴厲,富貴怕這件事辦不成沒法交代,他繞啊繞,就繞出主意來了。

富貴瞟了大花的大肚子一眼,吸吸鷹鉤鼻,一張臉假裝喪得擰得下水來,說糟糕了,你們咋個忘了申請辦準生證?現在你肚子越來越大了,再往后麻煩就大了!聽富貴說她肚子,大花心里又氣又驚,馬上臉紅了,支吾著趕緊逃開。富貴認為掐住了大花的七寸,心說,你有什么底氣找我?若不叫你們眼淚滿肚吞,還真不知道鍋是鐵鑄的呢。

大花走后,富貴繼續在心里盤算接下來該怎么辦。東想西想,不覺自言自語道,那個愣頭青.該讓他出馬了。這樣想著,就去了刁治保家。刁治保三十出頭,提拔擔任村治保主任才半年。見了他有些驚訝,說支書你有事?富貴笑笑,說昨天跟萬書記談到培養你接任民兵連長的事,你看我多被動呀,工作沒做好,萬書記跟我提起,我才想起你早該進入角色。

富貴有一搭沒一搭閑聊些家常話,刁治保忍不住,說支書找我就為這事?

富貴這才嚴肅起來,壓低聲音說,沙子田正在修的橋,沒有請示報告,是非法的。你今晚帶點人,去過問一下,最好是讓他們把工程停下來。富貴本來想沖著大花的大肚子做點文章,卻留了一手。水生那兩萬塊錢已經變成了他的錢,他怎么甘心把到手的錢再變回去呢。只是,屁眼里夾了屎,萬一把事情做絕了,怕下不了臺。

刁治保像雷打了樣,半晌才不相信地問:支書你說夜里去沙子田執法?

富貴沒想到刁治保會是這副神色和口氣,吃驚不小,忙說,別人我還不叫呢,叫你這個治保去,是考慮到讓你鍛煉鍛煉。萬書記都說了,你能力強,辦事可靠。

刁治保動心了,可想了想,人家胡水生能出資修這么一座橋,能量大,勢力也大。這么想,就驚出虛汗來。問,他修他的橋,怎么執法?富貴說,你再想想,占用河道、砍伐林木、開山取石,哪一件事情不是非法的?哪一件事情不屬于你刁治保的管轄范疇?這個時候你不去執法,說白了,就是失職。

刁治保頓時長了精神,連夜帶著十多個聯防隊員打著明晃晃的手電筒到了沙子田。他們來到河邊,將睡在工棚里面的幾十個石匠一一叫出,站成一排。見刁治保兇神惡煞的樣子,石匠們慌了。刁治保就虎著臉訓話,他先講了一大通政策,然后把破壞國家資源的嚴重后果講完,一連發問:誰叫你們修橋?誰叫你們放炮取石?誰叫你們占用河道?

石匠們一個個緊張不安,面面相覷,領頭的柳四喜在外面打過工,見過些場面,不怎么怕,他定了定神,鎮靜地回答:放炮取石頭,是生產組長王天亮帶人干的;修橋是掌墨師羅喜順帶著我們來的:占用河道嘛,是架橋梁那批人干的。再問:架橋梁那批人是誰?答:男女老少都有,好幾百,全都是沙子田人,沒一個外面的。

他回答得天衣無縫,讓刁治保不知道怎么是好。正呆呆立著,又有幾根手電筒照過來,這回是天亮、水生、喜順、狗子及一群人。天亮將手電筒晃了晃,漫天飛舞的亮光仿佛一條張牙舞爪的蜈蚣,在刁治保臉上聚過來散過去,嚇得刁治保趕快用手去遮掩。天亮問,刁治保,誰派你來的?刁治保振了振精神,說,我們執法呢!

請問,哪里違法了?

刁治保說,你們違法修橋!

哦,違法修橋。那請問,你們是不是要拆除呢?

眼見天亮、水生、狗子凌厲而挑釁的目光,斗志昂揚的刁治保,頓時像只泄了氣的皮球,剛才還嚴肅如同金剛的臉變戲法似的換成了鮮花綻放一般。他收起了高抬的鼻孔,閃爍著撲朔迷離的眼神,一邊給每個到來的人發煙,一邊點頭說是奉命前來。此時,他腸子都悔青了,知道富貴的安排是別有用心的。可事已到此,該怨誰呢?

十一

隔天,又有村民兵連長、婦女主任和村文書來了。婦女主任找大花,說大花沒準生證,得抽時間去計劃生育服務站引產;民兵連長和村文書找天亮談違法占用河道、亂砍濫伐林木的事。他們口頭上都說,是鄉政府的安排,但眼睛里卻有一種讓人不安的東西在閃爍。

天亮、狗子、鼓眼幾個罵罵咧咧來找水生,說我們就明目張膽修橋,得罪誰了?還不該嗎?狗日的富貴,有本事你自己來呀。老找梯子給別人爬,自己卻躲在暗處不出頭,別以為弄出點事情來,就會讓人再三再四去巴結他。

下雨了。各家各戶都在地里忙開了。然而,農活再忙也不會影響到橋的進度。橋,在天亮的帶領下,依然快馬加鞭在繼續修!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天亮要求,除石匠外,各家各戶輪流安排男人女人日夜堅守在施工上,一旦有事,就鳴鑼示警。現在,橋的左右兩側各自的兩個耳朵已經全面完成,拱上加拱,橋身顯得更美更壯觀了。喜順和天亮也都掐算著日子,要不了兩個月,這座橋就徹徹底底完工了。

午后,云色和天光都有些異常,看似陰沉卻又剌得人眼睛難以睜開。一個穿制服的人給水生送來了法院的判決文書,內容是,胡火生因跨國拐賣婦女多人,判處有期徒刑七年。水生現在是火生唯一的家人、親屬,法院向家人送來法律文書,再正常不過了。但人就這么奇怪,明明正常的事情,卻如同平地起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驚雷,將水生砸蒙了。

老實說,火生被判刑的消息對水生刺激不大。這么多年,他對火生從陌生到麻木,已經沒多大感覺了。直到警察查找有沒有黎棗這個女人時,才又揭開了他身上最深的傷疤——黎棗是草娥的本名。那些早已碎片化了的細節,重又粘連在一起。只是,現在他才明白,草娥,儼然就是作為親哥哥的火生,他們那個團伙,歪打正著賣給他的。

事情像一個粗藤盤結的樹根,纏繞到他腳上、脖子上,一旦說出口會意味著什么,他十分清楚。他越想擺脫越惴惴不安,總覺得有些把柄早讓人覺察并掌握了,使他產生一種把靈魂重又拽回地獄備受煎熬的感覺。

埋在心底那件事情,如同錯亂的雨點踉蹌地擊打著水生的太陽穴。每當別人津津樂道的時候,他總是保持沉默。為了討要那筆錢,他躬身、裝笑、求人,卻莫名挨了若干次打。特別是被人騎在胯下那次,讓他的耐心絕塵而去,他爆發了,帶著幾個鋼筋工,闖入幕后使人打他、滿臉笑呵呵的老板的別墅,直到他跪地、求饒、拿出了該賠的錢,才差一點沒斷掉了他的腳筋。

他已經從火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想低調,但身不由己。一座橋,已經把全村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當人人的眼睛里對他錢的來歷,也對他修橋透著各種表情的時候,他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沉默和淡定。現在,錢吱吱地冒著氣,化成了煙,化成了灰,化成了橋。他不抱怨,不詛咒,不怨天尤人。錢沒了,洗白了,但帶給他的,是踏實感。腦子也不再懸空飄浮了。只是,突如其來的問題,再次擠壓了他的空間。解釋不清就不再解釋,一切都不必要,因為他堅信,自己的錢,來路是正的,所以心安理得。他多么希望,跑跑跳跳的康康,還有挺著大肚子的大花,永遠不再受某些因素的襲擾。至少,他們可以坦然地走出門,在陽光下,享受現實中的各種美好。

但是,他心中那座費盡心力搭建起來的城池,在不由自主地搖晃。

一個男人不到十分無助,不會貿然作出某種決定。雖然跑路的故事主要針對的是躲債,聽起來很俗套,但對水生來說,一時沒有更好的選擇。終于,三天后,他下定了決心:帶著大花、康康、木桶,一家子,離開沙子田!

離開前,他得做做準備。水生找來天亮、喜順,要他們再細細預算、核實,到完工還需要多少錢。天亮和喜順拿著本子寫寫畫畫算了好一陣,不包括踩橋辦席,僅掃尾工程就需要六萬三干八百元。水生記了一個數,他在心里盤算了一下,草娥那筆錢早用完了,另一個折子上的錢,其實也動用得差不多了。一早,他去了信用社,單獨辦了一個折子。辦完,他原來那個折子上面,就所剩無幾了。

十二

水生最信任的人是天亮。傍黑他單獨又來找天亮,天亮見他眼中忽然噙著眼淚,正要問話,只見水生撲通一下朝他跪了下來。天亮哪見過這樣的場景,以為水生為了感激他忙里忙外,奔波在橋的建設上,但他無論如何承受不起這樣的大禮,就趕緊拉他起來。但水生卻長跪不起,說希望天亮答應自己,要自始至終負責,將橋徹頭徹尾全面修建完成。

天亮見他搞得這么莊重,心里忐忑,但一聽說是這件事情,就哈哈大笑起來,說,你看我是丟閃馬的人嗎?還不快起來!水生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天亮發誓,哪個雜種敢不把這件事情辦好!水生方起,說近期有點事情要出去一下,一時半會兒估計回不來,修橋的事只有拜托他了。他將折子交給天亮,然后鄭重地對天亮說,折子里的錢,除去工程款外,還包括喜順和石匠以及天亮從頭至尾的工錢。

天亮心里微微一動,猜想水生心里一定藏有事情,會不會是修橋的錢來路不正?按理,這么多錢落入他的口袋,日子比誰都滋潤,但是他卻沒有藏著掖著,他花在橋上的錢,能堆出一座小山了,放誰誰也難以理喻。天亮的嘴皮子動了動,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出。就像被按動了悲傷的開關,突然從眼睛到鼻子一直酸到心里。他哭著答應道,我干的和你干的事情一樣,還不是都為了沙子田。你付出這么多,我好意思要報酬?我的能力你知道的,折子只能收下了,到時付出去多少,我會給你一個明確交代的,只能是多退少補了。

晚上,水生去找富貴。見水生提著一個袋子,富貴通過這段時間的恫嚇,以為水生又送錢來,眼睛放出光,心里一陣竊喜,就立即遞煙、倒茶,同時屏退了家人。沒想到水生臉一黑,一張口就不客氣說,你從我這兒拿去的兩萬塊錢,有一萬應該還給我!

富貴說,戶口那個事情,我還在問。應該快了吧。

水生說,你不必問了。

富貴說,還錢,就那么急?

水生從袋子里拿出一個蘋果,同時不緊不慢拿出一張報紙包裹著的東西,一抖開,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就顯露出來,那是一把半尺多長的刀。水生沒削蘋果,只用拇指在上刮了刮。刀子很鋒利,一直閃著光,水生將蘋果放在一邊。富貴問,水生你要干什么?

水生再次用指頭刮了刮刀,沒錯,那一萬塊錢,現在,你該還給我了!

其實富貴從水生黑臉那一刻起,心里就開始打鼓。一個在大城市摸爬滾打了十幾年的人,誰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式掙錢?他臉色開始發白,明顯地感到胯下有一股熱熱的液體流了出來。

狗子、鼓眼、喜喜等每天都掐著指頭算著,大致半月左右就能竣工踩橋,到時,得在水生和大花的喜宴上,整治一下水生,讓他大醉一場出出洋相。這個水生,太不夠哥們,足足大半年,連酒都不請大家喝一次。

但是一連幾天,水生和大花家的門都緊閉著,也沒誰問起。喜喜看見門一直緊鎖著,嘟囔了一句,咦,這狗日的兩口子,大人娃兒真能睡。說過了,也就忘了。后來,狗子從他們家門前過,也是沒見開門,說日怪了,狗日的水生和大花是不是煤氣中毒出事了。話出口自己也嚇了一跳,要不要去踢門呢?踢開了,沒有旁人在場,自己恐怕是說不清楚的。想想不對,去給天亮說一聲吧。可天亮卻說,水生快要回來了。掌墨師喜順,也是天天都和他們在一起,若無其事干得很歡,就再沒想過問什么了,一晃半個月過去了。

踩橋日期臨近,還不見水生家的人。喜喜、狗子、鼓眼嘀咕一下,像水生這樣的有錢人,會不會遭人算計了?越想越覺得如此,他們便悄無聲息地出村去,他們要去鄉里派出所報案,但不知不覺到富貴家來了,想既然走到這里了,就給支書說說吧。

富貴猛然間見沙子田來了幾個精壯大漢,心里“咯噔”一下,像被蜂蜇了,整張臉往一個方向抽。是不是水生安排人來找他麻煩?他心里七上八下,警惕地看著他們,卻故意做出輕松的樣子,假裝進里屋找煙什么的,順勢打開窗戶逃走了。弄得幾個人干坐了半天,不見人出來,才懵懵懂懂離開。

其實,水生是在半月前的一個晚間出走的。他背著大背包,攙著大花,帶著兩個兒子,一家子借著星光行色匆匆,他們要爭取趕上進城的晚班車。

眼下,正是春風送爽的季節。天暖了,地綠了,柳枝發芽了,風在頭項輕輕掠過。水生的腳步撞在泥石上,擊出空空的聲音。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后,他才回過頭來,駐足長望。此時,星星眨著眼睛,月亮露出笑臉,后方出現了一條白亮的天際線,環繞著遠遠的山巒。他忽然想,父親、母親、草娥,他們的靈魂會不會飛升,盤旋到沙子田上空?

因為,那座橋,就快竣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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