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的一天,方宇突然來找我。我們已經十年沒見面了,我幾乎不敢認他。他臉上的皺褶像刀割的一樣,又多又深。上高中的時候,他的臉上抹雪花膏,頭發上抹蓖麻油,離老遠能看出梳齒耕作的痕跡。他的兩只眼睛像發光的小燈泡,融化了好幾個女孩子的心。高三那年,他的課余時間用在研究魔術上。名落孫山后,他發誓當一名會魔術的企業家。
我通知馬加雷來坐坐。他哼唧半天,還是答應過來。他還在生方宇的氣。當年,方宇在滸城建了一所藝校,從馬加雷那里借走五千塊錢,說好二分的利息,等了十年,沒見到一分錢。
宏發小酒館里沒有單間,所有的客人都坐在大廳里。馬加雷比我們晚到半個小時。方宇趕忙站起身,想和他握手。馬加雷潦草地握了兩下后,掏出濕巾擦起來。方宇的臉上像是沾了一層灰,嘴唇顫動,可是,轉眼的工夫,他嘎嘎地笑著說,馬加雷,你真逗。馬加雷一屁股坐下,看了一下菜譜,叫老板炒一份空心菜。
方宇端起酒杯,試圖和馬加雷碰杯,都被馬加雷不熱不冷地擋回去。方宇便和我喝。我說我牙疼,上午吃過消炎藥。方宇說,你們這些當領導的,不知道體恤老百姓。馬加雷說,誰是你的領導?方宇再次朝馬加雷舉杯。馬加雷忽地將那盤空心菜端到方宇跟前說,今天你把它吃掉,我就和你喝。方宇的手抖幾下,濺出的酒灑到桌上。吃了我再跟你喝。馬加雷的眼角跳動了幾下。方宇二話沒說,抓起空心菜,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他塞的速度太快,兩腮鼓鼓的,喉嚨里發出咕嚕聲,翻著白眼,轉眼就一掃而光。馬加雷將他倆的杯子倒滿。一口悶。他們用的是一兩裝的塑料杯。馬加雷的左腳蹬在凳子上,眼睛逼視著方宇。方宇按住他的手,說,改天吧,我還得去獸醫站找專家。馬加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行。說完,他仰起脖子,將一杯酒干下去,還晃了晃杯子。方宇求饒道,下次補上。馬加雷不依不饒,端起酒杯就要往方宇的嘴里灌。方宇的凳子往后退到墻角,馬加雷的酒杯也送到他的嘴角。方宇掙扎著站起來,捋一把散亂的頭發,整理了一下打皺的西服,一抬頭,一杯酒干下去。馬加雷說,滴一滴罰三杯。兩個人同時將杯子倒過來。接著是第二杯,第三杯。無論我怎么勸解,他們不聽。馬加雷紅著眼想再倒一杯,手卻抖得拿不起酒瓶。我說,老同學多年沒見,拉拉呱,敘敘舊,飆什么酒?方宇卻搶過酒瓶,每人倒滿一杯,頭一仰,干下去,倒過杯子,看著馬加雷。馬加雷的臉早已像打過雞血一樣紅。每咽一口,他擠一下眼,再猛然睜大眼珠子,感覺像是要跑出來,攔都攔不住。
那天的結果是,馬加雷喝醉了,趴在桌子上抬不起頭來。方宇對著馬加雷的后腦勺說,我喝60°酒頭的時候,從上午八點喝到晚上十點,五個人喝了八斤,沒耽擱和你嫂子整個活,二十分鐘,嘎嘎的。他的眼睛更圓了,兩顆小燈泡發出煞白的光,右耳朵下邊有一道長長的術后疤痕,像一條長長的蚰蜒,身子紅紅的,每條足都是白白的,正邁著相同的步伐,向后腦勺爬去。
鄰桌響起啪啪的鼓掌聲。那個過生日的女孩剛剛許完愿,開始吹蠟燭。
起初,方宇在老家養了幾年雞,卻賠得吊蛋精光,一文不名地去了北京,投靠一個遠房親戚。發財后,回來搞了一個什么藝術學校。那天,他在滸城最好的餐廳請我們五個同學吃了一頓飯。那是一個燒制海鮮的餐廳,都是當天從青島威海運過來的新鮮海鮮。我覺得那是我這輩子吃得最有尊嚴的一頓飯。他向我們講述了他的計劃,把學校設在滸城古箏館里,除了古箏專業,還有舞蹈、鋼琴、表演等專業。當時一名藝校生的學費每年要五千塊錢。我們給他算了一筆賬,如果能招一百人,就是五十萬。如果能招到五百人……聽著我們計算,他的臉漲得通紅,手抖得夾不住菜。聽到這個數字,馬加雷喝嗆了,茶水噴了我一臉。方宇當即表示,等他掙到一個億的時候,他會在滸城盤下一棟樓盤,在座的每位兄弟都會分到一套房。他的這句話差點讓我的眼珠子掉出來,我掐了一下耳朵,眼珠子才退回去。那天晚上,我們喝的茅臺酒,吸的軟中華,臨走時,他還給了我們每人兩盒煙。我敢說那天我們百分之一百二都喝醉了。方宇還給我們每個人敬了一杯酒,聲如洪鐘,震得整座樓都在晃動。就是在那天晚上,馬加雷借給他五千塊錢。
方宇果真發了財。他向我描繪第一次數錢時的情景。那是一個晚上,偶爾聽見一兩聲公狗叫,干渴,向往。他的手指腫脹、發熱,只好把它們按進水里,讓它們冷靜一下。當他按保險柜密碼的時候,他卻忘記了密碼,試了半天才打開。一沓一沓的錢差點把我的眼睛刺瞎,他說,它們像墓地里的金銀財寶。他數了一遍又一遍,手不停地顫抖,始終沒有數清有多少錢。那個夜晚,他把它們一張一張地鋪在床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然后小心翼翼地躺在上面。到了半夜,他覺得那些錢開始燃燒,他的身子像著火一般,來回打滾。他覺得他快被燒成齏粉了。忽而他又渾身發冷,蓋上兩床被子,還是渾身哆嗦。真過癮,像是躺在棺材里,陰陽兩重天。他看著我,眼睛里還有燃燒過的佘燼。他的嗓子干啞,喉嚨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像有兩只老鼠在咯吱咯吱地打斗。
我問他為什么消息全無?他說,我給你打過一個電話,你沒接。我沒一點兒印象。我是站在順河街的尾巴梢打的。那個夜晚,我在順河街徘徊了一夜,整條順河街的燈光恍惚,像是給他燒火紙,呼啦啦地響。如果不是黎明的一場大雪,我的骨頭早就漚了。他說,那場滸城的大雪沸沸揚揚地下了一整個晚上,我幾乎蹲成一個雪人,被垃圾清運工踹了一腳。他說那夜的風比小刀都厲害,將他臉上的皮一層一層地削掉。他打了一個嗝,像是被魚刺卡住,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嗝,只好靠上下按摩胸部才緩和下來。這個動作看上去讓他舒服不少。
我在黃河灘養了七千只雞。他看著我,臉上放著光。怪不得他身上老是有一股雞屎的味道。他開始談他的雞,談它們從雞苗到半成品雞的過程,談得津津有味。我從他發亮的眼睛里看到那支規模龐大的隊伍,嘰嘰喳喳,晃著紅色的冠,潔白的身子,你擁我擠。我翹起大拇指。他嘴里的煙一口接一口地抽,兩只眼珠不安分地按順時針轉了兩圈,又按逆時針轉了兩圈,然后,它們停下來,像一只陌生的雞瞅食一樣瞅著我。我會再次輝煌的。他伸出食指,來回晃了晃,接著啪啪打了幾個響指,把剩下的半杯酒一口干掉。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他的嗓子像敲碎的破鑼,一片一片地脫落。
還我錢。馬加雷從桌子上抬起頭來,他的臉上硌出一片紅印子,嘴角有口水的痕跡。方宇冷冷地看著他,臉上的肌肉跳了兩下。外邊進來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暗淡。耍賴是小狗。馬加雷的小指勾住方宇的食指,語氣無力,還沒說完,他便騰地趴到桌子上,打起了鼾。方宇小聲嘀咕道,放心吧,分毫不差。
那個女生開始唱歌:澎湖灣,澎湖灣,外婆的澎湖灣……女孩的嗓音清澈、嘹亮。方宇湊過去,和她二重唱。他的聲音渾厚,氣息充足,卻總是跑調。惹得其他男生起哄、鼓掌,還吹起尖厲的口哨。
這個場面讓我想起高三那個寒假。同學們放假回家,我們三個在宿舍里喝一種叫“冰雪露”的酒。外邊的小雪下得很輕,像小蠓蟲,撞擊著窗玻璃。它是一種甜酒,黏膩,喝起來卻特別爽。當第二瓶喝到一半的時候,我們體內發燙,酒勁向全身擴散,很快,我們就醉倒了。后來,雪停了,月亮出來了,天地像白晝一樣,亮成一團。我們圍著操場一邊打雪仗,一邊大呼小叫。跑累了,打累了,喊累了,我們就坐在雪地上。這個時候,方宇提議我們拜把子。他不知道從哪里弄到幾根干秫秸,剝掉皮,燃著,煙霧裊裊。我們對著蒼天,對著月亮跪下。方宇在前邊,我和馬加雷在后邊。方宇割破拇指,我們也割破拇指,鮮血一滴一滴地溶到酒里了。方宇大喊,茍富貴,勿相忘。說完,他把他的杯子摔得粉碎,我和馬加雷也把杯子摔得粉碎。
還我錢。馬加雷再次抬起頭,右胳臂攬住方宇的脖子,眼睛半瞇半睜。你喝醉了。方宇掰開馬加雷的胳臂,把它放到桌子上。你個大騙子,今天你必須還,立即,馬上。馬加雷卻出其不意,反手抓住方宇的手。方宇使勁往回抽,右手背上有一根血管鼓起,像一條蚯蚓在爬動。馬加雷猛地一拽,方宇被拽離凳子,差點兒摔倒,他的臉紅起來,從左上衣兜里掏出鋼筆,在菜單夾上沙沙地寫起來。他用的鋼筆是英雄牌的,已經有些年頭,表皮有地方磨成了白色。他寫字的姿勢很認真,歪著頭,唰唰唰幾筆就寫完了,用力一扯,塞到馬加雷的鼻子下邊。馬加雷清醒了點兒,大聲說,你這空頭支票,糊弄誰?方宇咬斷鋼筆帽,折斷筆身,用腳來回踩,直到它徹底破碎。他喘著粗氣,胸脯一張一縮的,聲音咕嚕咕嚕地響。馬加雷還想說什么,頭卻勾回到桌面上,發出輕微的鼾聲。我看了一眼菜單夾上那一行字,是按支票的格式寫的,落款是“方宇”,字體歪斜,筆畫相連,一氣呵成,像臥波的仙子,靜靜地躺在蓮葉里。他輕輕地搖頭,兀自笑起來,有幾分嘲諷的意味,聲音輕得像羽毛,出口后卻變成咻咻聲,滿載著水汽兒。他的嘴角往耳朵邊跑,眼角藏著半粒淚珠,像是鑲嵌在那里的一粒碎珍珠,轉了幾轉,沒能落出來。為了掩飾,他撿起鋼筆,吹落上面的塵土,小心地擦拭完筆尖,把它舉到眼前,看了又看。
有那么幾年,方宇的藝校辦得非常紅火,學校規模一度達到八百人。他忙成一根鉆桿,時刻能聞到從他身體里發出的焦煳味。他的應酬也多起來,從早晨喝到傍晚,從夕陽喝到天亮,曾經一次喝到胃出血,一次喝成胃穿孔。記不清哪次,我去醫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一個高個子的鬈發姑娘在喂他吃藥。一看見我,他就抓住我的手大喊,蒼天吶,親人呀。說完,他想下床,卻疼得捂住肚子,哎喲哎喲叫幾聲。他拍打著我的手說,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盼來了。我問他咋樣?他齜著牙說,鬼門關里走一遭。我說,老天保佑,福大命大。他大笑著說,死不了的,殺個雞還得打幾個撲拉呢。我說,必有后福。高個子姑娘給我倒一杯水,抿了抿嘴角,算是打過招呼,便離開病房。她皮膚白皙,嫩藕一樣,像一掐能掐出水來,兩條大長腿,像一只在水里走的鷺鷥,走出讓我驚心動魄的步伐。他指著她的背影說,趕都趕不走。直到十幾年后,去了黃河灘,我才知道她成了他的妻子。
我是不是活得像一根屌毛?他的話被嘈雜聲淹沒。那班過生日的年輕人開始撤退。再見。那個小姑娘朝我們擺了擺手。她的臉通紅,像一顆熟透的桃,毛茸茸的。布娃娃。他的情緒一下子上來,不自覺給女孩子起這么個諢號。他喜歡給女孩子起諢號,什么根號2,什么大洋馬,什么黑牡丹,都是和她們的外形特征有關。他喊她們諢號的樣子像在嚼一塊檳榔。小姑娘走到門口,身子立刻被陽光包圍。她停下來,再次朝我們擺手。有時間去我的養雞場,我請你們吃沂蒙炒雞。方宇站起來,大聲地朝她喊道,“希望養殖場”在黃河灘區。他的聲音像炸開的炮仗皮,碎了一地。門口響起熱烈的掌聲。
飯館一下子安靜下來,我能聽到方宇的吸食聲。他拿著一截羊脊骨,嘴里噙著一根細管,他吸骨髓的樣子很認真,聲音很響,像是在吹水泡,咕嚕,咕嚕。羊脊骨滑到桌面上,來回轉了幾個圈,離桌邊只有五公分左右。他用筷子夾起那截羊拐骨,吸了幾口,然后放到離眼睛很近的位置,仔細觀看里面的羊骨髓。真香。他慢慢咀嚼,緊蹙雙眉,瞇起眼睛,似在拼命地享受,或者說是回味。
方宇好像一點兒都沒醉,還給我表演了一個小魔術。他將一張A4白紙折疊了兩次,變成一個正方形,然后他說,你看好了。他來回晃著他的手。我屏住氣,盯著他手里的那張方形紙片。他說,變,變。他的手上下一劃拉,像閃電一樣快,紙片不見了,變成一張折疊好的大鈔,鮮紅鮮紅的。他將它展開,伸到我眼前。是不是真的?我伸手摸了摸。他一連做了三遍。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馬加雷的鼾聲不斷。我很不習慣這種沉默。在我想起身逃離的時候,他卻說起他的兒子。他是這樣說的,你為什么不問問我兒子?這把我問傻了,我哪里知道他有兒子,7我說,兒子有什么好的?我也有一個兒子,偷雞摸狗拔蒜苗,逆反得跟孫悟空大鬧天宮似的。我兒子和你的兒子不一樣。他怕我不明白,補充說,我兒子和所有人的兒子都不一樣。我說,兒馬蛋子不都一樣?跑起來四蹄不著地,瘋起來在漫野撒潑。他說,我兒子是個超能的天才。我說,你胡雞巴扯,就我們這樣的家庭,十八輩子也出不了一個天才。我拍著他的肩說,反正我兒子是個笨蛋,上課睡覺,下課打架,曾經敲斷過別人的鼻梁骨。他說,你見了就知道了。我說,你說說你兒子怎么不一樣?他說,反正我兒子和別人不一樣,他不得冠軍,天理難容。停了一下,他又說,你真該去看看他。我說,天都讓你戳破一個洞。他正了正領帶說,信不信由你。他這樣一說,我真想去黃河灘區,見見他的兒子。不會讓你失望的。他笑得五官錯位。
剩下的時間,他說了一些關于雞的事情。他說得很詳細,諸如什么季節打什么疫苗,不同階段在飼料里加什么藥,溫控,濕控,每天的食量,疫苗,等等。我說,只要收入可觀,再忙也是值得的。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每吸一口,他都會靠著椅子,仰起頭,重重地吐出來。煙霧繚繞,將他的頭圍起來。他的臉看上去恍惚,眼睛藏在里面,時隱時現。
一點半,馬加雷還沒有醒過來。方宇說他背馬加雷回去。金河路像一截燒紅的鐵管,散發出的熱浪有幾丈高。陽光亮得人不敢睜眼。別看馬加雷的身子瘦得像根木條子,醉過酒后卻像一條死麻袋,伏在方宇的背上,沒有一點兒形狀,一會兒往左歪滑,一會兒往右歪滑。讓人佩服的是,方宇看似腳下無根,晃晃悠悠,像個打醉拳的武僧,卻總能把重心找得準準的。穿過中間欄桿的時候,馬加雷的左腳被一根銹斷的欄桿刮了一下,身子耷拉在一邊,眼看就要掉下來,方宇只好彎低腰,雙胯扇開,兩條胳臂緊緊箍住馬加雷的大腿,連續往上托了兩次。還沒走出金河路,方宇臉上的汗如稀里嘩啦的大雨。橫穿過馬路,我看到馬加雷在朝我擠眼。他一準醒酒了,兩條胳臂卻緊緊地箍住方宇的脖子。我不敢戳穿馬加雷,問方宇要不換我來?方宇卻說,馬加雷,咱先說下,我背你一趟,就等于把錢還清你了。馬加雷立馬跳下來,趔趔趄趄地橫過馬路,他的涼鞋掉了一只,燙得他哧哈著嘴。方宇卻哈哈大笑,聲音像漏氣一樣撲哧撲哧響。
立秋后,我和馬加雷決定去黃河灘看看。
我第一次和方宇聯系,他說他四奶奶死了,得跪喪。一周后,我再次給他打電話,他說他在市里學習養殖技術,改天在盛達大酒店請你們吃燉乳鴿。馬加雷說,我們天天去盛達大酒店,還用你請?第三次,馬加雷直接說我們正在去黃河灘的路上。方宇支吾半天說歡迎,還說馬上去黃河大堤上支一門大炮。十一響,行不行?我說嘴饞了,想吃你做的沂蒙炒雞。雞肉都是用飼料催熟的。方宇說,要吃咱就燉黃河鯉魚,純野生的。
一路上,馬加雷反復說著他的五千塊錢。他說的大意有兩點,一,那時的五千,不算利息,相當于現在的五萬。二,無論如何,他今天得把錢要回來。
一下黃河大堤,空氣突然變得澄清起來,夾雜著一股濃重的泥腥味,在我的鼻孔里橫沖直撞。我老遠看見一片房子,被一片玉米包圍著。玉米的葉子變黃了,在微風中招搖著像斷殘的手臂。那片房子是用空心磚壘起來的,上邊棚著一層藍色的鐵瓦。大門口有兩棵粗大的水泥樹,樹身的顏色發白,樹冠上散落著幾根枝條,幾片假葉子在風中慢慢擺動。鐵柵欄門的鋼筋銹跡斑斑,有兩根已經開焊,一根別到另一根里。鐵柵欄門上邊有一塊牌匾,寫著“希望養殖場”,舒同體,筆畫很淺,能隱約看出淡紅的底色。它們像五只沒長成的小雞,棲息在牌匾上。
誰讓你們進來的?從水泥樹的后邊走出來一個男孩,眼睛像豆粒,瞥著我們。他的聲音洪亮,個頭快到我的肩膀,留著平頭,腮幫鼓鼓的,上下嘴唇像干旱的土地裂開了一條小縫,露出發黃的牙齒。我不能一下子判斷出他是孩子還是成年人。我們繼續往里走。經過我爸爸允許了嗎?他歪著頭,像一只雞,盯著我們。從他的聲音里,我判斷出他是個大孩子。馬加雷說,你爸爸是誰?他的臉漲得通紅說,連我爸爸都不知道是誰,還敢闖進來,你們是不是混大頭了?馬加雷趕忙說,我們是你爸爸的朋友。他說,我爸爸的朋友?他的語氣有點兒緩和。我們不再理他,繼續往前走,他跟在我們身后,快到雞合棚的時候,突然從旁邊竄出一只大白鵝來,伸長脖子,緊跟在我們身后,啊啊地尖叫著。我們走,它跟著走,我們停,它也停下來。咬他們,咬他們。大男孩攥住它的脖子,一邊往我們這邊推,一邊發出嗤嗤的笑聲,像是在放一串沒有內容的屁。大白鵝像是受到鼓勵,脖子垂到地面,快跑幾步,嘴銜住馬加雷的褲腳,被馬加雷一腳踢翻,像一只球,滾了一米遠。它立即站起來,反撲過來,再次銜住馬加雷的褲腳。馬加雷又是一腳,比剛才的勁大了,將它踢出兩米遠。它被徹底激怒,打一個滾,翻身站起身,迅速追過來,嘴里流著沫,叼住馬加雷的屁股。馬加雷還想飛腳,大男孩抄起一根木棍,朝馬加雷撲過來。
把棍子放下。方宇走進大門。他穿著一雙雨靴,肩上扛著一張漁網,左手是用一根蘆葦串著的兩條鯉魚。和普通鯉魚不同的是,它們的身子發紅,瘦得像一把殺豬刀,頭顱像刀把,尾巴呈紅色,像刀尖,還一甩一甩的。魚。魚。大男孩飛奔過去,一把搶過來,笑著舉到我們臉前。不給你們吃。他笑的時候,眼睛瞇成一道縫。我詫異地看著方宇,又看看大男孩,打死也不相信他們是父子,我寧愿相信方宇播錯種,不小心將瓜種當成豆種。大男孩很像一個人,我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個叫舟舟的天才指揮家。難道他是個天才指揮家?說實話,我不想以貌取人,它太牽強,沒有說服力。叫叔叔,方宇拍著大男孩的肩膀說,他們是爸爸的好同學、好朋友。大男孩眉頭一皺,身子往后一撤,咧了咧嘴,又咽回去。顯然,他還生馬加雷的氣。方宇說,他們是城里來的叔叔,都是當官的。大男孩突然哭起來,像牛叫,聲音直成一條線。我才沒有這么蠻不講理的叔叔呢。說完,他一口咬住魚頭,任憑那條魚身子怎么擺動,他就是不松開。方宇笑著說,火筒子脾氣。直到魚頭被咬掉一半,魚尾巴還在他手里大幅擺動。好。方宇拍著他兒子的肩膀,伸出大拇指。
方宇去了廚房,說要展示一下手藝。他老婆殺開一個黑皮紅瓤的大西瓜。黑色的瓜子特別像雞的眼睛。于是,我想起他說過的七千只雞,想看看它們吃食的壯觀場景,一定很震撼。
雞合門用一張藍色的舊鐵皮虛掩著,一推,嘩啦嘩啦倒在地上。我的眼前一黑,傻在那里,站了足足兩分鐘的時間,眼睛才適應過來,看到食槽,飲水器,項上吊著幾個模糊的燈泡,下面是成排的鐵網,是過濾糞便用的。所有的東西上面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有蟲子爬動的痕跡,曲里拐彎的,還埋葬著無數只蒼蠅的尸體。有一道細光在墻上來回晃動,它是從爛鐵皮瓦的縫隙里鉆進來的,像跳蚤一樣閃過來閃過去。無數細微的灰塵在光線里飄浮,跳著怪異的舞蹈。我沒有看到半只雞,甚至沒看到一根雞毛,只有一股濃重的陳腐氣味強烈地撞擊著我的鼻孔,像有一把魚鉤伸進我的肚子,只要輕輕一拉,肝腸就被鉤出來。
從雞棚里出來,往右拐半里路,是一個土堆,一人多高,上面的土淋過一場雨,開始拱出草芽。大男孩在一個土堆旁挖土。他把土鏟到一個大籃子里,鏟滿后,他會扛到土堆的另一邊倒掉,然后,他再把它們鏟到籃子里,扛回來倒掉。這個動作讓他樂此不疲,額頭上洇滿汗水。看到我們,大男孩沒有停下來,他還是不想理我們。我拽住他的胳臂,被他擋回來。我一瞪眼睛,他軟下來。我說,雞呢?大男孩右手食指豎在嘴唇中間,噓,別說話。我有些蒙。大男孩指著土堆說,它們正在睡覺。這個時候,方宇老婆走過來,開始啜泣,還擤一把鼻涕,抹到鞋底上,說,先是一只一只的,然后是一片一片的。她的聲音嗚咽,像是被一枚枚果核卡住。
除了那兩條黃河鯉魚,方宇還把那只鵝也殺了,燉了一大鐵盆。這頓飯我們吃得斷斷續續。關于鯉魚,他問我們吃得慣嗎?一股土腥味。我們早就和它同飲一河水。我解釋說,從去年開始,滸城居民就開始喝黃河水。我說把那只鵝殺了有點兒可惜,它可是你兒子的保鏢。方宇說,誰讓它敢咬你們呢?想必他是想幽默一把,話卻說得跟一根干柴似的。馬加雷連著吃了幾口肉,還喝一大口白酒,轉頭看著方宇,臉色變紅變紫。他一準想提那五千塊錢。方宇舉起酒杯說,以后,咱定個日期,國慶節或者過年,你們來我這里,每年聚一次,吃純自然綠色食品。他分別看著我們,眼神像當年和我們拜把子的時候一樣堅定。
好像是為了助興,方宇決定讓大男孩給我們表演節目。大男孩腆著大肚子,腰里系著一根金色的牛皮帶,一歪一歪地走向一架倒過來的地排車架子。地排車架子是木板做的,每踩一步,都會吱吱地響,有一種快要散架的感覺。他往手心里吐唾沫,再來回搓幾把,便開始他的表演。他用抓舉的方式,分別舉起20公斤級,25公斤級、30公斤級、50公斤級、60公斤級。每次抓舉前,他都會舉起手,十根指頭翹成兩朵花瓣。每增加一個級別,大男孩都不費勁地舉起。30公斤級的時候,他還舉過頭項,來回走幾步。他的杠鈴很簡單,是用水泥做成的圓墩。那些數字歪歪斜斜,用紅色的記號筆寫在圓墩上,中間有一個眼,以便串上杠鈴桿。杠鈴桿是一根長約2米、直徑32毫米的粗鐵棍。方宇的老婆一直跟在大男孩身后,黑裙子下邊那雙鷺鷥一般的細長腿已經變成大象腿,粗糙黝黑。她站在大男孩身后,臉色十分緊張,弓著腰,張開雙手,罩在他身體的外邊。我兒子是不是大力土?方宇率先鼓掌,我和馬加雷跟著鼓掌。方宇的掌聲很重,像是榔頭擊打墻壁,砰砰作響。他說,我兒子是不是個天才?大男孩撇著嘴,眼睛看著天空,兩條胳臂舉過頭項,左右擺動。我和馬加雷都說是天才。大男孩撮著嘴唇,吹一聲長長的口哨,兩條胳臂一搖一擺地走下地排車。方宇老婆輕輕地朝我們點頭,她笑得很淺,依稀看得出當年的美麗。
我們又繼續喝了幾杯,身子開始發熱。方宇向我們講述了他的宏偉計劃。他想把養殖場分成三塊,一塊養雞,一塊養鴕鳥,另一塊得改造一下,用來養奶牛。
他沒有說養雞的事,卻詳細地說了養鴕鳥。他給我算了一筆賬,除鴕鳥肉外,鴕鳥蛋就是一筆很大收入。一只鴕鳥第一年產大約7到20枚,產量卻是逐年遞增的,到第7年達到峰值,大約70到80枚,按現行價每枚230元算,那將是一筆豐厚的利潤。你能不能和有關部門聯系,把鴕鳥蛋隨宇宙飛船送到太空,經過失重和變異,能不能長到小象一般大?另外,他打算在黃河灘區推出鄉村旅游,游黃河,品嘗鴕鳥肉和鴕鳥蛋,把鴕鳥肉深加工成真空包裝,在超市里銷售。他的臉由紅色變成紫色,唾沫星子噴我一臉。為了控制情緒,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背靠椅子,仰起頭,吐出一道道煙圈,上升,飄散。
關于養奶牛,他做了大體的規劃。黃河灘區有大量的玉米秸稈,含有豐富的纖維,用它們喂養出的奶牛產奶率高,營養豐富。我每天都會把鮮牛奶送到你們城里人的餐桌上。只有城里人知道養生,懂得什么是好玩意兒。牛奶含有豐富的蛋白質、脂肪、鈣、碘等。他臉上的酡紅更深了,唾沫星子亂飛。女人不停地點頭,臉色緋紅,沉浸在他的設想里。
吹牛×不報稅。你什么時候還我錢?馬加雷的臉色紫紅,嘴里喘著酒氣。今天,你不說個具體時間,我就不走了。方宇攤開兩只手說,我又預訂了七千只雞苗,三個月就可以長成,等賣掉這批雞,我先還你的,連本帶息,一分不欠。你欠我十幾年了,我一家三口至今擠在單位分的兩間舊房里。馬加雷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方宇老婆把兩個魚骨架做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湯,像牛奶一樣白,上面漂著一層蔥花和芫荽,特別誘人。它的味道又鮮又香,連魚架骨、魚刺都燉爛了。馬加雷沒有喝,從兜里掏出一把刀子,放在另一只手腕上。你今天不給錢,我就割腕。我趁機從馬加雷手里奪過刀子,馬加雷驚叫一聲。方宇愣了半天,等他回過神來,他說,我馬上還給你。
方宇搬出他的道具,一張櫥桌,一個大大的紙箱子。他掀開箱子.讓我們看,是不是空的?我看到里面連片紙屑都沒有。他看著我們,眼睛放光,兩只手開始在紙箱子里搓動,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微笑著,舉著一張紅色的鈔票讓我們看。是不是真的?他還讓我們捏了捏,來回晃動,噼啪響。是真的。我和馬加雷點點頭。第二次,他變出兩張,還是真的。接著,又變出三張,四張。馬加雷,你可看好了。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方宇的嘴角微微上翹,眼角從馬加雷的臉上掃過。西邊的太陽像是一個被推倒的鍋爐,融化成一攤熔巖,在天邊一點一點變黃變暗。他的臉隨著太陽的變化變得越來越古怪,越來越估摸不透。在太陽變黑的瞬間,他的臉漲得微紅,身子擺動,手在箱子里搓動的幅度更大,像是有幾只大鳥扇動翅膀,敲得箱子啪啪響。變,變,變。每叫一個字,他都會從里面抓出一把票子,往天上一撒,票子飛散起來。馬加雷一邊奔跑,一邊彎下身子撿錢。酒勁開始在我的體內發作,渾身發熱。天的顏色越來越暗,我只能看著它們像楊樹落下的枯葉。啊,啊,啊,啊。他的叫聲短促,臉色黑紅,皺紋伸展開,嘴張得很大,舌頭不時竄出來,眼睛瞪得大大的,幾乎跑出眼眶。就這樣,他一把一把地撒著票子。箱子仿佛變成聚寶盆,不斷地生產票子。傍晚的風有幾分莽撞,催促著票子,像一群麻雀,一躍飛起,帶著呼嘯聲,在黃河的河道里飄蕩、飄蕩。和它們一起飄蕩的還有方宇哈哈的大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