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 蟄
三月帶著雛鳥飛進窗子來了
這是一年中我最喜歡的節氣
想象所有的蟲子一起醒來
張開六只腿、百只腳、千只足
大地看上去還是末日廢土一般荒涼
但在看不見的縫隙里有細小的肢體
正在成形,從簡單的一點
變化出繁復的器官,為了幾個月后
夏日盛大的求愛儀式,它們
開始長出眼睛,口器,翅膀
此時還透明的身體里滲透著
無名的染色體,將讓它們破土而出后
用閃亮的五彩斑斕點亮黎明
我只在白日夢中,就虛度了這一日夜光陰
這本就該是無所事事的一天
與其鑼鼓喧天,不如靜靜地聽無聲的自然
于是我像那個老人一樣,在枯樹之間徘徊
腳下仍是污雪殘泥,頭頂卻有萬點星光
從這一天起,我衰朽的身軀開始悸動
黑夜從體內緩緩流出,白日昭只
青春受謝,漸長的日光
讓我的皮膚從舊殼爆裂的縫隙中變得透明
時光開始逆流,我眼中看到末日前的良辰美景
希望讓我像一只復蘇的蟲子
開始夢想蝴蝶與鮮花的夏日
中 秋
微信上收到消息,一位三十三年沒見的
初中同學今晚走了,沒有征兆
預先沒有留下任何話
他身體里的秩序在一瞬間崩塌
從這個世界的某個神秘出口,他走出去了
留下一個愛畫畫的女兒
和一位我從沒見過面的大嫂
他的顏面和身形,在另一個久遠的時空里形成的
卻如我在今天早上外出散步時剛見過那樣地真切
他戴厚厚的黑框眼鏡,有寬廣的臉龐
也有寬厚的心靈,他胖大的身材
在齊刷刷像豆芽菜一般的初中生中
有如巨人一樣,仁慈而溫柔
他看似漫不經心的眼神
有時想要跟我們認真地幽默一下
但那是否是在對著三十三年以后的我們暗暗傳遞通關密語?
我們那時了解當時的那個世界嗎?
我們現在了解此時的這個世界嗎?
但偏偏是中秋,我在波士頓的午后
卻知道在地球的那一邊,月光
正當最明亮、炫目的時刻
他已經走了,他去了哪兒?
就在收到這條微信之前
我坐在院子里,透明的桌面
映襯藍天、云朵、暗綠的樹冠
我正收聽遠在漢堡的安迪老師
用一口流利的漢語跟大家講鋼琴的故事
沒有人比安迪老師更像你想象中的波羅的海人
他的安靜,平和,清楚的表達,有克制的激情
還有他那不經意就熱烈起來的彈奏
能瞬間將你帶入天堂
今天,他用憂傷的漢語解說一個德語單詞:Warum,為什么?
聽上去好像是說:烏花,黑色的花兒?
這個世界怎么了?烏花?
他牽著小孫子的手在花園里看那即將凋謝的最后的花朵
看無垠天空如同藍色大海般深淵里那些看不清楚的遙遠未來
小孫子不停地說:烏花,烏花,烏花!
安迪老師用輕輕的聲音對我們說:
我也想對這個世界說,烏花?
然后他輕輕地彈奏舒曼在二十七歲求婚的時候
給克拉拉彈奏的那首曲子《烏花》
第二天,克拉拉的回答來了
今生今世,一定會很有人問:烏花?
但會有人回答嗎?如果像安迪老師那樣平靜而憂傷地問:
這個世界怎么了?烏花?
會有一個終止這一切的回答嗎?
這一邊,中秋的太陽燃燒著
那一邊,中秋的月亮冷下去
很快就會反過來,這一邊的月亮在夜空中閃亮
那一邊的太陽驅走暗夜,照亮世間
我們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
同一個太陽?我們記得的是同一個世界?
我們想問的,是同一個問題嗎?
(宋明煒,教授、詩人,現居美國)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