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戶:男,30歲,微胖,中等身高,穿時下流行的銀白色收縮衣,但忘了設置貼膚形態,看起來有些滑稽。
醫生:女,年齡未知,視覺上介于19歲到59歲之間;戴沒有度數的眼鏡,笑容溫和,但神色干練,眼神偶爾露出譏誚。
高檔辦公室。綠植點綴,壁畫文雅,墻壁上鑲嵌的七八個全息探頭,正在釋放雙螺旋、莫比烏斯環、太陽系星球運行圖等動態影像。
客戶:醫生,我是一個好色之徒。
從小到大,我見到好看的人就走不動道,眼睛也像被對方的臉黏住,怎么都挪不開。我年紀輕輕就高度近視。我的母親對此痛心疾首,她說你怎么跟你的死鬼父親一樣,見色眼開,好色成性,色欲熏心,色膽包天……類似的成語她可以說二十多個。最后,她又嘆息一聲說,可是我的兒子,你要記住色字頭上一把刀啊。你老爸,就是被這把刀砍死的。
我解釋一下,我母親只是在借喻。我老爸并不是被砍死的,他是摔死的。從九十八層的窗外摔下去,可想而知,他成了一攤熟爛了的西紅柿。但即使這種血腥的場面也遮蓋不住另一個更引人注目的事實——他當時是裸著全身的。那戶人家的男主人回來得太突然,他沒來得及穿上衣服,更來不及逃走。他一直趴在窗外,我想他的手臂都痙攣了,但咬牙忍著。據說后來是那戶人家的家政機器人掃地時發現了他,機器人把頭伸到窗外,禮貌地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他搖頭說不用,不要聲張。機器人又說,可是你臉色醬紅,額頭流汗,牙齒打戰,看起來很不樂觀。我爸說你快走,我還能撐一會兒。結果機器人還沒轉身,我爸就摔了下去。后來,機器人受到驚嚇,接受了很久的心理疏導才能繼續工作。
我爸一直是我們家的恥辱。我媽含辛茹苦把我帶大,一直告誡我,千萬別學他。但您瞧,我今天能來到這里,說明基因的力量強大無邊。我走了我爸的老路。
學生時代,我就喜歡混在女孩堆里,看著她們紅撲撲的臉蛋,我就打心眼里高興。我想為自己辯護的是,這種喜悅并非出于低俗的生理沖動。我記得很清楚,還沒發育的時候我就對好看的臉更有興趣,我想,這是源自本能的審美。
從古至今,顏值高的人總能享受到更多的社會紅利。古代時,生得好看就是紅顏傾國,到近代,高顏值也會成為職場利器,能去當明星、當網紅,受到更多人的青睞。
我也一樣,我始終難以抗拒高顏值的吸引。我跟在好看的人身后,對她們言聽計從。從學校到職場,我完全沒有自己的主見,三觀被五官帶偏,做了很多錯誤的決定。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需要做出改變。
因為顏值是對比出來的。有好看的人,自然就有不好看的人。
我的毛病在于只關注前者,假如能一視同仁,我就不會失去判斷力了。
對于后者,我當然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去整容。雖然世紀之初,就有以整容整形聞名的國家,但整容畢竟昂貴,且即使到了如今,也沒有找到完全不被身體排斥的手術。但是,醫生,我聽說你們另辟蹊徑,有一個新的改造方式,所以我來了。
醫生:是的,我們這項技術才剛普及,當然現在已經很流行了,想必您也是從朋友口中聽到的吧。
正如您所說,我們處在一個顏值影響一切的世界,也由此衍生出了社交網絡上的諸多守則。比如,發合影照時,只修圖自己是不禮貌的。人們比任何時候都更在意自己呈現在他人眼中的形象。
然而,所謂顏值,歸根到底只是人眼接收的信息,一切好看的臉,都可以拆解為顏色和線條。各個年代的審美甚至都不一樣。我們的手術,正是利用了這一點。
得益于腦機技術的發展,現在每個人的腦子里都有一塊芯片。這小小的芯片,不僅可以讓我們獲得更多的知識,有更快的反應,更關鍵的是,它還能改變我們視網膜上接收的信號。
于是,我們有了人眼濾鏡這項技術。我們不改變您身體的一分一毫,只需要允許我們在您的腦機芯片上加載一個程序,這樣,您看到的所有人類,都會變得更好看。
我想分享昨天一個客戶的例子。他結婚七年,正面臨著家庭破裂的困擾。原因很簡單,他覺得他妻子不好看。他也知道這是自己的問題,這么多年一直在試圖改變,但人類就是這樣,道德戰勝不了本能,理性在欲望面前不堪一擊。尤其是婚姻的第七年。您知道在中國的古話中,七年是一個不吉利的時間節點吧?在離婚之前,他來到了這間辦公室。他提供妻子的照片,我們為他做了私人定制濾鏡。從此以后,在他眼中,他妻子的臉瘦了,眼睛大了,皮膚白了,身體曲線更明顯了……毫無疑問,他對妻子重新煥發了愛意,把妻子視作珍寶,片刻都不舍得離開。從始至終,他的妻子都不知曉這件事,只是突然感覺生活變得甜蜜。
當然,從愛情和婚姻的純粹性來說,這件事的確有道德上的瑕疵。我也并不為這位客戶辯護。我只想說,每一項技術都不是完美的,而在這次技術實踐中,沒有任何人受到傷害。能做到這一點,我就很滿足了。
那么,先生,現在輪到您了。我們有近百種濾鏡,瘦臉、磨皮、祛皺、美白、亮眼、面部豐盈……每一種的價格都不一樣,您也可以全選,會有折扣。另外,如果您是想針對特定的人進行美顏,也完全可以,只是私人定制的收費會高一點。
客戶:那么,醫生,我想加一個濾鏡——胖臉,讓皮膚變得粗糙和黝黑,增加皺紋,使眼睛黯淡,最好讓我看到的任何臉龐都變得松弛和下垂,至于身材,也壓縮腿,讓人看起來又短又圓。這個能做到嗎?
醫生:呃,當然也可以,理論上應該不難,反向調整濾鏡的參數就可以。但這個要求很新鮮。我冒昧問一下,您為什么要這種濾鏡,是出于某種重口味的審美嗎?
客戶(癱坐在椅子上,露出毅然的表情):當然不是。我終于不再是好色之徒了。
那天傍晚,小美和小帥在醫院外的街上拍分手視頻,陽光很好,四架蜜蜂般的無人機在他們四周盤繞。嗡嗡聲混在夕陽里,四周仿佛淌滿金黃的蜂蜜。這光影很絕,稍縱即逝,很適合他們臺本的意境。
小帥連忙大聲念誦著臺詞,演繹自己出軌被抓的慌張。
小美則聲淚俱下地呵斥,說:“你為了一個機器人背叛我!”
小帥解釋:“你聽我說,我身邊是它,我心里是你!”
小美抹把淚:“我就知道你心里還有我!”
小帥說:“我們仨一起好好過!”
小帥張開懷抱,小美投身其中。
這一切都被無人機的多角度攝像頭錄制成全息視頻。短短兩分鐘內,兩人完成了從喜到怒再到哀最后又和好的多重轉變,再加上倫理梗和無厘頭臺詞,已經具備了上熱搜的所有條件。這是小美和小帥在本月的第九次分手了。
小帥很滿意剛才的表現,檢查視頻后更有信心,便立刻上傳到紅豆快抖微嗶網。
天也不早了,他們正要收工,小美才注意到街邊長椅上有對中老年父子一直盯著他們看。
“有人在看我們……”小美說。
小帥喜上眉梢:“是我們的粉絲吧!”他走過去,一問,沮喪地發現對方根本不知道自己。好吧,看來沒法讓這倆人給自己的視頻點贊了。他正要往回走,父子中的老人咳嗽一聲,叫住了他:“你們,上過熱搜吧?”
一聽這話,小帥就起勁了。
“64年3月22日上午9點23分到25分半,我有一個段子火了,全網轉發。”小帥說。
小美走過來,接茬道:“65年秋天,我在紅豆快抖微嗶網發了個帖子,吐槽化妝品貴。”說著,她露出神往的表情,“結果無意中說出了姐妹們的心聲,大家在我的評論區跟了上萬條,嘖嘖,流量跟瘋了一樣。”
小帥又說:“去年,我倆合作了一個短視頻,好多人看,也上了六秒鐘的熱搜。”
小美再說……
老人聽他們說完,由衷道:“真羨慕你們,居然上過七次熱搜。”
兒子拉了拉老人的袖子,擔憂道:“爸,你身體不好,別太激動……”
老人卻似沒聽到,又問:“上熱搜的感覺怎么樣呀?”
上熱搜的感覺……小帥閉上眼睛,小美停止補妝的動作。幾秒后,兩人同時道:“妙不可言。”
老人又咳嗽起來。他用毛巾捂住嘴,大概是不想打斷小帥和小美的分享。
“雖然時間短,但每次熱搜來臨時,就是在億萬人關注下登上最大的舞臺。那些洶涌的流量,簡直就是等量的多巴胺,能讓人處在巨大的快樂中。”小帥說,“我從出生起,就生活在籠罩一切的互聯網世界。網絡比現實更龐大,更值得我們投入。但網絡又太龐雜,我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我在上熱搜前,生活暗淡無光,就像蒙了多年的塵,生了厚厚的銹。但一上熱搜,塵土被吹干了,鐵銹剝落了,我的生活在那幾秒鐘熠熠生輝。哪怕我當時只是在幽閉的救濟房里,躺在焐不熱的破床上看手機,也能被熱搜榜推向世界之巔,俯視整個世界。”
小美“嗯”了聲,看說完了的小帥陷入了戰栗和沉默中,便接過話頭,“最關鍵的是,這是個很公平的年代。所有人都有上熱搜的機會。要知道,以前人們想上熱搜,得去買,得去營銷,得去策劃。熱搜是廣告,可以盈利,也是長矛和盾牌,能夠攻擊別人也能遮蔽自己。但現在,買熱搜已被禁止,能不能上榜單完全由算法來決定。明星不一定能上熱搜,我們普通網民反而有了機會。很多熱搜完全是隨機的,可能你說一句方言,發一個段子,甚至街邊撿到一個玩具,都能上熱搜。這么快樂而偉大的事情,不再是特權階級的專屬。”
老人認真地聽著,眼瞳里的灰白漸漸被向往之色取代。他兒子在一旁憂心忡忡。
“真好啊,”老人的聲音略帶喘息,“可惜我沒上過熱搜,沒法感同身受。”
小帥和小美驚叫:“什么?你沒上過熱搜?!”
這是兩人沒有考慮過的問題。
人們只要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一言一行,都會被放到網上。每個社交平臺都有不同領域的熱搜榜,上不了生活區,也能在娛樂區榜上有名——或者吐槽區、學習區、游戲區……細分的領域成百上千。除了領域,熱搜還根據地區劃分,每個城市甚至每個社區,都有眾多的獨立熱搜。所有的榜單根據算法實時調整,新舊熱搜跑馬燈一樣更換。這種巨網撒下,在流量海洋里游動的人們,無人會成漏網之魚。
“連我兒子都上過熱搜。他打一款游戲,被BOSS打死了幾百次,居然也在網上小火了一把。”老人抖著嘴唇,過了幾秒又嘆口氣,“但我就是沒上過熱搜。我一次都沒有。我干什么事情,在網上都掀不起聲浪。我試了一輩子都沒成功過。現在,我得了絕癥,快死啦,我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幾人都沉默了。
太陽西沉,四周慢慢暗下來。幾縷風吹過,路上的落葉沙沙作響。
時間已不早,老人又咳嗽不停,讓小帥和小美擔心他是否要將心肝脾腎胃都咳出來。中年人連忙把老人扶起來,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回了對面的醫院。
目送兩人走遠,小美和小帥感慨不已。小美搖搖頭說:“沒想到還有一輩子沒上過熱搜的人……”
“是啊,真可憐。”小帥感慨,隨即點開右手戴著的便攜全息探頭。
令他失望的是,這一次,流量之神依然沒有眷顧他。每時每刻都有新的熱搜。世界輕盈如浮萍,被龐大的互聯網海洋托承著,每朵泛起的浪花都是人們被數據裹挾的生命里最高光的時刻。但屬于小帥和小美的浪花早已消散,即使整個海面都在沸騰,那也是別人的精彩,與他們無關。
世紀之初,有人說,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十五分鐘。到了現在,這十五分鐘被切斷被碾碎,散成了熱搜榜上滾動的詞條。有些不到一秒。
小帥不得不悲傷地承認,他的那幾秒已經過了。
小美心情倒是好一點,因為相比今天這個患病的老人,她還是幸運的。于是,她在紅豆快抖微嗶網又發了一條文字動態,感慨這位老人的倒霉人生。發完,她就跟小帥告別,各自回家。
順便說一下,小美和小帥雖然拍攝了幾百條情侶視頻,包括甜蜜的日常、激烈的爭吵、分分又合合……但他們并不是情侶。兩人各有婚姻。
小美回家后才發現自己的紅豆快抖微嗶網賬號已經爆了。
“呀,真是活久見!居然有人沒上過熱搜。”
“真的活到這么大,一次都沒熱搜過嗎?”
“編的吧!一百道題全做對不容易,要全做錯,那也不容易。”
“說不定真有這種人,熱搜跟長了眼睛似的特意避開了……”
……
她主頁的瀏覽量暴漲。不僅有人在她的賬號下討論,幾個粉絲數達到天際的網紅也轉發并寫下長篇見解。人們的好奇心被激起,沒上熱搜的梗被迅速做成表情包,傳染病似的在各大社區蔓延。還有主播把這個選題做成長視頻,分析為何有人在這樣的年代里,居然連續七十年完美避開了所有上熱搜的機會……一時間,流量迅速涌來。
小帥的電話打過來:“你看一下熱搜榜!”
小美手一抽,翻到紅豆快抖微嗶網的熱搜榜。果然,現在排在榜單第一的熱搜是:
一個從沒有上過熱搜的人。
小帥和小美在醫院外的長椅上蹲守了快一周,快失去耐心時,才看到那個頹喪的中年人。
“你爸呢?”小帥連忙上去問,“他不是沒上過熱搜嗎?現在他上啦,而且在榜首上持續了快十分鐘!很多人聯系我,想采訪他,我們在這里等了好久,你怎么才來……”
小美拉了拉小帥的袖子,阻止他說下去。
中年人冷著臉,說:“我來醫院收拾他的遺物。”
“啊?”
“我爸死了。”
小帥連忙閉嘴。小美看到中年人臉上除了悲傷,還有憤恨,心里咯噔一聲,問:“是我……跟我們有關系嗎?”
“他看到你那條熱搜,興奮了好幾天。醫生讓他治,他也不肯……”中年人的聲音有些顫抖,“他說他是因為沒上過熱搜而上的熱搜,要是繼續活著,這條熱搜就破了。”
小美說:“對不起,我們沒想到……”
中年人壓抑著哀傷和憤怒。但最終,他也只是嘆了口氣:“他死在熱搜上。”
說完,他就低著頭走進了街對面的醫院。
小美腦中思緒萬千,剛要說話,發現小帥竟然滿臉興奮。
“他死在熱搜上。”小帥念叨著這句話。
小美疑惑道:“你……”
“他死在熱搜上。這句話太絕了。這個老人因為沒上過熱搜而上熱搜了,現在又為了保持熱搜的熱度,寧愿不活……”
小美明白他的意思,眼睛也明亮起來。
他們同時說:“這又可以上一次熱搜啊!”
明天就是爸爸三十五歲生日。晚上,媽媽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給爸爸慶生。奶奶、外婆、姑媽、大嬸、二嬸、表姐、表姐夫,還有我的幾個弟妹都來了,大家給爸爸擺上蛋糕點上蠟燭,然后圍著他唱生日歌。唱著唱著,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淚。
當時我還不明白大家為什么流淚,只是大口吃蛋糕。到了第二天,我才感覺到家里不對勁。早上起來,爸爸居然還待在家里,他很迷茫的樣子,穿著睡衣走來走去。我發現他的身體微微透明,跟周圍的電視機、墻壁、門有很明顯的區別。
哇,爸爸,我驚訝地說,你有超能力啦。
爸爸沒有理我。他坐在電腦前,裝作很忙的樣子,但我看他忙了半天,電腦上什么變化都沒有。
我又問,爸爸,你在工作嗎?
爸爸苦澀一笑,沒有,我被裁員了。
那可以找別的工作呀!
找不到了。爸爸不愿意多說。
晚上媽媽回家,看到爸爸的變化,眼睛頓時紅了。她和爸爸抱在一起,隱隱啜泣,我在一旁不知所措。但媽媽沒有悲傷很久,因為她工作很忙,回家就很累了,不一會兒就洗漱完去休息了。身體變得更淡的爸爸則在客廳里休息,我晚上起夜,聽到爸爸在哭。不過他的哭聲很低,若有若無的,很快就消融在夜里。
后來,爸爸就不待在家里了。他出門走動,街上有很多跟他一樣呈半透明狀的人,見到了會互相點個頭,然后繼續漫無目的地行走。我發現,很多場合都不歡迎他們。辦公樓他們進不去,咖啡廳里也全是更干練和嗓門洪亮的年輕人,爸爸進去后,會被襯托得更像鬼魂。他們只能在街上游蕩,身體越來越透明。
直到有一天,我也看不到爸爸了。他徹底在我的生活里隱形,但我并不悲傷,因為我也會慢慢長大。等我三十五歲時,我也會變得透明,在另一個維度里與爸爸相會。
瑞奇和珀爾是一對朋友。
瑞奇有一千萬資產,是標準的富人,珀爾是窮人,兜里才七十塊錢。
兩人走進超市,在一排罐頭前停下。
“捕撈上來的鯡魚有大有小,但每個罐頭都是500克。”珀爾說,“真是神奇。”
瑞奇說:“大魚縫隙里塞小魚,小魚堆里放大魚。罐頭總能達到均值,很簡單的分配問題,并不神奇。”
珀爾說:“你有錢,你說得對。”
兩人各拿一罐,走向收銀臺。
珀爾突然說:“你聽說了嗎?”
“嗯。”
“他們是真的要那么干嗎?”珀爾說,“那可是把整個城市都變成超市貨架,讓每個市民都成鯡魚罐頭呀。”
瑞奇憂心忡忡,嘆了口氣。
到了收銀臺,珀爾把罐頭放上去。收銀員掃過后,說:“三分半。”
珀爾說:“這么便宜?”說罷,喜滋滋掏出一塊錢,遞過去。
收銀員花了足有三分鐘,才給他湊齊九毛六分五厘錢。
瑞奇已經眉頭緊皺,走上前,把罐頭遞過去。
“五千。”收銀員說。
珀爾在一旁聽到,驚叫:“什么?”
瑞奇搖頭嘆道:“看來,他們已經這么干了。”
珀爾聽后吸了口涼氣,過了一會兒,嘴角揚起。
“聽著,你可以這么干。”珀爾把瑞奇拉到一邊,小聲道,“給我錢,我幫你買。反正現在我買東西很便宜。”
瑞奇想想也是這么個道理,于是他給珀爾轉了一百塊。
珀爾又去柜臺買罐頭。他左右看看,發現超市里每個角落都運行著攝像頭。他突然后悔了。
叮。
收銀臺上顯示的價格,已經變成八毛五。
老李原本以為自己對巡警這份工作并不喜歡,畢竟干了一輩子,耐心和熱情早已磨光。但真到退休前夜,要把警徽和槍交給小李時,還是有些不舍。
當然也不放心。
“兒子,你能行嗎?”
小李看著他,認真地說:“現在是工作中,我們是同事,不是父子,請叫我李警官。”
老李咂摸著這三個字,又看看兒子的模樣,還是道:“小李,這可是槍,扣下扳機能要人命的。”
小李說:“我受過專業培訓,有全套證書,你如果不信,我可以拿給你看。”
“這么認真干什么,你考證的學費,還不是我出的?”老李小聲咕噥著,抬頭看了眼天色,已經是半夜了,路燈一閃一閃,照著破敗的街道,“離午夜還有兩個小時,我到明天才退休,最后再巡一次街吧。”
于是,老李帶著小李出了警局,走上大街。
街兩旁高樓聳立,龐大的樓體隱在黑暗中,像是夾道歡迎的巨人,但此時這些巨人都沉默又耷拉著,仿佛所迎之人遲遲未到。街邊的門店都關了門,櫥窗里一片漆黑,除了臨近路燈的幾家店能看到門牌,其余的連賣什么都看不到。
“哎,我年輕那會兒,可不像現在。”老李邊走邊感慨,“那時候,晚上十點是最熱鬧的,大家都來到街上,每家店的燈都會亮。”
小李悶頭走著,沒說話。
“我和你媽,也是在這個時候認識的。她在便利店里工作,這時剛剛交班,我去買煙……哦,你還不知道煙是什么東西,那時候還沒有完全禁煙……”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小李終于不耐煩起來,抬頭說:“不要再說以前的事情了,世界不就是被你們弄成這樣子的嗎?”
老李一愣,低頭看了看兒子,便閉口不言。
這樣走了兩條街,終于聽到了一絲喧嘩。
在街的盡頭,燈光幽暗處,轉出一大群人。他們像是夜晚的排泄物,影影綽綽,帶著意義不明的嬉笑和哼罵向老李他們靠近。
老李拉住小李的手,想往旁邊站站,避開這群人,但手剛拉上,就被小李甩開了。
“我們才是警察。”小李冷聲說,“怕什么!”
“你不知道,晚上還出來晃的人,還成群結隊,肯定是——”老李的話沒說完,因為這群人已經來到了他們身邊,他的話及時吞回了肚子。
這群人大概有十二三個,有男有女,腳步踉蹌,似乎喝了酒;燈光掠過,臉上全是醉生夢死的表情。領頭的是個長得格外高也格外瘦的男人,瞥了眼老李和小李,又摟緊旁邊一個衣著暴露的伴侶,哧哧笑著。他們加快步子往前走。
“肯定是什么?”小李盯著他們的背影,問道。
“是快死了的人",出來瘋一把。”老李嘆口氣,“這種人什么都不怕,最好還是別打交道。”
他倆正準備走,身后突然傳來了哐當一聲,倒不是很響,但夜晚靜謐,聽起來就顯得格外刺耳。
老李回頭瞧,見這群人正圍在一家商鋪的櫥窗前,領頭的男人用磚頭砸碎了玻璃,其他人圍在后面叫好。
小李眉頭一皺,向他們走過去。老李連忙去拉小李的手,但剛拉上,就被小李甩開了。
“喂!”小李抽出警用手電,在人群旁打開,“干什么!”
男人被手電正照著,用手捂著臉,眼睛一時睜不開,但罵聲從他指縫間噴涌出來:“哪兒來的小崽子,不想活了!”
“請你說話干凈點兒。”小李正色道。
“喲!”男人躲開手電的光,看清了小李,臉上頓時掛起一片譏笑,“你來管老子閑事,還不夠格。”
小李掏出警徽:“我是警察。”
男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瞬。其他人圍過來,笑嘻嘻地看著他們,男人的僵硬轉瞬即逝,向小李靠近一步,說:“你這樣子——是警察?”
小李的腳后跟顫了顫,但硬是沒后退,直邦邦地說:“是的,我是警察。”
眼見要出事,老李這時候也趕上來,接過小李手里的手電,按熄了燈,才道:“是的,他是警察。我是他的搭檔。”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這對搭檔臉上。
好半晌,男人才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這世道,真他媽是亂了。你是警察就算了,他——”他指著小李,“這么個小兔崽子,也能當警察?”
老李嘆了口氣。這男人話里罵著小李,把自己也連帶進去了,他卻生不起氣來——因為男人說的話是對的。
這一年,老李三十一歲,小李十二歲。
老李出生的時候,世界還沒有變成這副模樣。
那時,全球人均壽命是七十六歲,時間的河水無比黏稠,流動緩慢。每個人都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然而,到了2070年,環境惡化得不成樣子,霧霾濃得遮天蔽日,詭異的疾病開始蔓延,病毒從冰山里復蘇,大肆傳播……人均壽命驟然縮短到了三十二歲。
仿佛,時間之河突然變得湍急,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河水裹挾著,沖到了下游。
老李也猝不及防。那時他剛剛度過童年,尚不理解人們臉上的憂慮,隨著慢慢長大,他才看到了世界的變化。
第一個變化當然是人口驟減,城市日復一日地變得空曠,地鐵里人影稀疏,路邊的車輛日漸蒙塵。唯一變得擁擠的,是墓地,到了最后人們不得不將骨灰盒堆在一起,摞成一座座小山。
緊接著,房價暴跌,經濟崩潰,科技倒退……世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千瘡百孔。人們接受不了剛剛長大就要老去的事實,一度集體頹廢等死。好在政府及時反應過來,調整稅收,頒布禁令,督促人們努力工作,將世界從失控的邊緣拉了回來。
因為人員緊缺,生命變得短暫,大人忙著死去,孩子便只能早點成長。到2055年的時候,全球政府統一修改了對成年人的定義,規定到十二歲成年就可以參加工作,而成年人需要工作到三十歲才能退休。
男男女女們向老李和小李圍過來。
“砰!”
一聲槍響,夜色被震碎,人群也頓時閉嘴。男人臉上一僵,干笑了聲,說:“有話好好說,開什么槍?”
老李向上舉著槍,不知是后坐力還是別的原因,手在微微顫抖。“別過來,如果我感覺到人身受到威脅,有權開槍!”他說。
“行行行……”男人后退,其他人也散開。
一旁的小李也松了口氣,小聲問:“接下來怎么辦,要抓他們嗎?”
好一會兒,小李都沒聽到回應。他納悶地抬頭,發現收了槍的老李正眼神奇怪地看著自己。“怎么了,”他問,“你剛剛沒受傷吧?”
老李搖頭,等了幾秒說:“生日快樂。”
“生日……”小李看了看表,才意識到已經是零點過后的一分多鐘了。好巧,老李開槍的那一瞬間,正好是零點。那一槍,是自己成年的煙花。他鼻子有點酸,還沒說話,老李又伸過手來。
小李遲疑地與父親握了握手。他接過父親的警徽和勛章,出乎意料,這兩件他夢寐以求的東西竟然格外沉。
“那我們繼續巡邏嗎?”小李問。
老李說:“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我的年齡也可以退休啦。”他轉過頭,看向還未走遠的那群人,“現在我可以去做一點我想做的事情了。”
小李一愣,“什么?”
“快樂。”
小李才意識到,他從來不了解自己的父親。“那……”他嘟囔道,“那下次我可能會抓你。”
“沒關系,這是你應該做的,兒——李警官。”
老李走了。他融入了那群幽靈般的隊伍,很輕松,那群人甚至沒問他任何問題就與他勾肩搭背。他們一起消失在傾圮的城市夜景中。
街上只剩下孤孤單單的小李。
“好吧……”他履行自己的職責,繼續巡街。剛走了兩步,他見到路邊有兩個空易拉罐,下意識一腳踢過去。叮叮當當的聲音響起,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突兀。他又提腳去踢另一個,但想起自己已經是大人了,這樣未免太幼稚。于是他放下腳,背起手,一板一眼地走向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