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太后緣

人的一生很漫長，難免歷經溝溝坎坎、風風雨雨，但大體而言，不管是誰，緊要處總會遇到改變你命運的貴人，或解于倒懸，或贈予騏驥。當你白發盈顛、青絲成霜時，驀然回望，屈指數來，五內俱熱。

宋代蘇軾，之所以能成為文化巨擘、名臣循吏，除了自身驚世的才華，也端賴于貴人相助，如伯樂張方平、恩師歐陽修等。而蘇軾一生幸遇的最大貴人，很巧，是三位太后——仁宗皇后曹太后、英宗皇后高太后、神宗皇后向太后。這三位女人堪稱蘇軾的庇護神，在不同階段、不同境況，用那雙溫柔慈愛的手撥轉了蘇軾命運的航船。

古代封建王朝是家天下，皇位的繼承多為父死子繼，如果新皇帝年幼，則一般由皇帝的母親或祖母——太后或太皇太后攝政。歷史上出現過許多有名的太后，如漢竇太后、遼蕭太后、清慈禧太后等。宋朝的這三位太后，在政治才干和品行操守各方面，皆可圈可點，更由于對曠世奇才蘇軾的護佑，溫潤了后世萬千人心。

曹太后，河北人，北宋開國名將曹彬的孫女，宋仁宗的第二任皇后。她熟讀經史，處事果斷。仁宗駕崩后，曹氏成為太后。仁宗無子，過繼為嗣的英宗即位，與曹太后不睦，但他患病，只得由曹太后聽政。一年后英宗康復，曹太后即撤簾還政，并不貪權。英宗在位四年就死了，神宗繼位，曹太后又成了太皇太后。神宗對祖母極孝，祖孫二人甚洽。

“烏臺詩案”蘇軾身陷囹圄，“人以為必死”，多人參與營救。蘇轍以辭官為哥哥贖罪，老對頭王安石也上書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最關鍵的人物還是曹太后。她在病中聽說了此事，對神宗說：“想起當年仁宗以制科考試得蘇軾蘇轍兩兄弟，下朝后高興地說，我為子孫得了兩個宰相。如今聽說蘇軾因詩進了監獄，恐怕是仇人故意中傷吧？即便如此，也算不了多大的事。我的病很重了，不可以因為冤濫傷了中和之氣，應慎重處理。”神宗聽罷流下眼淚。不久，神宗以天下大赦為祖母祛病增壽，曹太后說：“不須赦天下兇惡，只放了蘇軾就夠了。”蘇軾由此得免。

對于蘇軾，如果說曹太后有救命之恩，那么高太后則有擢拔之寵。

高太后名高滔滔，也出身名門望族，曹太后是她的親姨，所以她從小經常到宮中玩，她和英宗同齡，兩人可謂青梅竹馬。她后來當了皇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英宗死，她為太后，神宗死，她又為太皇太后。孫子哲宗即位時年方十歲，高太后“臨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定”，人稱“女中堯舜”。她執政后廢除了新法，召回被貶逐的舊臣，如司馬光、呂公著等人。被發配到黃州的蘇軾也備受器重，扶搖直上，步步登高，官至兵部尚書、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為皇帝起草詔令。朝中黨爭激烈，蘇軾不時被人上書攻擊，高太后總是赦其無罪，有時還當場怒斥對方。蘇軾不愿陷入黨爭的精神空耗，屢次提出外放，高太后撫慰他“但請安心勿恤人言”，對蘇軾真是恩寵有加。從世俗意義上來講，高太后給予了蘇軾一生最高光的榮耀。

據北宋王鞏《隨手雜錄》載，一天高太后召見蘇軾，兩人有這樣一番對話：

太后：“有一事要問內翰，前年你任何官職？”

蘇軾：“汝州團練副使。”

太后：“今為何官？”

蘇軾：“備員翰林，充學士。”

太后：“何以至此？”

蘇軾：“是陛下提攜。”

太后：“不關老身事。”

蘇軾：“那一定是官家（皇帝）賞識。”

太后：“也不關官家事。”

蘇軾：“莫非是大臣推薦？”

太后搖頭，蘇軾大驚，說：“臣雖然無狀，必不敢旁門左道以求仕進。”

太后說：“早就想讓學士知道，這都是神宗皇帝的遺愿。他在用膳的時候經常看卷宗，舉箸不食，身邊的人都知道那定是蘇軾的文章。神宗又經常脫口稱贊：奇才，奇才！可惜未來得及起用學士，就升仙了。”蘇軾聽罷痛哭失聲，太后和哲宗皇帝也都流下了眼淚。

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崩逝，蘇軾失去了守護神，霉運旋即降臨。他先離開朝廷任職定州，繼而被貶惠州，直至孤懸海南島。在那天涯海角，“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大率皆無耳”。此時蘇軾已年逾花甲，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前景仿若海上的濃霧。

又是一位太后拯救了蘇軾，讓他最終回到了中原內地。哲宗24歲即死，無子，向太后否決宰相章惇的提名，欽定哲宗弟端王趙佶繼位，就是那個藝術家皇帝宋徽宗。向太后聽政只有6個月，卻改變了蘇軾的命運。事實證明，宋徽宗絕對是個昏君，蘇軾死后次年，他就下詔將蘇軾等98人列為“元祐奸黨”，御筆親書，刻成石碑，立于端禮門前。可以說，如果不是向太后，蘇軾至死都見不到一點光亮，將帶著無望與不甘終老南荒。

曹太后、高太后死后，蘇軾分別作挽詞和祭文，有“一聲慟哭猶無所，萬死酬恩更有時”“失于慈母”“泣慕同聲”這樣的句子，雖出于禮儀，也是發自肺腑。蘇軾與三位太后之緣，令人深感命運的奇崛、女性的慈悲與人性的力量，所謂貴人，就是人間那道溫暖明亮之光。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