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不久。
36歲的約翰·梅納德·凱恩斯作為英國財政部首席代表,參與巴黎和會。
在會議上,戰勝國(英、法、美等)對戰敗國(德、奧)提出了極其苛刻的賠償條件,要求德國賠償1000多億馬克,還拆分了奧匈帝國,德國也被奪去部分領土。
作為一名經濟學家,凱恩斯認為,《凡爾賽和約》大錯特錯。" 嚴苛的賠償條件,只會把戰敗國逼入復仇的絕境,讓世界大戰卷土重來;對領土問題的粗暴干預,只會破壞原有的政治秩序,導致無盡的革命和暴力沖突。
當然,他的聲音并不被重視。憤怒的凱恩斯辭去工作,回到英國。隨后,他寫了一本書——《〈凡爾賽和約〉的經濟后果》,揭露和談的“真相”。他在書中痛斥美國總統、英國首相、法國總理目光短淺、自私自利,聲稱他們的短視行為正在葬送歐洲的未來。
凱恩斯不只提出批評,還給出了“建設性意見”。
他建議不僅應該減少對戰敗國的懲罰和賠款要求,還應該通過投資,幫助它們重建。因為戰后無數饑腸轆轆的難民,不但沒有錢賠償,還隨時可能鋌而走險成為侵略者。幫助曾經的敵人,就是幫助未來的自己。
凱恩斯的預言陸續變成現實:戰勝國強迫德國、奧匈帝國放棄的那些領土,紛紛爆發革命與沖突,戰火紛紛;《凡爾賽和約》簽署20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西方世界迎來德國人復仇的怒火。
凱恩斯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在勝利的時候看到了危機,在別人貪婪的時候感受到了恐懼。
1929年,美國爆發經濟危機。這場危機,迅速蔓延到其他國家。
凱恩斯在股市和期貨市場的投資,損失超過80%。
尷尬的是,凱恩斯兩年前的預言還在耳邊回蕩。那時他覺得經濟形勢一片大好,自信滿滿地說:“我們這個時代,不會再有進一步的經濟崩潰。”
經濟繁榮期有很多類似的預言,比如美國總統胡佛說貧窮將在不久后從美國消失,美國經濟學會會長費雪預言“股價已經立足于永恒的高地上”,繁榮會一直持續下去。
事后看來,這些預言相當于一種知識泡沫。
凱恩斯很快調整投資策略,搞起了“價值投資”。他錨定潛力股票,低價收購,并在幾年后大賺特賺。他還購買土地,經營農莊,興建養豬場和劇院。
大蕭條讓無數人失去信心,而凱恩斯覺得,無論經濟狀況如何,我們都不應該犧牲生活中的種種樂趣,比如文學與藝術。他認為,解決危機的方法很簡單,那就是,政府積極花錢,擴大投資、刺激消費,創造就業機會。
凱恩斯說,如果他是倫敦市市長,會選擇重建倫敦,把倫敦建設成一個美麗的現代化城市。這樣做,居民可以住進更好的房子,工人可以得到更多的就業機會。“這個項目不僅能為我們提供視覺上的美感,也有實用價值。這個項目需要雇用工人嗎?當然,毫無疑問!難道我們愿意看到他們整天無所事事,靠領取救濟金過日子嗎?當然不是!”
今天,我們早已經習慣了“危機—刺激”的凱恩斯主義模式,但在20世紀30年代,人們還無法接受凱恩斯的觀點。古典經濟學家認為,多數納稅人深陷貧窮,你卻鼓勵花錢,毫無邏輯可言;革命者認為,必須推翻舊世界、創造新秩序,凱恩斯沒有觸及問題的本質。
關鍵是,錢從哪里來?印鈔,會導致通貨膨脹;增加稅收,會加重民眾負擔。
凱恩斯討厭談預算問題,他認為,預算是一堵“思維的墻”,既束縛了人們的想象力,也妨礙了人們的創造力。
凱恩斯的意思是,錢從哪里來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花錢。花錢才能拯救經濟,花錢才能創造幸福。只有消費,才是整個經濟活動的核心。
至于錢的來源,可以是債務,可以是關稅,可以是印鈔,可以是任何合法渠道。“若財政部用一些舊瓶子裝滿紙幣,把它們埋在廢棄的煤礦里,在上面堆滿垃圾,然后讓私人企業把紙幣重新挖出來(用于商業活動)……就不會再有失業。此種措施能大幅提高社會的實際收入。”
凱恩斯甚至建議美國和法國把自己的黃金儲備分配給其他國家,以促進國際貿易。這種建議當然不可能被采納。但它背后是凱恩斯一以貫之的思路:錢從哪里來不重要,重要的是讓錢流動起來。
一位朋友寫信批評他:“你一味要求政府增加開支,好像預算問題不值得考慮。你這樣做的后果是讓所有人,不管多么聰明和包容的人,都認為你已經徹底發瘋了。”
我們總有一個錯覺,認為凱恩斯在大蕭條年代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我們這樣想,是因為他的很多理論,都轉化成了當時或后世的救市良方。其實,這只是歷史的一面。
很多學者關于經濟史的研究表明,如果不搞凱恩斯主義,大蕭條可能會更早結束。各種人為的“刺激”,只是延長了蕭條的時間。習慣性地采取“危機—刺激”模式,制造了經濟周期,讓經濟危機發生的頻率越來越高。批評者認為,凱恩斯主義并非一劑良藥,而是一種疾病。這也是凱恩斯主義盛極而衰的原因。
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結尾有一段名言:
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的思想力量之大,常常超出常人意料。我認為自己不受任何學說的影響,卻往往當了某個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在經濟哲學和政治哲學方面,一個人一旦到25歲或30歲以后,就很難再接受新學說。所以,那些在目前時局中被運用的種種理論通常并不是最新的。但是,無論是早是晚,不管是好是壞,危險的并非既得利益,而是思想。
永遠自信的凱恩斯從未懷疑過,他那套看上去很美的經濟學理論,也許也是一種“危險的思想”。
(摘自《經濟學家的心碎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