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常贊譽宋代政治,或稱頌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或稱頌其有“不誅大臣與言官”的祖訓。這些稱頌或多或少都有史實依據。但究其實質,仍不過是皇權私藏秘用的統治術,而非公開穩定的制度建設。
何以這樣說?我們可以先來看“不誅大臣與言官”的祖訓。這份祖訓被披露于世,是在靖康之變以后。當時徽宗與欽宗皆被俘虜北去。宋高宗于混亂中倉促即位,宋徽宗委托了親信曹勛南返,將該祖訓傳遞給宋高宗。曹勛如此轉達道:
(太上皇)又語臣曰:“歸可奏上,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言官,違者不祥。故七祖相襲,未嘗輒易。每念靖康年中,誅罰為甚。今日之禍,雖不(在)此,然要當知而戒焉。”
據曹勛的說法,該祖訓“藏于太廟”,歷來只有皇帝一人可以見到。宋高宗即位于外地時,汴京已被金軍攻破,無從見到太廟里的誓約,故宋徽宗派了曹勛特意轉達。這意味著在靖康之變以前,除了皇帝之外,北宋朝野上下無人知曉太廟中藏有這樣一道祖訓。也就是說,趙匡胤如果真制定了這樣一則祖訓,他也絕不會讓天下人知曉該祖訓的存在。畢竟,一旦傳播開來,祖訓便不再是私藏秘用的統治術,而將成為公開固定的制度。大臣與言官能夠在政治活動中保全性命,也只會感激制度,而不會感激皇權額外的恩德。
值得注意的是,誓約被曹勛公開后,宋孝宗于淳熙六年(1179)親筆寫下了一段批語,內中明言自己很反感不殺大臣與言官這項傳統,認為“國朝以來過于忠厚,宰相而誤國,大將而敗軍,未嘗誅戮”是不對的,真正的用人之道應該是厚賞與嚴誅并行,對消極執行王命的大臣就應該實施誅戮。這份手詔流傳出去之后震動朝野,造成了“中外大聳”的效果。合理推測,宋孝宗之所以做這種事,是因為他不希望“不誅大臣與言官”這一誓約變成公開的制度,變成趙宋官員們的護身符。只有寬松的政治環境并非來自固定公開的制度建設,而須高度依賴皇帝個人操守,皇權與官僚集團間的施恩與受恩關系,才會自然而然地成立。
作為統治術的“不誅大臣與言官”,可說是相當成功,極大改善了統治集團的內部生態,緩解了內部矛盾,避免了統治集團的內部分裂。
眾所周知,自秦始皇而下,秦制君王們普遍懷有“打天下、坐天下”的思維,視天下為一家一姓之私產。秦制君王的一項基本特征,是坐擁無限權力,又普遍不愿承擔與無限權力相對應的無限責任。實在不得不給天下人一個解釋時,皇帝們的常規做法也是將施政失誤的責任推給官僚集團,這種權責割裂越往后越嚴重。皇帝永遠正確,有錯的只能是官僚與民眾。
皇權追求無限權力卻不擔責,那官僚集團怎么辦?常規辦法是做工具人,一切遵從皇帝的意志去辦。這種辦法適用于普通皇帝,若是碰上自命雄才之主,多半也很難全身保家。此類教訓多了,另一種辦法便應運而生,即成為權臣取而代之。秦制君王固然擁有無限權力,但君王也是人,也會遭遇生老病死等變故。當變故發生,君王無力掌控其無限權力時,便須依賴官僚集團,尤其是依賴官僚集團中的有力領袖。這些有力領袖一旦開始替君王行權,就很難再有將無限權力和平返還給皇帝的機會。
秦制王朝的政治架構無法給官僚集團提供安全感,同樣也無法給皇帝提供安全感——他們日夜擔憂官僚集團蒙蔽自己,日夜擔憂朝中出現朋黨,日夜擔憂權臣與軍事強人篡位謀反。許多皇帝依賴直覺認為,要想睡上安穩覺,唯有將皇權的輻射范圍與輻射強度提升至最大,將官場的角角落落都控制起來,將社會的方方面面都監視起來。可惜的是,這樣做反而加劇了統治集團的內部分裂,加劇了社會動蕩,讓皇權變得更加岌岌可危。
就上述背景而言,宋太祖趙匡胤為趙宋王朝定下的優待士大夫的祖制,可以視為給秦制王朝的政治架構打上了一塊極重要的“補丁”,同時提升了官員與皇帝在政治活動中的安全感。兩宋政治也因此有了一些新的特點,比如很少出現能夠動搖皇權的權臣。然而,“不誅大臣與言官”的誓約只有皇帝知曉,終北宋一朝從未公開,仍在提醒我們:這優待士大夫的祖制只是統治術而非制度建設,趙宋王朝仍是個典型的秦制政權。
如何走出秦制?宋代的士大夫其實已有思考,他們給出的答案是權力與責任必須對等。比如南宋孝宗年間,因孝宗皇帝非常強勢,在位期間“事皆上決,執政惟奉旨而行,群下多恐懼顧望”,遂有官員徐誼上書勸諫道:“若是則人主日圣,人臣日愚,陛下誰與共功名乎?”正因為皇帝事事大權獨攬只會昏招迭出,只會讓官僚集團事事以圣旨為準,從而拉低整個國家的執政水平。
大臣們的諫言,是希望君主能自我約束,能與官僚士大夫共同分享政務決策權。只有君王讓權、士大夫擴權,政治制度才會進步。可惜的是,趙宋王朝的君王們無意聽從。他們緩解權責割裂的辦法不是約束君權,而是減輕官僚集團的責任,也就是“不誅大臣與言官”。簡言之就是權力不下放,但問責力度降低。這種辦法除了提升趙宋王朝政治架構的穩定性,提升皇帝與官員的安全感之外,并沒有帶來更多的東西。
只要權力與責任無法對等,只要君王仍然擁有無限權力且無法被問責,政治上的墮落便是必然。從前的宰執大臣能“封還”君王的指示,是因為君王站在統治術的角度容忍他們這樣做,而非存在某種有力量的制度可以支撐他們這樣做。當趙佶不再愿意維持從前的統治術而想要肆意妄為時,他可以輕松取消“封還”的舊例,御筆也可以很順利地推行下去。從這個角度來看,趙佶最后惹出“靖康之變”這樣的大禍絕非偶然,不能簡單視為趙佶個人的問題。
當然,同樣是君權不受約束,減輕讓官員擔責的懲罰力度,多少還是有點好處的。皇權雖壟斷決策權,但不再嚴懲官員以卸責,官僚集團中固然會有部分人繼續緊跟皇權的意志,但消極執行君王指示的人也會變得更加常見,一些有良知的士大夫甚至會抵制君王的指示。這種抵制與消極,多多少少會減輕一些皇權獨斷帶來的危害。
如此,重新審視兩宋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說,便能看出其中的含金量很有限。
(摘自《大宋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