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變（隨筆）

1

我病倒，高燒在床，無人給我一點水，無人給我服藥。

我躺在床上，在高燒中暗暗蛻皮。

整整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我慢慢從床上抬起身子，高燒退了，我的皮膚是新的，很薄。鏡子里站著純白的羊，絨毛纖細，皮膚粉紅。

而床上臥著一團黑色的皮毛，前半截是狼的，后半截是狽的。

我打電話給人間的動物園，讓他們來取獸皮，他們詢問價錢，我說免費贈送，只附加一個條件：不許賣給任何男人，尤其不能賣給孤獨的男人。

他們又詢問：“我們這里有柔軟的蛇皮，你要不要買一件？有帶斑紋的，也有沒斑紋的。我們基本賣給女人，但你正好缺少在灌木叢里生存的行頭，就破例給你一件。”

我一口回絕了他們的好意。

身上的溫暖在長，我要去找一片草地，試試舌頭的柔韌。

我是說，做一只吃素的羊，骨頭干凈，心地善良。

2

很久以來，我陷入了不可表達之中。不是無可表達，而有那么多東西在胸中翻涌，但找不到合適恰當的出口。

我一直在尋找和等待少數清凈或虔敬的時刻，這樣的時刻能將我內心早就準備好的平時很舍不得用的那么一團富余精力全部用上——在這樣的時刻，我才是最為快樂和最為幸福的。

在平時的工作和生活中，人身上的詩性既用不著，又不能獲得明白表現。現實壓抑著詩性，也壓抑著詩性的感覺。

生活是一堆粗糙的亂石，容不下精致的瓷器，而人的內心絕對是一個精致的瓷器，人的詩性感覺就是這瓷器上的光澤。這光澤發之于自由自在的歡欣怡悅的心境，使人在日常冗務的埋沒中，能夠暫時脫身，帶著激情，在寂寥而邈遠的一種熱愛里，美化感傷，使靈魂的完美成為現世空洞的一種填滿和補償。

但這樣幾乎完美的生活境界，總是很難出現，又極容易被打斷——清凈或虔敬的時刻總是很脆弱，這脆弱是生活的麻木與無情，尤其是那些卑劣而狹隘的人性造成的。

3

它存在，而且不時冒出來，干擾我。它的形態不定，但是本質恒定，當我看見它時，常常眼前出現的是一團索取的空氣、狹隘的棉花、自私的長著青苔的魚缸……它要挾我、逼迫我，試圖用惡劣的言辭讓我俯首帖耳，而且它居然在說愛我——它錯了，當它露出讓人反感的嘴臉，我心里升起的是厭惡和蔑視，我像躲避蛇一樣躲避著，但它的惡俗就在于以糾纏、窺探和蠻不講理的行徑騷擾我，直到我有嘔吐的感覺。它錯了，錯在自以為是的重視和毫無素質的侵襲。有時為了擺脫它帶來的生活的變態，我忍著最為厭惡的情緒，敷衍它，安撫它，讓它的張牙舞爪暫時收斂，但我知道，我對它已經痛恨甚至詛咒了。

它趴在沙灘上信誓旦旦，它蜷縮在沙發里，一肚子陰暗。而它卻感覺良好，亂舞著陰險的觸須洋洋得意。可是我早就把它視同沼澤里的鱷魚和臭水溝里的癩蛤蟆，要掩住自己的眼睛和鼻子才能勉強忍受它的出現。

但是它一時還不會腐朽和消失，我早就知道，邪惡的東西一經產生，就有很強的存在能力，在邪惡中，丑陋將獲得永恒——這也是我們遭遇美好的時候非常稀少，于是我們努力尋找美好的真正原因。

4

辦公室窗戶的對面是一條街。

街上，行人和車輛忙碌著。街的兩邊是冬天的樹，樹影稀疏，偶爾會被貼地的風吹動。

街上的人沒有一個讓我知道他經過時的思想，我只能看見他的頭顱和樹梢。在他的頭顱上有幾個枝條在搖動。

再往上，是天空。天空再往上，還是天空。

冬日節制的太陽，也是最簡潔的太陽。

街上無人歡樂，無人馬上獲得什么。所以我很少看見興高采烈的人。我只能看見枝條上冬天的消瘦和黯淡。

這是一月的午后，我面對的是生活的表面。那些生活的內里都被行人和車輛藏匿著，匆忙從我眼前經過。

這個世界上和你有關系的人很少，能讓你牽腸掛肚的人更是只有那么一兩個。而現在我掛念著一個人，但不知她是何容顏，身在何處。

她應該在遠處的某個地方默默地在冬天里攤開圓潤的手。她的臉平靜如水，但是蘊含著永恒的微笑。

她因為想到我這個人在掛念她而心生默契的微笑。這心里出現的微笑把世界全部阻擋在外面。她把房子空著，等著我手持貝殼，和她一起投入春天枝葉與陽光的互相摩擦之中。

香煙在世界里燃燒，越來越短。

我從來就不缺少溫柔和激情，不過是在遇到她之前，它們從不在空氣中呼吸。

是的，就是她使我在生活的深處發現了我自己。也就是說，如果她不出現并且存在，我看著街上的行人與過客，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停駐與美滿，更不會在寂寥的掛念中，為自己擺脫某種僵硬而在心中涌起真切感動。

我被自己感動，因為在“傾聽蜷縮在事物深處的嘲諷”的同時，我得到了我對自己的迎接與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