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的紅光中有時會有一道鞭影

這是我第一次細讀好友祝鳳鳴詩集《楓香驛》中的每一首詩。讀完詩集，我不禁發出浩嘆：鳳鳴啊，你起步就很漂亮，怎么在更上層樓直入佳境時猝然停下？我感到痛惜，不是因為詩集中的每一首都已經完美無憾。我的意思是，這里邊有很多好詩，其中最好的，好到令我吃驚。

深有意味的是，我在鳳鳴的不少詩歌中發現，他的很多意象和境況也曾出現在我的作品里，僅在《對話》這一首中，就有這么多——云朵、傷口、懸崖、大海、黑夜、秋天、銀幣、蜜蜂、長發、深淵、恐懼、熄滅、看不見。當然，是分散在我的多首作品里的。我們那個時段（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從詞語的倉庫里提取的，有時竟是完全相同的東西，重合度之高令人驚愕。其實我們的交流非常有限，沒有機會較全面地看到對方的作品。這種既無意識又不約而同的詞語操作，可能受到當時壓倒性詩學的刺激和影響，也因為我們內在的氣質比較接近吧。我們甚至都曾將詹姆斯·賴特著名的那行詩——“我已虛度了一生”移植到自己的詩中。但鳳鳴和我幾乎是反方向的詩人，所以我用了“深有意味”這個詞，因為這是兩個方向的潛意識的共振。

鳳鳴的作品像一面鏡子，我在這面鏡子中分明看見那個年代的我和我們，那時的我和我們熱愛藝術和幻象，迷戀磁鐵般吸住我們的詞語和情境，背對活生生的世界和為我們出力流汗的親人，朝向看不見的神秘打著奇怪的手語，而在這種多半可稱其為偽神秘的幻境的迷戀中，已經埋伏著日后的愧悔。當然，在鳳鳴那里，也埋伏著對于真正的神秘的探尋，而詩歌，說到底就是對于肉身和精神之光芒、之聲音、之神秘的捕捉。

以我的直覺，鳳鳴的本性指向一位幸福的詩人，一位光明的詩人，而我們果然在鳳鳴的詩歌中發現了幸福和光明。我們年齡相仿，我比他大一歲。在我們的大學年代和隨后漫長的寫作實踐中，我們所處的氛圍，基本上是現代主義占據壓倒性優勢。這其中，卡夫卡的陰影尤其強烈，精神分析、魔幻現實主義和法國存在主義風靡一時，朦朧詩影響了絕大多數青年詩人。鳳鳴從一開始就將自己的調性定在夸齊莫多和秋谷豐這樣的詩人身上。除了鳳鳴自己提到的夸齊莫多和秋谷豐，我能想到的吻合鳳鳴氣質的詩人還有很多。在我的直覺中，他必然更傾心于希梅尼斯、馬查多而不是聶魯達，傾心于川端康成、宮澤賢治而不是芥川龍之介，傾心于弗羅斯特、斯奈德、瑪麗·奧利弗而不是金斯堡和凱魯亞克。這可能注定了他的心愿是成為一個光亮而非陰影的詩人，平和安詳的詩人而非激烈對抗的詩人。但我們從他的很多作品中可以看到，他也時刻警覺著向他迫近的陰影。他不可能只有光明的一面，并且賦予他詩歌力量的，很可能恰恰是通篇光明中的一道黑光，一條鞭影，一聲尖叫，一種急遽的移動和消失。

盡管鳳鳴采集的部分意象與包括海子在內的同時期的一些詩人趨同，盡管他部分前期詩歌中的凌空蹈虛有著壓倒性的分量，但我發現，至少有一個恒定的色調，也可以說是意象，是遍布鳳鳴作品中的——紅色。這在當代詩人中非常罕見，很多人會自覺規避這一強烈色彩，只在非用不可時用。

玄紅的大海、十月黯紅的光、梅樹上新生的點點紅斑、紅光在浮蕩、遍野紅花、紅色種粒、波濤中的一滴鮮血、火紅的流星、黃昏星火紅的長袍、一只火紅的烏鴉、殷紅的屋脊……

僅在第一輯中就出現這么多紅色！《黃昏，登烽火山》中的七個太陽必定是千倍的紅。而在他早期代表作《楓香驛》中，紅色的楓葉落滿了通往京城的道路。

如何理解和言說鳳鳴詩歌中的紅？我不認為遍布其作品中的紅是鳳鳴的刻意經營。我想到他筆下的獅子嶺——赭紅色的山嶺，尤其想到他家門口的那棵楓樹，想到這部詩集取名為“楓香驛”，能體會到這棵楓樹在鳳鳴生命中的意義。以這棵楓樹為符號/信號或吉祥燈籠/光明火炬的故鄉，是鳳鳴詩歌的原型和源頭，他在他的時日中，也在他的詩歌中不斷回到這個故鄉。

一棵巨大的紅楓，如燃燒的火炬/立在河邊（《南方村莊》）

故鄉是他的定海神針，是他一次次回到那兒皈依的神廟。如此執拗地摹寫故鄉的親人和草木山川，借助種種藝術手段深化故鄉內在精神的詩人，很少見到。鳳鳴將故鄉擢升到神性高度，讓我想到昌耀對于西北的贊頌。這是鳳鳴寫于1992年的《歸鄉》，最后兩行是：

我再也不會走了/我會長久地留在夜色里

這是護佑他的地方，也是受到神靈護佑的地方。在《春節回家》里，是一座有名有姓的山守護著有名有姓的地方，守護著眾生——

夜晚的車燈掃過烽火山/如旋轉的中心，亙古不變/守護著南邊的蘆村

在一個總體氛圍漸漸傾向于懷疑/譏諷的年代，將普通的鄉村擢升為圣物，放進詩歌的神龕，幾乎不合時宜。鳳鳴心里肯定明白，但他真的在這個小如郵票的地方傾注了那么多的心力，真的構建了獨屬于自己的宇宙。

我羨慕鳳鳴有這樣一個可以安頓身心和詩筆的故鄉。我必須承認，我沒有。鳳鳴之所以有這樣一口可以一直開掘的深井，必然與他的童年和少年記憶有關，與他始終在合肥與宿松兩點一線的身心往復相關，但太多人有這樣的記憶和地理上的兩點一線，為什么鳳鳴能做到在他寫作生涯的大部分時段，將那么多的心思放在故鄉？

鳳鳴將早期詩作放在最后的兩輯“芒果樹”和“昨夜的星”中，可能是將它們作為習作和附錄，他沒有直說，我猜有這層意思。其實這里邊已經有很成熟的作品，比如《節日之喜》，寫的是老家的元宵節。鳳鳴筆下呼之欲出的情景，令我想起這兩年風靡手機屏幕的潮汕英歌舞，皖西南的元宵節大約就是那樣一種情景吧。這首詩很有電影鏡頭的感覺：

每年，元宵節前后/我們都在村前的石階上守望/……/嚴恭山上總游來一條銀色長龍//啊，花燈，狗，孩子/云母色的光近了，還有冒著熱氣的腦門/……//踩著高靴/緩緩前行的，是腰懸寶劍的威嚴將軍/書生，穿著綠羅紅緞/黑臉的判官在審判//松樹干上，不知是凍僵的蝙蝠，/還是干枯的茯苓/……/快樂像一陣寒風/又去了黑暗深處的另一個村莊

我們再來看看第一輯中的《往事》。《往事》是對于自己誕生之年想象性質的追憶，開篇第一句就是子虛烏有的畫面——“竹子開花的那一年”。竹子開花我是第一次在漢語詩歌里見到。我問凱鳴，凱鳴打電話問老母親，老母親說，沒見過竹子開花——無中生有的竹子開花，這是神奇的一筆。動蕩的影子不必引申，或許僅僅是激烈擺動的竹影。竹椅是大皖南的集體記憶，尤其在夏天納涼的晚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竹椅。但褐色的鞭子是什么？是抽打過幼童的臉的植物？藍斑鳩或許確有其物，我見過灰褐色斑鳩，但詩人完全可以將灰褐色涂改為藍色，一百年前馬蒂斯甚至將女士的鼻子畫成藍色。陰歷中的龍已經抬頭，遷徙的燕子歸來，它們在天上追逐什么？竹葉的氣息我太熟悉，我能體會到竹葉氣息中立刻涌起的興奮，感官的刺激快如閃電。但最后兩行告訴我們，這接近永恒的景象中恰恰包含了天體和生命的消逝，天上和人間的輪回與循環——

空中滑過火紅的流星/母親在地上長眠不醒

這篇文章快要寫完的時候，我問凱鳴，這里的“母親”是自傳性的還是虛構的。凱鳴告訴我：“昨天才從老家回來，老母親86歲了，身體健碩，自己種菜。”

在城市化徹底改變中國鄉村面貌以前，中國的大部分鄉村都是生者與逝者共存的，逝者僅僅是逝去，卻從未消失，逝者對于生者的愛仍在給生者賜福，給生者存活的勇氣——

遍野紅花/你無力將它/與沃土下死者的叫喊分開/你也無力消受這恩情（《花開》）

正因為逝者可以活著，才有《請求》中神奇的這一幕——

請求死者復活/用肩膀把我扛到山上/請求山上的人們記住我

“山上的人們”應該是長眠地下的親人或鄉親。

鳳鳴記憶中的和每次還鄉感受到的，遠非田園牧歌，美好和悅耳時不時伴隨著突如其來的陰沉與刺耳——

年華和井水/沉沉睡去，不管多久/水底總會傳來秘密的，刺耳的聲音（《童年》）

白色和紅色的雨/年年落在死孩子的身上（《冬天，在我的家鄉》）

直到寫作的最后階段，鳳鳴還在從故鄉的記憶中打撈出奇異的瞬間。在寫于1995年12月的《流星紀事》中，我們看到赤腳醫生肩頭閃著棗紅色微光的藥箱，聽到一個孩子垂危的消息，有關宅基、風水和生死的談話，發現危急情境下“生死由命”這句老生常談引發的突變，也聽到與此并置的男孩與父親在冬月下走動時的交談——一個人兩次將目光投向星空，讀著天上不可翻譯的提示——

哦，我抬起頭來，獵戶星座在中天閃耀/空中傳來千秋的微響——//那無聲垂落的，是流星，還是一道道藍色的鞭影？

第二年，鳳鳴在《清水塘》中再次寫到故鄉，這首詩像《流星紀事》一樣，讓我們體驗到鳳鳴即將停筆時達到了怎樣渾然天成的境地：

這明鏡一樣的水面下/廟宇山急速瀉下的飛瀑/在我們的村子/生活變得緩慢/宛如澗水在水塘歇息//黃昏時分，水邊/總有彎腰洗刷的人/總有翠鳥與黑牛/和身穿紅衣的女孩/她們似乎從來/就在那里，而且永遠在那里//記得少年時代，一個/皓月當空的晚上/我和弟弟回村路過池塘/遠處漣漪閃亮/我說：“你相信來世嗎？”//“我也不知道啊。”/水光依稀，年月流逝//時光抖動著奇異的線條/我已無法控制內心日見憔悴的憂郁

早年對于陌生化奇異效果的追求，已經徹底讓位于樸素直白，即便是令人震驚的“時光抖動著奇異的線條”這一句，有詭異的奇想和變形，卻不借助任何詭異的意象。而真正令人動容的，是清水塘反光中兄弟倆普普通通的一問一答。弟弟的回答，一個小孩的回答——“我也不知道啊”，或許是對很多年后，很多自以為是者的一聲棒喝。我們連明天和下一刻都不知道，又怎能知道未來和來世？

“你怕不怕？”“你相信來世嗎？”生命中最基本的體驗和經驗，都發生在故鄉，這恐怕是故鄉之所以對鳳鳴來說刻骨銘心的根本原因。

鳳鳴為何在1996年底停止了詩歌寫作，是一個謎。他有一個光彩的開端，有很好的成長，贏得了同行和讀者的贊譽，但他確實沒有持續著魔地做這件事，也沒有費心經營自己。或許，我們可以在這一年5月的《荒蕪》和8月的《自責》里找到一絲端倪？

小舅告訴他，“鄉下現在變了”，沒人愿意種田：/“……無論如何/小紅今年要考上中專。”//我大學畢業十年/讀過彌爾頓和描寫德國風景的詩歌/對于愛，寂寞和堅韌/又知道什么？//此刻，對于二尺之外/小舅的焦慮和疲憊/我滿墻排列的書本/暫時是一些無用的磚頭（《荒蕪》）

生活遼闊的海市蜃樓、退縮在電視中，父親、長久怔望著、雪花沸騰的屏幕、聆聽著表弟帶來的鄉村死訊//……/我的詩越寫越假/所謂的“高蹈”/所謂的“關懷”/忽略了親人的恐懼和愛（《自責》）

這大概就是我前邊提到的提前埋伏在心中的愧疚。這是對執著于一項無用之事業的懷疑和否定。不能肯定就是這樣，但發生了懷疑是確定無疑的，而意識必然影響到行動，就像一個人突然發現他一向崇敬熱愛的某人某事不像他以為的那么光彩，會漸漸松弛了那份愛。

早年那首出色的《鄉村，正午之光》，問候了鄉村的一草一木和村民以后，有這樣幾行——

太陽明亮，令人目眩/因為疲勞，所以耐心//我對眼前的一切還缺乏定義/也沒有所謂的人世間的對立

缺乏定義，是因為反對定義？沒有人世間的對立，是因為萬物相安無事？當然不用定義，因為定義必然使用概念，而概念注定毀了寶貴的個體性。暫時沒有對立，是因為不該對立。

但對立終究要來，尤其是在劇烈震蕩的時代，尤其是場景從他閉著眼睛都可以踏著村路回家的鄉村轉移到城市以后。于是我們看到在長期浸淫于故土之后，在進城十年以后，鳳鳴終于嘗試著將鏡頭轉向城市，將音調從抒情轉向紀錄片式的冷峻。其實鳳鳴做得很好，在自己身上那種美學的對峙中做到了平衡，可以說，他在短時間內大大拓寬了自己的疆域，有對城市一隅銳利一瞥的速寫，有對寫作這件事的反省，對故土的寫作也抵達了新境界——這不正是一個詩人難得的豐盈時刻嗎？有多少詩人能在短短兩三年里，在從慣性的蠻力中掙脫出來開拓全新空間的同時，深化自己經營多年的那塊田地，收斂起技藝和意象的鋒芒，僅憑樸素就能打動人心。

鳳鳴的寫作停止得太早。關于故鄉，關于一個地方，或許還有不少有價值的實驗可做。比如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帕特森》，將地方文獻和私人存貨作為現成品，以剪接拼貼的方式，嵌入完全原創的作品，獲得前所未有的神奇效果，這樣一種方式未嘗不可借鑒。還有在我眼中越來越重要的威爾士詩人R.S.托馬斯，他或許也可以給鳳鳴的寫作提供一點啟示。完整地閱讀鳳鳴作品后我想到這些，現在卻沒有機會將這種可能性告訴他了。

楊子，著有詩集《胭脂》《唯有清澈的孩子可以教育我們》《給你的信》，譯詩集《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