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還是象征：重審祝鳳鳴詩歌的藝術旨趣

雖然我認為將祝鳳鳴的詩歌簡單歸類為鄉土詩歌或新鄉土詩歌并不準確，但從地理空間的角度來看，他詩歌里的空間確實是本地的、鄉下的，區別于異鄉和都市；他所描繪的生活場景是普通鄉村家庭的生活，洋溢著濃厚的鄉土氣息，與城市居民和知識分子的生活截然不同。就詩歌中主體身份而言，祝鳳鳴固然是一位知識分子，但在詩歌中，“我”總是以一個土生土長的鄉村孩子和鄉村人的形象出現。與古代的田園詩人相比，無論是歸隱田園的陶淵明，還是渴望歸隱田園的王維，以及其他田園詩人，沒有人會認為他們是鄉村人。在他們的詩歌中，自我形象總是一個試圖隱藏在鄉村人之中的外來者，他們被這片土地滋養，卻并不真正屬于這片土地。祝鳳鳴在詩歌中的自我形象則截然不同，他與這片土地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無論是生是死，他都與他所描繪的那片鄉土緊密相連。盡管他曾經生活、工作的地方都以他為榮，但沒有哪個地方能夠將他從那片鄉土中奪走。祝鳳鳴自己也在文章中坦誠表達了他的“新鄉土觀”？譹？訛，并認同他所創作的詩歌屬于鄉土詩的范疇。這樣看來，將祝鳳鳴的詩歌視為鄉土詩，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

然而，我們仍然需要再追問一句：祝鳳鳴的作品是鄉土詩嗎？在閱讀祝鳳鳴的詩歌時，我并未感受到鄉土詩的氣息。與現代“鄉土文學”中的鄉土詩作，以及湖南詩人江堤、彭國梁、陳惠芳所倡導的“新鄉土詩”相比，可以明顯感受到祝鳳鳴在鄉土文學中的疏離感。他的詩歌顯得格外“洋氣”，除了在題材上與鄉土有所聯系外，其技藝和主題與所謂的鄉土詩寫作大相徑庭。彭燕郊在評論“新鄉土詩”時，對當代詩歌中的“唯美主義”風格表示了強烈的反感，認為“新鄉土詩”是反對唯美主義的。？譺？訛然而，祝鳳鳴的詩歌卻恰恰展現了唯美主義的一面。

在主題上，無論是傳統的鄉土詩還是新鄉土詩，大體上都沒有擺脫浪漫主義和啟蒙主義這兩大類型。浪漫主義者將鄉土生活視為精神的故鄉，他們的鄉土詩延續了田園詩或田園牧歌的士大夫氣息，卻刻意忽視了鄉土生活中的苦難與殘酷，那種擺拍式的文化鄉愁或精神鄉愁，在后現代語境中顯得格外矯揉造作。啟蒙主義者則以先知的姿態審視和反思鄉村，或對其不幸表示哀悼，或對其不爭表示憤怒。鄉村被對象化、異己化，而他們自己卻置身事外，預先占據了道德高地。“新鄉土”詩人把自己定位為“兩棲人”，同時擁有城市和鄉村的雙重視角，？譻？訛雖然打著反啟蒙的旗號，但實際上仍然是一種啟蒙式的寫作。無論是浪漫主義還是啟蒙主義的鄉土寫作，無論是享受鄉土還是指責鄉土，其目的明確，都帶有明顯的功利性。

重新審視祝鳳鳴的詩作，鄉土既不是“我”的浪漫化的精神家園，也不是“我”的客觀化的審視對象，鄉土即生養“我”的鄉土，“我”即鄉土養育之人，二者親密無間，渾然一體，不可須臾分離，也無法拉開距離去審美或批判。僅此而言，祝鳳鳴的創作與鄉土詩之間存在著顯著的差異。他對鄉村景象和日常生活的描繪，始終源自親身體驗。在這種血脈相連的關系中，鄉村的美好、陰暗、驚喜、恐懼、明朗和神秘，常常融為一體，共同構成了詩歌中的氛圍與場景。由于詩人的體驗本身是復雜的、多義的，甚至充滿了悖論而難以言說，加之體驗本身并不涉及美丑善惡的判斷，因此，當這些體驗成為詩歌的主題時，它們顯得格外晦澀，常帶有神秘主義的傾向。這使得我們在閱讀祝鳳鳴的詩歌時，很難提煉出一個明確的主題，也難以用簡單的道德判斷來總結一首詩。閱讀的美感油然而生，而閱讀的感受卻難以用言語表達，這可能是許多讀者在閱讀祝鳳鳴詩歌時的共同體驗。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祝鳳鳴的寫作缺乏形而上的意圖或深度。

在我看來，祝鳳鳴的詩歌與鄉土詩的根本區別在于，他從未將鄉土問題直接作為詩歌的主題，而是始終專注于對存在之謎的深入探究。在祝鳳鳴的詩中，鄉村的自然風光并非作為歌詠的對象呈現，而是作為生存的場景出現。這與城市詩人書寫他們成長的城市環境并無二致，僅僅是因為詩人恰好出生并成長于這片土地，它承載著詩人的情感和思考，因此成為詩歌中不可或缺的背景。鄉村以其地域性和具體性的形象出現在詩歌中，但實際上，它只是詩歌象征體系中的感性層面，是詩人通往象征的另一層面——觀念或本質的橋梁。

正如象征主義者宣稱的那樣：“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主觀的客觀化，而不是把客觀主觀化。”祝鳳鳴在描繪鄉土風物時，也追求象征主義的目標：賦予思想一種敏感的形式，但這種形式又并非探索的目的，它有助于表達思想，又從屬于思想……在這種藝術中，自然景色、人類的行為，所有具體的表象都不表現它們自身，這些賦予感受力的表象是要體現它們與初發的思想之間私密的親緣關系。？譼？訛西方象征主義詩人在創作中并不局限于“思想”這一概念，它可以被某種觀念、情感或情緒所替代，也可以指向“巨大而又普遍的理想世界”？譽？訛，例如天堂或理念？譾？訛。在祝鳳鳴的詩歌中，這種“思想”常常指向某種存在之思，或某種神秘的感覺、情緒，或某種神圣的情感，總之是那些無形的、無法直接呈現的對象，而這正是祝鳳鳴詩歌的旨趣所在。

在《楓香驛》的后記里，祝鳳鳴寫道：“我一直以為，故鄉就是這樣，就是搖搖晃晃的小路散落著稻草，將村莊和小鎮相連；就是小鎮青石板街道上，午夜閃過的紅燈籠；黃昏發電站邊，黑松林上空騰起的麻雀；就是結冰的池塘，兒童的尖叫，牛蹄印里藍幽幽的積水；故鄉也是一位姓陳的傻子常常站在街心……”？譿？訛這段文字亦見于《記憶塑造未來》？讀？訛，內容改動不大。詩人對“故鄉”這一概念的描繪，帶有象征主義的色彩，即通過具體的場景和人物來闡釋一個抽象的理念。若細細品味，不難發現故鄉的“內涵”實際上頗為純粹，它指的是詩人成長過程中的記憶，甚至“姓陳的傻子常常站在街心”這樣的細節，也因其承載著記憶而成為故鄉的一部分。還鄉是一個古老的主題，在古人眼中自然意味著重返鄉村，但對現代人而言，它更多是一個隱喻，指的是在精神層面上尋求歸屬感。否則，城市出生的人將無處可歸，似乎只有鄉村長大的人才能享有這種特權。祝鳳鳴的故鄉明確指向了他的真實家鄉，但那些幾十年前的記憶真的能夠重現嗎？故鄉所隱含的時間內涵，注定了它只能是一個隱喻。因此，書寫故鄉的詩歌，往往是在探討一個普遍的人類文化主題，與具體的、當下的鄉土關系并不密切。

《記憶塑造未來》一文在中國社會科學網上發表，并附有副標題“我的新鄉土觀”。若以這篇撰寫于2009年的文章來解讀祝鳳鳴在20世紀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的詩歌，可能會陷入時代錯置的邏輯謬誤。這篇文章的撰寫背景具有明顯的現實針對性。在2000年至2011年期間，中國的城鎮化進程迅猛發展，城市建成區面積的年均增長率達到6%，這一速度令世界矚目，甚至引起一位德國學者的關注，他為此撰寫了《鄉愁中的中國城鎮化和文化保護》？讁？訛一文。快速的城鎮化進程引發了一系列負面效應，包括生態環境破壞、資源浪費和文化遺產的損毀等。祝鳳鳴在這篇文章中針對這些現代性后果，闡述了他關于自然生態與記憶（文化）生態的觀點。然而，高速城鎮化所帶來的問題實際上超出了“鄉土”觀念的應對范疇，它涉及更高層次的問題，即自然生態和文化生態的問題。在文集《櫻桃變黑之月》中，祝鳳鳴刪去了“我的新鄉土觀”這一副標題。這是否意味著在刪除之時，祝鳳鳴對于評論家賦予他的鄉土寫作標簽保持了一定的警覺？

如果將海子歸類為鄉土詩人，可能不會得到廣泛認同。盡管在九十年代初，海子的“麥子”“土地”一度引發了鄉土詩寫作的風潮，但他的創作顯然超越了鄉土詩的范疇。這里并非貶低或否認鄉土詩的價值，實際上，海子詩歌的主題豐富多樣，不是鄉土詩這一范疇所能完全涵蓋的。同樣，我認為祝鳳鳴的詩歌在風格和主題上也超越了“鄉土”的界限。從鄉土詩的角度來解讀祝鳳鳴，不僅會限制對其詩歌主題的理解，甚至可能導致誤解或淺顯化。在《楓香驛》的后記中，祝鳳鳴坦誠地分享了早期寫作受到的影響，從趙毅衡編譯的《美國現代詩選》、鄭敏編譯的《美國當代詩選》，到錢鴻嘉編譯的《夸齊莫多、蒙塔萊、翁加雷蒂詩選》，再到日本詩人秋谷豐的作品，這些都反映了他詩歌精神的多元淵源。其中，夸齊莫多和秋谷豐對他的影響尤為顯著，夸齊莫多對故鄉西西里的描繪，以及秋谷豐對人物和山岳的刻畫，在祝鳳鳴的創作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如果將祝鳳鳴的詩歌置于現代主義詩歌的語境中進行解讀，摒棄“鄉土”這一濾鏡，我們將能夠獲得更為廣闊的闡釋空間。

在《楓香驛》的序言中，詩人梁小斌特別提到了《流星紀事》，這首詩實際上是一首充滿神秘色彩的象征主義作品。盡管梁小斌在序言的結尾暗示，藥箱“發出微光”，象征著“鳳鳴悲憫的微光在唱”？輥？輮？訛，這樣的解讀無疑是正確的，但這種感悟式的點撥很難完全解答讀者的好奇和疑惑。詩歌末尾的追問，似乎與悲憫無關，它從具體轉向抽象，將人引入無盡的迷惘之中。如果僅從鄉土詩的角度來解讀，這首詩似乎難以理解，它的晦澀與鄉土詩的藝術追求不符，主題也似乎與鄉土無關。然而，一旦引入象征主義的契合論，這首詩立刻變得栩栩如生。

“契合論”是波德萊爾提出的象征主義詩學核心理念，他將自然界視作一座神圣的殿堂，其中的每一事物都相互聯系、相互呼應，共同編織成一個象征的整體。人與自然之間可以發生交感作用，在感官和精神的層面上實現相互連接，進而形成一種物我同一的契合關系。波德萊爾的代表作《應和》（亦有譯作《契合》），便是對這一理論的生動詮釋。此外，波德萊爾認為現實世界固然存在，但理想世界才是更為真實、永恒的存在，這個理想世界即所謂的“象征的森林”，唯有詩人能夠領悟其奧秘，而領悟的方式便是通過“契合”。

在《流星紀事》這首詩中，鳳鳴描述了三組形象，首先是天空的意象，包括流星、冬月和獵戶星座；其次是大地的景致，涵蓋丘崗、羊腸小徑、梨樹、灌木叢、曠野、塵土以及古蟒的灰燼；最后是人，包括“我”、赤腳醫生、父親以及“那個孩子”。此外，夜色、月色和風在這三組形象之間彌漫、縈繞，使得天地人三者融為一體，相互之間息息相通，從而營造出一個既鮮活又神秘的詩歌意境，宛如一幅生動逼真的全息圖像。在這幅圖景中，“我”作為接收自然神秘信息的個體，始終保持著感官的敏銳和開放，精細地捕捉著外界的一切。然而，神秘顯然是這首詩的核心主題，因此“我”最終只能保持一種聆聽和冥想的姿態——這種姿態本身也是神秘的——以一種未完成的方式，完成了對詩歌主題的表達。盡管讀者無從得知“我”究竟接收到了怎樣的信息，但“我”的姿態和信息的指向都是清晰的，簡而言之，就是體驗和探求天地人之間的“應和”，也就是對天人合一境界的體驗與追求。

在祝鳳鳴的詩集《楓香驛》中，象征主義的寫作手法隨處可見。以該詩集的第一輯為例，除了《楓香驛》和《音訊》等少數幾首作品較為特殊外，其余大部分作品均可視為典型的象征主義詩歌，如《鄉村冬夜》《初夏之憶》《正月的美麗》《古老的春天》《廟宇山之秋》《瞬間》《日光里》《瓦》《楓樹，有關我的故鄉》等。盡管這些詩歌描繪了豐富的鄉村風光，但它們的主題并不直接與鄉村生活掛鉤；相反，鄉村在這里更多是作為一個生存場景，為詩歌中對存在之思的探討提供了支撐。例如，在《鄉村冬夜》中所描繪的鄉村風物，并沒有特定的地域特征，也缺乏具體的風俗描寫，這些風物幾乎是普遍存在于所有鄉村之中的。詩歌在現實與幻象之間的來回游弋，更是增添了一種神秘感，直接將詩歌的主題引向對人類存在深層次的思考。其結尾處的象征主義手法是如此熟悉：

月亮的斧頭在樹叢里滑落

頭頂的木星又白又亮

作為祝鳳鳴的代表作，《楓香驛》確實是另一種寫法。不過，它雖然不是典型的象征主義，同樣也不屬于典型的鄉土詩歌。它既不歌頌也不反思，而是通過對楓香驛——一個古代驛站的呈現，來表達對鄉村及其村民那邊緣化、孤獨存在的感慨。楓香驛從昔日的繁華到如今的寂寥，它所穿越的鄉村也經歷了從“往昔的幸福時光”到如今飄雪的“冬日”，盡管它們在空間上近在咫尺，卻在關系上遙不可及。這個鄉村既身處古老帝國之中，又仿佛遠在帝國之外，并非孤例，而是中國鄉村歷史處境的一個縮影。可以說，詩人通過這個特定的鄉村場景，抒發了他對鄉村存在的歷史感、荒涼感以及永恒不變的宿命感。或許正是這首詩，讓讀者對祝鳳鳴的詩風有了誤解。

總體來看，祝鳳鳴的作品中真正屬于鄉土詩范疇的并不多，而更多的是象征主義詩歌，其主題涉及人的處境以及人的體驗和情緒。就八十年代確立的純詩寫作觀念而言，祝鳳鳴的詩歌創作依然以詩歌本身為目的，對于詩歌的介入功能始終保持警惕。

注：

？譹？訛見祝鳳鳴：《記憶塑造未來——我的新鄉土觀》，中國社會科學網http：//philosophychina.cssn.cn/tsdw/tsdw_20387/201507/t20150714_2732566.shtml

？譺？訛彭燕郊：《回歸生命之源的鄉土》，見《新鄉土詩派作品選》，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20頁。

？譻？訛江堤、陳惠芳等：《新鄉土詩派史料》，見《新鄉土詩派作品選》，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08—312頁。

？譼？訛莫雷亞斯：《象征主義宣言》，見黃晉凱、張秉真、楊恒達主編的《象征主義·意象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44頁。

？譽？訛柳揚編譯：《花非花——象征主義詩學》，旅游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4頁。

？譾？訛比如，馬拉美就宣稱，他的詩不是創造真實的花，而是不屬于塵世的花之理念，或本質之花。

？譿？訛祝鳳鳴：《后記：我與詩，一份記憶》，見《楓香驛》，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274頁。

？讀？訛祝鳳鳴：《櫻桃變黑之月》，安徽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74頁。

？讁？訛見克勞斯·昆茲曼：《鄉愁中的中國城鎮化和文化保護》，《經濟與管理戰略研究》2014年第2期。

？輥？輮？訛梁小斌：《他將如期而至》，見《楓香驛》，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頁。

周東升，安徽霍邱人，文學博士，現就職于西南交通大學中文系，主要從事新詩理論及現當代詩歌批評。發表詩歌評論三十余篇，著有《詩與思的互動：張棗詩藝研究》、《表現主義詩學》（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