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在我家西邊的山腳下,一條名叫“遙泉”的河從中間穿過,再加上幾條刺籬笆路,把這一大片梨園分割成了四五個,分別屬于不同的生產隊。時至今日,河兩岸依然有青翠的竹林,高大的榆樹、青皮樹和苦楝樹遮天蔽日,茂密的蘆葦開花了,遠遠望去如云似霧。小徑兩旁,枝條修長、渾身帶刺的籬笆密不透風,成為保護梨園的天然屏障,春天走過這樣的小徑,你自然會減慢腳步,陶醉在別樣的籬笆花香中。
對于童年的我們來說,吸引我們的當然不是這些美麗的風景,最讓我們垂涎欲滴的是園內的水果。梨園里栽種的并非只有梨樹,還有桃樹、拐棗樹、柿子樹等,正是這些東西,在那物質貧乏的年代,讓我們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樂趣。
那時的梨樹,品種不是很多,我記得的有火把梨、芝麻梨、雪梨和茶檳梨。在這些梨中,火把梨算是成熟得最早的,它的得名,可能緣于兩個原因,一是成熟的梨表皮,有一些紅色的紋,二是火把節一過,就陸續吃得了。火把梨汁水不是很多,但皮薄味甜可口。芝麻梨也是因為梨表皮有像芝麻一樣的小點而得名,成熟期比火把梨要遲,皮稍厚,但甜而水多。汁水最多的是雪梨,分大雪梨和小雪梨,小雪梨成熟期較早,皮薄肉嫩;大雪梨個大,所以又叫“銅罐梨”,銅罐是過去家鄉燒開水的一種器皿,能裝很多水,大如銅罐的雪梨,一個可以讓三四個人過癮,只是要到中秋前后才成熟,皮厚、貯藏時間長是它的又一優勢。茶檳梨個大皮黃肉白味酸,是男孩子最不喜歡吃的品種,這種梨一般用來釀醋,但有些女孩還是喜歡抱著啃。那時的梨,甜也好,酸也罷,無農藥,無激素,原汁原味,至今讓人忘不了。
桃樹的品種有毛桃子、綿縛桃、白粉桃和黃心桃。毛桃子屬于野桃子之類,開花最早,熟得最遲,表皮的絨毛最多,弄在皮膚上,很不舒服,難怪我們家鄉有“吃桃子不擦毛——活(河)口”的歇后語。但熟透了的毛桃子味道純正,看管也不嚴,所以最能解饞。綿縛桃果肉與果核不分離,汁水往往邊吃邊往外淌,桃核上的肉啃不干凈,便將整個桃核含在嘴里,嘰咕半天才舍得吐掉。白粉桃得名于桃子的顏色是白粉色的,這種桃子不但好看,也好吃。黃心桃是大家最喜歡的,又大又甜又面,最飽人,一個桃子很容易就能掰成兩半,核上不帶半點肉。今天的桃子,品種特多,成熟期早,有的果核同果肉一樣嫩,卻找不到一絲原生態的味道,我夢中品味的還是以前梨園里的桃。
梨園周圍有許多苞谷地,我們最喜歡到那里去找豬草,因為挨近梨園,可以打桃梨的主意。有些掛果的樹枝伸到了園子的外邊,這就怪不得我們了,我們心里說著“江邊的桃,路邊的果,吃不吃在由我”的順口溜,果子還沒完全成熟就被摘完了。有時運氣好,還能吃到幾個守園子的人給的“掉過梨”——還沒成熟就被風雨吹打下來的梨子。有時也只能偷,再密的刺籬笆也會被我們弄開一個洞,當然最多只能容一個人通過,而且使用完后就用旁邊的枝條封起來,以免被主人發現。有時我們故意派一兩個人去跟主人要果子,其余的人趁機猛偷;有時就從園子的各個角落下手,讓主人顧不過來。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真被逮著了,頂多被批評教育一番(個別心狠的園主人例外),怕就怕被父母知道免不了吃一頓“辣子湯”。當然讓人擔心的還有被狗咬,被老石頭沖,或者從樹上掉下來,還有被刺條子掛住。
我們同伴中有一個叫松瓊的小孩最聰明,膽子又大,動作又麻利,進園子常常是他的任務,我主要負責在外邊接應。有一次他太貪心,沒有把偷著的梨子及時傳送出來給我,扎緊皮帶后,直往上衣里塞,沒想到被主人發現了,我趕快報信:“有人來了,快跑!”他一下從樹上梭下來,但哪里跑得動,還沒走兩步就摔在樹下,硬是爬不起來,被逮了個正著。還有一次,是去偷桃子,他可能是嫌傳送速度太慢,還是那個動作,還是那種方法,上衣里塞滿了桃子,鼓鼓的,這次倒是沒有被逮著,但到了刺籬笆出口,就是鉆不出來。又只好從上衣里掏出桃子,一個一個遞出來。他鉆出來后,身上癢得受不了,脫了衣服一看,上身全部是紅包,上衣里面粘滿了桃子毛,只好到遙泉河里搓洗了半天,最后只能光著上身回家。
柿子,我們老家叫“柿花”,好些人家都種著。金秋一過,柿花還是很誘人的,沒有柿花樹的人家,小孩子見了還是有點饞。
當時四隊的梨園里就種著柿花樹,在想吃又要不著的時候,我們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偷。偷柿花可不容易,樹高,枝又脆,熟透的弄下來掉在地上也吃不成,只好摘半生不熟的,因為拿回去藏在稻草堆里或米糠里,過一段時間就能吃了。我從小到大僅偷過一次柿花,這還得感謝那次深刻的教訓。那次太不順利,還沒摘著幾個就被捉了,主人也沒打我們,他叫我們站好,然后拿起我們摘下的柿子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個。“吃掉!”他給我們下命令,因為害怕更嚴厲的懲罰,我們每人咬了一口,但怎么也吞不下去,澀得舌頭難受,比“啞巴吃黃連”還難受。主人后來講了些什么我已無心去聽,因為僅此一舉,已經讓我一輩子忘不掉。
我的好友永發很少參與我們的“偷盜行動”,因為他爺爺就看守梨園。有時他帶我們去跟他爺爺要桃梨吃,但經常這樣也不好意思,我們就撇開他去偷。這個梨園在河的北邊,記得里面有一棵拐棗樹,上面每年都結滿了果子。拐棗樣子很奇特,果實彎彎拐拐,但味道很好,糯香糯香、蜜甜蜜甜的。那天我們去,是一個叫云海的玩伴帶的頭,打的就是拐棗的主意。不知什么原因,云海左腳的踝骨旁邊生了一個瘡,已經膿腫,就像一個爛了還未破皮的桃子,因為怕疼,死活不讓他爹媽擠。我們去時,他只套著一雙趿趿鞋(后跟已被踩平的布鞋),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帶路。爬樹是他的特長,雖然他腳不靈便,但還是自告奮勇地上了樹,我們在下面接。這次我們比較放心,因為事先已打聽到永發的爺爺要回家拿東西,我們是看到他離開梨園后才動手的。我們正打算吃夠才走,“搞什么的?”一聲大吼讓我們大吃一驚,才知道永發的爺爺已從梨園的正門向我們逼近,樹下的小孩們撒腿就跑。只聽“哎喲,媽!”的一聲,才想起來云海還在樹上,以為出大事了,都停下來轉身往回看,好像永發的爺爺也被嚇著了,“還不快點過來”,我們被他吼了過去。才發現云海的左腳踩進了一個樹椏里,扯也扯不出來,樹椏上掛著一灘膿血,云海還在“呦呦”直叫,在大伙的幫助下,終于把他從樹上弄了下來。我們被狠狠地訓了一頓,云海因為腳“受傷”,免受懲罰。在回家的路上,他因禍得福,比誰都走得輕松。
后來,我們漸漸長大,不再干偷吃桃梨的事。再后來,永發家承包了他爺爺看守的梨園,砍了許多果樹,開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栽桑養蠶。我有時也到梨園來,主要是因為這里環境優雅,可以靜下心來好好讀書。
初中畢業,我考入了師范學校,松瓊也進了高中,永發還在初中奮斗。假期回家,我們才有機會去梨園玩,他們就把在梨園發生的新鮮事講給我聽。至今記憶猶新的有兩件事,一是我的某個發小從讀初二就暗戀上了一個女孩,到初三的某一天,終于在梨園邊的一棵青皮樹上用小刀刻下了對暗戀已久的女孩“XXX,我愛你”的深情表白;二是我的另一個發小在高中一邊讀書一邊戀愛,在高三的某一天晚上,終于約著她的女朋友在守梨園的棚子里度過了難忘的一夜……
原來只要有果園,就會有人偷果子吃。
責任編輯:和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