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都爾春秋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李白《夜泊牛渚懷古》

夏天的夜色濃重，仿佛舞動的烏黑面紗，罩住群山與林海，那云間偶爾閃出的點點星河，猶似隱隱約約的畫布，勾勒多少有些不真實的存在。我走出林業局大院，沿著大街東行，1號樓下的民康大藥房，6號樓下的回民肉店，街北的森茂廣場上有廣場大媽的喧鬧，庫都爾鎮政府的辦公樓隱入夜色，對面的金山家電商店的女主人正要關門落鎖。又走了幾步，我看到一棟磚瓦平房，屋頂沿街向北砌出三角立面，三角立面上浮雕出一顆紅五星，橫書“刻字·修表”，標有“1981”的字樣，此房沿街的墻壁包有橫豎相間的木板，透露出改革開放以來的商業氣息。其西側，是相同風格與裝潢樣式的平房，蒙漢文的“牙克石庫都爾商業公司五交化商店”牌匾甚是醒目。用手機拍下這兩個門店的門臉兒，微信發給妻子維娜，她回復說：“一點沒變，仍在老地方，老模樣。”

我繼續東行，桔黃色的路燈稀疏起來。有流水潺潺，已踏上庫都爾河橋。多少次，在妻子的描述中，庫都爾河橋與日月晨昏一道出現，庫都爾河的波濤聲成為妻子維娜成長的音韻，成為她故鄉的底色。我凝望橋下的滔滔河水，想象上世紀60年代末與70年代初的庫都爾景象，那時當然不會有溫馨佳園小區，也不會有街北的新映山紅旅店，但我可以推測出，如今街北的中國信合庫都爾信用分社的位置，應是庫都爾人民銀行，而街南中國郵政庫都爾支局的信號塔周邊，肯定是庫都爾郵電局的舊址。板夾泥的土屋隱去，代之以磚瓦平房，再到如今的高樓林立，便是我妻子維娜成長于斯又遷離于斯的漫漫時光。

我走過了中國聯通，在忠發五金建材商店旁，南折，進入一條小街，路燈愈發少了，沒有行人。街東是幾家俄式木刻楞房，那外墻已涂抹一層水泥，木制的窗板雖飽經滄桑，卻仍不失俄羅斯制作工藝與風格。街西南是一個四層樓房，我判斷是鐵路部門的所在地。小街折向東面，一盞銀色的節能燈指引著我來到火車站。火車站位于一個坡地上，十余級臺階，立于火車站檢票口外，舉目東北望，幾排磚瓦平房若隱若現于夜色中。按我妻子維娜的告知和我1990年夏天的記憶，岳父岳母當年居住的商業分局宿舍房，就在那寂靜的夜色深處。不多的幾扇窗戶中間閃爍著燈火，似乎是那飛逝歲月的某種注解。往事隨風而逝，那幾排房屋當年的鄰居都被生活帶走，那幾扇仍有燈火的窗戶無法判斷還有多少人家在此居住，我只能在腦海想象妻子維娜訴說的景象：大雪漫天，她走向火車站，一片開闊地的盡頭，燈火明亮處就是站臺，火車已進站，遠遠地，可以在下車的人群中辨識出自海拉爾一中放假歸來的二姐薩仁格日樂。兩個人說說笑笑著，通過那片開闊地，走向溫暖的家……

如今，我就立在火車站的站臺上，默默注視著東北方的夜色與夜色中寥落的燈火，努力復活庫都爾的往昔歲月與春秋演化。

一

1988年春，我與維娜結婚，見到了維娜的二舅楊屹立。他與我聊了很多我們共同的故鄉達爾罕親王旗（今科爾沁左翼中旗）的往事，如歷代達爾罕親王、孝莊太后、全旗疆域與48個蘇木、嘎達梅林等許多只有那個時代的人知道的往事。二舅曾就讀于巴彥塔拉國民高等學校，畢業后隨老師特木爾巴根投身民族解放運動，在烏蘭浩特度過了紅旗如海激情飛揚的革命歲月。1952年秋，他隨內蒙古森林工業管理局由烏蘭浩特來到扎蘭屯。1953年春，內蒙古自治區政府決定，中長路牙克石林業所與牙克石采工公司合并，成立了庫都爾森工局，二舅來到了庫都爾。那是一個天空飛雨的日子，二舅走下火車，周圍都是身背行李的林區開發者，有人在大喊，“衛生隊的人，集合”，許多人裝在網兜中的搪瓷臉盆撞在一起，“叮叮當當”的，聲音清脆悅耳。又一聲帶有蒙古調的漢語傳來，“自治區森工局來的同志，這邊來”，二舅緣聲而去，幾個身披雨衣的人熱情地迎住了他。說到這里，面對著許多參加我婚禮的親戚們，二舅仿佛在重復他當年的感覺，“那個下雨后的時刻，站在庫都爾的土地上，我知道，今后的生活與工作，都離不開這片林海茫茫山嶺縱橫的天地了”，事實果真如此。

而且，何止是二舅安家于此，在他的帶動與勸說下，我的岳父岳母，我妻子維娜的二姨楊金花、三姨楊淑蘭以及后來隨她們而來的小舅楊青龍也來到了庫都爾，加入了開發大興安嶺林區的時代洪流中。后來，二姨調往鄂溫克伊敏森工局，三姨調往工作的烏爾其漢林場升格為林業局，小舅楊青龍也調往鄂溫克旗工作。

二舅在1953年當年就建起了庫都爾林業局獸醫站，是獸醫站第一任站長，其工作受到林業局書記額木格圖、組織部部長張恒泰、宣傳部部長寶音何什格的多次肯定。二舅回憶道，1953年的時候，大興安嶺林區只有阿爾山、博克圖、庫都爾三個林務局與一個巴彥貯木場。那時山上作業場地稱“采伐號”，僅靠有經驗的現場踏查估測采伐出材量。采伐方式很粗放，為徑級擇伐，既無伐區調查設計，更無伐區驗收管理。隨著圖里河、伊圖里河、根河相繼成立森工局，大興安嶺林區開始推行調查圖面資料，選定年度采伐作業伐區，采伐許可證管理等工作流程，林區開發建設也從1950年代的手工采伐作業，逐步發展為機械作業。二舅動情地說：“采伐、集材、運材、檢尺、造材、裝車，說的是一道道工序，卻凝聚著林區開發建設者的生命與希望，那一個個貯木場，那一條條運輸的線路，那一輛輛奔波于運材路上的汽車，那一列列晝夜轟鳴的火車，都閃爍著林區開發建設者的青春光芒。冰峰雪嶺間，‘爬山虎’拖拉機的縱橫馳騁，木材自山嶺間呼嘯滑行，伴隨的，都是林區人奔向美好生活的渴望與艱辛勞作。”落葉松遮天蔽日的壯麗山河漸行漸遠，二舅的兩個女兒明玉、梅花如今在鄂溫克旗工作生活，兒子特木其勒留在了林區，二舅那一代人漸行漸遠，那一代人創造的生活漸行漸遠，那一代人守望著彼此成為我們記憶中無法抹去的輝煌篇章。我相信，所有真誠的勞動，所有基于理想信念的追求，都自帶榮耀與絢爛的色彩，它會成為一盞明燈，為后人指明前行的方向，并溫暖后來者的心靈。

二

我的岳父名為桑杰扎布，林區的漢族同事們總是記不準他這個蒙語名字，他后來用了“車桑杰”這個加了漢姓的簡化名字。我岳母名為阿拉塔。他倆都是哲里木盟達爾罕親王旗人。兩人生育四個女兒，大姐薩瑪嘎，二姐薩仁格日樂，我妻子是老三，名為烏云格日樂（家人簡讀為“維”），四女兒為娜仁格日樂。她們四人先后就讀于庫都爾地方小學，不容易記住她們蒙語名字的老師為她們取了漢語名字，大姐為車淑芬，二姐車淑芳，我妻子為車淑梅，小妹妹為車淑霞。

岳父是庫都爾商業分局的會計。1953年剛到庫都爾的時候，單位叫庫都爾林業貿易分公司，上級為國營牙克石林區貿易公司，隸屬內蒙古自治區貿易部。1957年，成立了喜桂圖旗商業局，兩年后，牙克石林區貿易公司撤銷，其下轄的各鎮商業企業劃歸旗商業局，庫都爾林區貿易分公司改稱庫都爾商業分局。岳父為人慷慨大方，樂善好施，用二姐薩仁格日樂的話說，岳父“仍保持當年牛羊滿圈馬滿山坡家境時的習慣”，好結交朋友，急人之所急。岳母又是出了名的賢妻良母，岳父岳母的家很快成了包括庫都爾本地在內的烏爾其漢、原林、圖里河等林業局蒙古族老鄉的聚集地，這些人進出庫都爾，都會在岳父岳母家吃上一頓飯，有些人還會住上一宿。我妻子維娜說，她小時候，經常有林區各地的人來家里，甚至還有鄂倫春旗小二溝、畢拉河、托扎敏等地的鄂倫春獵民來家住宿。妻子對我多次講過有位斯木科的鄂倫春獵人送給岳父幾張熟好的鹿皮，岳父便做了一件非常漂亮的鹿皮大衣，穿了好幾年。那一年冬天，一位來自達爾罕親王旗的老鄉要去圖里河謀生，岳父見其衣著單薄，二話沒說，就將自己身上那件心愛的鹿皮大衣送給了這位老鄉。妻子她們姐妹四個坐在一起，時常感嘆，那時候，每送走一撥老鄉，家里都要做飯時不見油星不見肉好多天。二姐薩仁格日樂曾隨岳父回過一次老家科爾沁左翼中旗車家子公社車家子大隊，岳父背去一大包大小不一的禮品，長輩送布匹，同輩送煙酒，晚輩的孩子們，怎么也有幾十個，每人則送了一元錢。要知道，那個時候，對于一個孩子，一元錢可是筆巨款。那些孩子們拿上一元錢，歡呼雀躍著奔向供銷社，那歡天喜地的場景，由二姐敘述后，時常浮現在我們腦海心際。

岳母被商業分局的家屬們公認為做得一手好家務，除了能做各種科爾沁蒙古風味的飯菜，她還有一套令人稱絕的女紅手藝。裁剪衣褲、制鞋制襪、編制毛衣毛褲都不在話下，尤被人稱道的是岳母一手繡花的功夫，她能手繪花鳥禽蟲，而后搭配顏色，繡出鮮活的形象。她經常為左鄰右舍的人們縫制衣服，編織毛衣，有些鄰居多年后見到我妻子她們姐妹四個，還情不自禁地回憶我岳母當年幫助他們縫制衣服的情景，有人至今還保存著岳母繡制的有紅牡丹花的白布窗簾。

岳父岳母去世后，妻子維娜和小妹搬離庫都爾，來到70年代中期已在鄂溫克旗上班的大姐、二姐身邊。

緣分真的存在。20世紀70年代初，岳父剛被落實政策，就去了鄂溫克旗巴彥托海鎮，看望他的二小姨子楊金花與二妹夫孟根夫婦。我父親義德木扎布（包義德）是孟根多年的同事與朋友，那一個冬夜，仿佛被命運引領，我父親步入孟根、楊金花夫婦家，只見我后來的岳父正與連襟孟根坐在炕上，二人之間放一張炕桌推杯換盞。我父親1956年畢業于綽爾林業干部學校，分配到伊敏營林局，后調入旗里工作，他多少也算林業出身，很理解林業人的情懷與心緒，他馬上加入到兩個連襟的酒席，三人邊飲酒，邊聊天，很是盡興。而在那之后的兩年，我母親胡日都呼與同事敖云花、吳鳳琴坐火車去新巴爾虎左旗的嵯崗，那里的衛生院有一名蒙醫，醫道高明，我母親她們是慕名而去問診。到嵯崗火車站下車時，我母親已與同車的我未來的岳母相識。我岳母在大姐薩瑪嘎的陪伴下，領著小妹娜仁格日樂，也是去向那位蒙醫就診問藥的。她們一行人在嵯崗唯一的旅店住了一宿，又一同見了蒙醫，拿上各自的蒙藥，踏上同一列火車回到了海拉爾。

后來，我結婚以后，二姐薩仁格日樂對我和維娜講，她在海拉爾一中讀高中的時候，周六回到二姨楊金花家，正讀浩然的小說《金光大道》，我父親來找二姨父孟根，見她所讀的書，對她說，這本書，算是近年來難得的一本好書。二姐說，那時候我父親很年輕，高高的個子。我相信這都是緣分，這都是源自庫都爾的神秘力量，最終使我和維娜成為了一家人。

三

1990年夏天，二姐薩仁格日樂領上我和小妹娜仁格日樂坐著火車來到烏爾其漢林業局，探望三姨楊淑蘭。三姨是烏爾其漢林業職工醫院著名的產科醫生，接生了烏爾其漢林業局一代職工的眾多孩子，間或還遠赴原林林業局、庫都爾林業局、新帳房林場接生難產的孩子。三姨父呂國良是林業職工醫院書記，平日里也是接診就醫，夫妻倆算得上是烏爾其漢的名人。他們的孩子為大女兒呂靜（小名小萍），二女兒呂秀（小名小翠），三女兒呂紅，大兒子呂正一，二兒子呂正雙。三姨、三姨父擺下一桌豐盛的午餐接待二姐、我和小妹三人。小萍、小翠趕來與我們相聚。三姨說，70年代，在二姨家也見過我父親。晚飯時，小萍與丈夫高福云以及兒子，小翠與丈夫，呂正一與妻子，呂紅與丈夫，正雙都來到三姨家，大家歡聲笑語地度過了愉快的一夜。

小萍的丈夫高福云是我表哥。

高福云的母親梁秀英是我母親的表姐，我的姥爺與高福云的姥爺是表兄弟。第二天，高福云和小萍領著二姐薩仁格日樂、我、小妹娜仁格日樂前去高福云的父母家，探望我的表姨梁秀云、表姨父高金財。相見之后，表姨梁秀云回憶起小時候與我母親一起騎毛驢趕路的情景，還說與我母親以及一幫孩子在草原上揀過蘑菇。我姥爺在通遼一位親戚家幫忙收地租時，還將找上門來的高福云的姥爺留下，一起在那位親戚家住了好些天。這些都是“九·一八”之前的事情。見我們聊得很開心，表姨父高金財馬上讓開席。他還讓高福云陪我飲白酒。席間，表姨父講起了他參加革命的緣起。東蒙古自治政府的時候，國民黨軍進攻達爾罕親王旗的舍伯吐，阿斯根將軍的東蒙古自治軍騎兵二師十一團阻擊來犯之敵，戰斗很激烈。表姨父高金財當時挑個貨郎擔，走村進屯，賣些針頭線腦，搖個撥浪鼓，以微薄的收入貼補家用。戰斗一打響，子彈橫飛，槍炮齊鳴，雙方的騎兵反復沖殺。他嚇得四處躲藏，慌不擇路，一下跑進一處廢棄的磚窯，不料那里早已埋伏著不少當兵的人。他不知所措，一個面相和藹的大哥模樣的士兵用蒙古語對他說：“別怕，幫我們打外面那些國民黨。”說著，遞給他一把馬槍。那人邊開槍，邊教他如何用槍。他跟著學，射擊磚窯外面的國民黨軍，慢慢地學會了打槍。槍戰了好一陣兒，忽然，外面由遠及近傳來沖鋒號，東蒙古自治軍的騎兵沖上來，國民黨軍一敗涂地，放棄舍伯吐，南退通遼城。戰斗結束，他的貨郎擔與撥浪鼓早不見蹤影，他扛著馬槍，加入了十一團，從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我聽得入迷，很佩服表姨父的膽識與定力。我們到烏爾其漢時，他是林業局的書記，那段傳奇經歷仍能從他的眉眼神態中隱約看出，經歷過血火廝殺的軍人生涯揮之不去。

告別烏爾其漢的親人后，我們來到了庫都爾。

下了火車，出火車站，二姐薩仁格日樂領著我和小妹娜仁格日樂來到岳父岳母的老房子。商業分局的老鄰居們都已搬走，新住戶很熱心地為我們開門，沏茶倒水，聊起庫都爾的往事。我打量這個林區老屋，感慨于歲月斗轉星移帶走很多美好事物的可怕力量，那些與我妻子維娜童年生活相關的溫馨部分，如今已從這個磚瓦平房中悄然而逝。

第二天上午，我們準備了祭品，大虎找來一輛車，沿著去圖里河的公路東行，到了小九亞貯木場，南折，穿過鐵路，進入一道山溝。二姐指著鐵路北一片長滿落葉松的山坡，說：“就在那兒，我爺爺仁欽開出一片荒地，種上土豆、豆角、玉米還有蔥，秋天沒少收獲秋菜。”我聽維娜說過，上世紀60年代末，她爺爺從老家科爾沁左翼中旗過來，在家里住了幾年。我問二姐：“家里放牧那只母山羊的地方在哪兒？”二姐說：“就在爺爺開出的荒地西邊?！蹦侵荒干窖蛎磕晟a一到兩只羊羔，它的羊奶成了岳父岳母做奶茶、制奶干、熬黃油的原料。維娜說那是一只非常漂亮、健壯的母山羊。

我們來到岳父岳母的墓前，獻上祭品，禱念一番。兩位老人的墓位于墓區的最東北端，是這片向陽山坡的最高處。這個墓位，是岳父的好朋友哈日特木熱選定的，他還作主，將自己的女兒常斯琴嫁給維娜大舅的大兒子格日勒圖。臨終的時候，因為只有四個女兒，岳父岳母吩咐她們姐妹四個在他們百年后不用來上墳，生活在哪里，就在哪里表達紀念之情。岳父岳母由達爾罕親王旗來到庫都爾工作生活，最終長眠在這片綠水青山當中，成為庫都爾歷史的一部分，成為眾多庫都爾平凡勞動者沉默歷史的一部分。我想，他們如今已與那些開發建設庫都爾的人們待在了一起，成為庫都爾茫茫林海的一部分，成為庫都爾壯麗山河的一部分。

我們的下一家親戚，住在新帳房林場。二姐說，上世紀60年代初，我岳母乘坐火車自海拉爾返回庫都爾，車廂內鄰座的蒙古族姑娘名叫車玉芳，也是哲里木盟達爾罕親王旗人，兩人聊著聊著就認了干親，車玉芳認我岳母為嬸母。車玉芳后來與老實忠厚的蒙古族小伙子張景全結婚，育有長子張金鎖，次子張金森，三子張金林，獨女張金玲。逢年過節，或來林業局辦事，或孩子們有個頭疼腦熱，車玉芳姐姐都會來到我岳父岳母家，有時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暑假寒假，我妻子她們姐妹四個也去車玉芳姐姐家玩兒，兩家走動得勝過親戚。我們的到來，讓車玉芳大姐一家非?？鞓罚麄儦㈦u燉魚煮肉的，一頓忙乎。我們圍坐在他家寬大土坯屋的廚房，回憶我岳父岳母健在時的往事。新帳房曾是牙克石采木公司19車間，1958年成立新帳房林場，1975年又成立了新帳房農場，新帳房開始有了貯木場，有了小學，南來北往的人多了，雞犬相聞，炊煙裊裊，生活充滿了希望。第二天早飯后，他們家的大兒子張金鎖領我走上庫都爾大橋，庫都爾河水清澈明麗，西行爬山，穿越茂密的次生林，落葉松、白樺枝繁葉茂。在一個山頭的陰坡，張金鎖指了指一叢圓形落葉松幼樹群，說道：“那就是我昨天講給你的巨松?！蔽覈且粎猜淙~松幼樹群走了走，很驚奇。張金鎖伸手撥出一個可以容人進出的縫隙，我鉆入那由落葉松幼樹圍合的圓形中，張金鎖也隨后鉆進來，我倆并肩而立，在幼樹圍合的圓形內，并不擁擠。張金鎖用鞋尖擦觸圓形地面的積土，露出一棵巨大落葉松被砍伐后留下的樹根。我也用鞋尖擦觸地面，這棵巨大落葉松樹根的年輪也漸漸清晰起來。我倆蹲下身子，手撫這棵巨樹的殘根，以及圍著殘根長出的一圈幼松。張金鎖說不清，我也判斷不出，這一圈幼樹是巨松根部新枝破土而出的復活，還是新樹落種依靠老樹根部的營養實現了寄生。但那落葉松巨大的根部讓我心靈震撼，是什么人，在什么時代，用了怎樣的力氣伐倒了這樣一棵巨大的落葉松？沒有倒下前，它該有怎樣的挺拔身姿傲視庫都爾河兩岸的群山與林海？倒下后，又是什么人將這棵巨松運下了山？它在哪個貯木場靜靜地躺過？又怎樣被裝上了火車？它最終到了哪里？成了鐵路枕木，還是被當作了煤礦坑道梁架？還是變身為哪個工廠車間或哪棟高樓的一扇扇門窗？在那些可能的地方，人們聞到這散發著大興安嶺的松香，他們知道嗎？那是你在訴說對庫都爾河兩岸大地的深深眷戀。

與車玉芳一家人告別，返回海拉爾的火車緩緩開動，汽笛聲中，我向親人們告別，也向留有那棵落葉松巨大根部的山嶺告別，我寧愿相信，那一圈幼小的落葉松樹叢，是這棵巨樹的復活，是這棵巨樹靈魂歸來的體現。如今，車玉芳姐姐與張景全姐夫以及他們的長子張金鎖已不在人間，獨女張金玲在日本謀生，次子張金森與三子張金林在遼寧大連生活。新帳房漸漸隱入大興安嶺的茫茫林海。

四

在蒙古語中，“庫都爾”意為“麝”，就是老百姓俗稱的香獐子，庫都爾河就是“有麝的河”之意，想象一下庫都爾河流域香獐奔走的時代，可見庫都爾當年的生態環境有多良好。幾代庫都爾人的努力正在變為現實，庫都爾濕地公園與百萬畝人工林已將秀美山川重繪，萬千勞動者的家園正在恢復昔日茫茫林海的壯麗景觀。我們抵達水利部批復認定的黑龍江中國側源頭庫都爾河的發源地，里新河水靜默不語，涓涓細水流淌千里后，竟成為浩浩蕩蕩的黑龍江水滔滔而去，這是生命的力量，也是堅持的力量。在諾敏河的源頭，回望分水嶺的秀麗風光，正如我們2號車講解員姚鈺所說：“貝爾池河、馬布拉河、蟲古里河的方向，就是諾敏河的方向。”

那長滿落葉松、白樺的崇山峻嶺，那杜鵑花盛開的春天，那杜香、越橘、繡線菊搖曳的山坡，那收獲都柿的季節，就是庫都爾留給人們的美好記憶。那些建設庫都爾的勞動者，那些無法在正史官書中留下姓名的萬千普通勞動者，如今已成為庫都爾山山水水的一部分，成為庫都爾的象征。

庫都爾，仍守候在大興安嶺的深處……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