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淞閣主人黃玄龍是中國古代文房收藏領域數一數二的收藏家,尤其鐘情于明代文房珍玩。黃玄龍與中國收藏家協會明清宣德爐分會交情頗深,此番受分會特邀,將此篇有關明清文人賞爐、熏香文化的文章授權刊發。在此,節選精華部分,以饗讀者。
宋人以爐、瓶、盒為品香三事,晚明文人遠紹宋人香事,此一香具組合更加廣泛流行。在文人雅士提倡下,香事越趨講究,形制也逐漸豐富完備,衍生出各式周邊器具,體現文人閑情雅致的生活情調。在文人香事中,宣德爐不僅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也是品評鑒賞的焦點,由于個人、時代背景不同,而被賦予了各種文化象征意義。
宣德爐,又稱宣爐或宣銅,原指稱明代宣德年間宮廷鑄造的銅質香爐,相傳系于宣德三年(1428年)所特制,有供郊廟祭祀的宗教、禮儀用器,也有作日常生活使用的香具、陳設器等。明代中晚期以后,宣爐為文人雅士所競逐,漸漸成為文人香事之要角、鑒賞家品評之對象。
萬歷年間,高濂(1527年至1603年)《燕閑清賞箋》論及“焚香七要”之一的香爐,曰:“爐以宣銅、潘銅、彝爐、乳爐如茶杯式大者,終日可用。”《高子書齋說》言及書齋之布置,又云:“爐制惟乳爐、鼎爐、戟耳彝爐三者為佳。大以腹橫三寸極矣。瓶用膽瓶、花觚為最,次用宋磁鵝頸瓶,余不堪供。……茶寮,側室一斗,相傍書齋……”高濂以“宣銅”(即宣爐)作終日可用之香爐,為焚香七要之首,為文人書齋必備;又進一步指出“乳爐”“鼎爐”“戟耳彝爐”三種造型的宣爐最佳,宜于文人書齋之陳設、焚香使用。約成書于萬歷后期的文震亨(1585年至1645年)《長物志》則指出:“三代秦漢鼎彝及官、哥、定窯、龍泉、宣窯皆以備賞鑒,非日用所宜,惟宣銅彝罏稍大者最為適用……”從兩位鑒賞家的說法看來,宣爐作為文人日用香具,在晚明已被公認最為適用,且甚為普遍。






晚明崇古、好古風氣興盛,文人好收藏古董。當時賞鑒家品評古董諸器,以宣德朝之銅器為首,而宣德銅器中又以宣德爐為尊,對其制(形)、款(識)、其色(皮)、質(銅)之辨別皆有依據可循。崇禎年間劉侗(1593年至1637年)、于奕正(1594年至1636年)兩人合著《帝京景物略》,書中記載:
“器首宣廟之銅,宣銅,爐其首,爐之制有辨焉,色有辨焉,款有辨焉。制所取,宜書室,登幾案,入賞鑒,則莫若彝、乳爐之口徑三寸者、鑄耳者……”
“真爐真款而釘嵌者,宣呈樣爐。當年監造者,每種成,不敢鑄款,呈上準用,方依款鑄,其制質特精……”
“色種種,仿宋燒斑者,初年色也;蠟茶本色,中年色也;本色愈淡者,末年色也……后人評宣爐色五等:栗色、茄皮色、棠梨色、褐色,而以藏經紙色為最……宣爐惟色不可為偽,其色黯然,奇光在里,望之如一柔物,可挼掐,迫視如膚肉內色,蘊火爇之,彩爛善變,偽者外光奪目,內者理疏,稿然矣……”
“宣廟欲鑄爐,問工:‘銅何法煉而佳?’工奏:‘煉至六,則現殊光寶色,異恒銅矣。’上曰:‘煉十二。’煉十二已,條之,置鐵鋼篩格,赤炭溶之,其清者先滴,則以鑄,存格上者以作他器。”
《帝京景物略》延續前人之說,謂宣爐入于賞鑒者,有彝、乳爐之口徑三寸者、鑄耳等三種器型;并提出真爐真款質特精之說,乃源自明宣宗鑄爐時“煉十二”之決定:宣宗欲鑄爐,問鑄工煉銅何法為佳,鑄工回以須經六次精煉,始現殊光寶色,異于一般銅質,宣宗于是下令銅料必經十二次精煉始可鑄器,故宣爐之銅質有如良金。至于宣爐之色(皮)者,更是晚明鑒賞家的重要評鑒標準,其等級由上而下有五等,以藏經紙色(淺杏黃色)為貴。
關于宣爐之制形,除前述以彝、乳、鼎爐入于鑒賞之說外,名士張岱(1597年至約1684年)曾提出其心目中正宗宣德爐的審美標準,對于今人來說,仍極具參考價值。張岱《嫏嬛文集》之“大繩耳分襠宣銅爐銘”曰:“山民收藏。爐口甚宕,肚囊一束,無限筋節,非甘文臺、施銀匠輩所能夢見。寬而不拓,囊而不落,此宣爐之忖度。”簡言之,張岱所認定的正宗宣德爐,其爐身可比擬為一積健的束囊,爐口需寬圓又不致太過向外擴展,爐腹不應向下垂落,使爐身呈扁圓之勢。爐身重心要穩妥、比例適中,線條須勁挺厚實,猶如勇健力士,呈現雄渾飽滿的造型美感。
晚明清初,正宗的宣德爐或佚散或多損毀,已屬罕見珍寶,搜求不易;加上宣爐受文人雅士推崇,成為燕閑雅玩、爇香清賞時不可或缺的器具,故為時人熱烈競逐,為迎合此種需求,因而出現了各式仿宣、名家鑄爐。今日傳世所見明代銅爐,多為晚明時期的產物。晚明或仿宣或名家鑄爐,有南、北鑄與蘇鑄之別。《帝京景物略》謂晚明宣爐:“有北鑄,嘉靖之學道,近之施家。施不如學道遠甚,間用宣銅別器改鑄。……有蘇鑄,有南鑄。蘇蔡家,南甘家。甘不如蔡遠甚,蔡惟魚耳一種可方學道”。冒襄(1611年至1693年)的《宣爐歌注》曰:“嘉靖后之學道,近之施家,皆北鑄。北鑄間用宣銅器改鑄。銅非清液,又小冶,寒儉無精采,且施不如學道多矣。南鑄以蔡家勝甘家,蔡之魚耳,可方學道。”可知當時北鑄以學道、施家(即施銀匠,或稱施念峰)最為著名,嘉靖年間之學道較早,被推為爐藝正宗,北鑄間用宣銅別器改鑄。南鑄則為甘文臺,蘇鑄以蔡家(蔡文甫)為代表。
關于晚明仿宣、名家鑄爐,張岱《陶庵夢憶》“甘文臺爐”中有更進一步的描述:



“香爐貴適用,尤貴耐火。三代青綠,見火即敗壞,哥、汝窯亦如之。便用便火,莫如宣爐。然近日宣銅一爐價百四五十金,焉能辦之?北鑄如施銀匠亦佳,但粗夯可厭。蘇州甘回子文臺,其撥蠟范沙,深心有法,而燒銅色等分兩,與宣銅款致分毫無二,俱可亂真;然其與人不同者,尤在銅料。甘文臺以回回教門不崇佛法,烏斯藏滲金佛,見即錘碎之,不介意,故其銅質不特與宣銅等,而有時實勝之。”
從張岱的記載可知,當時的宣銅一爐價值百四五十金,約等值于三件成化官窯瓷器,若非資財雄厚有力者,焉能置辦之?而如甘文臺等名家鑄爐,莫不絞盡腦汁,從撥蠟范沙技術、銅色以及銅料等,務求與宣銅方駕,故雖為仿制,其款式、質量亦多佳品,甚至勝之。因此晚明以降,仿宣日漸盛行,至清代雍正、乾隆時期達到高峰。此后,“宣德爐”一詞也泛指帶有宣德年號款式的各類香爐,甚至逐漸變成銅香爐的代名詞。
晚明仿宣與名家鑄爐風氣的興盛,與文人對宣德爐的喜好與香事之需求密不可分。晚明文人崇古、好古,深受宋人品香好尚之影響,不同于前人的是,晚明文人把香事美學視為名士生活的重要標志,視品香為風雅之事,或坐香、習靜,以涵養心性;此時品香風氣特盛,文人對于香藥、香方、香具及品香之法等都非常講究,建書齋、辟幽室、品鑒香料,收藏各式香具及宣德爐等,并引以為時尚。晚明文人甚至連出門舟游時,也將香、茶、酒、書畫等視為必備“游具”,宣爐、香爐當然須得隨身攜行,與友朋同樂分享,如張岱《游山小啟》云:“凡游以一人司會,備小船、坐氈、茶點、盞箸、香爐、薪米之屬,每人攜一簋、一壺、二小菜。游無定所,出無常期,客無限數。過六人則分做二舟,有大量則自攜多釀。”
清初文人雖然歷經天翻地覆的易代鼎革,但鑒藏、賞玩宣爐,浸淫香事的風氣仍然延續,以清初的宋犖為例。宋犖(1634年至1714 年),字牧仲,號漫堂,又號西陂,別署綿津山人、滄浪寓公、西陂放鴨翁等,河南商丘人。清初政治人物、詩人,康熙年間歷任江西、江蘇巡撫等要職,賑荒撫饑,深得人心,譽為“清廉為天下巡撫第一”,官至吏部尚書。
宋犖淹通典籍,熟習掌故。有詩名,能書畫,性嗜古,是清初知名鑒賞家,鑒賞之精,收藏之富,冠絕一時,相傳康熙年間北京古董商皆以經宋尚書(宋犖)鑒定為榮耀。宋犖有詩《歲暮絕句八首(其五)》言宣爐鑒定,詩云:“蟹爪樹枝看郭畫,藏經紙色辨宣爐。漫言好事囊羞澀,明歲新捐宦戶租”。“蟹爪樹枝看郭畫”是指宋代畫家郭熙(1020年至1090年)作品的風格特征──蟹爪狀樹枝,可作為鑒定依據;而辨別宣爐,看的就是藏經色。此說顯然是延續晚明《帝京景物略》以來所謂“評宣爐色五等:栗色、茄皮色、棠梨色、褐色,而以藏經紙色為最”的概念,認為宣爐外表之色以藏經紙色(淺杏黃色)為最佳,亦為鑒賞標準。
宋犖另有詩作《宣銅鹿書鎮》,詩云:“小物爐之余,厥質十二煉。攸伏貌來殊,寶色朱櫻絢。風牀罷攤書,應同辟邪薦。”系描寫其收藏──宣銅鹿書鎮,此物乃所謂“宣銅十二煉之余”,換句話說,亦即《帝京景物略》所謂“存格上者以作他器”,以未達十二煉的銅液鑄成。此宣銅鹿書鎮外表呈絢爛的朱櫻寶色(如櫻桃般的深紅色),其游息伏臥的造型十分特殊,作為書鎮之物,可與辟邪相比擬。宋犖對于宣爐的鑒賞與收藏,反映了清初鑒賞家對于晚明宣爐的崇尚與品味。
(注:本文節選自《辨物——康熙時期的宣德爐》中的《不朽物之佳者 宇宙間一絕妙骨董——晚明清初的宣爐鑒賞與文人香事美學》一文,配圖均由上田義彥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