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秀明,深居皖南小城,喜閱讀,偶爾寫作,有零星文字發表于《蕪湖日報》《大江晚報》,寄情皖南山水草木,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
好的文學作品里珍藏著撲朔迷離的心靈秘史,我是認同這句話的。有些久遠的記憶與情感,平時潛伏在我們身體里,相安無事,一旦遇上契合它們性情的文字,沉寂的心會自成漣漪,一點一點漾漫開來,讓人浮想聯翩。
近讀相裕亭的《找羊》(《天津日報》2024年8月8日)就是這種體驗。
文章開頭一如既往的相氏風格,簡潔,平淡,信息量卻一點不少。兩只羊,母子,黑色,夜里丟的。不要緊,桃花源入口也是“初極狹,才通人”,我們緣“文”而行,緩緩讀,慢慢來欣賞。
望不見景,村里迷漫著大霧,爺爺細細碎碎說了一點霧天的哀愁,家里的兩只羊丟了,怕是找不回來了,因為巷口宋禿子家的三只羊,也是霧天被偷的,宋禿子的腦殼再亮,也理不順亂了一地的羊腳印。簡語畫小景,歷歷在目,羊丟得心服口服。
羊丟了,“我”難過,宋禿子也很難過。不錯,他是個禿子,含辛茹苦養了三只大白羊,那可是云朵一樣的白啊,他很滿足,因為他的白羊是村里的種羊,還能給他帶點額外的收入——配種,誰家牽頭母羊來,他不點頭,可行?誰料某天,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賊偷得羊圈一只羊不剩,這簡直擄走了宋禿子的半條命,羊沒了,還有誰會抬眼看他?心里憋滿悶氣無處吐訴,文中寫“他便長嘆一聲,回家躺了兩天都沒起床”。此處,我竟讀出了言外意思,宋禿子應該是個光棍,沒有老婆,不信你去鄉下看看,哪個男人敢在自己婆娘眼皮底下“挺尸”兩天,田地里的莊稼有耐心等你心情好?宋禿子是個悲苦的鄉下人,此刻,我明亮的眼睛對他有了憂郁的同情。
弗蘭克·奧康納曾說,短篇故事就是寫人物。相裕亭特別善于耕耘小人物這塊園地。在他的筆下,形形色色的小人物一點也不沉悶,經他輕輕勾勒幾筆,人物就充滿了光與色,總能給人豐富的聯想與驚喜。宋禿子是,“我”是,爺爺也是。
宋禿子丟了三只羊,他睡了兩天,文中沒提“我”的心情,我想“我”是很失落的。為什么呢?因為找羊時,爺爺說的每一句話都鉆進“我”的心里,想起“其中有一只大公羊,還是我們家那只小羊羔的爸爸呢”。注意,這句話看似作家閑閑一筆,其實細細咀嚼,意味深長。心理學家研究證實,當人處在極度興奮、緊張或者悲傷的狀態下,強烈的情緒會直接影響大腦的記憶和感知,從而引起海馬效應。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沉浸到記憶的洪流之中,以心理時間的形成復活自己所經歷過的實際時光。此時,聰明的作家用了"蒙"太"奇"的"手"法",“Yesterday"OnceMore”(昨日重現)。
“說來也奇怪,我們家那只母羊是黑色的,宋禿子家那只大公羊是白色的,兩只一黑一白的山羊交配后生出來的小羊羔,應該是白加黑或是黑加白的小‘花羊’才對,怎么是一只通體油亮的黑羊羔呢?好像那只黑色的小羊羔,與宋禿子家那只大白羊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似的。可真實情況并不是那樣的。我哥哥為了給我們家的黑山羊配對兒,專門讓我端了半瓢黃豆到宋禿子家,宋禿子才把他們家的大公羊從圈里給放出來。”
我為啥要拎出這么一大段文字示眾呢,因為我實在太太太喜歡它們了。家常底子,詩意般的理解,生動又質樸,我會心一笑。以童眼觀世界,無物不童。細細品讀,句與句之間還有奇妙的語言節奏感,這種節奏感建立在一個又一個“白色”“黑色”重復詞之上,只有具備扎實的口語化功底,才會流淌出如此自然的童化語言。我有些沉迷。“我”輕輕地拉著我的手,我與“我”慢慢融合了。于是,已經成為生活遺跡的兒童時代在此瞬間復活,時光立刻縮回到我的童年。那時候姐姐皮膚白,我皮膚黑,鄰居嬸嬸總是問我,你怎么跟姐姐不一樣,這么黑。我很懊惱,有次哭著問媽媽,我是不是喝了黑牛的奶長大。誰的童年不是在好奇心與想象力中度過的呢,它們也是我們童年時期最珍貴禮物啊。好作家都是知音,人的知音,文字的知音。此段文字極撫慰我。
回到文本,繼續欣賞作家的蒙太奇鏡頭。自打牽母羊出門起,樁樁件件,過電影似的浮現在眼前。哥哥很懂事,文中寫“我哥哥為了給我們家的黑山羊配對兒,專門讓我端了半瓢黃豆到宋禿子家,宋禿子才把他們家的大公羊從圈里給放出來”。這里有一處細節非常美妙,哥哥讓“我”端著半瓢黃豆到宋禿子家,為什么作家不寫哥哥端著呢?有過鄉下生活經驗的,或者兄弟姐妹多的讀者會明白,小小孩都喜歡追纏大小孩玩,而大小孩總是不大情愿帶小小孩玩,“我”是哥哥虔誠的“跟屁蟲”,“我”就得臣服于哥哥的指揮,所以,“我”端。后面一句“宋禿子才把他們家的大公羊從圈里給放出來”。讀懂“才”字的人,大致也能判斷出“宋禿子”平時的為人。優秀的作家總是能夠捕捉一閃而過的細節,精準描繪出人物的感受,讀這類作品很享受。
配種后,既而,母羊生產,得一小羊羔,舉家歡騰,“我”格外開心。眼前的小羊羔,使“我”心里泛起豐富的感知。“那母羊,太可人,太讓人心疼了。它剛到我們家的時候,也就現在那只小羊羔那樣大,是我哥西莊一個同學送給我們家的。”還是時空蒙太奇,時間回到過去的過去,鏡頭聚焦在小母羊身上,細細記錄“我”和哥哥如何喂它迷它玩它心疼它眷戀它陪伴它服侍它的過程,樁樁件件,碎碎念。鋪陳開來,就是一幅色彩斑斕的小母羊成長畫卷。作家不惜筆墨,從自己珍貴的記憶微塵中打撈出生氣勃勃的文字洪流,那些溫暖的童年瑣事,那些美好的細節,花束一樣,讀的人既甜蜜又傷感。
我一邊享受小說情節中的“瑣屑微末”,一邊感激被文字喚醒的內在“自我”。在貪婪地吸納小說文字的同時,我又替作者捏把汗。都說文章喜山不喜平,要曲折才好,可是,小說讀到這里,臨近尾聲,仍然如水,柔軟的,平和的,靜靜地流淌,作者用溫情與耐心與讀者對峙。
我哥跟我說,等他把那只小羊羔喂大以后賣掉,給我買一雙水陸兩用的“軍運鞋”,讓我好在小河邊上放養那只母山羊,以便讓它再生小羊羔。
我跟我哥說,我不要“軍運鞋”,我要跟那只小羊羔玩。
我哥說:“那是只小公羊,它不能生小羊的,留著它也沒有用。”
我知道哥哥的話有道理,但我還是舍不得把那只小羊羔賣掉。
我哥說:“不是現在就賣掉它,而是等它長大以后,能賣到很多錢時,再把它賣掉。”
我想了想說:“那也要等到母羊再生下小羊羔以后,才能把那只小公羊賣掉。”
我哥說:“行!”
凡事都有自己的起承轉合,作者不著急,循序漸進,慢慢來。紀伯倫說,記憶是相見的一種方式。此時的“我”有點像寶玉夢回太虛幻境,但凡與小羊羔有關的,“我”都渴望在時間的軌道里一次一次與它重逢,以填補“我”小小的心靈里那個失落的空洞。這段對話很耐看,漂亮如榫卯結構,鑲嵌得天衣無縫。我在作家的輕描淡寫中讀出輕輕的哀愁,心疼小時候的那個“我”。
太宰治說:“好吧,一邊踉蹌前行,一邊重振旗鼓!”繼續原文。“我”終于從縱深的時空跳了出來,忘掉從前的“我”,忽略時光,去找羊。“我”沒死心,“我”像偵探一樣暗暗尋找線索,“我哥覺得,那一對山羊母子,極可能是肚子餓了,自個兒掙脫了羊繩,跑到什么地方吃草去了。”我有點恍惚,突然明白了什么。從前文中哥哥為羊配種讓“我”端半瓢黃豆,以及哥哥用眼神“問”宋禿子黃豆放哪兒的經歷來看,哥哥才不是蓬頭稚子,人情世故可老練,他肯定知道兩只羊的真相,買“軍運鞋”的事仿佛也是他提出的,哥哥極可能是主謀。
但“我”沒往哥哥身上想,一心只想找羊。線索如下:一、“我”發現羊圈里拴羊的橛子還在,繩索沒丟下,羊肯定是被偷,不是被賣。二、爺爺為安慰我和哥哥,給我們每人買了一雙“軍運鞋”。(他哪兒來的錢買?)三、我在爺爺的小屋門后,無意間發現了套羊的繩索。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伏筆,懸念,高潮,余音,一齊涌來。
此后是一串……
這串省略號就像《受戒》里英子的小腳印,無聲勝有聲。哥哥善意的欺騙,爺爺百轉千回的愛,“我”永失不得的悲傷,在一串省略號里,眾情悉見,百味頓生,看得人五內翻滾。
“那一刻,我愣住了。”
全文止。
“愣”是四字之弦上的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