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滸傳》雖然是廣泛流傳的名著,但并不是由某個人獨立寫成的,而是經過許多年的流傳,吸收了許多故事進來。這些故事來源不一樣,放到一起,就容易相互矛盾。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水滸傳》里有不少錯誤。第一就是季節的問題。比如,林沖殺了陸虞候,投奔梁山泊,書里說“時遇暮冬天氣”,暮冬天氣,是北方最冷的時候,誰知林沖到了梁山泊,看到的竟然是這樣一幅景象:“山排巨浪,水接遙天。亂蘆攢萬萬隊刀槍,怪樹列千千層劍戟。濠邊鹿角,俱將骸骨攢成;寨內碗瓢,盡使骷髏做就……”梁山泊在今天的山東,難道這個天氣竟然沒有結冰嗎?怎么會有“山排巨浪,水接遙天”的景象?
書里還有第二種錯誤更加普遍,就是地理上的錯誤。比如,楊志押運生辰綱,就在路線上出了大問題。楊志出發的地點,叫北京大名府。這個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而在河北省大名縣。而他押送生辰綱的目的地東京汴梁,就是宋代的京城,是今天的河南省開封市。你翻開地圖就可以知道,楊志只要一路向西南方向走,走不到二百千米,就到了東京汴梁。可是他竟然押著生辰綱朝東南方向走,跑到山東繞了一個大圈,在鄆城縣附近把生辰綱丟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走法?
創作者不但對北方的路線不熟,對北方的地貌也不熟。我是河北省霸州市人,《水滸傳》寫宋江打遼國。歐陽侍郎說:“俺這里緊靠霸州,有兩個隘口:一個喚作益津關,兩邊都是險峻高山,中間只一條驛路;一個是文安縣,兩面都是惡山,過的關口,便是縣治。這兩座去處,是霸州兩扇大門。”我這個土生土長的霸州人,看到這段不由得笑出聲來。霸州和文安,都是一馬平川,不要說“險峻高山”,就連個小土包都沒有,怎么可能“兩面都是惡山”?
《水滸傳》的創作者,除了是南方人,不熟悉北方地理外,對軍事問題似乎也不太熟悉。他寫英雄好漢、人情世故,都寫得入木三分,可是寫到軍事,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誤。
書里還有第三種錯誤,就是有些地方不合邏輯,經不起細想。比如,梁山好漢為了完成任務,竟然可以帶著大隊人馬在全國亂跑,而沿途的官軍竟然從來不問一句。
其實,只要是大部頭的著作,一般都免不了各種前后矛盾或漏洞。除了《水滸傳》,其他古代名著也有這樣的問題。
比如, 《西游記》中孫悟空的金箍棒,威力就忽高忽低。在烏雞國的寶林禪寺,孫悟空向和尚們示威,把一個石獅子只一棍,就打得粉碎。可是打黃風怪的時候,虎先鋒把虎皮蒙在石頭上,孫悟空趕來用力打了一棒,這塊普通的石頭竟然把一萬多斤的金箍棒反彈起來,震得孫悟空手生疼生疼。這就是創作者寫著寫著,把金箍棒的設定寫忘了。
除創作者自身的問題外,古代小說還有自己的特點。
第一個特點是, 《水滸傳》這樣的小說, 都是來自民間的評書和說唱,有很多套話, 比如, 林沖上梁山, 看到“山排巨浪,水接遙天”那段,其實是說書先生形容梁山泊的套話, 所以不管夏天冬天,一律的“山排巨浪,水接遙天”了。
第二個特點是, 《水滸傳》是由許多民間流傳的故事組成的,這些故事本來是獨立的,如果在一部大書里,要把它們串起來,接頭的地方就容易出問題。比如,史進故事和魯智深故事,史進老家是陜西華陰,要去延安找師父王進,按理說一路向北就可以,誰知他反倒一路向西跑到了渭州,也就是現在的甘肅平涼。其實,這是作者想把史進故事和魯智深故事捏合在一起。魯智深故事既然在渭州,所以史進只能到渭州來。至于合不合實際路線,作者就不管了。
當然,作者寫到他熟悉的地方,還是不怎么犯錯誤的。《水滸傳》寫到征方臘的時候,細到一條河、一座橋,都符合當地的地理。但一寫到北方,就出問題。大概是因為這位創作者,施耐庵也好,羅貫中也好,都對南方很熟悉,而對北方不熟悉。古代查地圖又不像現在這樣方便,所以就很容易出錯。
第三個特點是,今天的歷史小說,都盡量還原歷史的真相,尤其是細節上、邏輯上,生怕出了問題讓讀者笑話,但古代小說家并不在意這些。例如,《封神演義》講的是商朝的事,可是書里人物的做派和習慣、戰場上的戰爭場面,完全是明代的風格,因為《封神演義》是在明代成書的。《封神演義》里的人物,既不寫甲骨文,也不用青銅器,反倒在打仗時要“放三聲號炮”——那時候哪有火藥啊!
在這個問題上, 清代俞萬春做了個解釋:“今稗官筆墨游戲,只圖紙上熱鬧,不妨捏造。不比秀才對策, 定要認真。”稗官就是小說家,所以,古代小說家的目的,就是圖個“紙上熱鬧”。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一切為劇情服務,只要故事好看,細節和邏輯是可以忽略的。
這種寫法, 既有好處,也有壞處。壞處就是讓我們較真的讀者讀起來別扭。好處就是, 可以把筆墨聚焦到創作者關心的事情上,重點寫的人物、故事會更精彩。你看《水滸傳》的時候,注意力全被主要故事吸引了, 霸州到底是山還是平原,好漢們在路上有沒有官軍阻擋,你是不會注意的。等你想起較真來,你已經成了原著的忠實粉絲了!
林一//摘自《為孩子解讀〈水滸傳〉》,天天出版社,本刊有刪節,佟毅/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