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小弟弟,過去住在我家三樓,小我八歲,叫北北,平日只有奶奶帶著。白天,北北喜歡久久坐在水泥做的轉角樓梯上,奶奶會在他屁股底下塞個小棉墊。北北永遠在等候同樓及鄰近的男孩們放學,無限貼近他們,是這個罹患唐氏綜合征男孩每日的頭號念想。
放學的男孩,帶著成群的同學如洪水涌進大門,又刀切般快速分出兩個陣營,以泥巴開戰(zhàn)。那些矩形冬青、夾竹桃等各色樹叢、井臺、籬笆墻、建筑的各種凹凸硬體及底樓門洞,立即成為工事和掩體。他們都把對方看成可恥的墨索里尼軍隊,把自己當作英勇的阿爾巴尼亞地下反抗組織成員。
北北樂滋滋湊上前,一團泥巴已中腦門。疼,要哭,又抽抽地挺住。他很有經(jīng)驗,動輒啼哭,所有人都不會讓他靠近。現(xiàn)在有了被射擊的資格,證明自己已很男人地介入了本次戰(zhàn)事,盡管一時分不清敵軍我軍友軍。此刻,北北臉上流下的絕不是眼淚,是亢奮中從鼻腔里流出的液體。
有一次,一個小哥哥讓他臨時遞送一下彈藥,北北連續(xù)兩晚的夢里盡是南征北戰(zhàn),儼然是個老兵了。
另有一事,也讓六七歲的北北歡天喜地。
我們住的是個三層樓房。凡三樓的男孩出門,從樓梯上奔向二樓,尚余五級臺階時,他們一律是凌空躍過的,那咚的落地聲,顫動整樓。這讓旁觀者北北,看著羨慕至極。
北北決定模仿,他站定、甩臂,做著腔勢十足的助跳動作。臨跳,心慌,第六級臺階離地面老遠老遠啊。
北北決定降低起跳高度,實事求是地一級一級放棄并下移。起跳高度,慎重擬定在倒數(shù)第三級。此刻,他明白,再下降一級,離地面實在太近,離光榮就太遠了。北北頗有儀式感地抹凈臉上的汗水,眼前一黑,終于在第三級臺階上縱身躍起。向前跌跌撞撞了兩米多,他止住了慣性。北北得意了,笑得像一朵正午的向日葵。
北北在考慮,是否提升一級起跳,但慣性會把他推出去多遠呢,沒數(shù)。他正式接受了與小男人們在飛躍高度上的差距。他無法明白,作為具有先天局限的男孩,他的英勇,其實是超越他人的。
樓前有個不小的院子,那幾年與隔壁院落打通,變得幽深。男孩們的短褲兜里,裝幾個短小的竹竿筒,癡迷地在這里捕捉蟋蟀。從夏至到白露,夜聞蟋蟀鳴叫,北北心頭熱熱地巴望也能擁有一只蟋蟀,但沒有本事捉到。那天上午,他坐在石梯上,一只蟋蟀出現(xiàn)在他夠得著的地方。他激動地跪著,屁股朝天,雙手做碗狀扣住蟋蟀,并哇哇驚呼奶奶。
蟋蟀被放進了大大的馬口鐵餅干桶,墊了草紙。
雄性蟋蟀擅搏殺,尾部有槍須兩根。有三根槍須的是雌性,本埠叫它“三妹子”,主抓孕育。這些北北不懂。
北北發(fā)現(xiàn)他的蟋蟀后面有三根槍須,納悶的是,只有一條大腿。北北端詳好久,升起暖暖的憐惜。問奶奶,她的另一條大腿也會掉下來嗎?奶奶說,俺不懂。祖孫正探討,“三妹子”唯一的那條大腿竟也脫落了,古怪地與她的身體分離成兩件。北北心里一抖一抖,擔心這和自己剛才的談論有關。
午后,“三妹子”一動不動了,北北悲傷。此外,剛得到的對其他活物的控制權,轉眼沒了。北北無論如何不愿意舍棄她,企圖賴在正過去的時間里。奶奶說,出殯是一定要的,可以晚些。整個下午,北北一直抱著餅干桶。天黑前,奶奶把“三妹子”的遺體連墊著的草紙一起取了出來,說,北北,你把那條大腿放在她的身上吧,輕一點。北北服從了。
神奇的是,總會有小動物接近北北。
和上次獲得“三妹子”一模一樣,北北擁有了一只有氣無力的小麻雀,還是養(yǎng)在餅干桶里。小麻雀還是沒能活到第二天。本身有病、喂食不吃、不適應餅干桶的環(huán)境,死因總占了其中一條。與對待“三妹子”不同,小麻雀已經(jīng)咽氣三天,北北拼死不讓奶奶拿走它。
那時,我是中學生,奶奶讓我去花鳥市場幫她買一只麻雀,她要悄悄替換掉那只死去的麻雀。一切辦妥后,奶奶讓我去他們家,佯裝問北北餅干桶里有什么寶貝。北北很來勁地說,麻雀,會飛到天上的麻雀。可能病了,你快看看。
我打開蓋,還沒看清楚什么,里面那只麻雀就拍翅飛了起來, 飛出窗外。北北叉開腿坐在地板上,足足兩分鐘,呆呆地翕開著嘴,絕望至極。我離開的時候,聽到背后有人仇恨地叫著:你滾,你滾。
奶奶下樓來,塞給我一小包松仁粽子糖,我有點難為情。奶奶總是把情緒損傷看得大于物質損失,個中奧妙,我尚不能完全領會。
我和北北絕交了,自那天起,他看到我,從不忘記給我一個做得很完整的白眼。我總是馬上立正,轉頸目送著他,臉上還掛一些討好。北北傷心,我也不爽。我用一小塊飯票大小的扁形深色木頭,刻了個麻雀浮雕。用細砂紙打磨光滑,穿好皮繩,請奶奶把此件掛在北北的脖子上。
后來,我搬離了那棟樓,和北北多年未見。
北北十幾歲時,得了血液病。進入高壓氧艙治療前,他極為不舍地解下脖子上的麻雀浮雕。他想了又想,決定托奶奶贈還我,并說,其實他一直是想我的。奶奶問他,對我還有什么印象?北北說,哥哥的手很大。奶奶說,你不是老給人家翻白眼嗎?你再做一次讓奶奶看看,北北害羞了。奶奶突然背過臉,淚水潸然。
我明白,北北記著我的手,就是記著麻雀飛走的那個鏡頭。
在他十五歲那年,北北也像麻雀一樣飛走了。幾十年過去,我保留著曾在北北脖子上掛了多年的那塊麻雀浮雕。后來我有了一個很大的水晶花瓶,我把麻雀浮雕掛在瓶口,它上面常有鮮花。
比如今天,是十幾支向日葵。
楚天舒//摘自2025年2月13日《新民晚報》,本刊有刪節(jié),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