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山第一次見到尸體是1982年秋天。那是個深秋的傍晚,青年路上鋪滿了落葉,落葉里有枚法國梧桐樹的果球。李山撿起來,對李紅旗說:“小叔,看,《楊家將》里肖天佐的流星錘,肖天佐就是用它打死的楊宗勉。”
“你這孩子,怎么光琢磨別人怎么死的?昨天說關云長死后,呂蒙嚇得七竅流血,你知道什么是七竅流血?”
“爺爺說過,就是頭上所有的窟窿眼里都出血。小叔,你帶我看看死人吧!”
李紅旗踢了侄子一腳:“再廢話就拔腚回去。”
李山不說話了,揉著屁股跟在小叔身后,兩人走進“待業青年”飯店。
飯店里客人不多,只有一桌。西南角,三個中年人借著酒勁談興正濃。李紅旗把李山抱上柜臺,對店老板說:“叔,來碟花生米,省得這小東西煩人。”
店老板姓方,五十歲出頭,紅臉膛,身材魁梧。方老板和李紅旗一家都住在青年路77號家屬院,飯店是地區公安處的三產,大院子女們畢業后常安置在這里過渡。方老板拿來一小碟油炸花生米,摸摸李山的腦殼,李山將花生米一粒粒捏進嘴里。李紅旗在窗邊坐下,蹺著二郎腿吸煙。李山愛看坐著的小叔,每當李紅旗就座,腰間的手槍就會露出黑亮的槍把手和纏在把手上的紅綢緞。對角的客人看到槍,說話聲瞬間降低了。李紅旗抬手看看表,此時,店外走進兩個男人。
這二人是李紅旗的同事。走在前面的瘦高個兒彈了下李山的褲襠,說了句:“爺們兒,花生米掉襠里去了,喂雞兒啊?”
他身后的平頭說:“幾天不見長高了,該找媳婦了吧?”
李山跳下柜臺踢打二人。李紅旗喊:“小山,別沒大沒小的,叫叔!”
李山叫叔。叫完,伸手往高個兒青年腰間摸槍。高個兒叫王承軍,平頭叫曹虎,哥兒倆在李紅旗對面就座。
李山問:“張超越什么時候來他姥爺家?”
曹虎說:“他來添亂啊!恁這些小東西湊一塊兒準沒好事。”
張超越是曹虎的外甥,和李山以及家屬院的另外幾個男孩同齡,來年同升二年級。平時男孩們扎堆玩耍,李山是孩子王,在同伴們當中屬他膽子最大。公安處大院東南角有座白色小樓,小樓是法醫樓,天黑后李山常帶領伙伴們到樓上探險,尋找尸體和人體器官。可每間法醫室都鎖著門,窗簾常年拉著,他們看不到任何傳言中的情景。
上半年,大院里搬來新戶,男主人叫趙志國,在法醫樓工作。趙志國的兒子趙明遷到北實小學上二年級,他比李山等人年齡大,平時以大哥自居。李山不服,和趙明拔骨碌,他有蠻勁,兩人勢均力敵。李山要和趙明比膽量,趙明輕蔑地笑,對眾人說:“俺爸是干法醫的,他工作的地方俺經常去,是去屋子里面!俺爸見過很多死人,俺跟著也看見過,有時候俺爸為了破案,用俺家的大鍋煮人頭,把肉煮沒了好研究骨頭傷,恁誰有俺家人的膽量?”趙明的出現讓李山心里添堵,他把趙明的話告訴李紅旗,纏著小叔在辦案時帶他看一次尸體。李紅旗哭笑不得,罵侄子傻蛋,說趙明是胡說八道。后來,李山帶領伙伴們跑到趙明家樓下,罵趙明亂放屁,造謠。趙明板著臉下樓,說了句“愛信不信”,說完轉身離開。有人嘀咕說趙明不像是說謊的樣子,從這天起,李山暗下決心,一定要親眼看看死人。
李紅旗幾人喝酒吃菜,聊上半年震驚全國的山西武鄉縣黃金白銀特大盜竊案,分析監守自盜的可能性。李山聽不懂大人說話,吃飽喝足,百無聊賴地看著青年路上法國梧桐的樹影。風不斷吹著,窗外,一團團黃葉在寒風里打轉。不時有路人從窗邊經過,他們走到馬路對面,走過十字路口,走向路燈照不到的地方。店門開了,涼風從進店的中年漢子身后涌入餐廳,男人姓薛,任刑警大隊教導員。薛教導說:“奈河里死了個人,趕緊看看去。”薛教導的話令李山心頭一動,不等他反應過來,李紅旗已經穿好外套。李紅旗要李山馬上回家,自己與同事們快速走出飯店。飯店與家屬院僅相隔幾十米,李山走進大院,接著又從院門口探出腦袋,兩輛三輪摩托由青年路路口駛向東岳大街。李山沒有多想,撒腿向奈河跑去。
青年路路口距奈河橋頭不足兩站地,李山趕到河邊時,橋上已經站滿了圍觀者。河水在月光下流淌,水面漂浮著塑料袋和枯樹枝。岸邊停著警用面包車和幾輛摩托車,派出所的民警和刑警大隊便衣分散在河道附近。李紅旗舉著燈,大聲指揮。河中有艘小船,兩名民警和河道管理員正七手八腳地將浮尸拽到船上,有人喊“一二”,有人喊“膀子那邊再使勁”……小船顛了幾下、傾斜,尸體翻入船艙,小船又顛了幾下。燈光打在死者臉上,人群驚呼,李山也忍不住叫了一聲。死者是位老年人,白發,雙眼微睜,黑色的大嘴咧到耳根,詭異地笑著。李山嚇得前胸貼緊后背,他想到了陰曹地府和黑白無常。一名民警從死者鼻下挑開水草,死者并沒有笑,嘴巴也是常人大小。小船向北劃去,李山踮起腳尖張望,地區醫院的救護車停在路北。警察們陸續上岸,李紅旗收起探照燈沖人群喊:“都散了吧!”
李山第一次見到項嵐是在看過浮尸后的第三天上午。三天來,每個傍晚李山都在趙明樓下演講,他的聽眾是大院里的孩子們。李山繪聲繪色地講述撈尸過程,每講一遍都會增加些新元素。夜路、獨身前往、奈河里的水腥味、死者七竅流血……他添油加醋地講了些恐怖情節,把女孩們嚇得哇哇直叫。大家佩服李山的膽量,都想看看趙明知道此事后的表情。趙明去了姥姥家,直到周六上午才回到公安處家屬院。
最先發現趙明的是梁紅凱。梁紅凱住在家屬樓北樓頂層,他家采光好,南北通透,任何時候只要向窗外看一眼,便能把整個院子盡收眼底。家屬樓對面有一排平房,平房共有六間,前三間是公安處刑警大隊辦公室,后三間分別是大隊會議室、休息室、嫌疑人留置室。周六上午梁紅凱在陽臺澆花時看到了趙明,趙明站在刑警隊辦公室門前,身邊站著個戴發箍的姑娘。梁紅凱把舀子一扔,迅速跑到李山家報信。
李山對項嵐的第一印象是不好惹。天陰著,項嵐的臉也陰著。趙明向李山介紹:“這是我以前的同學項嵐,她姥爺家丟了東西過來報案。”
趙明對項嵐說:“他叫李山,愛在院子里稱王稱霸。”
李山說:“我還用稱嗎?你問問哪個不服氣?”
天空開始飄落雨點。趙明問:“你剛才在樓上喊什么?”
李山說:“我見到死人了,真死人!”李山身后,伙伴們高抬下巴,斜眼打量著趙明。
趙明說:“見到死人有什么了不起,俺爸……”
李山打斷:“別光提你老子,我再說一遍,我親眼見到真死人了!大黑天看見的!你有這膽量嗎?”話音剛落,大雨突然而至,大伙急忙跑入就近的樓洞避雨。
李山坐在樓梯上層,伙伴們分成兩列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趙明和項嵐。樓道對面是排炭池子,居民每戶一間,儲存生火做飯的炭塊使用。炭池子上有簡易的屋頂,幾乎每個屋檐下都掛著蜘蛛網。蛛網布滿了雨點,蜘蛛蜷縮著,仿佛握緊的拳頭在搖晃中與風雨對峙。項嵐身穿格子大衣,紅領巾扎在里面,她背對樓道,像在看雨又像是什么都沒看。
李山講述撈尸現場,他說一句,伙伴們補充一句。李山說:“我一路小跑趕到奈河橋頭。”
陶鑫說:“當時天黑不見五指,刮的風和鬼叫差不多。”
李山說:“死人在水里泡著,很沉,可能是肚子里灌了太多的水。”
梁紅凱說:“一摁他肚皮,嘴里就能滋出一股水,從橋下滋到橋上臭烘烘的。”
李山說:“那個老頭兒滿頭白發,臉煞白煞白的。”
項嵐突然轉過身子,冷著臉說:“你們的腦袋讓驢踢了嗎?說這些有意思嗎?”李山與項嵐四目相對,項嵐五官標致,模樣很像童話書里的白雪公主。李山臉紅了,吞吞吐吐地說:“就我這膽量,我可是這個院里的……”項嵐扭頭,大步走入雨中。從這天起,李山看到撈尸一事便不再被孩子們提起了,它成了大家共同的秘密,被一場大雨封印在童年的角落里。
李山再次見到項嵐是六年后,華僑大廈開業當天。吃過晚飯,堂弟李子木纏著李山要去華僑大廈玩耍,李山正在聽流行歌曲,不耐煩地說:“一邊去,別煩我。”
李子木繼續央求。李山問:“華僑大廈有什么好玩的?”
李子木說:“我想看華僑,我同學說華僑是人參果,吃了能長生不老。”
李山說:“你自己玩積木去,別煩我。”
李子木哭了。錄音機里播放著齊秦的歌曲《大約在冬季》,李山跟唱。李山的母親走過來抱起李子木,拿糖哄他。李子木大哭。母親對李山說:“趕緊帶你弟弟逛逛去,別一天到晚聽些流氓歌曲。”
“我不去!”
“不去也行,下星期別跟我要零花錢。”
李山帶著李子木走出樓洞時吹了聲大口哨,走到二號樓樓下又吹了幾聲。兄弟倆在兩樓中間的空地上等待。很快,陶鑫和張岱東便同時出現在樓頭。樓間空地是伙伴們的據點,在這片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區域里大家整整玩了十四年。十四年間泰安地區升級為地級市,公安處也改稱市公安局。
李山問:“其他人呢?”話落,王家樂吃著肉卷子出現了。李山問:“張超越不是來他姥爺家了嗎?”
張岱東說:“我下樓的時候喊他了,他拉屎還沒拉完。”
李子木問王家樂:“家樂哥,你吃的啥?”
王家樂說:“肉卷子,你也嘗嘗。”說完,掰下一截肉卷遞到李子木手中。王家樂從小愛吃喝,長得膀大腰圓,體重已經到了一百七十斤,是李山幫里的第一壯漢。他性格和善,從不與人爭執。張超越是最后一個走進空地的,他神秘地亮了亮大雞煙。
李山問:“你買的?”
張超越說:“偷我舅的。”
李山說:“出了大院再抽。”
華僑大廈矗立在奈河橋東南方,與當年李山看尸體的地點相距不足百米。刑警隊的平房已經拆除,少年們斜穿大院,只用幾分鐘便來到了大廈廣場。許多市民在廣場上散步,李山和伙伴們在花壇邊扎堆,叼著香煙鬼鬼祟祟地觀察路人,生怕被大院的熟人發現。王家樂不吸煙,嫌嗆,與李子木坐在較遠的地方。張岱東剛把煙掐滅,又立刻抓著張超越的胳膊說:“再給我一根,那邊過來個妞兒長得不錯。”
張超越遞給他一支煙,兩人故作瀟灑地注視著少女緩緩走近。少女走過廣場,走進北新街夜市。張岱東問:“這妞兒不孬吧?多少分?”
張超越說:“九十分。”
張岱東問:“怎么不是滿分?”
張超越說:“奶子不大。”
張岱東說:“奶子不大減十分,可惜可惜。”
李山和伙伴們大笑,笑聲中,李山的目光定在了奈河橋上。橋西走來一名女子,女子身穿深藍色連衣裙,留齊耳短發,頭戴發箍,手里拿著一本看不到名字的書。李山心頭一震,是項嵐。多年未見,項嵐出挑得窈窕動人,她面無表情地走著,仿佛孟庭葦從臺北一路走到了泰安城,走上奈河橋,一直走到了李山的眼里心里。
“那不是……那不是趙明的馬子嗎?”張超越說,“長……長這么漂亮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李山怒道:“放屁,什么叫趙明的馬子!”
張岱東說:“一千分,我打一千分!”
陶鑫問:“她叫什么來著?我記得她罵你被驢踢了。”
李山低聲說:“她叫項嵐。”
項嵐的裙色比天空的顏色略深,裙裾隨風而動,像一小片天空掉在大地上變成了一小片海。她在橋頭駐足,在夕陽的余暉里凝視河面,天很快變暗了,東岳大街上亮起燈光,項嵐離開大橋走向奈河東路。李山緊盯著項嵐,被身后的喧嘩聲打斷思緒,空氣里卷來刺鼻的白酒味。三個社會青年穿過花壇,勾肩搭背過了馬路。李山打量三人,張岱東小聲說:“中間那個有文身的叫吳剛,是出了名的瞎包玩意兒,他們都是被職高開除的混子。”
直到吳剛擋在身前,項嵐才意識到自己被流氓糾纏了。她冷冷地看著對方。吳剛滿臉怪笑,身旁的青年說:“我大哥想和你交朋友,給個面子吧,咱一塊兒耍耍去?”
項嵐緊走幾步,吳剛再次擋在路中,其他幾個青年在吳剛身邊圍成個半弧。天色持續變暗,路人的面孔開始變得模糊。
過馬路前,李山衡量了自己與對方的實力差距,他明白想打贏必須得狠,盤算著攻擊吳剛的下身。李山只身一人走到對面,他不想牽連伙伴們。李山對吳剛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是公安大院的。”吳剛的注意力正在項嵐身上。李山大聲又說了一遍。
吳剛側身打量李山,罵:“找死啊?滾蛋!”
旁邊的男青年當胸給了李山一拳,李山被打了個趔趄,身后有人扶住他,大院的伙伴們都在他身后。李山清點人頭,發現少了王家樂,他向對面望去,王家樂拉著李子木的手正驚恐地看著他。
一看李山這邊的人數增多,社會青年們警惕起來。吳剛問:“你說什么?公安局的?”
李山說:“就在青年路住,你們別找事,我認識她。”說完,李山看項嵐。兩人目光相遇。吳剛笑,突然出拳,拳鋒正中李山嘴角。李山感到天地搖晃,耳邊傳來一句話:“專打你們院的!”李山用了半分鐘才恢復神志,他爬起來,下意識摸嘴角,確定下巴還掛在那里。路燈下,雙方頓時打作一團。李山等人明顯不是吳剛一伙兒的對手,陶鑫和張岱東與一個長發青年纏斗,兩人聯手仍處在下風,張岱東被踹倒在地。張超越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兒,他的鼻子破了,還攥著皮帶亂抽,吳剛他們顧忌皮帶的鐵扣,一時不敢近身。李山吐掉口中鮮血,在路旁翻找硬物,他一連摸了三個樹坑,終于拔出一截松動的磚頭。李山攥著磚頭沖到吳剛身后,揮磚一通猛砸,吳剛被砸得猝不及防,抱頭向華僑大廈跑去。路對面出現人影,來人將吳剛撞翻在馬路中央。撞翻吳剛的是王家樂。王家樂像變了個人,他死死地壓在吳剛身上,雙臂抬起落下,雙拳同時砸向吳剛面門,猶如猛張飛正狠勁擂著戰鼓。吳剛血流滿面,王家樂又砸了五六下,被李山強行拽到路邊。“別把他揍死了!”李山吼。王家樂爬起來,沖到對面暴打另外幾個男青年。王家樂最后的毆打對象是奈河東路上的一棵楊樹,伙伴們驚恐地看著他,樹皮上掛著烏黑的血印子。
東北方傳來喊叫聲,李山尋找李子木,四下不見人影。李山瘋一般跑到華僑大廈廣場北側。人群中傳來議論聲:“小孩子被車撞了,不知是誰家孩子,怎么沒大人看著……”
李山將白蘿卜雕刻的娃娃放在李子木枕邊。李子木問:“這是什么?”
李山說:“人參果。”
“怎么有個蘿卜味?”
“人參果就是這味兒,快吃吧。”
“哥,你先吃。”
“我吃好幾個了。”話落,他想到那些沒有刻好的蘿卜。李子木的胳膊上打著石膏,李山問:“疼吧?”
“不疼,終于不用上幼兒園了。”
“你還挺高興的,要不是為了跑回去報信也沒這一出,我當時就不該帶你出來!”
李子木說:“我現在不用上幼兒園,還有了人參果,真是太好了!”
離開醫院,李山一路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走到華僑大廈對面,他向奈河沿岸張望,想象項嵐迎面而來的模樣。奈河里攔著充氣壩,充氣壩像河馬的身段,幾個小學生在壩上奔跑,享受顛簸的樂趣。李山看了幾分鐘,走過路口拐進家屬院。
李山見到項嵐的瞬間感覺整個夏天的山花全都開在了一單元門口,開在了樓洞對面的炭池子里,開在了樓前的自行車車筐里。她就這么突然地出現了,身穿白色短袖衫,胸部呈現出曼妙的輪廓。李山臉紅了,天熱,他身上有股汗味,拐進胡同的前幾秒他還放了個蘿卜味兒的屁。他下意識轉身,擔心那個屁還緊跟著他。
項嵐問:“你叫李山,對吧?”
“你記得我?”
“記得,但沒記住名字。”
“你這是來找我嗎?”
“對,來向你道謝。”
“那天晚上你后來去哪兒了?”
“你們打成了一鍋粥,分不清誰是誰了,后來見你們都跑了。”
“然后你就走了?”
項嵐“嗯”了一聲。
李山問:“你住在哪兒?”
“運舟街。”
“你怎么去了華僑大廈那邊的小路?”
“你們公安大院的人都這么喜歡問問題嗎?”
“不是,因為你知道我家,我才想知道你家。”
“我去那邊是找同學還書,她住在奈河橋附近。”
“我記起來了,你帶著本書,你看的什么書?”
“《安娜·卡列尼娜》。”
“你住在運舟街為什么從西邊走過來?”
“你真是個問題大王,我去西邊是因為那天在青少年宮坐了碰碰車。”
“你居然喜歡坐碰碰車。”
“其實也不是喜歡坐,我只是對開車好奇。”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你臉上沒事吧?”項嵐問,伸手遞來一個塑料盒。
“這是什么?”
“透骨草磨成的粉,消腫效果很好。”
李山打開盒子聞了聞。
項嵐說:“那我走了。”
李山說:“好。去運舟街怎么能找到你?”
項嵐猶豫,看著李山說:“倒數第三排樓,第一個樓洞頂樓西戶。”
李山說:“我家住在最東邊那個單元的三樓東戶。”
項嵐說:“有時間再見。”說完,低頭從李山身邊走過。
李山跑回家中,趴上陽臺看項嵐的身影,看她猶如一朵潔白的云彩,飄出了青年路的綠蔭。
李山宣布他和項嵐正在搞對象。張超越認為他倆不是真正搞對象,他說:“只有親過嘴,摸過奶子才算得上搞對象,最起碼也得抱過。”
李山說:“你懂個屁啊,我都去過她家了。”
李山是在一周前去的項嵐家。他提著水果,滿頭大汗地敲門。開門剎那,項嵐愣住了,辨認好一會兒才說:“原來是你啊。”李山頭打發蠟,穿著襯衫和小叔的皮鞋。李山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局促地坐下。客廳南北通透,西墻邊立著五斗櫥,五斗櫥附近有張折疊桌,桌上放著涼水杯、文具盒、本子和書。項嵐倒水,問:“渴了吧?”
李山盯著項嵐的側面愣神。項嵐身穿襯裙,短發在腦后扎了小辮。項嵐又問:“渴不渴?”
李山說:“不渴,你別麻煩了。”
項嵐將水杯放上茶幾,在斜對面坐下。李山環視屋子,扭頭看墻上的松鶴圖。項嵐問:“怎么突然來找我?”
李山說:“給你送點兒水果。”說完,將塑料袋拿起來放到茶幾上,袋子里裝著蘋果和香蕉,水果的清香飄出袋口。項嵐道謝。李山問:“你在家干什么呢?”
項嵐說:“提前預習功課。”
李山問項嵐在哪兒念書,項嵐說:“開學后到六中讀高一,你呢?”
“開學上初三。”
“以后準備讀哪個高中?”
“就我這成績,還不知道怎么樣呢。”
“看會兒電視吧。”
電視打開后正在上演《海鷗飛處彩云飛》。男女主角接吻,鏡頭拉伸,女主角躺在床上滿腹心事,男主角的嘴唇移向女主角的鎖骨。李山和項嵐尷尬地坐著。李山說:“這電視劇挺磨嘰,男女愛來愛去的。”
項嵐沒說話,起身換了頻道,節目變為《地方臺五十分鐘》。兩人各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看得心不在焉。風扇擺動,窗外,蟬鳴此起彼伏。李山暈乎乎地盯著屏幕,偶爾掃幾眼項嵐。午后的光穿過紗窗,被紗窗細小的方格分解成微小的顆粒,窗臺上幾盆綠植在陽光里拉長影子,風不斷吹著,陰影不斷搖晃。李山打了個哈欠,拿起水杯喝水提神。他喝得拘謹,手一抖,涼開水灑到胸前,襯衣濕了一片。李山很尷尬,忙用手擦水。項嵐取來干毛巾,遞過去。李山擦著襯衫,忍不住近距離瞅了瞅項嵐的小腿和腳踝。項嵐說:“我帶你去樓頂看看吧。”
站在樓頂,李山問:“原來這里也是你家的。”他看了看身后的小屋,“書真多,怎么凈是些與植物有關的書?”
項嵐說:“那是我姥爺的書房,他退休前在林大研究植物。”
樓頂空地約四十平方米,邊緣圍著護欄,護欄前擺滿了李山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晾衣繩上兩條連衣裙在風中飄動,裙子被鐵夾夾著,夾頭與面料接觸的部分墊了碎布,一條白色,一條深藍。李山心頭一動,問:“你喜歡穿連衣裙?怎么都是單色的?”
項嵐說:“裙子是媽媽留下的。”
李山問:“她去哪兒了?”
“去世了。”
兩人沉默,望向遠山。正北方雄偉的泰山山脈在薄霧中向兩側延伸,仿佛神鳥展開巨翅。更遠的北方,群山綿延,如層層巨浪滾滾而來。
兩人走進小屋。屋里彌漫著書籍的氣味。李山拿起一本翻看,問照片上的泰山怎么光禿禿的?項嵐說泰安以前有軍閥駐軍,官兵經常伐樹。李山將書放回書柜,拿出影集翻看,他想看項嵐小時候的照片。影集里滿是黑白照,照片大都與老城有關,他辨認著昔日的老街道,問項嵐:“這不是打水胡同嗎?我上育紅班那年拆了,拍這個干嗎?”
項嵐說:“姥爺喜歡收集老照片。”
李山隨手指著一張又問:“這是哪兒?”
項嵐說:“照片背后有字,是以前的運舟街。”
“原來如此啊!”說著,李山拿出照片念背后的小字,“舊稱鄆州街,1927年被韓復榘擴建。”李山說,“看來現在的街名是諧音,老岱廟以前有護城河,你家說不定是河道。”
相冊最后一頁有張穿旗袍的女子照片。女子相貌端莊,短發燙卷,耳垂上吊著水滴形翡翠耳墜。李山盯著照片問:“這張照片是民國的吧,真漂亮,她是你姥姥?”
“不是,姥姥很早就不在了,我沒見過她。”
“那這女人是誰?”
“聽姥爺說她是翠英中學的老師,翠英中學就是一中。”
“那她可能是你姥爺的情人。”
“別扯。”
兩人正說著,上來一位清瘦的老人。項嵐說:“我姥爺回來了。”
老人面相和善,笑呵呵地看著李山說:“有客人啊,小伙子,你叫什么?”
項嵐介紹李山。李山拘謹,提出告別。老人說:“我買西瓜了,吃塊瓜再走。”李山猶豫,見項嵐沒有挽留便再次告別。項嵐送李山下樓,李山說:“找時間一塊兒爬泰山吧。”
項嵐說:“再說吧。”
離開巷子,李山走進路口的升平商店。他在柜臺前轉了幾圈,指著一個波浪形的發箍詢價。售貨員正在織毛衣,瞥了眼柜臺說:“五元。”李山還價。售貨員說:“商店不講價,這是進口貨,材料好造型也好,還結實耐用。”
李山走出店門,擎著發箍看向遠方,把它架在泰山的山尖上,發箍像一彎淡紫色的彩虹將白云連在一起。
李山說:“到回馬嶺了,累了吧?”說完,伸手去拉項嵐。
項嵐擦汗,看著李山的手背說:“走過這段就好了,還好今天多云,要是大晴天非給曬化了。”兩人悶頭走了一陣子,在臺階折轉處休息。山風襲來,樹葉搖晃,李山望向盤道,臺階上每隔一段距離都有休息的登山者。不斷有游客走上來,他們看項嵐再看李山。項嵐穿著梅花牌運動褲,上身是件紅色短袖衫。李山覺得項嵐比任何一位女游客都漂亮。
到達中天門后兩人買了煮玉米,坐在商鋪門前慢慢吃完。李山掏煙,同老板借火。項嵐說:“你怎么還吸煙?”
李山說:“我又不是小孩。”
項嵐說:“還是別抽了。”
李山悻悻地掖回煙盒,問:“你爸在青島做什么?”
項嵐說:“他是海員,常年在外面跑船。”
“那你見過大海了?”
“見過的,小學時去過青島。”
“你不經常去嗎?”
“從我記事起,我爸就不在家,我媽去世后他在青島又有了家庭。”李山沉默,項蘭像是安慰他,說,“我和姥爺在泰安生活得很好。”
李山說:“我沒別的意思,以后你有需要幫忙的,盡管說就行。”
登頂剎那,李山借機握住項嵐的手指,拉她邁上最后一級臺階。項嵐的手指很細很涼,沒有想象中那么柔軟,握在手里像握著幾根漢白玉做成的筷子。
云團遮天蔽日,空氣里透著雨水味。風將項嵐的頭發吹向腦后,露出她飽滿的額頭。李山大聲說:“怪不得叫云海,還真像大海呢!大海是不是一眼望不到頭?”
項嵐說:“可以望到頭,盡頭還是大海。”
李山說:“你這話說的,那不都一樣嗎?”
項嵐說:“不一樣,盡頭的大海沒有海浪和泡沫。”
李山說:“也對,你說話挺有深度的。咱倆很像,別人也常說我是個有深度的人。”項嵐看李山。李山繼續說,“我喜歡獨處,人應該時不時地獨處,獨處的時候可以思考問題還能看些有深度的書,最近我看了不少金庸的武俠小說,他挺懂歷史的。”
項嵐“哦”了一聲。
李山用余光觀察項嵐的側面,捕捉她美麗的輪廓。他想再說些什么,大雨突然像億萬條皮鞭抽打下來。他們躲進商鋪檐下。風雨涌入檐內,項嵐微笑。李山失神地看她,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
他們不發一言地站著,直到大雨停歇云開霧散。兩人走向天街圍欄,俯瞰雨后的城市。李山擎著望遠鏡說:“高樓真是越來越多了,地震了怎么辦?”
項嵐說:“杞人憂天,往后你也會住進高樓。”
李山浮想聯翩,幻想與項嵐在高樓里看山,玻璃窗上貼著紅雙喜。他故意說:“那以后咱倆都住高樓。”
項嵐說:“我不住,我想住農家院,在院子里栽上葡萄藤,再打一口水井,夏天的時候在藤下納涼,渴了就喝口井水。”
身后,人群重新出現在天街,喧嘩中夾雜著悠長的喊山聲。李山將望遠鏡遞給項嵐,要她尋找運舟街。項嵐說:“大體認出來了。”她趴在圍欄上,李山倚在一旁,看她的頭發、下巴,偷瞄她領口里白皙的肌膚。
項嵐說:“模模糊糊的,像圍著霧。”
李山順勢望去,幻想他們正站在樓頂。
李山掏出發箍。項嵐問:“這是?”
“送給你的禮物。”
爬山前一天李山斂財,伙伴們每人貢獻了一張大團結。掏錢時眾人聒噪,張超越說:“估計摸是不可能了,但你得把她親嘍,不然我們這錢白花了。”
陶鑫說:“回來得給我們好好講講。”
張岱東說:“你最好能還給我,錢是我偷家里的。”
王家樂緊緊攥著鈔票說:“其實你可以從小路逃票,李明和梁紅凱就逃過,為什么非得花錢呢?”
李山說:“逃個屁啊!他倆被野狗攆了二里地,差點兒滾到山溝子里去,再說我約她爬山,逃票不讓人笑話嗎?”
項嵐說:“我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票錢也得還給你。”說著開始翻背包。
“你不要,這東西我自己戴啊?”李山心頭不快,大聲說,“你這人怎么這樣?”
項嵐說:“我哪樣了?你怎么說生氣就生氣,翻臉比翻書還快!”
李山吼:“你愛怎么著怎么著吧!”說完手一揚,發箍打著轉飛入山谷。
李山向盤道走去。他是急脾氣,氣來得快消得也快,走出不到百米他便轉身,發現項嵐還在原地,正目光空洞地看著遠方。李山慢悠悠地繞回去,站在項嵐身邊。項嵐說:“咱們去碧霞祠吧。”
泰山一行的下半程,兩人之間很少說話,機械地游完了景點。下山后,李山和項嵐乘坐3路公交車,兩人并肩坐在后排,心緒隨著車廂搖晃。臨近青年路,李山說:“本來挺愉快的,都是我搞砸了。”
項嵐看著李山說:“和女孩子外出,要從心底尊重對方,不要總是胡思亂想。”
李山像悟出了什么,紅著臉“嗯”了一聲。項嵐又說:“可能男孩都這樣吧,我也有問題,我不太習慣與別人親近。”項嵐接下來的舉動讓李山始料未及,讓他直到步入中年,每每想起當時的情景依舊會沉浸在甜蜜與悲傷的情緒里。項嵐拉過李山的胳膊,倚在他肩膀上。她說:“我累了,讓我靠著你睡一會兒。”
李山筆直地坐著,他覺得人生從來沒有這么幸福過,這么莊嚴過。在終點站,司機倒掉陳茶,用濕毛巾擦臉,詫異地看向后排。李山說:“我們再坐一圈,剛才坐過站了。”
司機沒說話,售票員提著暖壺上車,兩人低聲交談。不久,3路車繼續開動,車廂填滿乘客,窗外暮色漸濃。3路車沿著既定的路線,駛入東岳大街、青年路、紅門路,直至停在了泰山進山口。十分鐘后它再次返程。夕陽最后的光點亮了青年路上的路燈,夜色從樹影里冒出來占據了整條大街。項嵐醒了,在77號家屬院前和李山一起下了車。

夏天結束后,項嵐突然離開了泰安,留給李山一個含糊不清的夢,像搖晃的3路車,兜兜轉轉,從一個終點再到另一個終點,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李山說:“你挺住,千萬別吐車上。”
女子從后座爬起來,手撐椅背,說完“好”,“哇”地一口將嘔吐物噴向前方。李山叫苦不迭,腦子里閃出小叔的話——喝了牛奶再吐,那味兒最臭了。李山停車,用衛生紙擦身上的污物。車里彌漫著濃重的酒臭味,后排傳來“嘩啦”聲,女子又吐了幾口。李山下車,拉開后車門怒吼:“和你說了,要趁早打招呼,這是公家的車!”
女子撥開粘連在嘴角的長發,醉意蒙眬地說:“我也不想這樣。”
李山吼:“你家到底在哪兒?”女子直勾勾地看著李山,兩眼一閉歪倒在后排。李山搖晃女子。女子隨著李山的動作晃了幾下。李山返回駕駛室,取出風油精抹在鼻下,驅車向就近的派出所駛去。
值班室里一個年輕民警正在整理接警單,李山敲著玻璃窗說:“我是刑警隊的,開門!”
民警問:“你的證件呢?”
李山說:“別廢話,你新來的吧。”進門后李山將背上的女子放在長椅上,他長舒了口氣,詢問帶班領導是誰。民警回答:“曹所長親自帶班。”兩人正說著門開了,曹虎帶著幾名隊員走進值班室。一見面,曹虎哈哈大笑,拍了李山一巴掌,問是哪陣風把他吹來了。李山講述救助經過。曹虎側目,捏著下巴問:“不會是你小子把這姑娘灌醉的吧?”
李山說:“我本來在火車站那邊蹲點,沒逮著人,后來碰上她了。”
曹虎說:“所里留置室改建,讓她到民警宿舍不合適。快三點了,我給青年旅舍打個電話,你把她送那邊去,住旅店也舒服些。”
一刻鐘后,李山在服務員的引領下背著女子走進二樓客房,他將女子放到床上,試了試鼻息,尚且均勻,他便走進衛生間清洗襯衫。洗完,李山疲憊地歪在沙發上,打算稍事休息,吸支煙再離開,但困意突然襲來,他一歪頭睡著了。
李山是被尖叫聲驚醒的。窗外天光大亮,女子裹著被子縮在床角。李山吹了半宿涼風,脖子生疼,他掰了掰腦袋,怒喝道:“別號了,是我把你送過來的,昨晚你喝醉了。”
“你別過來,流氓!”
李山低頭,發現自己赤著上身。他走進衛生間穿好襯衫,返回時亮出證件。“我把你送到派出所,所長聯系了這邊旅社,你折騰了一晚上。”李山說。
女子垂首坐在床邊,不停地揉著太陽穴。
“你吐了我一身,車上也是。”
“對不起,我是第一次喝酒,給你添麻煩了。”
“你叫什么名字?”
“辛蕓芯。”
“怪名,怎么大晚上的喝成這樣?”
“我失戀了。”
“和我想的差不多。”李山說,“你家里不擔心你?”
“我是寧陽縣城的,在報社上班,和同事住單位宿舍。”說完,女子翻看傳呼機。
李山說:“不舒服就再躺會兒,我先走了。”
“就這么走了啊?回頭怎么找你?”
“找我干什么?”
“正式表示感謝啊!讓你忙活一晚上,我很過意不去。”
李山向房門走去:“不用謝了,我還有事。”
李山回到大隊時,同事們正在開案情分析會。副大隊長趙勇指著掛圖說:“泰山大橋長廊也得上一組人。”
李山在張超越身邊坐下,低聲問:“幾點開的?”
“八點四十,快完事了。”
趙勇說:“市里要求兩周破案,這都快一個月了,同志們再加把勁!不然我們沒法兒和領導交代,更沒法兒和人民群眾交代!”
上個月城區發生了兩起搶劫傷人案件,嫌疑人襲擊路人搶劫財物,至今身份未明。散會后趙勇叫住李山,詢問蹲守情況和特情線索。李山搖著頭說:“最近連續搞夜巡和流動人口摸排,嫌疑人非常警惕。”
趙勇嘆氣,問李山有沒有好點子。李山說:“兩起案子是同一周發生的,都在火車站和汽車站附近,便衣在那兒蹲守抓捕,我認為很難。”
“你覺得那里不用上力量了?”
“我的意思是那邊明著來,加強巡邏提高見警率,避免他在車站和財源街附近繼續作案,那一帶四通八達,蹲守動用的警力太大了,弄得咱們很被動也很疲勞。最好是能把他引到更利于抓捕的區域。”
趙勇點頭,示意李山講下去。
“這人選擇外地游客下手,打悶棍劫財作案手法比較原始。”
“游客身上容易搞到錢啊。”
“如果讓他改變目標呢?”
“這個還能改?”
“可以試試,如果你急著弄錢,又得深夜活動,你選什么人下手?”
“深夜帶錢的……”
李山說:“也不一定是深夜,天亮前也行啊。”
“你小子的意思是那些到水產市場或者早市收貨的?”
“太對了!”
趙勇兩眼一亮,用力捏了捏李山的肩膀。
張超越低頭四顧,問:“我從昨天就覺得不大對勁,你這車座子上怎么隱隱有股臭味?”
李山咬了口面包:“上周拉了個喝多的,吐車上了,我擦了擦還沒顧上洗坐墊。”
“你居然主動拉醉漢。”
“是個女的。”
張超越一聽來了精神:“喝醉的女的?”
“長得還行。”
張超越大笑:“怪不得呢,你小子這是玩英雄救美啊,你從小就愛搗鼓這個。”說著,從后排探過身子用拳頭捅李山腰眼。
李山說:“別胡鬧,盯好了!”
張岱東敲窗玻璃。李山落鎖,張岱東鉆進車里。李山問:“你怎么進來了?”
張岱東說:“過來看看你倆別睡著了,這是誰出的主意,讓我裝收水產的,這戲得演到什么時候?”
張超越說:“你就當兜風吧,別的便衣不也這樣嗎?你不會是害怕了吧?”
張岱東說:“扯淡。”
李山說:“你放心,絕對讓他下不了手,到處都是咱們的人。”
張岱東說:“這都第四天了,你確定能來?”
李山說:“八九不離十吧,他前兩次搶的錢不多,老縮著也該露頭了。”
張岱東說:“要真來了你們得果斷出手,最好斃了他,這家伙下手快,又狠,有個受害者差點兒成了植物人。”
張超越說:“我就說吧,你……”
張岱東提高聲音:“你別坐著說話不腰疼,要不咱倆換換。”
李山說:“都小點兒聲吧。”
三人沉默。月光在小路上泛著灰白色的光,百米開外,十字路口西南角,一根簡易路燈孤零零地立在路邊,燈下的流浪狗叫了幾聲。更遠的地方,水產市場里零星亮著燈光。起風了,沙土打得玻璃噼啪作響,外環路上不時傳來機動車的聲音。李山問:“摩托車呢?”
張岱東說:“在北邊墻角,這是誰找的破車?都快散架了。”
李山說:“將就將就,一會兒你騎過去吧,過段時間再回去變裝,市場里外都有咱們的人,這段路我倆能一直看到你。”
張岱東說:“屁啊,過了十字路口就看不到了。”
李山說:“南邊住戶那組拉開窗子就能跳出來。”
張岱東說:“靠,今天那組是大腚,他一蹲守就打呼嚕,我又不是不知道他。”
張岱東下了桑塔納向北走去。不久,陰影里出現燈光,緊接著傳來摩托車的馬達聲。張岱東騎車路過。張超越說:“我下車撒泡尿。”
對講機突然發布指令:“各組注意,出現可疑黑色摩托,無車牌,一車兩人,自東向西駛向小井街西邊路口,五組、六組、十二組、十四組提高警惕,西區其他各組見機行事。”
張超越說:“我操,是咱這邊!”
李山說:“冷靜,反饋一下。”
張超越說:“五組收到!”
對講機里各組相繼回復。小路凹凸不平,張岱東晃晃悠悠地騎著摩托,馱筐隨著路面顛簸。對講機里傳來聲音:“二組呼叫,他們剛路過,兩名騎手極度可疑,請各組注意安全,兩人即將駛過小井街交會處。”
對講機繼續發聲:“西區各組立刻攔截,盤查可疑人員,大家注意安全。”
李山打火,目視前方說:“東子危險,他沒對講機!坐好,咱倆直接沖過去。”張超越掏槍上膛。
張岱東到達路口時覺出了反常,側面而來的摩托車沒有亮大燈。他當即決斷,必須加速通過,進入絕對可控區域。他踩離合變擋。意外出現了,路燈突然熄滅,四周陷入黑暗。與此同時左側的摩托車提速,張岱東聽到了發動機嗡鳴聲。來者車技嫻熟,循著光源沖到張岱東身旁。耳邊傳來風聲,張岱東本能地低頭,卻未能躲過沉重一擊。鎬把砸在頭盔上,響聲過后他眼前閃出幾片白光,像破碎的鏡面落入深淵。擊打聲變成了燒水壺的嘶鳴,接著又變成了線,從他耳孔里拉出來,像放風箏那樣把他放飛到夜空里。時間開始放慢,張岱東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還有時間胡思亂想,他戴著頭盔,猶如孤獨的宇航員在宇宙中漂浮,雖然失重狀態下移動困難,可他卻憑著意念緩緩改變了姿勢。下一秒,時間閘門突然泄洪,張岱東借勢翻滾到摩托車一側,他肩膀上挨了第二下,翻滾讓他躲過了致命一擊。四周出現光柱,在張岱東眼前結成一張眩暈的網。他趴在地上,聞到了塵土味和水溝里的臭氣。眼前,一只甲蟲掉在地面,掙扎著想要翻身,后背抬起落下,細黑的腿不斷勾動著。
走進病房,張超越對張岱東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這頭怎么包得跟個菠蘿似的,沒理成禿瓢嗎?怎么旁邊還露著頭發?”
張岱東倚著枕頭正在吃雪梨罐頭,罵:“滾蛋,你是來存心氣我的吧?”
張超越說:“這下你可立功了,等出院了,喝一杯給你賀賀順便壓壓驚。”說著將一個信封壓到張岱東枕下,“弟兄們的一點兒心意。”
張岱東說:“你趕緊拔腚,這有什么可賀的,我都輕微腦震蕩了!以后絕對不能相信你們這些狗小子!”
張超越說:“誰想到關鍵時候城東停電了,要是不停電我就開槍了!唉,確實懸,還好你戴著頭盔。”
病房外傳來敲門聲,陶鑫探頭,閃進房間。陶鑫身后跟著王家樂,兩人都夾著包,空出來的手上提著補品。陶鑫大學畢業后進了外企,在濟南工作,前不久升任了辦公室副主任。王家樂學習成績不理想,在技校學廚師,學成后先是打工,后來自己開了酒樓。
眾人寒暄。陶鑫說:“東子你嚇了我一跳,還以為你成植物人了。”
張岱東問:“這是誰放的屁?”
王家樂搓著手說:“昨天青年路派出所的小胡在我那兒辦酒席喝訂婚酒,他說你負傷住院了,我給李山和超越打傳呼他倆不回,我就趕緊把陶鑫叫回來了。”
張岱東簡要說了說傷情,陶鑫建議中午小聚,要張超越喊上李山。張超越說:“他正煩著呢,攤上事了!抓的那倆是流竄犯,河北的,有個家伙身上……”他瞥了眼身后的張岱東,起身說,“咱到外邊抽根煙去。”
在樓道里,張超越講述了事情經過。兩名嫌疑人來自河北滄州,其中一人曾在保定盜竊保險柜,其間刺死了單位保安。七月初兩人流竄到這里,結伙作案兩起。張岱東負傷后,一名嫌疑人當場被捕,另一個駕駛摩托車逃竄,被便衣逼停后抓獲。陶鑫問:“抓捕很成功啊,李山怎么還出事了?”
張超越說:“打傷東子的那家伙反咬一口,說天黑,以為遇到了歹徒,揮棒自衛。媽的,真能編!”
陶鑫說:“又不是沒證據。”
張超越說:“他們把贓物藏在一個廢棄的機井站里,我們搜出了部分贓物,這是后話,才上來他倆啥也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山的脾氣,東子生死不明,他在氣頭上,摑了那人幾巴掌,還跺了一腳,結果對方脾臟輕度破裂。”
王家樂嘆氣:“唉,你說這事弄的。”
張超越說:“本來應該立個集體二等功,現在黃了,李山那邊等著受處分吧,連累領導也得做檢討。”
同一時刻,李山正臉色蒼白地接受調查組問話。問話持續了一個小時。結束后,李山沒有回家,他漫無目的地走在青年路上,隨手撫摸梧桐樹斑駁的樹皮。大街上車輛川流不息,李山轉身,驀然發現一個女子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李山被看得莫名其妙,他愣在原地不知該說什么。
女子莞爾一笑:“我跟你一路了。”
李山盯著女子的大眼睛,說:“是你,辛蕓芯!”
辛蕓芯笑道:“咱們走走吧。”
兩人沿著青年路慢慢走到家屬院,待業青年飯店早已拆除,原先的位置成了市局停車場。兩人穿過東岳大街,走進青年路南段。在李山心里,青年路南段比北段的顏色深,他總覺得南路鋪天蓋地滿是陰影。
辛蕓芯問:“怎么不說話了?”
“我一走上這段路就愛胡思亂想,你注意了嗎,這段比北邊暗。”
“這有什么奇怪的,北路的建筑不如這邊高,學校和老地委什么的也都有大院,南路除了樹蔭就是高樓,把光都擋住了。”
“你別說,還真是這樣,以前我怎么沒想到。”
“你不是說了嘛,你從小生活在這條路上,其實你不是沒想到是根本就沒想,你被固有的環境框住了思想。”
“感覺你對我挺了解的。”
“我有點兒餓了,咱們找地方吃東西吧。”
“對面胡同里有個吃紅燒鯰魚的館子不錯。”
“去那邊的咖啡館吧,咖啡館浪漫。”
2002年夏天,李山的人生軌跡發生了很大變化。對此,他的評價是“喜憂參半”。這一年年末,李山調任城東分局檔案室工作,離開了他熱愛的刑偵一線。同年年末,李山與辛蕓芯訂婚。
天色漸暗,樓道里不時傳來腳步聲。劉昌發換好便裝,走到儀容鏡前端詳自己,他撫摸斑白的鬢角,轉身對李山說了句:“晚上跟我喝幾杯去?”
李山正在讀案卷資料,沒理會劉昌發。劉昌發提高音量喊李山的名字。
李山說:“劉叔,我不去了,今天我得回家陪媳婦。”
“你小子天天拿媳婦當幌子,一天到晚看這些陳年案卷,什么意思啊?”
李山賠著笑說:“我喜歡研究案子,這些資料很有看頭。”
李山調入檔案室后每天整卷、打掃衛生、給老同志們提水泡茶,閑下來便翻閱歷年案卷。同事們常和李山打趣,說他在檔案室屈才。可李山覺得檔案室就像個藏經閣,存有各個領域的案件資料,值得潛心研究。
劉昌發說:“咱這兒雖說不忙,但年輕人誰不愿建功立業?你得爭取回原單位,老窩在這兒耽誤前程啊!”
李山說:“我以前是急脾氣,辦事浮躁,在這兒工作一年多收獲很大,也修身養性了。”
劉昌發走后,李山打開臺燈繼續看案卷。之前,他一直在看一宗70年代末期的殺人案資料,該案的偵辦人員是李紅旗和曹虎,當時曹虎還在刑警隊工作。李山由曹虎想到了妻子,他打去電話。接通后,辛蕓芯說:“我加班寫報道呢,回去早不了。”
“什么報道這么急?”
“哥倫比亞的參議長來參觀訪問,是大新聞稿。”
掛斷電話,李山做了幾組俯臥撐。吊扇呼啦啦地轉著,套間里光線昏暗,陳舊的氣味從門內不動聲色地飄出來,一排排檔案柜立在里面,柜門上反射著微光。李山盯著門口愣神,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走進小門,幾經折轉走向東區角落。李山在檔案柜前踱步,視線逐一掃過盒脊上的標簽,他慢慢停住腳步,打開柜門取出一個滿是浮灰的檔案盒。盒脊上寫著:奈河浮尸案(備查)。案名下方貼著口取紙,紙上標注著時間:1982年11月。
李山返回辦公室,腦子里接連浮現畫面。他失神地盯著檔案盒,仿佛那是一扇通往舊時光的大門。他撫摸封面上的“備查”二字,低聲說了句:“居然是懸案。”打開卷宗,李紅旗、曹虎、王承軍的名字交替出現在筆錄上,被詢問對象有三十人之多,所述內容多為死者生前印象和生活狀況,此外還有個別被詢問人的不在場證明。李山目光跳動,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夜晚,落水的陌生人、死者臉上的水草,月光照在黑黢黢的河面上,河水粼粼而動。他被一種奇怪的氛圍包裹著,仿佛那個死去的無名氏在二十年后突然有名有姓地端坐在他對面。李山抬頭,視線所及是劉昌發的磁化杯、煙灰缸、電話機、打印紙、搭在椅背上的舊毛巾以及對面墻壁上貼著的檔案室管理制度。
李山掏出香煙,點火、深吸,思緒隨著煙灰飄落到案卷里。死者田兆銓,生于1918年,祖籍泰安,租住地社首山社區2號樓201室,30年代末至70年代末的生活經歷不詳,80年代初期由湖南省瀏陽市返回泰安。鄰里反映田兆銓生前獨居,性情溫和,在各景區販售紀念品,也為游客看相測字。李山一氣翻閱了十余份筆錄,所記內容大同小異。他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按揉頸椎,站在桌邊翻看其他材料。這部分卷宗記錄了田兆銓溺亡前夕幾名被懷疑對象的不在場證明,文書附帶了偵查員的取證記錄。李山向后翻閱,直接跳到了尸檢報告。
……尸體雙手雙腳皮膚明顯發白皺縮,部分開始脫落,腹部膨隆,按壓腹部可見大量血性液體自口鼻部溢出,除上胸部有條索狀表皮脫落外,未見其他損傷。尸體及甲下發紺,解剖發現雙肺水性氣腫,氣管內有血性液體,細支氣管腔內發現少量細沙,胃內充滿溺液和未消化的食物……
報告之后是尸檢照片。李山觀察死者胸前的傷痕,傷勢輕微但很像抓傷,偵查員以此推斷死者不排除他殺嫌疑。李山沉思。初見尸體的第二天,出于好奇他曾向李紅旗打聽案件。當時李紅旗熬完通宵回家,不耐煩地說:“不小心掉到奈河淹死的,小孩子家別亂打聽事。”李山思忖,小叔沒和他說實話。他翻了翻其他照片,表情逐漸嚴肅起來。最后一張照片的拍攝物是件金玉器,確切地說是件殘破的耳墜。耳墜的掛鉤采用了魚形設計,小魚口含吊鏈,吊鏈上連著水滴形翡翠,墜飾選料上乘,但底部卻有一處破損。
窗外突然雷聲滾動,疾風吹進屋子,打印紙猶如受驚的鴿群飛離桌面。案卷快速翻了幾頁,打著挺僵在風中。煙灰傾巢出動,立在窗邊的癢癢撓砸向窗臺掉到地上,發出了硬邦邦的聲音。李山關窗,室內恢復平靜。他在一片狼藉里坐回到椅子上,細看照片,思緒飄回到1989年夏天。在項嵐家的閣樓上,他曾翻動相冊直至最后一頁。
李山取過案卷,查閱之前跳過的部分。他在懷疑對象中看到了“葛紹均”這個名字,繼而在住址欄發現了“運舟街”。李山失神地拿起手機。
電話接通后,李紅旗問:“你小子又惹什么事了?”
“叔,你還記得當年奈河淹死個老頭兒,你讓我自己回家那次嗎?”
“記得,是個備查案,你問這個干什么?”
“卷宗里有個叫葛紹均的住在運舟街,他外孫女我認識。再就是物證記錄里有個耳墜,是在死者褲卷里發現的,這人當時卷著褲腿,這你記得吧?”
“記得,他胸前的衣服有破損,身上有很輕的抓傷,褲卷里兜著那東西。”
“耳墜是掉到地上彈進褲卷的嗎?”
“彈不進去,做過偵查實驗,沒這么大的彈性,靠譜的推斷是玉器本來就有殘,不知怎么掉到了受害人的褲卷里。”
“既然懷疑過葛紹均,怎么沒接著查?”
“先后問了他兩次,他有不在場證明。你調回大隊辦案了?”
“還在檔案室。”
“那你問這個干嗎?操閑心。”
“我看卷看到了這個案子。”
“也不見得就是他殺,那點兒傷也可能是之前就有的。當年我們詢問了很多人,還專門跑了趟湖南,這個老頭兒孤苦伶仃地在外游蕩了半輩子,很多信息都查不到。病理檢驗發現他患有尿毒癥,沒有仇家,怎么看都像是自殺。”
“要是有人為了搶耳墜把他推進河里呢?”李山問。
“我們懷疑過,但80年代破案缺乏技術手段又沒有天眼,案子查了一陣子最后連定性都確定不下來,只能歸為備查案。”
李山翻了翻案卷,感覺葛紹均的詢問材料記錄簡單,遂向李紅旗詢問原因。李紅旗說:“老葛嫌疑不大,叫來問話是因為他在一周前去過死者家,老葛在材料里也承認了,說他倆比較熟,上門找老田是買紀念品送給外地朋友,那種刻著石敢當的小石頭。事后我們調查了郵寄記錄,沒什么問題。”
李山沉默,他本想提起那張女子照片,繼而指出物證與葛紹均的關聯,但想到二十多年的時間跨度,又覺得一切都已徒然。
掛斷電話,李山站在凌亂的房間里。他回顧與項嵐的幾次見面,在恍然間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二位稍等。”管理員說完,起身離開門廳。
辛蕓芯用手肘捅了捅李山,板著臉說:“我犧牲周末陪你做調查,你得好好謝我。”
“兩口子有什么好謝的?”
“我不管,完事兒你得請我看電影。”
“回家看電視劇不行嗎?”
“你一點也不懂浪漫,掃興!”
“好好好。”李山連忙承諾。辛蕓芯笑,歪頭靠在李山肩膀上。李山說,“咱倆是在做采訪,你正常點兒!”
辛蕓芯說:“最煩你一本正經的樣兒。”
兩人正說著,管理員返回房間,翻開文件夾說:“葛教授已經去世十多年了,最近我們在改建檔案室,有些老資料不好查找,我手頭只有幾張他當年填過的表格。”管理員調轉文件夾,推向辛蕓芯面前。表格是評先樹優資料,右上方貼著葛紹均的照片,他的個人信息李山通過詢問筆錄早已知曉。正文有葛紹均的工作履歷,李山掏出小本逐條記錄。管理員的年齡在五十歲上下,眼角布滿了魚尾紋,李山問:“您和葛教授共過事嗎?”
管理員笑道:“我來林大時葛教授已經退休了,但他的科研班還帶著,主攻泰山野生林木珍貴樹種研究,這個課題在當時很新。我以前主要從事后勤工作,前年才調到檔案室。”
辛蕓芯看李山,忍不住說:“和你是同行啊!”
“同行?”管理員不解。
李山忙說:“我之前也干過報社后勤。”然后快速轉移話題,“都說葛教授是德高望重的前輩。”
“50年代地委成立徂徠山育林委員會組織荒山造林,葛教授在專班工作了兩年,吃住都在山上。他晚年開始研究市樹國槐,針對泰山景區的三十多株古槐寫過研究論文,希望你們能全面報道他的事跡。”管理員說。
離開林業大學,辛蕓芯說:“瞎話張口就來,你可真能編。”
李山賠笑。辛蕓芯說:“走吧,看電影去。”
李山說:“已經十點多了,張超越他們約我十一點見面,電影下午再看吧。”
“就知道你剛才是敷衍我!”辛蕓芯揮手打車。
李山與發小們的見面地點在東正音像店對面的鯰魚館。店里的招牌菜是紅燒鯰魚和牛腱子肉,大家百吃不厭。李山進店時張超越正在開啤酒瓶,張岱東燙完餐具,用紙巾擦拭桌上的水跡。李山就座,將兩盒中華煙拋上桌面。張岱東說:“不在一線了,連抽煙的檔次都上去了。”
李山說:“上去個屁,我剛買的。要不是為了犒勞你倆,平時誰買這個!”
張超越笑:“檔案管理員查案,古今第一人。”
店老板陸續端來紅燒鯰魚、牛腱子肉、老醋花生和炸河蝦。三兄弟人手一瓶冰鎮啤酒,斟滿后連干數杯,愉悅地打著酒嗝。一瓶涼啤酒下肚,大家身上的暑氣消解了大半。喝完幾輪,李山介紹調查情況。近一個月,李山走訪了運舟街的老住戶和葛紹均昔日同事,得知葛紹均在30年代末期曾以學生身份為魯中南地下交通線傳遞消息,1940年開展“紅五月運動”,抗日隊伍發動群眾向地主借糧,葛紹均又幫借糧隊宣傳政策。葛紹均早年喪妻,女兒葛紅菱在70年代末自殺,生前因特殊年代的經歷患有精神疾病。女兒死后,女婿在外地組建家庭,葛紹均獨自撫養外孫女項嵐,于1989年突發腦出血。同年,女婿把祖孫倆接去青島,1992年葛紹均去世。此外,李山還了解到項家在1999年前后回過泰安,出售了運舟街老房。目前的住戶是對中年夫妻,男主人是起重機械廠工人,妻子在金橋超市附近開服裝店。夫妻倆是租住在此,沒有見過項嵐。項嵐目前下落不明,李山推測可能是改了名字。不知不覺,一箱啤酒只余空瓶,餐盤里還剩下為數不多的炸河蝦和花生米。張超越喊來老板搬酒加菜。他問李山:“如果項嵐回過泰安為什么不聯系你?”李山沉默。
張岱東的調查地點在泰安一中。自1928年開始泰安飽經戰火,社會動蕩,各單位舊時的人事資料難以保全,他未能查到李山描述的民國女子。之后,張岱東帶著李山翻拍的照片去了泰安市文物交易市場,經店長推薦拜訪了前任老店長和幾位古玩收藏家,均稱沒有見過這款耳墜且無法鑒定年代。有人品評耳墜做工精細用料上乘,懷疑是大戶人家的遺留物。
張超越講述前,取出一個記錄本遞給李山。張超越說:“田兆銓30年代末期曾在火車站附近居住過,他是從升平街搬過來的,那時候日本人差不多已經打進來了,很多市民到鄉下避難,田兆銓和父親住在親戚的舊房子里。”
李山一下激動起來:“升平街!”
張超越說:“你覺出點兒什么來了吧,先前他和葛紹均住得很近,兩人年齡相仿,我猜他倆早就認識。”
李山說:“真有你的!怎么查到的?”
張超越說:“這事也巧了,田兆銓不是會看相嗎?我從這方面入手,沒想到還真打聽著了,30年代蒿里山附近有位看相很出名的‘賽真仙’,田兆銓曾跟他學過看相。‘賽真仙’的后人對田兆銓印象很深,說他爺兒倆搬來不到一年,田父便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了。”
三人同喝了兩輪,要來煎餅,卷上辣椒炒雞蛋大嚼起來。張岱東說:“那女人不一定是萃英中學的老師。”
李山說:“當年我是聽項嵐無意間說的。”
張超越說:“項嵐沒少編瞎話,當年咱們第一次見她,她怎么說的?家里丟東西,陪老人過來報案,你沒忘吧?”
李山說:“那是趙明說的。”
張超越笑:“誰說不都一樣嗎?”
李山說:“這情有可原,傻子才主動說是被公安叫來的。”
張超越說:“還有,你還記得咱們談論死者時項嵐的反應嗎?她生氣了。”
李山倒酒,連飲兩杯。
詢問室里,項嵐化著淡妝,雙肩瘦削,面無表情,與十五年前相比,容顏沒有發生太大變化,唯有氣質里多了一絲成熟和冷漠。
張超越說:“沒錯吧,是她,名字改成了葛珊珊。”詢問室裝有單向透視玻璃,兼具了辨認室功能。李山手持詢問筆錄,目不轉睛地看著項嵐。死者名叫徐業偉,男,五十歲,做城市綠化生意。死者沒有體表傷,目測是落水身亡,尸檢結論尚未得出。
張岱東說:“項嵐這周來過所里,報了丈夫失蹤,當時我去新泰傳人,不知道她曾報案。”
張超越說:“你看看記的,項嵐回泰安已經快一年了,根本沒找你。”
三人不再說什么,室內空氣凝滯,條桌上放著臺式電腦、打印機和煙灰缸,半支香煙架在槽口,煙灰散落桌面。隔壁屋子里,項嵐紋絲不動地坐著,目光空洞,表情與當年在山頂遙望遠方時如出一轍。扶手上搭著她的風衣,桌子上有幾件隨身物品,淺棕色挎包沒有拉緊,露出了小半截印有海棠圖案的紗巾,挎包旁邊是手機和車鑰匙,鑰匙上掛著一片樹葉造型的墜飾。項嵐眨眼的頻率很慢,似乎每次眨眼都為一段深思畫上了標點。兩名民警早已結束問話,他們沉悶地坐在椅子上,女民警單手托腮,男民警不時打著哈欠。
張岱東打破沉默:“兩口子本來在青島做綠化,男人炒股賠了不少錢,生意做不下去就回泰安發展。徐業偉早年在林業學院工作過,有些老關系,來泰安還做老本行,但規模縮水了不少。”
張超越說:“他還有幾輛水罐車,承包了區域澆灌道路綠化帶,這個副業也挺賺錢的。”兩人一左一右站在李山身旁介紹。沉默中,李山思緒跳躍,他對徐業偉的名字不陌生,它曾出現在奈河浮尸案卷宗里,1982年秋天徐業偉為葛紹均做了不在場人證。
李山問:“我進去合適嗎?”
張岱東說:“合適,她是死者家屬,你以朋友身份和她見面沒什么問題。”
張超越說:“山,我得提醒你,死者不排除他殺嫌疑,你也看見了,她死了男人但沒有表現出悲痛。”
李山說:“我知道,筆錄上不是寫著嗎?兩人關系冷淡。”
張超越點頭,意味深長地說:“你進去吧,我和東子看看她是什么反應。”
李山出門,緊接著又返回室內。李山說:“我去院子外面等她,我不想在你倆眼皮子底下和她見面。”
李山在路燈下站著,抄了會兒手,又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感覺哪種姿勢都不自然。他收小腹,挺胸,不斷調整站姿。黑暗里傳來高跟鞋的聲音。李山抬頭,項嵐從黯淡的光線里走出來,走到了路燈光圈的最外沿,像穿越了一條隧道。項嵐停住腳步,看著他,辨認,眼睛變大,閃了幾下,眼圈瞬間變紅。她嘴唇翕動:“你在等我?”
窗外落日熔金,每當有人路過,李山都會下意識看幾眼。項嵐問:“你有顧慮?”
李山問:“什么顧慮?”
項嵐低頭,用小勺攪拌咖啡。出門前李山謊稱臨時加班,籌備檔案室迎檢工作。辛蕓芯正在給孩子換尿布,要他忙完早回,順路捎幾提紙巾。
“謝謝你那天去刑警隊接我。”項嵐說。
“發生這樣的事請節哀。”
“那晚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回泰安為什么不聯系我,一年了。”
“覺得不見面更好些吧。”
“我沒別的意思。”李山說。
項嵐點頭,目光移向窗外。
“當年你怎么能不告而別呢?”李山問。
“當時以為會永遠離開,就想把一切都斬斷。”
“這里讓你痛苦嗎?”
“也可能是舍不得吧。”
“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
“很孤獨,但是習慣了。”
項嵐陳說往事。1989年秋天,她和外祖父被父親接去青島,父親將老人安置在療養院,第二年,父親在外面為項嵐租了房。項嵐獨自生活,課余時間勤工儉學。父女關系疏遠,項嵐沒有提更多的要求。療養院看護水平不高,項嵐的生活也很艱難,她聯系徐業偉向他尋求幫助。徐業偉是葛紹均的學生,平時常到葛紹均家中交流學術,師生關系密切。80年代初期經葛紹均推薦,徐業偉留校工作,他一直不忘恩情。徐業偉收信后,辭職來到青島,一邊供項嵐讀書,一邊照料葛紹均直至老人離世。他借了些錢,加上積蓄在鄉下置辦種植園做綠化生意,研究紅豆杉變種。那些年紅豆杉有價格優勢,徐業偉貸款擴大規模,事業逐漸走上高峰。項嵐大學畢業后與徐業偉結婚。
李山說:“他居然辭職到青島找你。”
項嵐沉默。李山道歉。
項嵐說:“沒必要道歉,我和他的事你也能想得到,那時他常來家里做客,我們很熟。”
“原來你當時有喜歡的人。”
項嵐勉強笑了笑:“我只是需要有依靠的人,本以為在青島可以指望父親,結果令人失望。他把我們接到青島也是沒有辦法,他得履行法定義務。”
李山心情壓抑,招呼服務員送來啤酒,開瓶后連喝四杯。項嵐說:“你別這個喝法,這么久了性子還和當年似的。”
李山說:“我看過你的筆錄。”
“警察懷疑我是吧。”
“從你的反應上看是有嫌疑。”
“我們的感情像交易,所以我沒什么情緒。”
“尸檢結論指向自殺,但他會游泳,回泰安后事業也在上升期,作為妻子你不覺得他的死很反常嗎?”
“股票虧損一千多萬元,資金鏈斷了,我們賣掉了青島的房子,回泰安后他一直很低落。”
“他溺亡當天,你的不在場證明里沒有證人。”
“他是深夜離開的。”
兩人一問一答,項嵐的聲音逐漸變冷。項嵐說:“你以前問題就多,現在還是老樣子。”
李山沉默,良久,說了句:“我剛從檔案室調到了南郊分局刑警隊。”
項嵐說:“我明白了,你約我出來是工作原因。”
“看你怎么理解,工作調動的事是前天接到的通知。”
“本以為那晚見面后你會接著聯系我。”
“我也想,但我得讓自己冷靜一下。”
“冷靜?”
“我無法否認對你還有感情。”
夜幕降臨,路燈把青年路染成了火色。風速加急,黃葉飄飛,大路上闃無一人。李山看著項嵐,項嵐眼中的淚水慢慢充盈,滾出眼眶,逐漸消失。李山想到了大海和潮汐。
項嵐說:“你還記得嗎?在山上你一會兒抱怨高樓越來越多,一會兒又說咱倆以后都會住在高樓里。”
“記得,我是故意那么說,我想和你白頭到老。”
項嵐用紙巾點了點眼角,微笑。“當時我說不喜歡住樓房,喜歡住農家小院,我現在也是這樣想的。”
“你還說了葡萄藤和水井。”
項嵐將手搭在李山的手背上:“抽時間陪我再坐一次3路車吧。”
張超越翻院墻時手機響了,他坐在墻頭接聽電話。院內荒草過膝,李山環視四周,小院十分寬敞,面積近百平。正北方堂屋保存完整,但兩側的廂房和配房已經破敗不堪,房梁和磚石裸露著,與瓦片組合在一起猶如一條受傷的老龍無力地俯臥蒼穹之下。李山撿起枯樹枝抽打荒草,走到院東的大棗樹下。樹旁的水井上壓著條石,李山彎腰,透過石縫查看井底。水井早已干涸,昨天的一場陣雨,讓井底反射著微光。李山喊:“你別老坐在墻上。”
張超越已經接完電話,他手扒墻沿在墻上蹬了幾下,落地時一個趔趄。
李山說:“你就不能先下來再接?”
張超越說:“電話一個勁兒響,是李子木打的,我不能再分神了,這墻可夠高的。”
“子木怎么說?”
“咱弟辦事麻利,徐業偉臟器內的水和湖水比對完成了,硅藻檢驗吻合,確定是在天澤湖溺亡。”
李山掏煙遞給張超越,兩人觀察院子。張超越問:“警院研究室出了這個結論,你放心了吧?這樣一來就消除了項嵐的嫌疑,徐業偉可以認定是自殺了。”
張超越的觀點源于尸檢結論和硅藻檢驗。徐業偉的尸體無體表傷,雙肺和胃內見大量溺液和少量泥沙,且檢測出的硅藻與落水水域內硅藻類型相同,從而排除了他殺嫌疑。
李山問:“你這么肯定?”
張超越說:“這是明擺著的事!徐業偉會水,被人推進湖里肯定淹不死,死人又不能呼吸吞咽,溺液和硅藻檢驗可是判定溺水死亡性質的重要依據。”
李山吸煙,問張超越是否留意過青年路南段樹蔭較密。張超越說有過這感覺。李山詢問原因。張超越皺眉想了一陣子。李山說:“北邊的建筑物樓層低又有大院,而路南只有高樓,樓和樹蔭讓路變得非常暗也非常擠。”
張超越問:“你扯這個干什么?”
李山說:“固有的環境容易限制思維。”
張超越聽得莫名其妙。李山指了指院子東南角,示意過去查看。
兩人分開荒草走到院角,掀開了地上殘破的木板。木板下面是個黑黢黢的地窖,窖口直徑約一米五。李山盯著窖井深思,要張超越下去查看情況。
張超越說:“靠,這得有四米深吧,又沒梯子怎么下去?”
李山說:“給東子打電話,讓他把車上的纜繩和勘驗器材拋進來。”
張岱東將提包拋進院子,詢問院內情況。張超越要他到附近轉轉,走訪尚未搬走的住戶。他們調查的老院位于泰山山麓以南的御東村,御東村因東御道得名,是個有著百年歷史的自然村,村中住戶以韓王姓居多,村子也被稱為韓王村。2003年御東村舊村改造,絕大部分居民住進了樓房,只有幾戶老人因住不慣高樓,依舊在老宅里生活。
張超越和李山將纜繩綁牢在棗樹上。
李山說:“還是我下去吧,你用手電在上面照著點兒。”
李山手握纜繩,緩緩降至窖底。張超越問:“里面有什么?”
李山說:“空的,邊上有倆拱。”
張超越說:“你悠著點兒,底下空氣不行,你別癱里面了。”
窖內沒有傳來回應。張超越喊了幾聲,心里發毛,提高音量又喊了幾聲,將強光手電打到爆閃模式。
李山喊:“你干嗎?晃死了!”
“我還以為你暈下面了。”
“沒事,里面修得不錯,水泥抹得挺勻。”幾分鐘后李山爬出地窖,將一個小瓶遞給張超越,要他派人送往警院研究室。張超越收好采樣,檢查堂屋和廂房,李山提醒他注意危房。說完,撿來幾塊方磚碼在窖口附近,坐在磚塊上沉思。
返程路上李山陰沉著臉不發一言。車內氣氛壓抑,張超越想說點兒什么打破沉默,他看了看張岱東,兩人交換眼色。張岱東提議晚上去鯰魚館小聚,喝幾杯解解乏。他看后視鏡,與李山的目光在鏡中相遇。李山說:“把你那個同學的手機號給我,在園林局上班的那個,晚上你們聚吧,我得查點兒東西。”
女教師走進教室的瞬間,窗外云開霧散。和風淡蕩,柳枝的影子不斷掃上窗臺。副校長咳嗽幾聲,向大家做起介紹,同學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身旁的女子。她衣著樸素,發型時髦,猶如一枝玉蘭花優雅地插在一個農家水罐里。葛紹均很驚訝,想不通遇到的官小姐怎么會變成了代課老師,他想,絕對錯不了,她就是那樣的發型。
事情要追溯到四天前。放學后,葛紹均慢悠悠地走上西迎翠街,這條街建于乾隆年間,從清朝開始便是官老爺和家眷們的居住地。臨近天泰銀號,路口竄出一只卷毛狗,卷毛狗體型雖小但脾氣很大,沖葛紹均不停狂吠。葛紹均跺腳驅趕,小狗后退幾步,叫著撲上來。驀地,葛紹均看到了路旁的大槐樹,他記起這是官員居住地,打狗很可能招來麻煩。葛紹均轉身便跑,沒跑幾步,撞進了一片氤氳的香氣里,一位女子“哎喲”一聲,坐在地上,單手扶腰,眉頭緊鎖。葛紹均愣在原地,想攙扶又怕冒犯。
女子瞪著大眼睛,罵:“哪兒來的野孩兒,眼睛長腳底板上了!”卷毛狗偎過來,搖晃尾巴,舔女子的腳踝。女子手撐地面想爬起來,她穿著墨綠色旗袍,開襟在膝蓋以下。女子試了幾次,大聲說:“還不快把我扶起來!”葛紹均面紅耳赤地攙起女子,女子的半個身子斜倚著他。女子說:“你怎么跑這么急,看我的衫兒都成什么樣了!”說著,彎腰拍打塵土。
葛紹均紅著臉說:“我沒看到你。”
“你道歉!”
葛紹均道歉。
“再給我鞠個躬!”女子說完,卷毛狗汪汪直叫。
葛紹均問:“這是你的狗?”
“廢話。”
“它突然跑過來咬我,它要不咬,我也不跑!”
“你不跑它就不會追,你還有理了?”
“明明是它先招惹的我!”
“那你就能把人撞倒?”
“撞人是我不對,我已經道歉了。”
女子眉毛一挑,伸手在葛紹均胳膊上擰了一把。葛紹均手臂吃痛,大喊:“你怎么擰人!”
女子說:“本來就生氣,你又不鞠躬,現在扯平了。”
府院里兩個背槍的衛兵聽到喊聲后急匆匆地走過來。
一個衛兵說:“大小姐,您這是……”說完,陰冷地盯著葛紹均。另一個衛兵似乎隨時都會把步槍取下來,朝葛紹均砸上幾槍托。女子揮手,不耐煩地說:“沒你們的事,該干嗎干嗎去。”士兵離開。女子抱起卷毛狗,哼了一聲,扭頭走進府院。
講臺上,女子面帶笑容,向同學們微微點頭。目光移向葛紹均時,女子一愣,笑容收斂了大半,很快,她又恢復了先前的表情。葛紹均心想,果然是她!原來她叫趙霜凝。副校長說:“趙霜凝老師畢業于國立武漢大學,大家都知道國武是四大名校之一,趙老師為咱們代課分文不取,同學們一定要珍惜學習機會,認真聽講發憤圖強,學好文化知識將來報效國家。”副校長離開后,趙霜凝走到講臺中央,拿起花名冊逐一點名,點到葛紹均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趙霜凝的第一堂課出乎大家意料。她沒有翻動課本,只是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泰安”兩個大字。她拂去指尖的粉塵,嚴肅而平靜地說:“我在泰安出生,比你們虛長幾歲,十歲那年舉家遷去外地,后來有幸在武大攻讀了歷史專業。同學們,咱們學習歷史的意義是以史為鑒,知興替明得失,古為今用,預見未來,成為棟梁為國家繪好發展宏圖。所以我們既要學習中華民族偉大的歷史,也要深知發生在身邊的歷史,歷史離我們很近,可以說我們本身便是歷史的一部分。在座的同學們大都是民國七年出生,現在請同學們告訴我,自出生至民國二十四年,也就是當前,泰安歷史上發生了哪些大事?”
趙霜凝說完,同學們開始議論,有人說民國九年泰安大旱;有人說男人被剪了辮子;有人說岱廟被改建為中山市場;有人說日本人轟炸了泰安火車站。趙霜凝拍手,大聲說:“很好!”說完又補充了“五三”慘案和“九一八”事變后泰城居民舉行的抗議游行活動。講臺上的趙霜凝與幾天前判若兩人。當天,葛紹均記住的最后一句是:“歷史要從身邊學起,唯有學好歷史才能改變歷史。”
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窗臺上放著書本和一件竹雕香薰擺件,透過窗子可以遙看白雪覆蓋的遠山。葛紹均不時向窗外張望,除了書柜和窗戶,他不知該把視線停在何處。他撫摸彎木凳的扶手,扶手很有質感,握在手里猶如握著一段凝固的、質地精良的流水,它有柔和的弧度,從椅背一直彎曲到地板上,定在那里,支撐著棕綠色的皮革凳面。之前,葛紹均說:“這椅子好看,真簡潔。”他的話帶著恭維但也發自內心。趙霜凝先說了個名字——“古斯塔夫。”泡完茶,她又說,“是個叫古斯塔夫的外國人設計的,這種長凳挺流行,我喜歡時髦的東西。”說完,她將茶杯放到葛紹均面前。屋子里立著兩個碩大的書柜,其中一個裝滿了名目繁多的植物類書籍。就座前,葛紹均問:“趙老師,你還研究植物?”
趙霜凝說:“我本來學植物學,后來改換了歷史專業,我不喜歡政治但又想多學些有用的,國家多災多難,其實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有用的學問,只是覺得歷史更好些吧。”趙霜凝要葛紹均隨便坐,不必拘謹。葛紹均坐在了窗邊。
一年來,趙霜凝與葛紹均亦師亦友,交往密切,每當提起在西迎翠街上的經歷和趙霜凝初次走上講臺,兩人總會津津樂道。葛紹均笑談趙霜凝的裝束,趙霜凝則說是為了掩蓋出身,臨時穿了女傭的服裝。趙霜凝是官員子女,1928年5月南京國民政府在泰安組建山東省政府,趙霜凝隨父母遷回泰安。第二年趙霜凝赴武漢求學。大學期間趙霜凝接觸了新思想,加入地下黨組織,參與了幾次學生罷課的醞釀工作。畢業后趙霜凝回到泰安,與中共萃英中學支部取得聯系,以代課教師的身份進入學校。趙霜凝初次表明黨員身份時曾動員葛紹均入團,葛紹均先是驚訝繼而沉默。以往,他對共產黨人的印象是神出鬼沒,隱于市野,萬沒想到代課老師竟然也是其中一員。他問動員他入團的原因。她說葛紹均做事認真,適合從事共青團工作,此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有骨氣,不輕易妥協。
趙霜凝說:“現在國內抗戰形勢風起云涌,以后咱們會常在這里開會,你也會認識更多的同志。”說完,趙霜凝囑咐葛紹均有機會把提到的發小也帶來家中,她說各縣小學相繼成立了黨支部,需要更多的聯絡員。葛紹均連連點頭,他熱切地看著趙霜凝,對她的美又有了更深的解讀。
談完近期工作,兩人聊了會兒萃英中學出版的期刊《凌漢峰》,對一篇描寫雪松的散文贊不絕口。望著琳瑯滿目的書籍,葛紹均問起了趙霜凝起初選擇植物學的原因。趙霜凝笑,從文章中的雪松一直談到巨杉,她把植物視為地球上最成功的生命體,它們友善而沉默,億萬年來為人類默默地付出著。趙霜凝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遠方說:“下雪了泰山就變美了,泰山飽經戰火,山上光禿禿的讓人心疼。”
葛紹均說:“軍閥打仗毀了許多古樹,就連岱廟的唐槐和漢柏也未能幸免。”
趙霜凝說:“紹均,如果有一天泰山重新變得郁郁蔥蔥,那就證明國家太平了,老百姓也不用再過苦日子。”
葛紹均說:“趙老師,有時間我跟你學學植物,等不打仗了好為泰山做點兒什么。”葛紹均話落,“多多”叫了幾聲,兩人在窗前相視一笑。
喝完稀粥,田貴棠將煙鍋湊向油燈,他吧嗒了幾口,吐出悠長的煙氣。田兆銓將窩頭和蒜瓣裝入布包,對父親說:“爹,日本人天天扔炸彈,還是別出去了吧。”
田貴棠說:“我腳力好,炸彈炸不著我,你在家也得小心,隔著房頂又看不到炸彈,要是街上亂套了,就趕緊鉆到床底下去,炸彈不長眼。”
田兆銓說:“出去太危險了,外邊這么亂,也沒有幾個坐車的。”
田貴棠說:“不出去咱爺兒倆吃什么?我這幾天都是拉貨,火車站那邊缺壯勞力。”田貴棠說完,在鞋底上敲敲煙鍋,拿起布包走出家門。
田兆銓注視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街口,他關好房門,在油燈下翻開了《麻衣相法》。輟學后田兆銓開始研究相術,盤算著學成后賺點兒小錢貼補開銷。田兆銓逐行逐字地讀著,腦子里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女老師家中的畫面,他被那些精致的家具和可口的點心攪得心煩意亂。見面當天,女老師講述了資產者、無產者和剩余價值。葛紹均不停點頭,田兆銓卻聽得云山霧罩,其實他是沒有把專注力用在聽講上,一個勁地琢磨怎么能帶兩塊點心回去,好給父親嘗嘗。田兆銓自幼喪母,父親靠著一輛人力車把他撫養成人。田兆銓覺得父親不容易,四十多歲的漢子,相貌上跟個六十歲的老頭兒差不多,當他局促地坐在趙霜凝家書房時,彌漫在心間的除了羨慕和自卑,還有一絲不快。他想,生活不公平就是因為有這些富人,有這些官老爺官小姐。他在心底對宣講懷有一種本能的抗拒,認為女老師大談無產階級偉大使命在本質上是種欺騙,一個富貴千金把窮人捧上天,不是虛偽又是什么。
他又想起了趙霜凝家的卷毛狗。小狗趴在精致的有著玉蘭花刺繡的地毯上。它懶洋洋地搖晃狗尾,身邊放著多半碗牛奶。從小到大田兆銓都沒喝過牛奶,他曾在書報攤的《良友》雜志里看到過幼童喝牛奶的廣告圖,也曾委婉地向父親提到了牛奶。父親知道他在想什么,嘆著氣說:“那東西不是咱這樣的人家能喝的,你爹拉一天車賺的錢都買不來半瓶。”在趙霜凝家,當田兆銓瞥見那半碗牛奶時,他感到了絕望,覺得人生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裂縫里,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句話,但那句話還是不斷地從他腦子里鉆出來:你活得不如一只狗。
敲門聲打斷他的思緒,田兆銓跳下床鋪,透過門縫兒向外張望。開門后,葛紹均走進屋子。
“從趙老師那兒回來你想好了嗎?”葛紹均問。
“想好什么?”
“當聯絡員啊!現在學校停課了,咱們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給各校支部傳遞消息。”
“你忘了我早就不上學了,再說我總覺得那個趙老師和咱不是一類人。”
葛紹均說:“現在國難當頭,只要決心抗日的都是一類人!前段時間日本人打宛平城和盧溝橋,泰城里到處搞募捐支持前方抗日將士,趙老師捐了兩千大洋呢!”
“兩千大洋!”
“嗯,趙老師還覺得捐得少呢,還想再捐些。你覺得趙老師哪里不一樣了?她可是頂好頂好的人呢!”
兩人正說著,屋外突然傳來警報聲。葛紹均大叫一聲:“不好!”起身拉開房門。大街上亂作一團,路人們瘋跑,腳步聲如同傾瀉的暴雨,哭喊聲不絕于耳,整條街在恐懼中戰栗。終于,第一聲爆炸響了。人群驚叫。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大地震顫,房屋搖晃,瓦礫從房梁豎直地落下來,落在地上,塵土上升翻卷。
空襲過后葛紹均和田兆銓走出房門,兩人不停咳嗽,相互拍打對方身上的塵土。街角出現人影,是賣報的劉小二。劉小二大喊:“兆銓哥,你快去車站廣場看看吧,田大伯出事了,他被炸彈炸了!”
田兆銓拉拉董仁源的袖口,低聲說:“表哥,我想回去。”董仁源扯了下袖管,端起酒杯向對面的大漢敬酒。時值初冬,大漢卻脫下夾襖赤著上身,他須發濃密,胸前刺著花繡,一只下山虎張牙舞爪地從肩頭爬向胸口,虎頭隱沒在濃黑的胸毛里,打眼望去仿佛老虎也長了大胡子。
大漢將雞腿骨拋在桌上,伸出缽大的拳頭砸了下桌面。田兆銓一驚,打了個哆嗦,大漢哈哈一笑,捏起酒杯一飲而盡。董仁源說:“虎頭大哥,你嚇著我兄弟了。”
“這是給他練練膽,膽不正,以后怎么混山頭子!”
田兆銓怯怯地問:“混什么山頭?”
旁邊的麻子臉說:“當然是跟著黑七爺吃香的喝辣的,大秤分金啊!小兄弟不知道黑七爺大名?”
麻子臉說完,董仁源冷汗直流,壓低聲音問:“虎頭大哥,咱們不是進大車檔劇團嗎,怎么變成黑七爺了?”
大漢說:“早不和他們混了,到處兵荒馬亂的,劇團早就維持不下去了,我和麻五現在是黑七爺的手下。”大漢說完,用筷子插起一大截糖藕,塞進嘴里嚼了三兩下咽入腹中。董仁源又斟滿一杯,起身敬酒,連聲說:“小弟誤會了,不知道二位大哥在黑七爺手下高就了,原本是想把表弟送進劇團混口飯吃,沒想到兩位高升他處,誤會誤會。”
董仁源話落,張虎不說話了,抱起胳膊冷眼看著桌對面的表兄弟。麻五打圓場說:“年前日本人鐵定能占領泰城,聽說還得成立維持會,黑七爺的故交張化成有望出任會長。”
董仁源說:“這是當漢奸!現在國共合作抗日,我就不信咱們的軍隊干不過日本人。”
麻五笑:“泰城里的國軍都開始轉移了,現在省政府的部分機關已經撤到了寧陽縣,要是打得過,他們還跑什么?”
田兆銓突然說了句:“日本人炸死了我爹!你們都是日本人的狗!”說完,起身站在桌前。
張虎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豎著大拇指說:“小兄弟有種,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你坐下,聽我說說。兄弟,其實害死你爹的不是日本人,是這狗日的年月,要怨你就怨國民政府去!政府不濟,國家才受欺負,日本人的炸彈不長眼,他們和你爹無冤無仇,又不是沖著你爹去的。你也不想想,那些當官當老爺的被炸死了嗎?為什么唯獨你爹被炸了?因為咱老百姓就是賤命一條!那些有錢人有幾個遭罪的?先前也聽你哥說了,你爹是拉車的,辛辛苦苦拉了一輩子,最后結果怎么樣?我今天和你說個大實話,他就是不被炸死,到頭來也得累死病死窮死,這世道根本不給窮人留活路!”
田兆銓瞪大了眼睛,心臟突突直跳,腦子里攪起一個混亂的漩渦,一會兒是父親死時的慘狀,一會兒又變成了卷毛狗身邊的奶碗。麻五插話:“早年間宋公明梁山聚義,不也被說成是土匪?土匪怎么了,只要殺富濟貧就是英雄好漢!”
董仁源說:“可劉黑七心狠手辣,綁票,給人點天燈,開膛破肚!”
麻五斟酒,自飲了一杯,笑著說:“那些是傳言,對匪的傳言能好到哪兒去,再說謠傳的事你可曾親眼見過?實話和你說吧,今年春天黑七爺已經被日本人收編為‘大漢義軍’,現在他帶著三千名弟兄已經當上了掖縣‘皇協軍’司令,另外他還是國軍新編三十六師的師長!想不到吧,各方勢力都拉攏黑七爺,由此可見他的威名。”
張虎搓著胸脯上的泥條說:“亂世出梟雄,你以為黑七爺真就聽日本人的,真就給狗日的賣命?他無非是在各方勢力中斡旋,先保存住實力再說,山頭子大了才能為國家建功立業,沒有實力想干啥大業都是屌話。”
張虎和麻五一唱一和,把董仁源兄弟倆說得無言以對。麻五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捻著山羊胡說:“兆銓兄弟咬文識字,又會看相,日后準是個軍師之才。今天好話歹話咱也講了不少,恁兄弟倆回去好好想想,黑七爺在泰安一帶有意扶持虎哥,目前我們也正是用人之際,咱做事講究道義,想好了,來日從長計議。”說完,起身拱手,與張虎走出小間。
葛紹均望著遠方說:“霜凝姐,泰安種了這么多樹,聽說有三千多萬株,等你回來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會是綠色的。”窗外夜空多云,天幕里只有幾顆星星。正北方,巨大的泰山山脈猶如一片濃郁的黑墨,它橫亙東西,讓黑夜變得更加沉重。
趙霜凝凄楚地說:“紹均,你不用安慰我。”
葛紹均沉默。良久,他問:“霜凝姐,日本人會打進來嗎?”趙霜凝沉默。葛紹均繼續說,“馮玉祥司令已經奔赴抗日前線了,各縣也成立了抗日救亡會。”
趙霜凝說:“日本人肯定會打進來,往后你要多加小心,我不想離開泰安,真想安安穩穩地在山腳下生活一輩子。”她彎腰抱起多多,多多叫了幾聲,順從地趴在趙霜凝膝頭。
葛紹均說:“書我會細心保存好。”他看了眼空蕩蕩的書柜,試探著問,“霜凝姐,這次你去南京,不知道要到什么年月才能再見,能給我留一張照片嗎?”
趙霜凝點頭,拉開小柜抽屜,取出相框里的舊照。趙霜凝說:“這張照片是我從武漢回泰安時拍的,你留念吧。”
葛紹均接過照片細細端詳。照片上的趙霜凝神情恬淡,溫婉動人。葛紹均的臉紅了,將照片揣進內兜,說:“明天一早我過來幫著搬搬行李。”
趙霜凝說:“父親前天已經到達寧陽,運走了大件行李,我這兒也沒什么可幫忙的,再說還有司機和警衛員忙活,你還是安心待在家里吧。你盡量少出門,日軍的第十師團已經集結,破城不會超過一周。”
葛紹均說:“我離得近,明天我來送你。”
女傭徐阿姨敲門,探進半個身子,站在門邊說:“警衛員的三妹過來了,他想請一個時辰的假帶妹子去中山市場吃碗餛飩,托我上來和小姐說一聲。”
趙霜凝點頭:“讓他去吧,不用在意時間。”
徐阿姨似笑非笑地說:“這閨女以前也來過幾趟,其實不是親妹妹。”
趙霜凝起身取來幾塊大洋,遞到徐阿姨手中,溫和地說:“給小劉帶上,這一別不知何年再見,讓他給姑娘家買匹花布做身衣裳。”
徐阿姨雙手接過銀元,輕輕帶上房門。兩人默默地坐了一刻鐘,相顧無言。葛紹均告辭,趙霜凝送至庭院,臨別前葛紹均望了一眼趙霜凝,她站在壁燈的光圈里向他揮手,溫暖而又憂傷地笑著。
看到大槐樹時田兆銓心頭一震,先前他渾渾噩噩地跟著眾人走上西迎翠街,腦子里盤桓著一句話,只是取點兒財帛,不傷人性命,取之有道。大槐樹的枯枝把風割得七零八落,巨大的樹樁猶如塌陷在黑夜里的洞穴,似乎隨時都會把他吞進去讓他萬劫不復。田兆銓轉身,扯住張虎的袖口說:“虎哥,那個老師不是壞人,你們萬不能傷著她!”
張虎已經戴上了黑頭套,兩個大窟窿開在眼部,他身后跟著麻五和另外一個大漢,三人相同的裝扮。張虎說:“別磨嘰,哪來這么多廢話,和你說多少遍了?取完財便走,咱們離開泰安找黑七爺去,多弄些大洋權當見面禮。”他看了看同伴,低聲又說,“院里就剩這一家了,今晚絕不能失手!”
多弄些大洋權當見面禮,田兆銓思忖張虎的話意,他剛想說些什么,肩膀被麻五捏住了。麻五問:“你覺得有多少大洋?”
田兆銓說:“應該……應該有不少,她光捐就捐了兩千塊,她家里很富貴,連狗都是喝牛奶的。”
身后的漢子罵了一句,田兆銓聽到了冷硬的金屬聲。麻五說:“門口沒人,從大槐樹上直接翻進去。”
田兆銓還想再說什么,眾人已陸續攀爬起大樹。
田兆銓站在樹下,冒出了離開的念頭。他貼著墻壁走出百米,在街角聽到了路人的說話聲。田兆銓原路返回,躲在樹后屏氣凝神地聽著遠處飄忽的聲音,說話聲消失了,大街復歸沉寂。風速突然加劇,犁過地面和院墻,樹枝沙沙作響。田兆銓本不想翻墻入院,幾經思忖還是決意去院子里瞧瞧。他試了幾次,被樹皮劃破了胳膊,咬著牙用力爬上墻頭。風聲呼嘯,田兆銓隱約聽到了喊叫聲,他跳下院墻,朝最深處亮著燈光的小院走去。半扇院門打開著,不情愿地接納了他,他慢吞吞地走進門廳,被死在樓梯上的小狗嚇得面無血色。樓上傳來說話聲:“出去后把那小子做了!”田兆銓嚇癱在地,手腳并用爬到樓梯下面,頭上出現鞋底,有人踢了腳小狗的尸體,狗血改變流向,滴滴答答地落在田兆銓臉上。
小樓死一般沉寂。田兆銓不知在樓梯下蜷縮了多久,客廳里突然傳來電話鈴聲,田兆銓一驚,意識到必須馬上離開。他打著哆嗦向出口爬去,手掌摸到了一個硬物,攤開掌心,手中是枚帶血的耳墜。
項嵐想,奈河為什么要叫奈河呢?她翻轉黃葉,拋入河中。河面如同平鏡,黃葉落在水上發出了細微的聲音。正午,公園里鮮有游客,半小時前項嵐遇到了一個散步的老人,他走到河邊的大柳樹前,背對樹干撞樹健身。此刻老人轉到了河道對面,他在空地上踢腿,由南北向踢了幾個來回。李山走到項嵐身后時,老人恰好拾階上行,他倒背著手,離開公園走向奈河西路。
李山說:“你一直在看那個老人。”
項嵐轉身,問:“你怎么也想到來這里?”
“我沒想,只是到奈河邊走走。”
“是啊,你就住在附近。”
“你肯定走了青年路。”
“你看到我了?”
李山指了指河面。水中的黃葉紋絲不動,沒有風,世界好像靜止了。
項嵐問:“是不是因為泰安古時候被稱為‘鬼城’,所以才有這條奈河的?”
李山說:“是有這種說法。”
“為什么叫奈河呢?”
“你知道顧炎武嗎?”
“聽著耳熟。”
“我記得好像是個清朝人。書上說他考證過奈河,其實就是‘無可奈何’的意思,有些人死后不能過橋,在河邊干著急。”
項嵐說:“那一定是惡人了,你知道的還真夠多的。”
李山說:“我是附帶著了解的,有一陣子我研究落水案,想搞清楚奈河的源頭和流經區域。”
項嵐說:“李山啊,你是一個又聰明又傻的人。你為什么那么好奇?”
李山說:“我想多了解你。”
“你想問我河邊的事吧,都二十多年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說我一直盯著那個老人,這不很明顯嗎?是說觸景生情。”
李山說:“我是隨便說的。那個民國美人叫什么?”
項嵐說:“她叫趙霜凝,你看到的那些書有些是她留下的。”
“她到底是不是你姥爺的情人?她和你有關系嗎?”
“你能不能別亂猜了,以后我會告訴你。”
“要不你別說了,什么都別說了。”
“你真矛盾,什么都想知道,又什么都不想知道。”
兩人沉默。公園以南,泰山大橋橫亙東西,橋上不時有車輛和行人路過。有人在橋頭駐足眺望遠方。
李山沉默。
長廊里傳來說話聲,一對情侶依偎著走過來,他們路過李山和項嵐,一直走到北邊很遠的地方。女子站在河邊,男子不停為她拍照。李山說:“認識這么久了,咱倆還沒拍過照呢。過幾天咱倆到3路車上拍一張吧,還坐原來的座位。”
“你終于約我坐車了。”項嵐說。
“不管城市怎么變化,3路車一直沒有改變路線。”
“人生也是提前設計好的,無論怎么掙扎都在預先設定的軌道上。”
“我不知道該怎么對你,很痛苦也很矛盾。”李山說得很真誠。
“你不用糾結,做你自己就好。如果你改變了,那你就不是李山了,如果你不是李山了,我也就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
晚風陣陣,法桐樹的果球隨風搖擺,李山想到了肖天佐的流星錘,也想到了1982年的秋天。落葉紛飛,一片黃葉飄入車窗落在空位上。李山拿起黃葉,審視細密的葉脈,仿佛所有秘密都深藏在它干枯的脈絡里。項嵐坐在他身邊,讓回憶化作了遙遠的綠蔭。
葛紹均和田兆銓再次見面是1982年夏天。他們在青年路偶遇,抱在一起,老淚縱橫。同年秋天,田兆銓罹患重癥,自知余日無多,便把老友約到奈河畔。河水平靜地流淌著,把一部分黑夜帶向遠方。田兆銓陳說往事,渴求能在離世前取得老友諒解。他取出耳墜。月光下,玉墜泛著青細的光澤,葛紹均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他扯住田兆銓的衣襟,不發一言,直至用力一推。田兆銓墜入河中,他掙扎幾下很快便放棄了。河水復歸平靜,一輪圓月倒映在水中。不知過了多久,葛紹均雙膝一軟,跪倒在河邊痛哭。講述中,項嵐閉起眼睛,似乎時隔多年仍無法面對河邊那一幕。
當晚,葛紹均帶著項嵐來到徐業偉的宿舍。兩人神情凝重地聊了半宿。項嵐沉沉睡去,直到多年后才在徐業偉口中知曉了他為姥爺作偽證的事。身患絕癥讓田兆銓具備了自殺動機,案件歸為備查。徐業偉生于1955年,高中畢業后到東平縣大湖村插隊,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徐業偉考入林業學院攻讀園林系專業。徐業偉性格內斂,勤奮刻苦,受到副教授葛紹均的青睞。1981年徐業偉畢業,在葛紹均的舉薦下留校任教。葛紹均是徐業偉的伯樂,但作完偽證后兩人的關系發生了質的變化。徐業偉以此脅迫,冒用葛紹均一系列科研成果很快便由助教升任講師。
李山的視線離開黃葉:“所以你恨他。”
“我恨他另有原因。我十三歲那年被他侵犯了,他威脅我如果說出去就把姥爺送進監獄。”
李山心頭一震,黃葉在手中破碎了。
“我被迫接受這種生活,活得像行尸走肉。”
“當年……”李山握緊拳頭,“老人生病與他有關嗎?還有你突然離開泰安。”
“姥爺被他威脅肯定壓抑,但腦出血卻是突發病癥,很難說其中有沒有關聯。我給父親打電話提出去青島生活是想擺脫徐業偉。父親答應了,把我們接到那里。”
“當年你為什么不跟我說!”李山吼。
“你只是中學生!除了離開,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兩人沉默。司機回了幾次頭。李山向司機擺手。
“對不起,你繼續說吧。”
項嵐沉默,李山握住她的手。
“父親安置了我們,運舟街的房子被他納到名下,他覺得老院子不值錢就留給了我。我從小和父親很疏遠,他一直懷疑我不是親生的。在山上我撒謊了,那時我沒見過大海。”
“你在青島到底生活得怎么樣?”
“繼母和那邊的弟弟對我很排斥,第二年父親給我租了民房要我住在外面。我無依無靠,常被社會人騷擾,經歷過可怕的事。那時候姥爺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我過不下去了,只能給徐業偉打電話。”
“你到底經歷了什么?”
“別問我過去的事,說了也沒意義。我是自作自受,走投無路的時候找了那個惡魔充當救世主。”
3路車未在站臺停靠。司機偶爾掃幾眼后視鏡,鏡片上反射著夕陽的霞光。公交車在青年路南首與財源街交會處右轉,在繁華的商業街上繼續行駛。車速緩慢,后方一輛黑色桑塔納閃爍著四角燈。
張超越目視前方,冷不丁說道:“真不知道李山怎么想的。”
張岱東問:“項嵐算投案嗎?”
后排坐著新入警的女警小劉,根據辦案要求,抓捕女嫌疑人需要女警在場。張超越慢慢開著,與前車保持了五十米間隔。他摘下墨鏡,揉著太陽穴說:“沾邊吧,她暗示了農家院子。”
張岱東說:“項嵐如果不說,就沒有后續調查,案子很可能按自殺處理。她不簡單,能想到利用硅藻,聽說她家里是研究植物的。”
張超越點頭:“事后李山才調查灑水車線路,這幾天一直陰著臉。”
兩天前,李山曾在會議室里做過推斷。項嵐駕駛水罐車改變路線在天澤湖一帶接水,將湖水灌滿窖井。之后,她把徐業偉帶到老院,趁其不備推入地窖。李山推測窖旁事先備有鐵板,徐業偉入水后項嵐封蓋窖口站在鐵板上,至于現場那塊殘破的木板則是障眼法。硅藻檢測成了排除他殺的證據。徐業偉體型偏瘦,項嵐獨自將尸體運至郊外沉湖,返回老院后用抽水機抽空窖井里的湖水。勘驗現場時李山提取了地窖殘水,后續的硅藻檢測證實了水源一致。
前方到站泰安火車站,公交車緩緩駛入終點。張超越平靜地說:“肯定還得再繞一圈。”
張岱東一愣:“那邊飯店門口怎么還有隊上的車?不止一輛!你……”
張超越沉默。
張岱東大聲說:“你竟然信不過李山!”
張超越面無表情:“我是為他好,這種時候他自己都信不過自己。”
張岱東冷笑:“你怕他放走了項嵐連累你。”
張超越說:“隨你怎么想吧。”
張岱東還想再說什么,張了張嘴,陌生地看著張超越,視線從張超越的側臉移向前方。張岱東推開車門,下車,迅速向前走了幾步,慢慢停在街心。
司機停車喝水,下車前看了眼后排。李山說:“師傅,我們坐過站了,還得再來一圈。”
項嵐低聲說:“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李山問:“為什么不離婚,他已經老了,不能再左右你什么。何必把事情做絕?”
“他是鬼,會糾纏我一輩子,折磨我一輩子。”項嵐微笑,“2003年冬天我來過泰安,聯系了趙明,他說你已經結婚了。他約我見面,我沒去。”
“你失望了?”
“是釋然。我做這些對自己來說是沒有意義的意義。當時被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支配著,覺得該這么做。我的人生總是被動的,我不想再這樣活。”
“你覺得他毀了你,但這么做值得嗎?”
“值嗎?也許吧……至少能讓我從噩夢里走出來。這么久了我還經常從夢中驚醒,醒來后依舊是他。我知道終究會有這一天。重回泰安我去了老院子,找人翻修地窖。小時候,姥爺說嵐嵐不要害怕,是水帶走了那個爺爺。我就想,那讓水把徐業偉也帶走吧……我對你沒有失望,只希望你好。你對我說過需要幫忙就提出來。我要你,忘了我。”
李山看著項嵐,一時間無法呼吸。
“時間會帶走一切,一切都會成為梧桐的落葉。”項嵐從包里取出發箍戴在頭上,“票錢一直沒有還給你,這是我替你買的,替你送給我。這么多年了,好像還在昨天……”
司機坐回駕駛室,3路車發車。項嵐靠上李山的肩膀,平靜地說:“我和你說了半輩子謊話,總想和你說真話,你還是當年的你,那個問題很多的少年。我覺得很幸福,和你又坐了一趟3路車,也終于做回了當年的我們。”
項嵐不再說話,慢慢閉上眼睛。李山說:“你睡一會兒吧……什么都別說了。”
3路車離開終點,駛向喧鬧的大街。夜幕降臨,高樓里不斷亮起燈光,燈光逐漸朦朧。李山感受著項嵐的氣息,讓黑暗中不斷涌出的熱淚變為河水,緩緩流向了1982年的秋天。
責任編輯" 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