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銀川到中衛,再到蘭州,我們這一段西部之旅大致都是在南下。動車駛出中衛南站,就貼著黃土高坡的邊緣行進,甩掉了賀蘭山和六盤山的挾持,卻一頭扎進了祁連山余脈;一路相伴,都是連綿不斷的梁峁和溝壑。雖然一路上大致逆著黃河的流水向前行進,河谷中還可以看到狹隘的蔥綠;但是,只要離開河谷,舉目所及都異常干旱,很多地方寸草不生。偶爾看到的綠色也是稀稀拉拉,但是生命力特別頑強,努力在向著高海拔挺進。當然,這還得益于現代滴灌設施的普及;設施延伸到哪里,綠色的腳步才能行進到哪里,可謂跋涉艱難,全仰賴在溝壑間奔騰不息的黃河源源不斷地提供滋養。很多高地,被規整地開辟成了莊稼地,有些還刻意修飾成或圓或方或三角的幾何形狀,這種人為改造地球的努力著實讓人感動。更多的景象,還是令人沮喪的荒蕪,赤地千里。進入甘肅省白銀市亦是如此,基本都屬于干旱或者半干旱地帶,年平均降水量大致在300毫米上下,蒸發量是降水量的四五倍。臨近蘭州,情況也沒有多大的改觀,只是綠色密度稍微高了那么一丁點。培育莊稼的空白處,仍舊是令人不安的旱地。

動車經過蘭州新區,在這里卻較難感受到開發中的亢奮。或者三通一平攤開得太寬,露出了大面積光禿禿的黃土地。在這里,混凝土建筑跟荒野的小草一樣,生長的速度異常緩慢,真為西部這么大的開發面積捏一把汗。
我們四點多鐘到達蘭州城區,這是山地之間一座生機勃勃的城市,建筑密集,黃河穿城而過,兩岸綠樹成蔭,揮別了郊野的荒蕪景象。入住旅館并且放下行李,我們即刻趕去中山橋,街道旁還可以看到清真寺,有些設在商業樓后方,普通樓體的一層設置成色彩繁覆的傳統中式門樓,具有視覺沖擊力,又多少有些突兀。拐過一道彎,行程大約一公里,即來到了黃河邊,可看到一座鋼鐵橋梁橫跨兩岸,像一雙鐵手將兩岸牢牢攥攏,一攥就是110余年。這就是中山橋,所在位置為蘭州中心區兩山相迫的地方,黃河奔騰而去,地勢險要。

歷史上,在這里也曾搭建過浮橋。清末光緒年間,“洋務運動”興起,甘肅洋務總局官員彭英甲排除干擾,推動了這座橋梁的建設。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鐵橋正式開工;宣統元年(1909年),鐵橋竣工;長期以來,兩岸的行人和車輛皆在此通行。該橋最初命名鎮遠橋,俗稱黃河鐵橋。民國十七年(1928年),國民革命軍經過北伐完成了中國形式上的統一,革命先驅孫中山的地位被推至崇高境界,各地都習慣用他的名字來命名道路或建筑,這座鐵橋從此被稱作“中山橋”,延續至今,橋兩端入口都書寫了此名。中山橋由美國橋梁公司設計,德國泰來洋行出資承建,當然工匠還是中國的工匠,這就是所謂早期國際合作的成功案例。
中山橋長233.5米,寬8.36米,四墩五孔。橋身均為鋼架結構,縱橫支撐,斜面牽引,以金屬構件拼接鉚合,堅固異常。側面每個橋孔對應著上方一個鋼架結構,根據老圖片顯示,最初的結構為梯形;如今在上方增添弧形拱架,看上去就像五道串連的長虹。走過鋼橋,似穿越隧道,穿越純粹的鋼鐵叢林;結構并不繁覆,卻讓人感覺到十足的力量美學,也有百余年的人文震撼。人在橋上行走,黃河在橋下奔流,河道上有機動游船往來穿梭,四面無遮無攔,風光綿延。這是中國大西北第一座整體引用外國技術建造的現代橋梁,山河輝映,在中國建筑史中占有一席之地。有了這座粗礪穩固的橋梁,整座城市就有了經濟騰飛的底氣。如今,中山橋已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作為純步行觀光橋存在,也是西部的一個“網紅”,蘭州城中一位光彩奪目的“大明星”。

這里位于黃河上游,原本聽說這里的河水要相對清澄。親臨現場,看到奔流的河水仍舊渾濁,只是含沙量比中下游河段要少很多,水量卻比銀川的黃河要充沛很多,流速也要快很多;可是銀川黃河位于下游,兩地相距四百來公里。或者,就因為黃河穿過了千里旱地,很難有支流注入,即使有也匯不進多少水量,更多的水分洇進了黃土。沿途的農業灌溉都在不斷抽水,進入寧夏平原后,隨時都會被分渠引流,黃河到達銀川的水量自然會大打折扣。
與中山橋相連的黃河北岸就是白塔山,山上清一色古建筑,層層疊疊,綠樹掩映,一座高塔兀立山頂。日光正好,本來想登山,走到哪算哪;但是女兒狀態不好,只好亦步亦趨勉強前行。晚上還有個飯局,中國湘商總會伍繼延先生熱情牽線,我們得到了蘭州湘商石玉淼先生的熱情招待。席間,幾個老鄉相談甚契,讓我了解到一群湘人在西北商海中闖蕩的不平凡經歷,他們在這座城市中培育了獨成體系的商幫文化,為蘭州經濟做出了各自的貢獻。

第二天,即6月26日。妻子有白銀的同學一早趕往蘭州,她跟女兒就在房間等候。我又是一個人趕赴中山橋,目的地就是白塔山。作為公園,其名字鐫刻在濱河路旁砌筑的石墻上。順著石墻旁邊的階梯,即可登上第一個臺基,居中是一座四面開敞的臺殿建筑,橫堅四根紅柱支撐著空闊的空間,形同涼亭,也相當于黃河觀景臺,面前是滾滾東流的黃河。主廳兩側卻連著封閉的耳房,均為斗拱碧梁,鉤檐琉璃,屋頂高低錯落。主殿前方匾額“九曲安瀾”,后方匾額“萬世太平”,隸體大字,寓意為人們對黃河潤澤蘭州的美好祈盼。第二層臺基,則是一個三開間廊亭建筑,雙重進深,形同山門,紅黃色主調溫暖明亮,中間為挑檐,振翅欲飛,匾額為圓潤飽滿的篆書“光顯河隴”;第三層臺基中心為單層五開間殿堂建筑,已辟為“中共甘肅工委紀念館”。這些建筑均為上世紀五十年代修建,在那個追求樸素的年代,這些建筑還是有了較好的傳承。
踩著旁邊廊道中的一個個臺階,約行進二百米,有“南天門”橫亙眼前;這就是三開間的“鳳林香裊”牌坊,前后斜柱支撐,頗顯輕靈。山腳下的黃河岸邊狹道上,歷史上曾經設置有鳳林關,扼守著河西走廊的進出通道;平安與否,或者得益于山上的禪林香火護佑,“鳳林香裊”由此而來。牌坊后方,是十足的禪林巷道了,牌坊西側就緊挨著法雨寺,臨崖而建,倒是有一定年代。寺廟中的木魚正在急驟地敲響,鑼鼓陣陣,間雜著悠揚的鐘聲。跨進寺門,繞過照壁,見里面正在展開一場祈福大會;裊裊香煙,伴隨著僧人領著信眾的梵唱,聲傳院內院外,引來俗世游客的圍觀。

時不我待,我是塵世中的俗人,無從超脫,只有匆匆趕路。向上行走,就是文昌宮、云月寺、三星殿等一叢叢禪林,各占二三畝地,建筑群均帶有主殿和附殿,均有入駐的菩薩,享受著人間香火,有時還搭配一座覆有青瓦的牌坊,自然也少不了亭臺樓閣的點綴。最終,我還得直奔主題,那就是白塔山主峰,也是白塔寺所在。繞到正南面,須登上三重臺階,正門卻封堵了,得從西邊繞道……終于登頂,來到一個小院前,繞院三面都是小徑,頗讓人息心止欲,西門此時為我開,里面又是一重勝境。甫一進門,眼前突兀出現那座大半個蘭州城都可以看得到的高塔,三面廊道圍合,北面是寺廟建筑群。
在宋代,整個甘肅基本上都屬于西夏地界,直到1226年冬蒙古大軍吞并西夏,前鋒涌進了河隴的崇山峻嶺之間,隨時將會向青藏高原挺進。高原上的吐蕃薩迦派法王派遣了一名得道喇嘛前來談判,行至蘭州,喇嘛不幸染病去世,屬從就將他瘞埋此山,建白塔標記,同時修建寺院。該山從此被稱作白塔山,該寺也被稱作白塔寺。想當年,該塔和該寺的外觀應該一律為牛奶般的白色,這是藏蒙等草原民族喜愛的色彩。
但是,白塔在元朝末年坍塌了。到明朝景泰年間(1450-1456年),鎮守甘肅的內監劉永成就在塔基上再建寶塔。如今看去,該塔下半部分為塔座及圓鼓形塔身,這是典型的藏式白塔形狀,圓鼓形即為白塔的覆缽部分,這部分恐怕就是元代的殘留。上半部分則是漢族地區常見的七層八面磚塔,向上收束,頂部為綠色寶剎。磚塔的每一層都有四面佛龕,陳列著佛像,護佑八方;檐角系有鐵馬鈴,隨風丁當作響。這樣,該塔就顯得別具一格,融合了兩個朝代的兩種風格,高高聳立在山頂,昭示著時代的更迭、民族的融合。寶塔后方,是由正座與兩廂構成的禪院,環境幽靜,但建筑的成色并不古舊,應該有過大規模重建。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該禪院在原基礎上也曾得到擴建,改名慈恩寺。此時,寺院的蒙藏風格早已消失殆盡,建筑主色調由白色轉為灰黃,呈現明清風格。
寶塔前方的廊道瀕臨懸崖,可以無遮擋眺望四方,蘭州城盡收眼底。對面山峰就是皋蘭山,城市因為此山得名蘭州,簡稱“蘭”,也簡稱“皋”。“皋”亦指高地,皋蘭為高地之蘭,或者這就是蘭州的寓意,一如高山間的一株幽蘭。城市建筑就在這群山之間攤開,甚是緊湊。從幾何構圖來看,蘭州正好處于中國版圖的中心位置,卻是典型的中國西部城市,位于胡煥庸線西北。從這里越往西走,人煙越稀少,雨水越稀缺,大自然景觀更多呈現出無盡的荒涼,蘭州自然成了河隴大地上冉冉升起的一顆明珠。
雖然周邊的土地干旱荒涼,蘭州卻形同胡煥庸線西北的中心城市,地處東西南北之要沖。其周邊的地理板塊獨成單元,在這些板塊上都容易凝聚成較大的族群,歷史上多有文化和生存空間的沖突,河西走廊和黃河溝谷就成了文化的碰撞帶,蘭州首當其沖,處在沖突前沿。佛寺塔院的設置,擁有息爭止戈的良好愿望;在這座城市中心擁有這么一片禪林,在歷史上無疑具有重要的促和功能。
白塔山下,黃河穿城而過,中山橋跟白塔山的主要建筑構成了一條景觀軸線,渾然一體。在白塔山西面的山谷,還有更多的仿古建筑簇擁,恐怕已屬公園外的范圍,功能徹底世俗化。在這座城市,只有白塔山顯得古意盎然,刻意在黃河北岸拓展了歷史縱深,與西部風光也并不違和。
沿山道下行,留意到這座山體看似綠意盎然,卻并非綠色全覆蓋,還能見到大面積的旱地。長著綠樹和綠草的地方,都有水龍頭在滴灌或者噴灑,維系著白塔山正面的容顏,讓蘭州這張旅游名片呈現出盎然生機。其北坡的植被則明顯稀疏,黃土裸露甚多。歷史上沒有這些灌溉設施,那時的白塔山想來也是光禿禿一片,蘭州城也更加質樸,更具有西北氣質。
臨近中午,從水車公園趕過來的妻女與我在白塔山下匯合,白銀的朋友驅車將我們帶到一個清真大飯店用餐。路上,我們見到的山坡因為遠離黃河,缺乏系統的澆灌而原形畢現,山體異常干旱,少有的一些植被也是蔫耷耷地喊渴;到一定的海拔高度,滿目都是灰黃色土質,在陽光下顯得猙獰。但是,人們一直在與極端條件做斗爭,在努力改觀著西北的風貌!
午后,值得一走的就是甘肅省博物館。在這里,我們又闖進了歷史縱深,窺探這塊相對干旱的土地上曾經有過的多姿多彩文化。尤其是隴南,更是中華文明的一個發祥地,不同時期的文物都具有明顯的中原特征。而在河西走廊的武威出土的“馬踏飛燕”,則是張騫鑿空西域之后的東漢文物,帶有積極昂揚的時代特征,其造型更被定為“中國旅游標志”,在很多旅游城市都能看到該文物放大版的雕塑。距今五千年上下,甘肅大地也受到過仰韶文化的輻射,館內與此相關聯的藏品還真不少。
面對浩瀚的歷史,個體感覺異常渺小。我們這一次的行程更是異常匆忙,還得趕回旅館收拾行禮。下午四點五十分,我們又將踏上動車,告別蘭州,告別甘肅,走進青藏高原的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