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迅速崛起,出于好奇,我問了“豆包”一個問題:“豆包,你認為新聞記者是什么?”
豆包回答:“新聞記者是信息傳播者、社會瞭望者、歷史記錄者、輿論引導者、公眾代言人。”這個回答對仗工整、總結全面,可是聽到回答后的我卻想到了一些影視劇中的記者形象,很難想象,連AI都認為代表著嚴肅正義的記者在影視創作中也可以被“完美”泛娛樂化。
影視創作作為一種強大的文化傳播媒介,對大眾認知有著深遠影響,然而,不少影視化創作中記者形象嚴重偏離真實生活,甚至違背新聞倫理。當女主角將職業倫理的邊界視為情感博弈的籌碼時,這不僅是虛構故事的失真演繹,更是當下影視創作中新聞行業遭遇系統性矮化的典型縮影。在資本與流量的雙重裹挾下,新聞工作者形象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異化過程——調查記者變身時尚偶像,戰地報道淪為愛情布景,深度采訪異化為情感推拉……這種集體性的職業“祛魅”,正在解構新聞行業賴以生存的專業價值體系。
都市偶像劇迎合受眾“享樂主義”的操作本來無可厚非,但當娛樂價值被推至一切領域,新聞職業首要價值的衡量標準在影視創作中也演變為是否能為觀眾“提供快感”時,觀眾對新聞職業的認知也將變得淺薄空洞。
2023年的熱播劇《以愛為營》中,女主角鄭書意反復出現的“報道失誤”情節設置頗具代表性。單看劇名,你是否能想象到這是一部“新聞大女主”人設的劇集?細看一番,便能理解該劇惹惱一眾“新聞人”,被官媒點名批評的“含金量”。劇中為了營造男女主角浪漫的愛情故事,新聞倫理被拋諸腦后。女主角作為“知名財經記者”,在采訪過程中,刻意制造與受訪者肢體接觸的機會,而后不自覺流露出崇拜眼神,竟一時忘記采訪問題;采訪結束后,稿件已經通過編輯審核,但因為受訪人不通過,記者便深夜到其家中修改;靠著男主的人脈輕輕松松拿到“大佬”的專訪,臨了還不忘用一句“我要是靠美色行工作之便,你以為你還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來表達對同事的不屑……這些情節,無論哪一個嫁接到“知名財經記者”身上,都顯得不倫不類、刻意生硬,都讓人覺得專業不足,業余甚之。劇中,這位“知名財經記者”甚至在報道中故意偏袒男主角所在的公司,違背了新聞報道的客觀性和公正性原則,將個人感情置于新聞工作之上。為制造男女主角的情感羈絆,刻意設計違反新聞原則的橋段,這種敘事策略將新聞倫理異化為情感催化劑,實質是對新聞行業的工具化利用。真實新聞生產中嚴苛的“三審三校”制度、消息源交叉驗證流程,在劇中被簡化為可以隨意突破的戲劇沖突元素,這種簡化操作折射出創作主體對行業規范的系統性漠視,劇中新聞倫理在“愛情至上”的觀念下也逐漸崩塌。
縱觀近年職場劇,記者角色的專業展現普遍存在“場景懸浮”與“行為失真”的問題,影視資本市場的數據焦慮催生出“職業皮相+戀愛內核”的創作公式,直接導致記者角色塑造趨向“去專業化”,這種目標導向的創作機制,使得新聞行業的公共屬性被迫讓位于情感消費需求,專業敘事淪為言情框架的裝飾性元素。記者可以隨意出入上市公司董事會;記者僅憑外貌就能獲得獨家專訪……可以說,這種情節既不能突顯主角的個人魅力,也無法讓觀眾感到共情,更不具備職場戲該有的專業性和勵志感。太多違背新聞采編常規的情節設定,暴露出創作者對行業運作邏輯的認知匱乏,為了某種甜,硬寫某種苦,所以才有了網友口中的那句“又是一個沒上過班的編劇”。文藝創作,包括影視劇創作,應該遵循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規律。當新聞采編流程被簡化為“顏值即通行證”的偶像劇套路,當情感線成為敘事主軸,職業倫理淪為可犧牲的戲劇籌碼成為必然,職業劇的專業底色已蕩然無存,再甜的劇情,也只會是“工業糖精”,這種價值排序的倒置,本質上就是對新聞行業的功利性消費。
其實不僅僅是新聞記者成為了國產職業劇的“重災區”,“消防員”這個職業的相關影視劇也曾引發觀眾熱議,其中最讓人咋舌的非《你是我的人間煙火》莫屬。男女主把滅火器當作戀愛道具的離譜戲碼暫且不說,當“宋焰”以消防員的身份出現在大眾面前,卻時刻保持著精致妝容、絕佳姿勢時,這種視覺規訓實質是消費主義對職業精神的解構,這與近期新劇《難哄》倒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難哄》中,新聞職業可以成為制造沖突的工具,女主角溫以凡是新聞記者,她的采編日常堪比時裝秀場,與真實新聞現場中記者灰頭土臉搶新聞、徹夜趕稿的生存狀態格格不入。真實的新聞記者形象在偶像化敘事的濾鏡美學下被系統性遮蔽,取而代之的是經過商業包裝的“職業cosplay”。
所有記者種類中不得不提的還有“戰地記者”。在國產影視劇中,雖然記者形象的女主越來越多,但是戰地記者身份的卻屈指可數。廣為人知的,就是今年年初播出的《白色橄欖樹》。在一眾被批評的新聞職場劇作中,《白色橄欖樹》收獲的“罵聲”是最少的,連“央視網文娛”都親自下場表揚:“《白色橄欖樹》在類型破壁與價值升維上進行了嘗試。它將愛情劇框架下的和平宣言,從偶像劇的‘造夢’機制轉化為和平理念的沉浸式輸出。”但劇作本身卻一直保持著反響平平、不溫不火的狀態。《白色橄欖樹》為什么就是火不起來呢?作為“原著粉”的我,在開播后第一時間就開通了VIP追劇,看完之后我覺得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劇版《白色橄欖樹》中,導演極力地想表達“這不是一部愛情劇”,但無奈依然無法擺脫偶像化敘事的拍攝思路。偶像化敘事的思維對男女主人公專業價值的碾壓讓觀眾和“原著粉”產生了高期待下的落差感。
如果熟悉原著的觀眾應該知道,自從《白色橄欖樹》決定影視化的那一刻起,大批量的“原著粉”都在抗議和排斥,原著中的主人公李瓚與宋冉,他們分別以“拆彈護生”與“鏡頭求真”的職業信仰互為鏡像,在爆炸廢墟中相擁、在生死邊緣互救,這種雙向救贖的情感內核將個人情感升華為對生命的共同敬畏。因此“原著粉”們認為內娛根本選不出合適的演員來飾演主人公“李瓚”和“宋冉”。但當官方的預告正式發布后,由陳哲遠飾演李瓚,梁潔飾演宋冉,這樣的選角是連“原著粉”們都承認的天選“李瓚”和“宋冉”,加上投資成本1.8億,劇組為拍攝甚至專門建造了一座城。可以說,這是把小說中的一整個“東國”都復刻了出來,大家都在期待這部劇能給內娛帶來一些震撼,結果卻是意外“翻車”。看完前十集的我也傻眼了:能夠為了新聞理想三赴戰地的宋冉變成了思想上一心只想做男主“跟屁蟲”的“戀愛腦”;新聞組長沈蓓由做事嚴謹、專業過硬轉變為一心追求男主無腦奔赴戰地;一直懷揣新聞理想的本杰明和薩辛從欣賞宋冉的專業素養轉變為更欣賞宋冉的性格和外貌……看似一切劇情都遵循原著,實則早已面目全非。
為了樹立女主角宋冉是一名專業素質過硬的戰地記者的形象,有這樣一個場景:在遭遇突襲爆炸時,宋冉跑到樓頂架起攝像機、連接插線話筒,全程獨立完成現場連線。復雜的戰況里爆炸帶來的余震直接把人同設備都掀翻在地,顧不上自己的安危,再次面對攝像機時,宋冉拿著話筒微微顫抖的手握了再握。這段劇情里設定沒有問題,甚至摳圖都可以理解,因為電視劇畢竟無法真的做到模擬戰地實況,可是最糟糕的地方就是在宋冉現場連線報道的時候,編劇給她安排了一場莫名其妙的“許愿”臺詞,加上表演時過度表現的喘息、突如其來的發呆走神、披頭散發的戰地記者形象、離開字幕就聽不清楚播報內容的臺詞功底,但凡在開拍之前編劇和導演看過幾期國際新聞或是真正的戰地記者現場報道視頻,就知道這和現實多么不符。

某高校新聞學院調研顯示,63%的新生對記者職業的認知來源于影視劇。當穿著高定套裝跑新聞的形象成為職業想象模板,年輕一代對新聞行業的認知已出現嚴重偏差,這種代際認知斷層正在動搖新聞教育的現實根基。雖然這不能簡單歸因于影視創作,但熒幕上大量違背職業倫理的記者形象,客觀上加劇了公眾對新聞行業的誤解。例如《白色橄欖樹》中宋冉闖入排雷區踩中炸彈被李瓚救下的情節,雖然這符合原著描寫,但當偶像化敘事不斷強化記者形象,退可讓女主深陷險境實現男主英雄救美,進可完成任何場景地點,只要一個“采訪”理由就能把女主“打包”送過去的刻板印象,現實中的新聞專業建設將面臨更嚴峻的挑戰。同時,倘若現實中的戰地記者或是調查記者在報道中承受壓力甚至生命危險時,熒幕上輕佻的職業呈現就將構成對行業尊嚴的雙重傷害。
反觀同為新聞題材的職業劇《新聞女王》,其實去年我就為《新聞女王》單獨寫過一篇專欄文章,如今談起同類型劇目,又不得不把它拿出來嘮上一番。不是說捧TVB踩內娛,而是在《新聞女王》中的每一個女記者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現實中女記者搶熱點、跑現場的真實形象:在保持形象的基礎上,首選的就是怎么輕便怎么來,因為現場情況無法預料,簡單的襯衫+牛仔褲+平底鞋才是最合適的穿法,哪怕是女主角的文慧心在基層時期也是這樣的穿搭;采訪時大家要么短發,要么也會把頭發整理得干凈清爽……而我們很難在現有的內娛影視劇中看到這樣的搭配。當然,對于新聞記者的理解,內娛也還是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橋段的。
例如,為什么《白色橄欖樹》開播后吐槽聲不斷,但依然被“央視網文娛”表揚呢?因為在它的故事脈絡里,通過宋冉的兩張新聞照片《carry》和《candy》隱射出當年紅極一時的《禿鷲》事件——當我們將災難轉化為視覺符號時,是否在消費他人的苦難?再次構成對新聞職業最殘酷的叩問:記錄者究竟是人類苦難的見證者,還是某種意義上的共謀者?這或許是新聞專業的先天缺陷。同時,《白色橄欖樹》通過劇情推動呈現出“當情感介入新聞報道后是把雙刃劍”的新聞倫理特質。

這些片段的存在證明,職業劇完全可以兼顧戲劇性與專業性。這或許也是《白色橄欖樹》想做卻沒有做好的遺憾,想要突破“職業+戀愛”的固化模式,我想還需要創作者們探索《聚焦》《華盛頓郵報》《新聞女王》式的專業敘事路徑,通過展現新聞記者的線索追蹤、證據鏈構建等專業過程,在戲劇張力與職業真實間找到平衡點。這樣的平衡點,才能展現出《白色橄欖樹》中一眾主角在各自的崗位上以專業技能踐行人道主義,消解“英雄”的宏大標簽,彰顯出“我們雖然普通但并不渺小,聚沙成塔也可以讓世界更美好”的崇高內核。當偶像化敘事不再碾壓專業價值,劇版《白色橄欖樹》的主旋律精神才能不再懸浮于口號,而是深深扎根于凡人血肉之中,完成珍視生命的價值轉向,使和平訴求升華為對人類生存尊嚴的終極關懷。
寫到這兒,我想起了《覺醒年代》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在座的諸位,有志于成為一名記者,那我要請教了,當今社會,要成為一名合格的記者,需要哪些基本素質?請暢所欲言,我洗耳恭聽。”
“先生好。我認為當今時代要做好一名新聞記者,知識、博學固然重要,但并不是唯一的,甚至并不是最重要的基本要素,而且這知識并不一定完全來自于學校的教育,社會也是個大學嘛。要做一名出色的記者,比知識更重要的就是人的思想、立場還有職業操守。作為一名新聞記者,不能人云亦云,要對自己獲取的信息分析、論證,去偽存真,由表及里,做出自己的判斷與結論。當然,這里面立場是至關重要的,我們只有站在大眾的立場上,站在歷史潮流的前面,維護大多數人的利益和要求,我們的文章才有助于這個社會的進步。要想做一名記者,首先要嚴格地遵守職業操守,遵循新聞的客觀性、真實性,努力地堅持真理,堅持實事求是,自覺地拒絕利益的誘惑和污染。”
我想借用這段對話來為這篇文章做結。新聞行業不應該是言情敘事的廉價布景,記者職業尊嚴更非資本游戲的兌換籌碼。重建影視創作中的新聞倫理,不讓新聞失格,不僅關乎行業形象的塑造,更是守護社會價值底線的文化責任。在泛娛樂化的浪潮中,唯有堅守專業的創作自覺,才能讓新聞理想在熒幕上獲得應有的尊重與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