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1億港元高價拍賣成交 一幅長卷讓世人認識了這位書壇巨匠

前不久，元末書法家饒介（1300年至1367年）《草書韓愈柳宗元文》長卷在香港蘇富比中國古代書畫拍賣會上以2 .135億港元落槌，加傭金成交價高達2.501億港元。此卷尺幅浩大，是饒介傳世作品中最長、最具代表性的經典之作，遞藏有緒。

從這個拍賣成績上看，我們大致可以總結出三點結論：其一，流傳有緒的經典作品總是會有強勁的市場表現。這正應驗了一句老話，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其二，該作品的價格直接擠進了古代書畫拍賣紀錄前三名，也是目前元代書家拍賣的最高紀錄，超過了趙孟頫。對饒介的書法應該重新看待，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不斷地重新問題化”。其三，饒介在元代書法史中并非“熱門”，許多人甚至對其并不知曉。之所以能夠拍出高價，說明作品始終是評價的中心和標桿。畢竟，我們已經身處這樣一個信息流通迅疾、資料不斷被發掘的網絡時代。

價值無可替

此前，最貴的古代書法作品是宋代黃庭堅的《砥柱銘》，雖有真偽爭議，仍以4.368億元的成交價高居榜首。排在第二位的是2010年中國嘉德秋拍上以3.08億元成交的王羲之《平安帖》，第三位是2016年中國嘉德春拍上以2.07億元成交的北宋曾鞏《局事帖》。現在曾鞏的第三位已經被饒介所取代，有意思的是，黃庭堅、饒介和曾鞏都是江西人。

這些以天價成交的作品，讓中國古代頂級藝術品在全球藝術品市場中有了無可替代的價值與地位。就元代書家而言，2017年12月17日，趙孟頫書《心經》成交價為1.909億元。早在2004 年的北京翰海拍賣上，元代鮮于樞草書《石鼓歌》以4620萬元成交。總體來看，趙孟頫屬于拍場“常客”，《致郭右之二帖卷》最終成交價高達2.32億元，小楷《黃庭經》以1.817億元的成交價驚艷四座，就連小楷《佛經》也在拍賣中以含傭價1.9億元成交。然而，在2009年的中國嘉德拍賣會上，趙孟頫晚年所書《〈勉學賦〉并序》，最終的成交價格僅為1209萬元，出人意料，令人不解。不管如何，拍賣價格不是藝術評判和衡量藝術價值唯一的、絕對的標準，但肯定是必須參照的標準。

非正常隕落

在看到饒介《草書韓愈柳宗元文》長卷這件作品之后，馬上會產生兩個問題：饒介是何許人也？這件作品到底有什么價值？

饒介是元末著名文人、書法家，在當時具有較高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其為人博學多才、倜儻豪放、談鋒機敏，與當時俊杰皆有交往，既有出世之志，又存人世之心。其詩立意奇巧，遣句工嚴，自具一格。作為元末詩壇召集人，他贊助了高啟的“北郭十友”和“吳中十子”中的大部分人物。其草書飄逸暢朗、清麗流放，友人釋道衍有評：“介之為人，倜儻豪放，一時俊流皆與交。書似懷素，詩似李白，氣焰光芒，燁燁逼人。”比之懷素和李白，可見推崇之意。弟子宋克評其書“ 如時花沐雨，枝葉都新”。客觀地說，書家即便進入歷史，生前和身后的聲名會有一定的起伏。這恰恰也是探討的價值所在。

饒介，字介之，號芥叟，自號醉樵、醒樵、醒翁、醉翁、華蓋山樵、華蓋山著書者、華蓋浮丘先生童子、紫玄洞樵。從這些字號來看，多半有出世之意。江西臨川（今撫州）人，與王安石屬老鄉。從籍貫來說，饒介屬于江右文脈。按照其平生主要的活動狀況來說，則屬“吳門書家”。明初書壇的宋克、宋廣均出自饒介門下，后來吳門書派的領軍人物文徵明也深受其影響。

饒介主要活動在至正年間。元末自翰林應奉出僉江浙廉訪司事，累升淮南行省參政。張士誠據吳時，饒介閉門不出，后張慕名親訪，仍官原職。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朱元璋下平江，張敗而吳亡，饒介被俘，押解至南京被誅。雖然當時他已過花甲，不能說夭折，但壯志未酬，非常可惜，否則以彼時功力來說，精彩的作品會更多，書法史中的地位也會更高。至此不由自主地會想到，在書法史中有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名家，如李邕、顏真卿、解縉和徐渭等，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改變了書法史的走向。

缺乏深挖掘

針對此拍品的風格、價值乃至整個的藝術定位，應該結合饒介平生更多的作品來進行綜合評價，而且要放到整個元明兩代書法史中來觀照，無疑更加客觀、全面而公正。

整個元代的書風，以圓熟、流暢、端莊和溫和為主要特征，明代早期的書風可謂一脈相承。評價書風，元明并列而有“尚態”一說。元代書壇的“雙子星座”當屬趙孟頫和鮮于樞。倘若評價更嚴格一些，趙孟頫屬一枝獨秀，執牛耳者；鮮于樞影響稍遜，況且平生主要是學趙。再往下看，則有楊維楨、康里巙巙、倪云林、張雨等人，這四人書風更見個性。楊維楨書風激越，但在當時不為主流所喜。康里巙巙學趙而不囿于趙，在行書中加入章草，愈加勁利清雅。楊維楨也主要是依賴章草變法，康里巙巙相對溫和一些。倪以畫家名世，大字少見，以小楷見長，有古雅之風，根基在隸書。張雨書風亦是奇姿異筆，不拘成法。由此可以看出元代書壇存在的現實：學趙孟頫而不變法的，自然比不上趙本人，變法而獨辟蹊徑的，卻又不為當時的主流所喜，怎么都不討巧。由此而言，趙孟頫獨霸書壇的局面存在主客觀條件。如前所述，得益于當下信息流通的迅疾廣布，同時也因為對趙孟頫太熟悉而有意保持距離，所以對元代相對冷門的書家有了更多關注，有些名頭稍小的便進入了專業書家的視野。這當中就有饒介，相近“檔次”的還有俞和、鄧文原、危素和耶律楚材等。俞和、鄧文原基本上對趙孟頫是亦步亦趨，不越雷池。危素和耶律的作品很少，受到的關注少。對于饒介，則缺少進一步的深度挖掘。

饒介是元末吳門書家的主力，在復興晉唐書法方面有重要貢獻。其草書由懷素、張旭上溯“二王”，圓融暢朗，骨力清勁，《六研齋筆記》謂其書“圓勁暢朗，神追大令”。饒介任職翰林院應奉時，曾受到康里巙巙親授，乃是最重要的傳承人。難能可貴的是，饒介雖師承康里巙巙，然臨池涉獵頗廣，《江村銷夏錄》載其“仿四家書卷”，分別臨學右軍書、章草《諸葛武侯隆中對》及顏真卿楷書等。其平生落款多見“華蓋峰浮丘先生童子紫玄洞饒介”，知其有向往道家之心，與道士張雨的交往屬于亦師亦友，書風受到影響在情理之中。

常態與變態

統而觀之，饒介書法可分為“常態”和“變態”兩類。“常態”類即目前所見的尺牘小品，得以窺見其書法的取法來源和日常書寫的風格及狀態。饒介家中收藏歷代名家法書碑帖甚多，其中《蘭亭》刻本就有數十本，晚年獲定武本《蘭亭序》，更是視若拱璧。所作《蘭亭詩》筆畫瘦硬，結字縱長更近歐。因其所見廣博，故自能出入風雅，自成一格。《楠木帖》為正統的二王筆法，尤其接近《十七帖》。《答惟允三首帖》《書中峰幻住像偈冊》志氣平和，有章草筆意，近似趙孟頫。由此二楨作品可以見其根基的確在王字。《士行帖》《七言律詩》《致士行國士先生尺牘》風格近北宋蔡襄，特別是《士行帖》，用筆和字形乃至于整體上氣息，可謂惟妙惟肖。關于這一點，提及的人很少。這就說明，饒介的學書宗旨是宗法晉唐宋。當然，蔡襄本身也是源于唐宋的。趙孟頫的書風是“王羲之+ 李北海”，也是晉唐合體，從這個角度來說，饒介也許是受到當時潮流的影響，其書風無論取法還是創作傾向皆為正溯。

如果饒介的書風僅限于“常態”路數，不值得如此稱道。其書法更高的價值體現在“變態”之作方面，具備更多的“創作意識”和“自我意識”。《草書韓愈柳宗元文》長卷風格又見一變，看來對于考驗書家功力的長卷，饒介越是能超常發揮。通觀此卷，前面是草體，近《十七帖》，加入章草，越往后而偏于行楷，越來越精彩。姜紹書評此卷：“入山陰堂廡，有純綿裹鐵之致，此卷大令法，草韓柳文，醉墨淋漓，鳳翥鸞翔，似奇反正。”《寓意編》則云：“饒介之草書韓、柳二文，韓、柳文妙絕今古，《送孟東野序》《梓人傳》乃其尤者。”好友陳基有評“介之草書尤瑰詭逸群可喜，觀其勢殆不至于圣不止也”，足見饒介草書在當時已負盛名。

值得一提的還有《五言古詩卷》長卷，風格與常態創作判若兩人，因個性倜儻豪放，故能揮灑自如而又不失規矩，加上又有參加農民起義軍的經歷，書風粗獷豪邁。賞讀之際，第一印象就是想到黃山谷、祝允明、解縉三人。其中的長槍大戟，跌宕多姿，與黃山谷淵源甚深。黃山谷是江右風流的代表人物，心有戚戚完全是有可能的，彼此的作品會說話，一目了然。與祝允明相比，祝的書法氣勢更強、運筆更快，疾風驟雨，短筆畫更多，所以滿紙狼藉。兩人之間的書風關聯，可以確定。解縉也是饒介的膜拜者，把饒氏書法比喻為“卞莊刺虎，功倍力省”。對比來看，解縉的書法更為怪異恣肆，主要是連帶過多形成累贅。饒介對“法度”的把握有更多理性，在眾多推崇饒介的人物中，倪云林赫然在列。饒介常在倪瓚家聚會，倪迂不但服其鑒賞，更贊賞其翰墨，評饒介草書“不減懷素，至今人家多有之”。從地域來說，倪瓚是無錫人，祝允明乃蘇州人，今天的“蘇錫常”早就是連成一片的工業帶，而在當時即同屬“江南”。江南有大、中、小之分，“大江南”泛指長江中下游地區，有時也包括長江上游部分地區；“中江南”主要指長江下游地區，包括江西一帶；“小江南”主要指長江三角洲及周邊地區。習慣上稱江西為江右，南京為江左，馬鞍山為江東，現屬馬鞍山的和縣有一座霸王祠，乃紀念項羽的遺跡，留下“無顏見江東父老”之說。

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氣象，元明兩代書風以“尚態”為世所知，這是由時代氣象決定的，是總的基調，任何人不可能脫離具體的時代而存在。從個人來說，不甘平庸的文人總是會極力表現自己與眾不同之處，做到平中見奇，由此可見與饒介相同或相近時代書家的過人之處。饒介作為吳門前輩，祝允明對于其書法，絕對會給予足夠的關注，不會是“ 暗合”。任何書法風格的形成，不可能無緣無故，總有來源，可能嘴上不會說，但作品便是鐵證。過去因為資料所限或者被掩蓋，可能不在意。基于饒介對晉唐宋先賢的有效繼承，對于祝允明書風有相當大的影響，稱得上承前啟后。書家的地位取決于個人作品的含金量，作品需要發掘和整理。趙孟頫的崇高地位來自于作品量大質優，且不斷有新的發現。這樣的工作，在饒介身上如果能夠展開，則會有效改變對饒介書法的認知。在此基礎上，對于其書法史的地位，能夠予以重新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