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改革需要大視野、大格局、大情懷

中國農村的未來如何發展是一個復雜而多元的話題，它涉及改革、技術、政策、市場、環境等多個方面，其中需要在城鄉改革與發展相互協調的層面上，廣泛探討中國農村改革與發展的基礎性關鍵性問題，即以怎樣的改革來延續和推動農業的進一步發展？以怎樣的視野看待農村發展目標？以怎樣的格局實現農業的改革尤其是農村用地的改革？以怎樣的情懷看待和實現共同富裕？現有的“三農”表述是否仍能體現未來農村發展目標？最新的科技成果對于農村產業革命有哪些影響？圍繞這些問題，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黨國英。

“三農”關照向城鄉關照延伸

《領導文萃》：近年來，本刊多次就大家關心的“三農”發展問題采訪您，這次我們請您從更新的層面，特別是從與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相關聯的層面，談談農業農村發展問題。

黨國英：從一般層面上觀察農村發展確實很重要。如果我們過于瞄準小問題，很可能出現認識偏差。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如果不從國民經濟大局去理解吃飯問題，反倒找不到解決吃飯問題的出路。例如，一個國家把90%左右的人力資源用在農業上的時代，反而是饑荒頻繁發生的時代。每家守著幾畝地，農業的技術裝備近乎沒有，就只能維持簡單再生產，靠天吃飯，農業又經受不住自然風險，大家餓肚子是常態。相反，從事農業的人很少，通常意味著工業和科技力量增強，農業技術裝備水平高，公眾的飯碗反而更有保障。當代告別了饑荒的國家，基本上都是城市工商業高度發達的國家。

《領導文萃》：您提到從國民經濟大局去理解吃飯問題，您的看法意味著觀察農業農村發展需要大局觀。以往我們經常提到“三農”這個詞，是否也體現了對農業、農村和農民三者之間相互聯系的整體觀？對此您怎么看？

黨國英：“三農”這個詞語沿襲使用多年了，大體是指農業增產、農民增收和農村穩定。雖有不同的說法，但基本上是念“農字經”。時過境遷，我們現在需要以更開放的視野來認識農村發展目標。農業增產若沒有提高效率作支撐，特別是如果忽視農業投入與全局效率提高之間的關系，增產便不可持續。農民增收也要超出農業作籌劃，多數情況下農民只依靠農業難以持續增收，即使是大中型農場主也基本如此。這是由勞動市場競爭規律所決定的。至于農村穩定，更是一個復雜問題，從總體看，在城鄉勞動力市場無法再分割的情況下，還是要以統籌城鄉的視角看待穩定問題?，F在很多村莊常住人口急劇減少，相對活躍的人口流向城市，對社會穩定還是要作城鄉統籌考量。

我認為，現在需要在較大視野上看待農村發展目標，而不是局限于現有的“三農”表述所產生的認知范圍。

第一，要講農業市場化。中國農產品的市場化程度比較高，但農業要素流動的市場化程度比較低。這一高一低都是問題。農產品和食品市場其實不能過度競爭，壟斷競爭市場類型比較好。市場主體的規模比較大，有利于產生市場主體的自律行為，以提高市場競爭的有序化程度。在要素流動方面，提高勞動力和資本的流動性，強化土地產權保護，降低土地流轉成本，有利于提高農業經濟效率。

第二，要講農村市鎮化。這是“大鄉村”概念下的人口布局問題。中國大部分農區需要發展資本集約的規模化農業，農區內可以廣泛分布一兩戶、三五戶人家構成的居民點；在100～300平方公里的面積上，應該部署3萬人左右的市鎮，或者就勢發展現有的建制鎮更好。在不便于發展規模化經營農業的地區，有必要鼓勵“退休者農場”發展。市鎮的合理布局使農區的任何一家專業農戶到城鎮的距離在半小時車程左右，有利于農戶獲得兼業收入。我曾經提到過均衡城市化理念，小城市或市鎮可以劃分為新的人口布局類型，且它的公共服務質量應該不亞于大城市。

第三，要講農戶中產化。在同等教育條件下，如果農業家庭不能擁有超過社會平均水平的收入，怎么能保證高素質勞動力進入并留在農業領域？又怎么能產生現代農業？因為現代農業經營者不僅擁有土地，還擁有資本設備，他們必須是超出城市勞工階層的國民群體，是當然的中產階層。至于前面提到的“退休者農場”，其收入更應該超出社會平均水平。一般受教育水平低、也沒有條件獲得耕地遺產的人，事實上很難進入農業領域，也就是說要逐步使農業成為一個有一定門檻的行業?，F代農村很難養窮人，這個說法貌似驚人，仔細想想，其實符合邏輯，也符合現代國家的普遍經驗。反觀城市會有很多就業門檻低的行業，所以，低能力的人群反而主要會生活在城市。

第四，要講食品安全化。農業主要滿足社會對食品原料的需求。人們吃飽飯后，會首先要求吃得安全，其次才要求吃得精致。食品安全問題為全國人民所關注，而不安全因素存在于食品產業鏈的各個環節。從早年牛奶中摻入三聚氰胺，到新近發生食用油與燃料油混雜運輸事件，重大食品安全問題頻頻曝光于社會。食品安全似乎成了一個“老大難”問題，令人深思。

第五，要講城鄉公共服務一體化。按照均衡城市化理念，要致力于有利農業效率提高的人口布局，重點是發展中小城市，包括兩三萬人口聚集的市鎮，而真正農區的專業農戶占總人口比重會在10%以下。農區由專業農戶構成的居民點過小，不可能形成有效率的公共服務，專業農戶只能就近加入城市公共服務體系，與市民共享城市公共服務。這種情況下，要強調鄉村治理或公共服務要城鄉通盤考量。

《領導文萃》：您從農業、農村、農民三者相互聯系的整體觀上提出了“五農”表述，即農業市場化、農村市鎮化、農戶中產化、農業產品安全化和城鄉公共服務一體化，這樣拓展了“三農”的內涵，可否進一步闡釋？

黨國英：“三農”或“N農”這類簡化表述，如果為了陳述方便，偶而使用一下也未嘗不可，只是我不太喜歡用類似表述。我更希望擴展相關簡稱詞語的內涵，使其真正反映我們要解決的問題。

事實上，多年來農村發展已經涉及上述幾方面工作，有的是政府農村工作的重點，有的則是市場機制發揮作用的領域。從農村發展全局看，這幾方面的工作雖然有進步，但與中國經濟總量和工業技術水平在世界上的地位相比，都還顯得滯后。其主要原因與其說是國家投入不足，不如說是觀念更新不夠。農業市場化程度低，與城鄉土地管理體制的缺陷有關。農村市鎮化沒有成為農村發展工作的重要議題，與均衡城市化理念缺失有關。至于農戶中產化，我們過去可能想都不敢想，人們可能把農戶中產化看成是浪漫主義的想法。其實，這是因為我們深受過去城鄉二元體制分割之苦，沒有讓農戶伴隨國民經濟整體進步分享現代化成果。我們忽視了現代農業經濟規律，不知道專業農戶相比城市工人本來就應該有更強的經濟實力。如果把這個當作浪漫主義，也就意味著承認中國農村不能實現現代化。在農業產品安全化方面，雖然依靠大中型家庭農場的發育和巨型農民合作社的發展，也會有所進步，但最重要的因素還是政府監管職能。把這個職能看作食品行業中政府的首要職能也不為過。最后關于城鄉公共服務一體化，實際上就是使農業作為一個產業部門與農民分享公共服務在機制上完全分開，實現社會意義上的百分之百的城鎮化。上述意義上的“五農”與“三農”相比，完全是另一種情況。

觀察思考需要大視野

《領導文萃》：您從大視野上看待農村發展目標的想法應該不是憑空而來，有哪些重要歷史傳統和現實經驗作為依據？

黨國英：深挖一下歷史線索，對我們理解中國農村改革與發展的意義很有幫助。按人均糧食占有水平和土地單產水平衡量，中國農業至少在中世紀開始，要好于西歐大部分地區，只是到英國工業革命起步后，中國農業才開始逐步落在西歐后頭。

歷史變化波詭云譎，好像總受偶然性支配，其實不然。我們可以從社會掌控集團與農業的關系、資本積累與農業的關系，以及農民與土地的關系，這三個方面比較中西農業農村發展的軌跡。

我們先考察英國工業革命前的歷史時期，主要是中世紀前后的時間段。在中世紀及前后不長的歷史時期，歐洲社會的掌控者主要是尚武豪強集團，教會勢力多與豪強集團結盟以參與對社會的控制。貴族完全脫離農業生產，把參與農業勞動看作違禁行為，而且貴族中通行拉丁文字，農民目不識丁。從古羅馬到中世紀王國，都有貴族政權限制農產品價格的行為。中國至少從秦漢以后，社會掌控集團與農業農民的關系和歐洲（主要是西歐）有很大不同。中國的社會掌控集團與底層農民之間沒有絕對的身份分野。底層農民或鄉村士紳有可能借助農民戰爭或官方設立的人才擢拔通道，上升到社會控制階層。中國古代皇帝和顯貴就有勸耕勸農之舉，“耕讀人家”成為鄉村農戶勤勞治家的榜樣。朝廷及地方政府還興修水利以支持農業。官方對少數物資多有貿易壟斷，但對糧食流通市場基本上實行開放政策。中國這些政治傳統相對于中世紀歐洲，是農業發展的有利因素。

說到資本積累與農業的關系，從我閱讀的文獻看，中世紀歐洲的情形在主要方面也要差于中國。在冷兵器時代，因戰爭裝備比較簡單，歐洲豪強集團的積累沖動不強。騎士們擄掠財物，只要聲稱是用于消費或送人，不是為了囤積，就被認為是可行的，甚至會得到贊譽。城市商人因貿易取利而遭受鄙視，資本積累受限，也很少會將資本投入農業，因為土地交易范圍受多種封建法規限制。這種情況到16世紀以后發生了明顯變化。隨著“新大陸”的發現，“貨幣革命”緊隨其后，物價騰飛，貴族們的生活開始捉襟見肘。軍事技術變化以后，戰爭成本顯著增長。前承文藝復興運動和宗教革命，重商主義、重農主義思潮在啟蒙運動中繼起，知識精英在封建關系的夾縫中逐漸露頭。豪強貴族在財務上日益依賴商業和農業新貴，封建專權觀念開始土崩瓦解，有的貴族甚至嘗試“下?！边M入工商領域。農產品成為世界貿易產品，資本開始進入農業，農業裝備程度逐漸提高。反觀中國農業，資本與權貴在大部分歷史時期都有進入農業的熱情。朝廷顯貴告老還鄉，大商賈發財以后斥資買地是中國歷史上的普遍現象。當然，在資本積累與農業的關系上，不能說歐洲封建社會解體以后變得與中國完全一樣了。歐洲的大小王權的力量再大也大不過中國的朝廷。這種情況對資本積累與農業的關系有很大影響，這個就不多說了。

與中世紀主要歐洲國家相比，中國還有一個重要歷史傳統，即中國農民在較長的歷史時期有較高程度的農業經營自由，對地方豪強和地主較少有人身依附和土地依附。中國的帝國體制在秦漢以后維持時間較長，社會中低層的割據沖突時間較短，如魏晉南北朝和五代十國時期，都未及形成穩定封建制度便進入新的帝國時期。這種中國農民擁有的農業經營自由當然是相對而言的，也不能說中國古代帝國時期有了農業市場經濟，但農戶有較高的土地產權強度，應屬無疑。在歐洲，主要是英國在諾曼王朝建立以后，王權得到加強，封建權力弱于歐洲大陸，市場關系活躍程度高于歐洲大陸，特別是農業經濟的市場化程度較高，才使得英國的資本積累水平迅速提高，促進了英國社會較早地發生現代化轉型。總之，中國農民的農業經營自由傳統應該值得珍視。1978年以后中國農村發生的土地承包制改革，實際上是向中國歷史傳統的一種借鑒與反思。

進入當代，比較中國農業與其他發達國家農業，又有新的差異。中國農業經濟領域的重要特點是，資本價格高，土地價格高，勞動價格低。一般發達國家農業則相反，是資本價格低，土地價格低，勞動價格高。這種農業資源配置差異使中國農業規?；洜I比較困難，農業勞動生產率提高緩慢。

展望未來，中國農業大有希望。政府支持農業，民間資本積累傾向，以及農戶土地產權受重視，這三大重要歷史傳統將繼續推動中國農業進步。當然，對歷史傳統不可求全責備，也不可照搬照抄。當今世界進入產業門類快速迭代、技術進步日新月異的新時代，中國應該有能力擁抱新的人類文明演進成果，并使中國農業充分受益。

《領導文萃》：您的分析和樂觀主義的結論令人鼓舞。但是，從輿論觀察看，人們對新的技術門類出現的后果還是有些迷茫，特別是對農民進城就業的影響，感覺很不確定，對此您有什么看法？

黨國英：對技術進步總體上應樂觀其成。技術進步都有替代人類勞動的作用。以往主要是替代人的體力，現在開始更多地替代人的腦力，而且替代能力越來越強。技術進步和就業規模增長，與人的福利增進是同步的。我們得到的是人均物質產品擁有量的增加和勞動時間的減少，還有人的生存自由水平的提高。農民人數相對大幅度減少，社會總體的食品供應反倒更加豐富。這種經濟規律之所以成立，是因為人類有兩個應對辦法，一是開辟新的消費和生產領域，以擴大就業；二是減少勞動時間，產生新的服務需求。

今后，農業技術進步也會令我們震驚。食物構成的主要成分是產生熱量的各種糖分，還有各種蛋白、油脂、微量元素、生物激素等。它們被吃到肚子里后有的會消化成更簡單的大分子，其中一部分再經人體機能組合為人體組織。按現有技術水平，這些物質大多可以人工合成，只是合成成本非常高。在這方面，能源技術革命終將使高成本問題逐步得到解決，屆時人類將徹底告別農業的光合作用依賴時代。試想一下，如果人類去火星旅行，往返一次在星艦上至少要費時1年半，若攜帶常規食材，再加一個廚房，運輸成本有多高？如果直接攜帶人體需要的一些大分子物質，就省事多了。在食品革命新時代到來之前，人工智能技術和其他農業技術將繼續推進農業種子技術、農業設備技術、土壤肥力提升技術和農產品儲運技術等變革，使農產品的相對成本更低，供應更為豐富，狹義的地頭農業在國民經濟中所占比例將不斷走低。同時，如前所述，只要中國的配套改革持續跟進，中國勞動者的人均工作時間達到主要發達國家的水平，就會產生更大的就業需求規模，完全可以吸收現有農村潛在的剩余勞動力。

制度變革需有大格局

《領導文萃》：如前所述，我們需要真正了解和重視中國的重要歷史傳統，即政府的支農意愿、民間的積累傾向，以及較高程度的農民自由經營權利，也需要重視發達國家的農業市場經濟體制和技術進步推動食品產業革命的巨大潛能。未來中國的大食品行業會有光明前景。在未來食品產業革命實現之前，我們需要怎樣的改革行動，來加快中國的農業農村現代化？

黨國英：多年來，中國農村改革成績斐然，國家對農業農村的投入也不斷增加。一些政策目標很值得稱道，例如城鄉融合發展目標，就是一個很好的政策導向。今后應從更大的格局上調整農村發展政策。我想還是從政策目標入手，談談政策調整的格局問題。今后農村發展政策調整應從城鄉統籌的平臺上凝聚于三個重點目標：降低城鄉地價、改善農投環境、促進農戶兼業。

我重點談談降低城鄉地價相關的問題。中國土地使用權價格高昂，甚至高過一些人地比例問題比中國嚴峻的國家。城市地價高，主要是居住建設用地和私營中小企業用地價格高。農業用地價格高，主要表現為地租率高以及土地長期經營權轉讓價格高。比如，集體山地曾經被低價承包給少數農戶，但再流轉時的價格通常會比較高。

若城市居民區建設用地價格持續高昂，將給中國經濟發展帶來危害。第一，限制住宅區建設用地供應，導致中國的居住形態的劣質化，不利于擴大住房消費（買房被看作投資），產生消費抑制，進而抑制總需求正常擴張。第二，因為劣質品的市場供求規律使然，那種“鴿子籠”住所的價格越低越乏人問津，容易擴大房地產市場周期波動，不利于經濟穩定。第三，城市家庭的住房投資負擔過重，加劇勞動市場供需權利的不對稱和勞動者超長時間加班現象，不利于服務業發展。如果勞動者普遍遭遇“996工作制”，能有多少時間問津服務市場？第四，房價高產生農村剩余人口定居城市的障礙，導致前面提到的農地經營權轉讓難題，阻礙農業規?；洜I發展，造成高昂農產品成本，不僅產生很高的國民吃飯成本，還制約了國民經濟總需求的擴張。

農地價格高的不利因素也很明顯。一方面，農地流轉不暢會限制大中型家庭農場發展。另一方面，宅基地價格高會強化老年農民對土地的“依戀”，使現有村莊占地規模很難改變。老年農民或自己耕作土地，或短期出租土地，宅基地當然也不會轉讓。這種總人口很少、以老年人為主的村莊，不容易產生公共服務效率。

《領導文萃》：您對土地價格過高問題的觀察和分析的確應該引起高度重視，但是以往圍繞土地的改革似乎很不容易，對此，您有什么系統性想法？

黨國英：的確，涉及土地的改革很難深入推進。要緊的是解放思想。觀念改了，辦法就多了。我扼要談兩方面看法。

一方面，要在城市建設用地的存量和局部增量兩個維度上增加居住建設用地，把居住建設用地的價格降下來。也有人會問，居住建設用地增加供應，且放開“單戶建”禁令后，會不會大規模地出現豪宅大院，讓普通老百姓的住房需求仍然得不到滿足？房價，特別是一、二、三線城市房價顯著下降后，土地財政收入沒有了指望，地方政府的日子怎么辦？改革會不會導致國家耕地數量保護政策失效？要避免或緩減這些問題，需要實際征收居民房地產稅，并按市場價值征收，而不是按面積征收。這樣做又產生兩個麻煩問題：現有房主按高昂價格購買了房屋，購房價已經包含了實際的和隱性的稅款，他們以后若再繳納房地產稅，豈不成了冤大頭？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實行“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即對高價購房戶原則上不征稅。具體可由中央政府出臺原則性政策，各地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制定實施辦法。對“老人”，地方政府可以根據當地的平均“房價系數”和居住品質等因素綜合確定是否征稅，例如，某地的標準住房單位的價格超過住戶年收入5倍時，就不征稅；對樓層超過5層的樓房不征稅；對人口密度超過每平方公里1萬戶、總人口超過5萬戶的住宅小區也不征稅?？傊@個稅種作為地方稅，由地方政府根據自己的情況決定。對“新人”，在房價降低后，征稅問題會比較簡單，少給銀行的月供應能與稅額平衡或有結余。購房者的實際納稅總負擔不增加，政府通過稅種調整實現財政合理運轉，應是總的改革原則。

城市建設用地和房價總體降低后，中國住房消費會萎縮嗎？人們必然關心這個問題。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實行上述改革后，中國住房消費比例會顯著增長，國民的居住形態會大大改善。這也被世界住房產業發展的經驗所證實。 “單戶建”的生命周期之所以遠遠大于集合住宅，這是因為人們愿意花錢維護更新的是真正的不動產，也是住戶自我認同為中產階層的財富形態，這種財富特質還具有拉動高端消費的特性。所以，我們要以充分信心開啟建設用地的規劃管理制度改革。

另一方面，要從大的格局上把保護耕地這個目標落到實處。我常說，中國并不真正缺少建設用地，為什么要多占耕地搞建設？我們需要算個大賬?，F有40多萬平方公里的各類建設用地中，約有20萬平方公里的村莊和農用設施占地。這類建設用地承載人口約5億。粗略地算，這20萬平方公里中，留給約1.5億專業農戶人口的生產生活用地需要約4.5萬平方公里；農村3.5億人口轉變為城鎮人口，需要居住生活用地配套約7萬平方公里，余8.5萬平方公里（1.3億畝）可以逐步復墾為耕地。現有耕地因為多為小農戶使用，隨著今后土地經過規劃整理、河道溝渠治理和居民點周邊分割耕地因素的消除，保守說可以增加5000萬畝的耕地。再加上氣候變化因素，耕地還有增加的可能?？傮w上，我國有增加耕地約2億畝的巨大潛力。經過這種空間調整后，城鎮市區建設用地約可達到26萬平方公里，全國平均可實現每平方公里5000人，這也為改變中國居住形態，大幅增加“單戶建”住宅提供了可能性。我認為這個規劃政策調整，應該是中國未來經濟繁榮的主要支撐點之一。

共同富裕需要大情懷

《領導文萃》：前面您所談的內容主要涉及農業農村發展現代化，還有一個人們很關心的問題，就是收入分配問題。我們知道，中央政府已把共同富裕作為重要的施政目標。那么，您如何看待改善分配關系，特別是縮小城鄉居民之間的收入差別，實現城鄉居民的共同富裕這個問題？

黨國英：其實，經濟增長與收入平等之間有相互依存關系。我們前面提到的很多改革舉措不僅對增長有積極作用，對改善收入分配也有重要意義。比如讓糧食和肉蛋奶相對便宜，對低收入人群就是一件好事，而食品原料生產者依靠降低產品成本也可以增加收入。有研究表明，多數人連續三代的營養改善，就可以使新生一代的認知能力有顯著提高；連續三代營養不良，就有相反結果。所以，食品分享能力的提高，包括食品的相對低價、安全，是增進社會平等的重要條件之一。

改善國民收入分配，促進社會平等，至少涉及經濟社會活動的四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生產領域，主要是處理資本與勞動的關系。專業農民可以看作自我雇傭者，他們的勞動報酬高低與工商領域勞資關系有密切關系。只要人口流動機制健康，城鎮工資水平提高就會帶動專業農戶報酬的提高，甚至后者的收入水平還會高于城鎮勞動者，因為后者還會有資本收入和兼業收入。我國需要嚴格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限制“996工作制”這類過度行為。中國也可以探索實行“周工資制”，以制約企業拖欠勞工工資的行為，改善農戶兼業條件。目前勞動市場上的“勞務派遣”經營活動在一定程度上也侵害了勞動者權益，需要規范、整頓。

第二個層次是國民收入再分配及社會公共服務領域。通過法定社會保障制度和教育醫療制度，會建立政府與國民之間的再分配關系。由于歷史和現實的多種原因，農民在這個關系中處于弱勢地位。為解決這個問題，在當下可以采取幾方面務實改革舉措。第一，要建立合理的“立戶制度”。我國有城鄉居民最低收入保障制度，但因為沒有合理的立戶制度做配套，使農民的最低收入保障難以真正落實。農村老人的收入可能與成年子女在一個戶頭中計算收入，子女收入高一點，老人收入也就“被平均”高了。但實際上老人們要沾子女的光并不容易。有的農村老人實際生活水平不如“五保戶”的收入。第二，可以考慮將以前農民繳納過的“農業稅”看作城市職工社保繳費計算中的“視同繳費”，據此重新計算部分農民的養老金收入。初步匡算后，我認為此舉不會明顯增加國家養老保障支出。第三，可以在完善現有各項城鄉一體化的社會保障制度的同時，建立“教育保障制度”，擴充普惠教育的保障內容，減輕農民子女的教育支出負擔。

第三個層次是社會慈善事業。在過去幾十年里，在政府引導下，貧困地區農民成為社會慈善行為的重要關照對象。但一個相對確定的社會群體在較長時間里成為慈善活動的瞄準對象，是不正常的。我希望中國慈善事業從現在開始，努力幫助農村剩余人口到城市定居，哪怕他們進城以后暫時屬于城市的低收入階層，但只要他們過得比在家鄉好就行。

第四個層次是家族內部的收入再分配。也許這個可以列為第一層次。農村家族在五代人之內多有扶危濟困的善舉，以接濟族內遭遇不幸的小家庭或個人；大的家族也會有類似行為，幫助無地少地家庭改善生計。若權衡利弊，按社會文明準繩要求，這種依靠家族內部的再分配增進平等的方式已經弊大于利。如果農民收入水平獲得提高，農民就會有更強能力進入現代金融市場、保險市場，并通過國家社會保障制度在城鄉居民之間真正實現平等服務。此時，家族內部的收入再分配行為就該退出歷史舞臺了。

《領導文萃》：最后請您對這次訪談作一個簡要的總結概括。

黨國英：通過深化改革，降低人口流動的城市門檻，提高農業準入門檻。這是我的重點概括。進一步說，要讓農村精英有條件在農業經營和城鎮兼業中，成為超過社會平均勞動生產率的創造者，獲得超過社會平均水平的收入；讓有意愿的城市精英有條件成為現代農業的投資者，給農業注入活力。兩者結合，實現中國城鄉一體化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