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于政治體制變革的全然缺位,無法構建消弭內憂外患于無形的制度保障,一度催生經濟繁榮而傲視世界的晚明終于無奈地走向“王朝的末路”,落得“冷清清的落照”,唯留后人將“興亡看飽”。
所謂晚明大變局,主要指兩個層面。一是著眼于全球史的視域。晚明正處于世界大變局之中,也就是隨著15世紀末葉至16世紀初葉新航路的開辟,全球化貿易的沖擊波席卷東西方,世界一體化的進程大為加速,晚明也無例外地裹挾其中。二是立足于晚明的變化。自16世紀起,其內部也呈現出諸多的新氣象,經歷著自己的大變局。除了前述半被動半主動地卷入全球化貿易的大潮,顯現出市場經濟與早期工業化的趨勢,由王陽明、李卓吾引領的思想解放潮流也蔚然成風,在西學東漸的大背景下,涌現了以徐光啟、李之藻為代表的放眼看世界的先進知識分子群體,還開啟了文人結社與言論風起的新局面。
這些新現象之所以出現,既有來自晚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內驅力,也有因應貿易全球化影響的因素。然而,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與歐洲“幾乎同步”的中國近代化雖有如此不俗的開局,卻未能實現向近代化社會的轉型;而與明代幾乎同步啟程的西方近代化,卻順利走出了中世紀。
為什么與歐洲幾乎同步啟動的中國近代化之路,沒能在晚明大變局中開花結果?關鍵在于,晚明沒能及時把握住全球化大變局的時機,沒能成功完成自身的歷史大變局,而后在內憂(以李自成為首的全國性民變)與外患(清進關與入主中原)的雙重夾擊下,導致了明清鼎革。
歷史學界把秦漢視為第一帝國,唐宋作為第二帝國,明清劃入第三帝國。從第二帝國到第三帝國,專制統治明顯進階一級,而清朝的獨裁更比晚明變本加厲。由于改朝換代,業已開局的晚明近代化原應跟上全球近代化的節奏,卻重新墮入“死結循環”,近代化步伐戛然中止。直到鴉片戰爭后,這一進程才被動再啟。
“沒有晚明大變局就不可能有晚清大變局。”在近代化轉型的歷史理路上,兩次大變局之間確乎存在著內在的邏輯關聯,這一提示不乏真知灼識。
不容置辯的是,近代化進程在清朝前中期基本陷于停頓。而到晚清大變局重啟之時,中西科技與文化的差距遠遠大于晚明的節點,中國近代化面臨的前途更為嚴峻與棘手。從晚明大變局的悲壯落幕,到晚清大變局的再次啟動,中間竟整整相隔二百年。
實際上,上述兩個問題的癥結只有一個,即制度才是要害所在。202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頒給在“制度如何形成并影響繁榮”的研究上取得卓越成果的制度經濟學派研究者,他們的代表作是《國家為什么會失敗》。這一書名也足以幫助我們理解:作為國家,晚明為什么最終會失敗,從而痛失在世界大變局中及時轉型的機會。
制度經濟學派著眼的,并不限于經濟制度,更重視包括政治制度在內的整個國家制度。他們的結論指出:“人為的政治和經濟制度對經濟成功(或經濟不成功)至關重要?!?/p>
反觀晚明,也嘗試了某些改革,最著名的就是張居正改革,希冀解決明帝國專制政體已經千瘡百孔的政治社會問題。改革之初還試圖整頓吏治,但隨即退縮回避,專注于經濟領域,尤其集中于賦役改革。張居正改革確實為晚明暮景涂上了一抹亮色。但由于僅觸及經濟改革,充其量只迎來專制王朝的短暫中興而已。由于缺失政治制度改革,晚明的體制性貪腐在王朝周期率下癌癥般地擴散。
自立國之初起,明代專制皇權就缺少制衡機制,及至晚明,更是病入膏肓。張居正死后,萬歷帝的獨裁意識迅速抬頭,權力欲膨脹而近乎偏執,雖怠于臨政,卻勇于斂財,在“酒色財氣”的交互作用下,隨著健康每況愈下,對政事“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朝堂之上,士大夫官僚的黨爭越演越烈,而黨爭本來就是君主專制天然的伴生物。崇禎即位,因清算閹黨而自我感覺良好,便更以猜忌的個性獨斷朝綱,面對腐朽入骨的體制,厲行苛急繁劇的決策,還自以為明察,殊不知已陷入危局。
也由于晚明的專制政體與君主獨裁,在社會財富的分配上,流向懸殊不公與極端失序,不僅讓全球化貿易、市場經濟與賦稅改革的紅利耗盡,還把失去生計的底層民眾逼上揭竿而起的絕路。
思想領域同樣如此。在晚明大變局中,王守仁與李贄等思想家掀起了思想解放潮流,專制政權卻動用政治權力粗暴干預與嚴酷打壓,陽明學被誣為“偽學”,李贄因異端思想而成為專制政權無法容忍的“政治犯”。明清易代不久,獨裁君主就祭起了文字獄的大棒,整肅異端思想,鎮壓異己分子,早期啟蒙思想先是被迫轉入地下,繼而被頭掛退而噤聲絕跡。直到鴉片戰爭前后,啟蒙思想才再次萌蘗,兩者之間竟也懸隔了將近二百年。
追詰近代啟蒙思想的絕響與夭折,清代君主獨裁及其文字獄暴政當然難脫干系;但倘若晚明不亡,從李卓吾的命運也不難推斷啟蒙思想家可能的下場。所有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專制政體下不可避免的痼疾造成的。
回望西方近代化的歷程,英國通過光榮革命,美國借助憲政制度,在國家制度的層面上確立了晚明政體絕不可能擁有的制度優越性,徹底完成了近代化轉型,有力促進了各自國家的社會進步與經濟繁榮。而晚明因政治體制依然故我,不能也不敢改變君主專制的政體本質,必然走不出《國家為什么會失敗》警示的死結循環:“政治上的榨取制度與經濟上的榨取制度是相輔相成,互為一體的。”于是,晚明不得不接受歷史大變局中最負面的結局,最終喪失了跟上全球近代化的歷史機緣。
(摘自“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