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想去桃花島嗎?半澤時不時發(fā)信息問我。
我便問他,你在做甚?看月亮還是撿六便士?
他發(fā)來一幅畫,畫上用胖乎乎的字體寫著:撿六便士。
顯然,他又在用開會時間畫畫。他的畫其實畫得不怎么樣,好在能賦其神,參會人員的風(fēng)采總能被他抓住一二,在細處放大。畫上的人,要么嘴巴干癟如老樹皮,要么眼睛細長似無限延伸的鄉(xiāng)村公路。他們被迫端坐,成了一具具提線木偶。我看著看著便會心一笑,可能笑意蕩起的波瀾在臉上久久未消,惹來了顧至的懷疑。
顧至總疑心我會出軌,我身邊出現(xiàn)的任何男性都是他的懷疑對象。他奪過我的手機,點開半澤的畫,看一幅刪一幅,刪光之后還訓(xùn)我:“心都野了啊,少跟這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觸。”我當(dāng)然可以反擊,但反擊會引來激烈的爭吵,爭吵會牽動右側(cè)胸部到頸部位置劇烈起伏,青筋畢現(xiàn),肌肉絞痛。有時我疼得滿頭細汗,他冷笑著說:“裝吧,看你能裝到幾時。”
后來我學(xué)會了冷靜,把所有情緒裝在心底,附和他:“是的,你說的都對。”辯解只會帶來爭吵,附和至少能換來短期和平。我預(yù)謀著逃走,在顧至放松管束的時候,跟半澤商議目的地。
從省城搬到北斗市后,我的朋友圈子越來越窄。顧至在北斗市長大,他覺得回來開店會顧客盈門,實際上我們的書店一周里進來的人次兩只手都能數(shù)得過來。我建議進一些教輔資料,多向附近的學(xué)校推銷。他說我庸俗,我批評他清高。在省城的時候,他夸我單純可愛、勤儉節(jié)約,而到了北斗市,我只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缺點。他說,能接受這樣的我,是他最大的優(yōu)點。
半澤說:“這是PUA,快逃走吧。”
“我能去哪?”
半澤說:“桃花島哇。”
每每說到這,我就生悶氣。這世上根本沒有桃花島,至少沒有我和他虛構(gòu)出來的那個桃花島。半澤雖算得上多年好友,但我對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情況所知甚少。當(dāng)然,這得看好友這個詞的內(nèi)涵向哪個方向延深。我只知道他的網(wǎng)名叫半澤,喜歡跑步、寫小說,通過自考拿到了心理咨詢師資格證,在清沙市一所民辦高校上班,具體職務(wù)是校長助理。再詳細的信息,我便不得而知。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他的飲食喜好、童年經(jīng)歷、情感八卦。
生活一向不是我們聊天的重點,我們熱衷聊文學(xué),聊桃花島。我們都郁郁不得志。幾年前,半澤還擁有特別不令人討喜的肚腩,微微撐開襯衫。我們共同出席在省城舉辦的一個文學(xué)獎頒獎典禮。出發(fā)前,我們被編輯拉到微信群,從而互加聯(lián)系方式,拉開了持續(xù)多年的互捧序幕。他夸我文筆清麗,我贊他筆力老到。然而我們只獲得了優(yōu)秀獎。半澤當(dāng)時做銷售工作,口才很是了得,主辦方的宴席,我跟著他亦步亦趨,用一杯白開水敬了兩桌人。宴席散去,我們回歸現(xiàn)實,他依然利用乘坐地鐵的時間在手機上寫小說,我呢,則談了幾次不愉快的戀愛,換了幾份工作。生活大概就是從一個坑跳進另一個坑,待在這方天井中又覺得別的天井的天空會更瓦藍清澈些。
這幾年我們很少創(chuàng)作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我們總感嘆太忙。忙著通勤、寫材料,時間不夠用,留給寫作的時間越來越少。靈感越來越枯竭,生活越來越糟糕,半澤便提出了開頭的那個問題:你想去桃花島嗎?
我問:“島上有什么?”
半澤興致勃勃地介紹。
他說:“島上得有汪倫,汪倫負責(zé)釀桃花酒,誘騙文人騷客們來此一游并留下墨寶。唐寅給汪倫打下手,賣賣桃子,換點小錢。他愿意干就干,不愿意的時候由他亂逛亂說。洪七公在碼頭上開個小酒館,主賣叫花雞。島上種千把株桃樹,竹樓跟前留一大片空地,青石頭鋪上,點綴些小青苔,方便黃藥師帶著小黃蓉練武。我們的島,四周可垂釣,就地挖蚯蚓,一竿子扎水里,騙上來大烏魚。釣魚的人用直鉤,魚兒釣上來又放回江里。島邊有一段綿軟的沙地,初夏時節(jié)光腳踩上去,沙子溫柔得像情人的微笑。”
他越說越興奮,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個小小的完美的島嶼。他說:“你快來吧,至少來清沙看看我,散散心,開始新生活。”
我沒有答應(yīng),直到發(fā)現(xiàn)顧至的荒唐之舉:他用縫衣針扎穿了避孕套。我們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我指責(zé)他想通過懷孕來降低求婚成本。他說:“你現(xiàn)在這個狀況就是工作太少想得太多,有了孩子生活充實就好了。”我說:“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生孩子能解決的,生育只會帶來更多的煩惱。”他說:“你要是想散伙,盡早說,大家都30多,老大不小了,耗不起。”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點明就沒意思了。他摔門外出,大概是要找發(fā)小們喝酒去。他在北斗市有許多朋友,我則孑然一身。我收拾好行李箱,直奔高鐵站。我買了直達清沙的坐票,連夜奔向半澤。我給他發(fā)信息說:我來你的桃花島了。
二
半澤的樣子變化不大,大概是堅持鍛煉的緣故,看著比以前精壯不少。他戴著鴨舌帽,穿一身休閑裝,周身溢動著健美的氣息,在人群中很扎眼。
在半澤的指引下,我來到車站周圍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他請我吃清沙米線,在我被辣得眼淚狂飆的時候,拿出了桃花島的地形圖。他介紹說,這個島跟我們平時聊天說到的那個有一些區(qū)別,但勝在沒有俗務(wù)干擾,能安心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拿出手機搜索,找不到桃花島的具體定位。半澤說:“用了一點特殊手段,網(wǎng)上沒有小島的消息。”我笑他故弄玄虛,不死心繼續(xù)搜索,翻看了好幾個版本的清沙市市情介紹,清沙江沖洗帶來泥沙沉積,形成了好幾個島嶼,比如荷葉洲、尾洲、西聯(lián)鄉(xiāng),但沒有桃花島的半點消息。而半澤展開的地圖,明確標(biāo)記著桃花島位于清沙市東南位置,清沙江拐彎處。島嶼面積不大,約兩平方公里,地形像一片飄落在水中的香樟樹葉。
我問半澤:“你說的區(qū)別,能不能具體些?”
“不能,驚喜要自己發(fā)現(xiàn)才有意思。”
我怕有詐,把手機看了又看,沒有顧至的短信、來電,他好像已經(jīng)做好了從我的生活里消失的萬全準(zhǔn)備。開弓已然沒有回頭箭,我決定擺脫顧至,開啟新生活。
半澤開車帶我去江邊渡口。渡口看上去已被廢棄,檢票的崗?fù)らT框銹跡斑斑,成片的小雛菊霸占了通往江邊的路,隨風(fēng)肆意張揚地飄動。路的盡頭,擱著一只藍白色渡船。渡船的跳板已經(jīng)放下,像個傻乎乎地張著嘴的怪獸。汽車緩緩下行,駛?cè)攵纱醒胛恢谩N译S半澤一起下車,他上二樓的駕駛室,我則站在甲板上吹風(fēng)。跳板吊起,渡船破開江面,掀起滾滾白浪。杜甫的詩句猛然撞來,我仰頭沖著半澤大聲說:“我總算懂了什么叫‘不盡長江滾滾來’。”他大概沒聽見我的話,操縱方向盤將渡船的船身向?qū)Π秲A斜。對岸的渡口有硬化的水泥路面,道路兩旁栽著萬年青,再往上,是高大的梧桐樹,樹干粗壯,樹齡至少十年。
輪渡眨眼抵達,車從跳板上駛過,沖上緩坡。半澤一邊開車一邊說:“島上原先住著幾百人,有兩個村子,桃源西村和桃源東村。輪渡有時間段,早上6點到晚上10點,遇著半夜急病就沒辦法出島。若遇著江水大漲,島上一大半地方會被淹沒,所以村民漸漸搬走,島就空了。”
麥子初熟,視野所及皆是青黃色的麥田。田里有人勞作,三三兩兩的,他們似乎穿著某種特制的服飾,像電影里的機器人。
我指著那些人問半澤:“他們不是人嗎?你睜眼說瞎話。”
“稍后跟你解釋。”他看上去不太想展開細說,“前面有桃林。”
果然,麥田邊緣有許多桃樹。桃樹地里似有房屋,車開近了我才看清,的確有兩三間木屋。我問半澤這里是不是在搞鄉(xiāng)村旅游。他挺得意地問我:“這個桃花島跟我向你說的那個,像不像?”
我點頭稱是,但總覺得這地兒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汽車穿過桃林,來到一個白色的橢圓形建筑物前,寬闊的停車場上隱隱有半弧形球場界線。周遭很安靜,我和半澤站在大樓前,像兩只小螞蟻。半澤帶我去入口,入口處懸著一塊快要掉下來的銅牌,上面的字大多已經(jīng)模糊,只有“體育館”三字依稀可辨。灰色大理石地磚被打掃得很干凈,絲毫沒有荒廢多年的痕跡。
半澤舒展雙臂擁抱我:“歡迎來到我的秘密基地。”
“難不成整個島都是你的?”
“那倒不至于。我只參與了一丁點兒。”他松開我,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放松。我笑他藏得深:“天知道你還有幾個身份。”
他說:“你慢慢解謎。”
我跟在他身后走進大樓。入口的墻上貼著樓層分布圖,共三層,一樓活動室,二樓起居室,三樓實驗室。每一層為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中央保留了足球場地,房頂鏤空。半澤在電梯口通過指紋驗證,帶我去三樓。他說實驗室里有我感興趣的東西。出電梯后,我站在走廊護欄前往下看,陽光傾灑在球場上,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在顛球,身形在光影之間游動。他周圍有幾個機器人,或蹲坐或站立,看上去十分閑散。約摸感應(yīng)到我的目光,他們抬頭看了看我,那個男人還朝我擺了擺手。
半澤說:“那是老徐,來這兒有些日子了,還沒下定決心。”
“下定決心做什么?”我問。
“別那么好奇。你等下就明白了。”
他帶我走過白色連廊,用指紋打開了一間懸掛著實驗室標(biāo)牌的房門。室內(nèi)布置簡單,一張超長米白色辦公桌,兩側(cè)各有一把淺棕色轉(zhuǎn)椅。半澤做了個請的姿勢,我?guī)е睦锏囊贿B串問號在靠門的位置坐下。他掏出遙控器按了一下,室內(nèi)光線驟暗,對面墻的投影幕布緩緩下落。視頻短片的風(fēng)格簡潔利落,介紹的是“置換”項目內(nèi)容,簡而言之,通過腦機接口,將人的意識凝聚到芯片上,插入機械身體。短片里的女人用清甜的聲音說,“置換”的機械身體,能讓人丟棄世俗欲望,潛心開拓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短片放完,室內(nèi)恢復(fù)明亮。半澤這才掀開桃花島的面紗。他說:“我的學(xué)校有幾位老師參與了置換項目,我們拿到了一大筆投資,租下了這個島開展實驗。腦機接口實驗并不是什么新鮮事,我們想出了新策略,讓人類意志操作機械,避免出現(xiàn)科幻片中地球被機器人全面接管的悲劇。硅基生物充電即可,如此也可以減少對社會資源的極大消耗。你喜歡寫作,我們可以在系統(tǒng)里輸入海量文本信息,供你抓取。機器人沒有人類天然的悟性,而你以靈感操縱詞語,必然能創(chuàng)作出理想中的杰作。”
項目聽上去很誘人。我時刻準(zhǔn)備著成為知名作家,我的腦子里存了許多偶像,卡夫卡、博爾赫斯、喬治·馬丁,可我?guī)缀跬怂麄兊淖髌贰H绻麚碛锌梢噪S意調(diào)取記憶的存儲器,我愿意接受機械身體,至少它不會產(chǎn)生皺紋、結(jié)節(jié)、癌細胞。可這么好的事情,為什么落到我頭上?僅因為我跟半澤是熟人?
我說我要考慮考慮,半澤并不著急。隨后我們?nèi)ザ牵o我安排了住處。房間裝修得像快捷賓館,勝在空間寬敞,生活用品一應(yīng)俱全。簡單洗漱后,我趴在舒軟的床上睡著了。我做了個香甜的夢,夢里的我似乎擁有超能力,靈感源源不斷地涌出,寫了許多本小說。我應(yīng)邀參加新書分享會,手里的話筒沉甸甸的,感覺怎么也握不住,掌心不斷出汗,話筒往下掉,我一著急,醒了。
恰好傳來敲門聲,我拉開門一看,半澤和之前那個顛足球的男人站在門口。男人的五官很立體,有點像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明星,但沒有那么精致,胡子拉碴的,略顯憔悴。半澤拍著他的肩,介紹說:“這是徐朗。”
我說:“陳沫,多關(guān)照。”
我輕輕握了握他的手,溫暖的、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
半澤提議去吃晚餐,我們順著旋轉(zhuǎn)樓梯往下。一樓有自助餐廳,半澤和徐朗為迎接我的到來,準(zhǔn)備了火鍋。三三兩兩的機器人從餐廳外走過,對我們視而不見。半澤熱情地夾菜,不多時我的小碗里就堆滿了涮羊肉。徐朗白了半澤一眼,把小碗端走,倒光了肉,還給我個油乎乎的空碗。他嚼著肉,含糊不清地說:“別被半澤糊弄過去了。”
半澤尷尬地笑了兩聲:“飯后你們可以在島上自由活動,跟那些做過置換手術(shù)的人聊聊,我可不是騙子。大家都是朋友嘛。”
他朝我舉杯,我慌忙倒了半杯啤酒,卻被徐朗奪過杯子。徐朗喝光啤酒,把厚底的酒杯朝毛玻璃桌臺一放,把桌子嚇得發(fā)出砰的一聲驚叫。徐朗雙手撐著桌面,直勾勾地看著半澤,慢慢說道:“我決定了,我做手術(shù)。”
半澤先跟桌子一樣發(fā)出驚詫聲,旋即大笑,幾乎笑出眼淚。我遞給他餐巾紙,問他為什么高興。他說:“為給地球節(jié)省下一份資源。”
徐朗翻白眼:“別矯情了,有沒有人類,地球可不在乎。”他看向我,補充說:“我等陳沫,不管她下什么決定,她拿定主意時,我才做手術(shù)。”
半澤用一種玩味的眼神,掃過我和徐朗。大概是為了給我們提供相處的機會,半澤快速吃完飯,離開前他還叮囑徐朗帶我四處逛逛。我不太擅長跟陌生人相處,半澤走后餐廳被安靜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徐朗時不時請我遞調(diào)料,沉默由此被刺破。主要都是他說話,我時不時發(fā)出幾個擬聲詞,表明在聽。他說:“半澤可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惡人,半澤干這些事兒的目的是為了搞自己的心理實驗,我們都是半澤的小白鼠。半澤把我們的意識傳進機械身體,我們剩下的肉體呢,他怎么處理,你有沒有想過?”
我搖頭。
徐朗壓低了聲音,說:“還是出去的時候再細聊。”
我伸手幫忙整理餐臺,他連連勸阻。他的家務(wù)能力很強,不多時已經(jīng)把餐臺收拾干凈,餐具一一整理歸納入櫥。他感嘆:“碳基生物的確麻煩,為了吃頓飯要整出這么多杯碟碗筷,如果只吃電,確實省心省事。”
我沒有接話,跟在他身后往外走。球場上,半澤和一個機器人在踢球。機器人表現(xiàn)得比半澤靈活,他從半澤腳下把球鏟走,精準(zhǔn)射門。徐朗說那個人叫羅伯特,英文名Nobody,又叫無名,也可以喊他喂,在島上生活的時間最長,此前大概是個債臺高筑的小老板。
走出大門,他才吐出剩下的一半話:“好在無名有副不錯的肉體,半澤找來的買主很有錢,頂著無名的肉身,幫他還了債。”我問:“怎么頂?”他說:“既然可以通過腦機接口把意識轉(zhuǎn)移進機器,原先的肉體意識被清空,自然也可以被引入別人的意識。你不愛享受庸俗的物質(zhì)生活,總有人愛啊,有一副好的身體,不斷尋歡作樂,多好。”
怪不得半澤只跟我說理想的一面。
暮色四合,晚霞漸淡,我們沿著水泥路慢慢散步。身后投來一圈燈光,半澤開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他搖下車窗,笑嘻嘻地沖我們說了一句“晚上好”,后疾馳而去。尾燈大大咧咧地亮著,像個開心的笑臉,最后融于夜色。徐朗說:“半澤每天都要把輪渡開到對岸。”
我說:“是為了防止島上的人逃跑嗎?據(jù)說清沙江很急,水性再好的人下去也眨眼被沖走。”
他說:“也許吧,別把人家想得那么壞。”
我原以為我很了解半澤,但才接觸短短一天我就推翻了先前的結(jié)論。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半澤做這些事定然有自己的目的,我不也抱著自己的目的嗎?我很快勸服了自己。夜色漸濃,沒有月光,視野里是一團團灰黑。我打開手機燈,隨后翻了翻通信軟件,界面很干凈,沒有任何訊息。
徐朗笑著說:“島上有信號屏蔽儀,不然這些做了置換手術(shù)的人把各種信息發(fā)到網(wǎng)上,夠半澤喝一江茶水了。”
我問:“那他們也愿意?”
“怎么不愿意啊,他們在島上種植的農(nóng)產(chǎn)品可以賣錢,半澤會想辦法寄給他們的家人。說不定不久以后,他們還能作為機器用人重新回歸家庭。”
我說:“一個家庭里,同時有置換后的機械親人和置換了原主肉體的陌生人,估計會產(chǎn)生新的倫理和道德摩擦。”
徐朗說:“半澤就喜歡研究這些彎彎繞繞的問題,要不然他怎么愿意費這么大的勁經(jīng)營這個島,他們團隊的人都不在島上,就靠他一人處理各種雜事。”
我們邊說邊走,很快走到了桃林邊。四下都黑漆漆的,初夏,林子里估計有池塘,蛙鳴陣陣。徐朗盤腿在路邊坐下,我也跟著席地而坐。我聽著蛙鳴聲,忽然想,這姓徐的家伙干嗎跟我說這許多事,他看上去跟半澤不像是一伙的。我這個長相,也不至于讓人一見傾心。約莫過了一刻鐘,蛙鳴聲退隱,周遭安靜得怕人,我站起來想走,他拉著我的袖子,示意我再坐一會兒,說要講點別的。
在夜色的掩護下,他說了個沒頭沒尾的小故事。
“一年前,我白天上班,晚上當(dāng)?shù)蔚嗡緳C。某個深夜,我在霸都三逍口等客人。往日凌晨一兩點,系統(tǒng)會不停地派發(fā)訂單,那夜不知怎的,手機很安靜,我把車靠在路邊休息。前方不遠處也有輛出租車停著,司機靠著車窗,就著礦泉水吃三明治。忽然,我看見一只橘貓奔來,蹭著司機的褲腿,撒嬌要吃的。司機蹲下來,把三明治分給小貓,小貓狠狠咬住,大口大口地吃。司機順勢抱起小貓準(zhǔn)備離開,結(jié)果車?yán)镯懫鸾訂温暎缓梅畔滦∝堊吡恕N亿s緊下車,從后備廂拿出一瓶礦泉水。真是太巧了,我上一個乘客是搞藝術(shù)的,留了個燒壞的碟子。我用碟子裝水,小貓一點一點地舔。真的邪門,我在路邊一直等,等了一個多小時,沒有接到一單。我對小貓說,再等半小時,要沒人,咱就走。結(jié)果到了凌晨三點,依然沒有接到訂單。我把小貓放進紙箱,帶回家。我愛人不喜歡寵物,小貓很懂事,在家里安靜得很,我要是不出聲喚,完全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彼此相安無事了大半年,有一天晚上我眼皮總是跳,就趕緊開車往家里趕,剛到小區(qū)樓下,我的貓從窗戶邊摔下來死了。我愛人說它自己不小心,可我覺得它是受夠了必須小心翼翼的生活。”
空氣里溢滿了哀傷。我不知該說什么。他忽然看著我,說:“要不然我們試試,看看丟掉皮囊,彼此能否互相吸引?”
我聽見我的喉嚨在拼命咽口水。我用一種自己從未聽過的溫和腔調(diào)回答說:“好。”
三
“置換”前,半澤說了些注意事項,我記住了其中一條:體驗期為半個月,半個月后想放棄機械身體,仍可通過手術(shù)讓意識回到原本的肉身,但不能超時反悔。他此時才跟我坦白,一旦我們做了置換手術(shù),他就開始物色合適人選入駐我們健康的身體。島上諸事都要花錢,他也不是慈善家。
我和徐朗笑言,我們才不會后悔。雖然才認識短短兩天,但接觸下來,我們好像早已熟悉彼此。徐朗說,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像見到了那只橘貓,他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我倒沒有那樣宿命般的直覺,我只是想掙脫現(xiàn)在的生活,走進不確定的未來。
我們雙雙走進手術(shù)室。給我們做手術(shù)的是機器人,半澤解釋說他們都是臨床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學(xué)專家,拿自己的身體做了第一批次實驗。給我注射麻藥的醫(yī)生聲音很溫柔,她說機械身體很好用,沒有了吃喝拉撒的煩惱,她能專注做醫(yī)學(xué)研究。麻藥見效很快,我陷入昏睡。再醒來時,我感覺不到心臟跳動,視野也清晰許多,我看見半澤親昵地拍了拍女機器人的手臂。我有五百度近視,若用肉眼觀看,大概只能看見他和機器人的大致輪廓,知道墻角處站著兩個人。我嘗試著起身,感覺身體很沉重,手腳也不協(xié)調(diào),差點從手術(shù)臺翻下去。半澤過來扶住我,女機器人指引我慢慢坐起,去感受每個零部件的力量,嘗試掌控它們。
我扭頭在實驗室的玻璃墻上看見了自己目前的身影,造型有點像電影《星球大戰(zhàn)》里的白色士兵機器人,大概是為了突出性別,機甲的線條比電影里的更流暢柔和。
在半澤和機器人醫(yī)生的幫助下,我很快適應(yīng)了機械身體,除了走路還有些搖晃。我從手術(shù)室出來,在走廊上等徐朗。幾分鐘后,一個大黃蜂造型的機器人從隔壁手術(shù)室走出來,他走得很靈活,似乎天生就住在這堆鋼鐵之中。他把我抱起來,哈哈大笑。見到旁邊的半澤,他摟著我過去,拍拍半澤的肩膀。半澤帶我們?nèi)プ呃缺M頭的冷藏實驗室。厚重的鋼門緩緩啟動,我們進去后,門很快落下,室內(nèi)灑著幽冷的藍光,我和徐朗的肉體各躺在一個低溫艙內(nèi)。躺在艙里的我,神色平靜,像做著誰也不知道的美夢,睡得很安穩(wěn)。恍然間,我感覺這像一場遺體告別儀式。半澤說,躺在艙內(nèi)的我們就像失去了意識的植物人,置換手術(shù)不會損傷我們的生理機能。徐朗說他反正不準(zhǔn)備換回去了,說完用他那雙碩大的機械眼睛看我,我連連點頭。我哪想得到我會反悔。
手術(shù)完成后,半澤離開島上回市里處理工作事宜。他已經(jīng)安排妥帖,技術(shù)層面的問題,我們都可以咨詢給我做手術(shù)的機器人醫(yī)生。不過那位醫(yī)生似乎不愛說話,她整日沉浸在實驗室里,好在我們那些零碎的小問題找旁人也能解答。
徐朗的動手能力很強,他跟著那個叫羅伯特的機器人學(xué)建筑,計劃在桃林里搭木屋。我則窩在房間里寫作。我的記憶區(qū)已經(jīng)是一座規(guī)模龐大的電子圖書館,可以隨意調(diào)閱現(xiàn)存的文學(xué)書籍。每寫下一行字,后續(xù)內(nèi)容源源不斷,可供選擇的詞庫像躍出水面的魚群。該選鰱子還是金鯉,抑或鯽魚、小青條?是冰山一角還是復(fù)調(diào)敘事?……無數(shù)條魚出現(xiàn),每一條都身形矯健,鱗片上掛著的陽光也纖毫畢現(xiàn)。該如何選擇?我沉溺在詞語和風(fēng)格的汪洋大海中,疲于打撈,從早到晚,徐朗來敲門時,我的文檔依然空白一片。
徐朗的進展比我順利,他的木屋已經(jīng)打好了木樁。我跟著他去桃林,撞見那幾個在麥田里勞作的機器人回控制中心。是的,他們管廢棄的體育館叫控制中心。我跟他們揮手,他們大步流星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彼此之間沒有半點交流。
徐朗說:“可能每人都有自己自足的世界,不想耗費時間跟旁人交流。”
我們還算人嗎?也許更確切地說,我們是“置換人”。
羅伯特算是這群人中的異類。他似乎更喜歡跟旁人交流,我假裝記不住鋸木頭的技巧,他拿起電鋸為我演示了好幾遍,直到徐朗大笑著干預(yù),他才停下來解釋說,他的確有討好型人格。
他還說:“除了你們倆,島上似乎沒有第二對情侶,其他人可能不喜歡談戀愛這種浪費精力的無效行為。早些時候,島上也有人談戀愛,但維持的時間不長。半澤說過,等市場鋪得夠長的時候,我們會作為服務(wù)型機器人回歸人類社會,甚至可以選擇回到原先的家庭繼續(xù)服務(wù),而及早地切斷一些感情牽絆,對我們和我們的人類家人來說,都是好事。”
徐朗不想讓我聽羅伯特胡說八道,把他推向林中小路,勸他回控制中心充電。我們坐在被徐朗鋸得整整齊齊的椿樹樹干上閑聊。
機械操作零失誤,鋸下的木頭截面光滑平整,甚至連漏在地上的木屑都整齊地排成一條線。
“每一粒木頭渣子都在嘲笑我,”他說,“完美的細節(jié)做不出完美的作品,任何偉大的作品都是有缺陷的。”機械面部無法精準(zhǔn)傳達情緒的流轉(zhuǎn),徐朗說得很愁苦,我只能盡力想象他的苦惱,將他的困境跟我的寫作類比起來。
我安慰他:“你可以從數(shù)據(jù)庫里把所有偉大藝術(shù)品的缺憾找出來,一一復(fù)制,一一揣摩,無限接近創(chuàng)作者當(dāng)時的創(chuàng)作心理。”
他沉默了一會兒,機械之眼空洞地望著遠方。“我想到了新辦法,決定再試試,創(chuàng)作都是從拙劣的模仿開始,逐漸形成自己別具一格的辨識度,即便被稱為中國的阿加莎,我也不會覺得丟人。”我說出打算,遭到了徐朗的否定。他計劃找半澤刪掉記憶庫里那些原本不屬于自己的內(nèi)容,機械體的生命很長,他不著急出成果。我勸他過一陣再下決定,“置換”前半澤說存儲區(qū)沒有備份技術(shù),一旦刪除難以恢復(fù)。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機械雙眼閃著幽藍微光,他說:“那跟作弊有什么區(qū)別?”
我解釋說數(shù)據(jù)庫只是為我們提供參考資料,機械再厲害,仍舊抵不過人類思維的無限性和有限性,我們總是在試錯和回落中螺旋前進。他大概沒想出更好的辯駁理由,反而笑了兩聲,說我們怎么能跳過曖昧期和甜蜜期,直接進入了老夫老妻式的爭執(zhí)期。我說:“這大概就是中年困境,即便跳進鋼鐵之軀,依然擺脫不了妄圖指指點點給對方出餿主意的欲望。”說完,我們倆齊齊大笑,笑聲驚動了棲在桃樹間的麻雀,它們撲棱棱地飛進烏藍的暮色中。
短暫的爭執(zhí)成了催化劑。我們牽著手在島上漫無目的地走,穿過蘆葦?shù)兀瑏淼浇叀N覀兲稍谝安輩仓校o靜地看天上零星的幾顆星子,偶爾掠過的鳥。蛙鳴一陣一陣,蚊群在天幕上點染作畫。蛐蛐拖著碧色的翅膀,窸窸窣窣地鉆進茅草葉隙。風(fēng)過,草葉搖動著,摩挲著我們冰冷的鋼片。
天地之間,似乎僅有我和徐朗。這是我們共有的最好的夜晚。
四
“置換”手術(shù)后的第十四天,半澤邀請我和徐朗做體驗測評。
這些天我倆過得很快樂。他不再執(zhí)意要打造藝術(shù)品,按照既定的圖紙一板一眼地跟進,木屋已經(jīng)初見雛形。他和羅伯特蓋房子,我在旁邊幫忙,我們?nèi)齻€說說笑笑,又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島民里難得的異類。至于寫作,我已經(jīng)悄悄放棄。徐朗每每追問進展,我就臨場胡謅,說正在寫悲慘的愛情故事,半生沒有愛情的宇航員在飛出船艙修理飛船時愛上了撞擊飛船的隕石,隕石完全能理解她所有的情緒和情感,看上去像另一個她。徐朗表揚我腦瓜子靈活,他從不進我的房間,不看我那慘白一片的文檔。
待在一起時,我們最愛做的事情是散步。繞開他人,探尋島上的邊邊角角。我們?nèi)ミ^荒廢的村子,房頂破落,窗框空蕩蕩的,屋子里的灶臺爬滿了金銀花藤。島的北面有一大片沙灘,我在上面留下了寬大的機械腳印,卻不清楚沙子如何才柔軟得像情人的微笑。我需要觸覺,需要感知,需要全身每個骨頭都疼到心搏驟停那樣的痛感。一個模糊的決定越來越清晰。
于是,還是在我初來島上的那個白色房間,我在觸屏上完成測評報告后,告訴半澤,我反悔了,我要回到我的肉身。
半澤問:“置換后過得不愉快嗎?”
我誠實回答:“我談不了柏拉圖式的戀愛,失去感知能力,我寫不出東西。”
“也許體驗的時間太短了,我再給你半個月?”
“先前不是說只有半個月的期限?”
“休眠艙的運行費用太高了嘛。”半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看上去理智又溫和,但我心底升起一股惡寒,幸而機械面部傳達不出微表情的變化。
他索性跟我坦白:“島上要運轉(zhuǎn)嘛,沒有經(jīng)濟支撐怎么行,雖然有一部分民間的隱形資金募集,但機甲制造的成本不低啊。置換后的島民沒有全力進入社會經(jīng)濟領(lǐng)域,他們的價值沒有得到最大限度的發(fā)揮,我只能依靠肉身置換來獲取部分經(jīng)濟支撐。”
“你有沒有獲得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苦笑:“把生理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完全剝離,還是存在很大的個體差異性。如果一個人對精神提升需求極高,有可能放棄生理需求。或者他對自身精神需求比較無知,也很容易答應(yīng)做我們的手術(shù)。”
“恰恰是我這種游離搖擺的,沒辦法成為你的忠實客戶。你為了發(fā)展我,把我變成你的實驗對象,可謂費盡苦心,居然能熬這么多年。”
他搖頭:“我沒有你想的那樣工于謀劃。即便是徐朗,我讓他到島上來,也只是出差時在酒會上碰見,多聊了幾句而已。我認識他還不到半年。”
我不愿意聽這些多余的解釋:“在商言商吧,我要置換回去,需要支付你多少錢?”
半澤的眼睛亮了一下,半晌,他像是做出了很大的決定,雙手交握著。他說:“我還是信守諾言,我不想失去朋友。”
可我已經(jīng)將他從我的理想國攆了出去。為了安全回到對岸,我表現(xiàn)得很配合。實驗室的機器人醫(yī)生似乎早就料到這樣的結(jié)局,她已經(jīng)將我的休眠艙搬至實驗室。監(jiān)控界面顯示,我的肉體已經(jīng)恢復(fù)人體正常體溫,醫(yī)生打開我胸口正中的護甲,取出一個小小的黑色匣子。我想看清楚,但視野里閃過一片無邊的黑,我立即失去了意識。
像被巨浪裹挾,目之所及是漆黑浪潮,浪尖又成亮白,晃得人睜不開眼。我想,即便跌落溺亡,也要貪看世間最后一眼。努力撐開眼皮,視野里模模糊糊有幾個人影,其中一個上前來,拿出眼鏡架在我的鼻梁上,我終于看清眼前的人影是半澤、徐朗還有機器人醫(yī)生。醫(yī)生說手術(shù)很成功,再躺一刻鐘我就能慢慢出艙活動。她和半澤一前一后離開,把時間扔給我和徐朗。
我伸手,摩挲他的機械手掌,觸感冰涼。他別過頭不看我,硬邦邦地說:“我不怪你扔下我,畢竟建立生死相伴的意愿需要更多的時間。”
我想安慰他,可不管怎么壓榨思緒都湊不出合適的詞句,索性集中注意力恢復(fù)體力。也許是說給我聽,或者是自我開解,他的聲音低了些:“我早就清楚,對你來說道德或者情感綁架都行不通。那個小貓的故事當(dāng)然是編的,你決定做置換手術(shù)我才做,當(dāng)然也是想給你增加心理壓力。你的作品我都看過,我自以為了解你。唉,如果不是半澤說他有辦法把你招引過來,我大概不會來這里。”
這些天我已經(jīng)知曉他的部分人生故事,厭倦了青梅竹馬發(fā)展而來的婚姻,生意失敗不想從頭再來。他談?wù)撨^我早期的創(chuàng)作,但不可能是我的理想讀者,他無法探知那些埋在句子之下的情緒涌動,無法接受我的靈感枯竭。他那么希望看到完美的作者,跟筆下那些嬉笑怒罵的女主角高度黏合,沒有一絲縫隙。
我向他道歉:“對不起,我破壞了你心中的那個我。”
他搖頭:“走吧。別再回來。”
我的力氣已經(jīng)恢復(fù),我站起來狠狠地抱住他,鐵甲的邊緣硌得我胳膊酸疼。他的鐵手一點一點掰開我,最后把我挪開。他走了,沒有回頭,沒有說再見。我去房間收拾好行李箱,跟著半澤的車去碼頭。路上,羅伯特倒在水溝里。半澤下車去檢查,發(fā)現(xiàn)羅伯特自己打開胸甲,右手握著那個黑色匣子。他選擇了強制關(guān)機。半澤拿走了匣子,任由這副機甲癱瘓。
我問:“這種事常見嗎?”
半澤說:“我尊重他們每個人的選擇。雖然有誘導(dǎo)成分,但我從不替他們做決定,當(dāng)然也包括你。”
“那你豈不虧慘了?”
“做生意嘛,有虧有賺才有意思。”他像是才想起來,“哦,這段時間我用你的名義給顧至發(fā)了消息,說你外出散心了。他還是很關(guān)心你,過江后你看看手機。”
我不再說話,全然沒了初來時的興奮。再度站在甲板上,手機信號恢復(fù),滿屏信息提示,一條一條點開看,都是顧至發(fā)來的,他翻來覆去地說著車轱轆話,要我原諒他的所有荒唐舉動。
車駛進高鐵站廣場。我向半澤告別,感謝他這些天的款待,我說:“大概我只是個俗人,自以為能滅絕各種欲望,實際比誰都熱愛吃喝玩樂。”他笑著說:“歡迎再來參觀,說不定桃花島會越來越接近我們最初的想象。”
我坐上最近一班回北斗市的高鐵。鄰座的女孩想靠窗看風(fēng)景,提出跟我交換座位,我們由此閑聊起來。她說她快要畢業(yè),這一趟出游算是給自己放個假,回去就要當(dāng)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職員。至于旅行目的地,她暫時沒有規(guī)劃,走走停停,隨便看看。
腦中有個完全抑制不住的聲音蹦了出來。我警覺,半澤到底對我的腦子做了什么?可我來不及想,因為我的嘴在熱情地問她:“你想去桃花島嗎?”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
創(chuàng)作談
尋找小說的光
2023年6月2日,深夜,北京,我從朋友家中出來,坐上他替我叫的網(wǎng)約車回魯迅文學(xué)院。開車的師傅戴著鴨舌帽,我們聊了一路,職業(yè)、生活以及他的貓。雖然聊天的內(nèi)容很歡樂,但孤獨始終蟄伏在暗處,并在臨別時,突然躍起把我們狠狠咬了一口。我問了他的電子郵箱,對他說,徐師傅,我以后一定要給你寫一篇小說。
時間流動得很快,那個閃念卻越來越清晰,圍繞它而展開的議論,在腦中越來越喧嘩。我們?nèi)绾蜗夤陋殻繍邸⑹聵I(yè)、現(xiàn)代科技,它們能化解自古以來恒常如斯的孤獨嗎?如果擺脫俗世生活的種種牽絆,我們會變成誰?于是,便有了這篇《你想去桃花島嗎》。小說中的桃花島,看似世外桃源,而“我”卻從中感受到了窒息,只想回到現(xiàn)實生活成為普通人。
2016年,我開始學(xué)習(xí)寫作長篇小說,因此結(jié)識了一位好友。他強烈要求成為我筆下小說中的角色,在這篇小說里,他是“半澤”,一個有點精明的商人。人性復(fù)雜且多變,但愿我們在生活中,不要遇到“半澤”這樣的朋友。
以上,就是這篇《你想去桃花島嗎》的起點。
文學(xué)閃爍著迷人的光。但愿我不成熟的敘述里,也有一點點讓人感動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