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8個實時監控畫面被打包出售

“我這里有昨天剛上的新節目，你感不感興趣？”

“一兩百元錢就能實時觀看別人隱私，操作簡單，永久觀看。”

2024年5月初，羅小強在網上看到了一則推銷廣告，立刻被勾起了興趣。沒過一會兒，他就按照廣告加上了賣家王振亮的聯系方式。王振亮給他甩來一張價目表，上面琳瑯滿目寫著觀看不同數量的監控視頻所對應的價格，原來所謂的“節目”指的就是通過非法技術手段破解的攝像頭賬號。羅小強看中了一款200元看十幾個賬號的套餐，在一番討價還價后，兩個人最終以150元的價格成交。

能看到968個實時監控畫面

王振亮告訴羅小強，要想看到“新鮮的節目”，首先要下載一個名為Hiwatch的軟件，它的圖標是主體為深藍色的圓形，中間有一個白色的圓點，看起來就像一只注視著一切的眼睛。Hiwatch是一款用來連接攝像頭可以實時觀看到監控畫面的軟件，它并沒有在國內任何正規的應用市場里上架。如果想要下載這個軟件，得通過特殊的途徑才能得到分享鏈接。

軟件下好了，羅小強付給王振亮150元。隨后，王振亮給他發來十幾個二維碼，并告訴他“一個二維碼對應一個監控攝像頭，用Hiwatch掃描二維碼就能看到攝像頭的實時畫面”。有的監控攝像頭沒有設密碼，或者使用的是初始密碼，所以只要掃描進去就能看到實時畫面。有的攝像頭設有密碼，王振亮還會同步把破解后的密碼一并發送過來。

將二維碼掃描后，Hiwatch的界面會出現一個像路由器圖標的裝置，它被羅小強這類“圈內人”稱之為“臺”。點進一個“臺”，就會出現無數個監控攝像頭的實時畫面，不僅有不同家庭各間屋子里的監控畫面，還有他人生活的隱私畫面，甚至還會有一些公共場所的隱私位置，比如更衣室、游泳池、酒吧、醫院等地方的監控畫面。

Hiwatch里的遠程網絡攝像頭畫面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觀看的，也不具備開放性的權限，而是被人用非法技術破解后才拿到的權限。一旦將他人的攝像頭加入到自己手機上的Hiwatch上后，除非對方的設備掉線、斷網或被遮蔽，基本可以實現永久在線觀看。

偷看他人監控視頻的操作過程十分簡單，只需要一個二維碼和一個密碼就能看到實時的畫面和聲音。此外，這些攝像頭可以連接網絡下載，下載下來的視頻不僅支持保存功能，還能實時觀看回放。因此，羅小強會把自己感興趣的視頻和畫面都下載并偷偷保存下來。

在買過一次二維碼后，羅小強發現獲取他人監控攝像頭權限的操作很簡單，幾乎不需要什么成本。他便想到了可以和其他買過攝像頭賬號的人互相交換二維碼，豐富自己的監控攝像庫的辦法。在一些QQ群里，羅小強先后找到兩個“同好”，給他們發送了43個二維碼。經過一番操作后，羅小強的手機上一共掌握了60多個二維碼，115個攝像頭賬號，能同時觀看968個監控視頻畫面。盡管手里掌握著數量繁多的監控攝像頭，但羅小強發現它們的質量大多良莠不齊，所以他會在全部瀏覽一遍后，挑選出精彩的攝像頭畫面進行分類和收藏。

買賣監控攝像頭視頻資源成黑色產業鏈

從2024年5月開始接觸到買賣監控攝像頭的這個門路后，在短短3個月的時間里，羅小強的手中就積累了大量的監控視頻資源。

2024年8月2日，河南省開封市公安局網安支隊在日常工作中發現，開封市城鄉一體化示范區的付深深（已另案處理）通過網絡從他人處購買用于查看他人攝像頭的二維碼并添加至其從網絡下載的監控視頻App內，獲取他人攝像設備的控制權限，非法窺探他人隱私。網安支隊的偵查人員在辦理付某的案件時，通過查看手機發現其通過網絡社交平臺與多名不法分子建立聯系，形成非法監控資源共享網絡。2024年8月20日，開封市公安局龍亭分局接到羅小強的犯罪線索，立即展開偵查。當公安人員抓獲羅小強的時候，他正在廣東省東菀市的一家出租屋內。羅小強的父母都是農民，在廣西務農，羅小強本人也沒有什么正經的工作，每天就待在家里上網。

龍亭公安分局通過對羅小強參與的貼吧和QQ群進行深入追蹤調查后，發現了同時活躍著的、參與過監控攝像頭買賣的姚元博、陳臣、原一刃等數十名犯罪嫌疑人。他們侵入他人監控系統的方式與羅小強類似，都是在網上找到賣家后，通過購買攝像頭二維碼的方式來進行觀看、下載和分享。

參與辦案的開封市龍亭區檢察官助理霍靚靚表示，羅小強手機里的內容可以用“觸目驚心”來形容。通過購買、分享和交換，羅小強一共非法控制了115個監控攝像頭賬號，實時監控畫面共計968個。在他的手機里，羅小強不僅給每個他感興趣的監控攝像頭都取了特定的名字，比如“飯店換衣間”“美麗的夫妻”“酒吧陪酒女”“青春期女孩”“老夫妻”“大床”“護士姐姐”等，還會在一一“審閱”過所有的攝像頭畫面后把自己認為精彩的圖像和視頻在網絡上與其他人進行分享和交換。羅小強所侵入的并不僅僅是單一空間內的家用攝像頭，而是涵蓋他人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客廳到臥室、從臥室到衛生間，再從衛生間到花園和陽臺。只要羅小強想要，他能讓攝像頭轉向各個方向，鏡頭里的人幾乎無處遁形。

在每一次交易完成后，羅小強都會刪除與賣家的轉賬記錄，而當時出售給羅小強幾十個賬號的王振亮的QQ號早已成為空號，處于查無此人的狀態，因此，公安機關很難對該買賣監控攝像頭的產業鏈上游進行追查。此外，或許是為了規避可能的法律風險，王振亮出售的監控攝像頭賬號多數都位于國外，很少涉及國內的監控攝像頭，因此辦案人員也很難找到這批國外的隱私泄露受害者。

羅小強在不需要涉案App注冊用戶及網絡在線設備持有人許可的情況下，即可實現對他人攝像頭進行在線實時查看，并進行截圖、錄像等功能操作，其行為已經涉嫌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其技術手段導致近千臺智能設備處于持續失控狀態，嚴重侵害了公民個人信息安全。

2024年11月20日，開封市龍亭區檢察院依法對羅小強作出批準逮捕決定。2025年3月6日，開封市龍亭區法院作出判決，羅小強因犯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二個月，并處罰金1萬元。

公共攝像頭或成隱私泄露重災區

看似普通安全的監控攝像頭，其實隱藏著很深的隱私泄露風險。你以為攝像頭僅僅安裝在隱秘的空間里，或只存在于你手機里的云盤之中，但在現實里它們卻成為一些人滿足窺私欲的“小電視”和“色情片”。像羅小強這樣的案例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少見，破解出售他人監控攝像頭，并把普通人的隱私當成牟利工具，已經成為一條成熟的黑色產業鏈，而這些窺私者的觸角不僅局限在私人的家用監控攝像頭上，如今也漸漸伸向能輻射到隱私區域的公共場所里的監控攝像頭上。

在參與辦案過程中，霍靚靚提到一件令她印象深刻的事：這些大肆在網絡上購買、交易他人隱私視頻的人都不覺得“這是件很大的事情”，他們的法律意識非常淡薄。羅小強說自己起初買這些視頻就是“比較好奇，為了滿足好奇心而已”。有的犯罪嫌疑人甚至認為，“我看別人家的監控，不就跟我在網絡上看個黃色小視頻一樣嘛，雖然侵犯了他人隱私，或許是違法行為，可怎么也構不成犯罪吧？”

對此，辦案檢察官表示，任何非法侵入、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的行為均已構成了刑事犯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85條的規定，通過控制他人的攝像頭進行偷拍、偷攝、偷窺的，通常根據其犯罪情節，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罪等相關罪名定罪處罰。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情節特別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羅小強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案并非孤案，幾乎在同一時期，根據羅小強案里反映出來的案件線索，開封市公安局龍亭分局向龍亭區檢察院移送了十余位嫌疑人。2024年12月19日，龍亭區檢察院對犯罪嫌疑人原一刃提起公訴。2025年2月17日，原一刃因非法控制45臺攝像頭被龍亭區法院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個月，緩刑一年，并處罰金2000元。

2024年11月18日，龍亭區檢察院對犯罪嫌疑人姚元博提起公訴。2025年2月27日，姚元博因非法控制65臺攝像頭被龍亭區法院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二年，并處罰金5000元。

2024年11月16日，龍亭區檢察院對犯罪嫌疑人陳臣提起公訴。2025年2月26日，陳臣因非法控制136臺監控攝像頭被龍亭區法院以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四年，并處罰金3000元。其余犯罪嫌疑人的案件還在進一步的偵查中。

當前，網絡售賣他人家庭用的監控攝像頭和直播資源儼然已經發展為一條專業的黑色產業鏈：有上家通過技術手段攻破常見品牌攝像頭的賬號和密碼，生成可供他人使用的二維碼，并賣給下家；下家在特定的網絡貼吧、社區群聊和隱秘社群里對這些二維碼進行兜售并獲利；同時這些購買攝像頭二維碼的買家會形成一個所謂的“愛好者社群”，并互相進行品鑒、分享和傳播。

羅小強等人的聊天記錄顯示，賣家會對侵入的這些家用攝像頭進行比對和分級，那些“場面更刺激大膽”“主角是身材姣好的美女”“有隱私場面”的攝像頭賬號往往能被賣出更高的價錢。不僅如此，買家還會對賣家提出特定的購買需求，這些充滿著他人隱私畫面的家用監控攝像頭就像一件件成熟的商品，被明碼標價，并實時根據買家的需求進行更新迭代。

如果你認為這些被破解的監控頭僅僅是一些家用攝像頭，只要我們做好隱私保護就能防范的話，那你還是低估了這些犯罪分子的手段。根據龍亭區檢察院的調查，羅小強等人控制的115臺設備中，除了那些涉及他人隱私的家用攝像頭，還有很大一部分來自公共場所的攝像頭，比如商場、健身房、醫院等場所。

那么，當監控攝像頭被大規模破解，漸漸成為隱私泄密的重災區，有什么是我們可以做的嗎？

霍靚靚表示，可以從五個環節來對監控攝像頭進行個人信息的防護。第一是在監控設備的采購環節，應該選擇通過國家安全認證的智能設備，拒絕購買來路不明的廉價雜牌監控產品。第二是在初始安防配置環節，一定不要使用默認密碼和簡單密碼，激活設備后的首要任務應該是立即修改出廠默認密碼，并設置包含字母、數字及特殊符號的高強度組合密碼。第三是在系統維護環節，要定期進行軟件升級，及時修補安全漏洞，切斷黑客入侵通道，同時設置數據超過30天自動刪除，每月定期巡查是否存在越界拍攝的情況。第四是在設備部署和使用環節，家用攝像頭應該規避在隱私敏感區域安裝攝像頭，公共區域的攝像頭視角應避免照射到隱私區域，無須觀看監控時可以使用“鏡頭遮蔽”功能或直接采用物理遮擋實現“隱私模式”。第五是在異常監測處置環節，應該學會定期核查監控設備的連接狀態，當有陌生IP或賬號接入時應保持高度警覺，發現有異常應學會及時切斷網絡并報警備案。

2025年4月1日，《公共安全視頻圖像信息系統管理條例》正式施行。這是我國首部針對公共安全視頻監控的全國性法規，其明確劃定了公共場所攝像頭的安裝范圍、視頻保存期限、備案制度、安全管理制度以及絕對禁區，比如禁止在公共的浴室、衛生間、更衣室、哺乳室、試衣間的內部安裝攝像頭。辦案檢察官表示，近年來，隨著家庭網絡攝像頭的不斷普及，通過非法手段獲取他人網絡監控攝像頭權限，窺探他人隱私的情況不斷增多，暴露出網絡安全查處機制不健全、網絡攝像頭平臺安全維護不到位等問題，建議公安機關與市場監管部門聯合開展專項治理活動，將信息網絡安全保護作為監督檢查的重點，定期對網絡平臺買賣、交換攝像頭控制權限的行為進行摸排處理，全流程規范網絡攝像頭內容的存儲、上傳、觀看等操作。同時，要加強普法宣傳，提升廣大群眾對生活中個人隱私的保護意識。（文中涉案人員和軟件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