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

1

某座小鎮上，有一位耳科醫生。因為他的醫術高明，所以候診室里總是人滿為患。

黃昏時的診療室里，往常擔當護士工作的妻子剛剛出門，這會兒只剩下醫生自己。夏天的夕陽，把這間白色的小房間照得紅彤彤的。

這時，醫生身后突然響起了一個尖尖的聲音：“醫生，快幫幫我！”

耳科醫生的轉椅“唰”地轉了過來。窗簾那兒，站著一個少女。她捂著一只耳朵，披頭散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仿佛是從地球的盡頭一路跑過來的。

“怎么了？你究竟是從什么地方來的？”醫生驚愕地問。

“大海。”少女回答。

“大海？坐巴士？”

“不是。我是跑來的。”少女臉色蒼白，眼睛瞪得老大。

“說吧，你怎么了？”醫生一邊洗手，一邊用平常的口氣問道。

少女用手指著自己右邊的耳朵，喊起來：“我的耳朵里鉆進去一個不得了的東西，請您快點幫我掏出來。”

于是，醫生從柜子里取出了紗布和小鑷子。“什么東西鉆進去了？”他問。

少女一臉悲傷地說道：“啊，是秘密。秘密鉆進我的耳朵里去了。我剛才聽到了一個我絕對不可以聽到的秘密，所以，我想快一點把它掏出來。如果現在馬上掏出來，就沒事；如果太陽落下去了還沒掏出來，那就全完了。”

醫生眨巴著眼睛，他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患者。“那么，你究竟聽到了什么樣的秘密呢？”他和藹地問。

少女小聲地說：“一個我最喜歡的人，其實是一只鳥，一只被施了魔法的海鷗。”

“哦？”醫生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你能詳細說說嗎？然后我再給你看耳朵也不遲。到天黑還有三十分鐘呢！那么一點秘密，我馬上就能給你掏出來。”

少女乖乖地點了點頭，講起這樣一個故事。

2

我頭一次遇上那個人，是一個黃昏，在海邊的小船上。

我是一個孤零零的女孩子，在租船小屋打工。十九艘小船，在小屋前頭被拴成一排，那個時候，我正坐在最前頭的那艘小船上。

我在等一艘小船，太陽早就沉下去了，唯有它還沒有歸來。黃昏時清點船的數量，把它們拴到樁子上，是我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可那個時候，我等得厭倦了，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兒來。

這時，我耳邊響起了“嘩啦”的劃水聲。“對不起。”我一下子被這個聲音喚醒了。眼前船上坐著的是一個少年。沒錯，這艘刷著藍漆的小船，正是我們店里的。我一臉的不快，說道：“怎么回事？時間早就過了。”

那個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一下子劃到海那邊去了。比海平線還要遠，比雙胞胎巖還要遠，比雷島還要遠。”少年眼睛的顏色，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灰色。

“騙人！”

“誰騙人了？鯨噴水了呢，還有大客輪哪！”

“別開玩笑了，快把船還給我。”

于是，少年站了起來，“嗖”的一下跳到了我的船上，然后，就像玩跳房子游戲似的，一蹦一跳地從十九艘船上到岸上去了。他最后說了一聲：“再見！”

少年坐過的船上，落下了白色的花瓣。我不由得伸手把它們撿了起來。想不到，花瓣竟變成了羽毛。

是鳥的羽毛。

我仿佛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當我知道那個少年，是住在海邊簡陋的小屋里以潛海采鮑魚為生的漁女的兒子時，我不知有多么吃驚。那個漁女，因為上了年紀不再潛海了，而是串街叫賣貝和魚。她棕褐色的皮膚皺巴巴的，凹陷進去的眼睛，呆滯無神。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這么一個又丑又老的漁女，竟會是那個少年的母親！然而有一天，漁女跑到租船小屋，對我說：“上次我兒子給你添麻煩了，真是對不起。不過，不要再讓他劃船了。他可是我唯一的寶貝兒子啊。”

然而，從那以后，少年每天都來劃船。他貼在我的耳邊輕聲說：“就劃一會兒，對我媽媽保密啊。”

很快，我就和少年成了朋友。一開始，我還有點兒提心吊膽，后來才漸漸地和他親密起來。一到黃昏，少年就幫我把船拴到樁子上。“如果這些船都是我的小船，該有多好啊！”少年說，“那樣的話，我就把它們拴成一排，劃著最前頭的小船去遠方。”

“哎呀，能行嗎？”我問道。

“行，我能行。我的胳膊有力量。從前，我經常冒險。”

“冒險？什么樣的？”我探出身子問。

可少年突然無精打采地說：“我忘了。”然后，他呆呆地看著遠方。他把過去的事情幾乎忘得一干二凈，好像被灌了遺忘藥的王子。不過，我也是一樣。

從收好小船，到天黑的這段時間，是我們兩個人最快樂的時光。但是，我們總是害怕漁女的那雙眼睛，她也許就在小屋后面窺視著我們。

有一回，少年對我說：“喂，我們倆去遠方，好嗎？”

“可是，你媽媽不是不讓你去嗎？”我悄悄地問。

少年點點頭。“嗯。媽媽生我的氣了。她說：‘你小子是想和那個女孩逃到什么地方去吧？我是絕不會讓你們得逞的。’媽媽是一個可怕的人哦，會魔法。”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么說起來，那張臉，是魔法師的臉了。

“所以啊，我們必須悄悄地逃走。”少年的神情非常認真。我也變得非常勇敢，然后點了點頭。

沒過幾天，少年突然說：“我們明天就逃吧！媽媽讓我去潛海，到海底采貝。我不想去。那里太苦了。我下定決心要去一個開闊的地方。咱們把一艘小船藏在那塊巖石的后面吧！”

少年指著對面遠處的巖石，說：“明天黃昏，我在小船上等你。”

這時，身后“嘩”的一聲，仿佛有個黑色的影子在水上晃動了一下。我吃驚地回頭看去，可是沒看到人。

然后，今天的黃昏——就是方才——我按照約定，急匆匆地朝那塊巖石后面趕去。我想，那少年一定早早地在小船上等我了。

我興奮得心怦怦直跳。我知道，一場大冒險馬上就要開始了。

海邊的夕陽，已經是一個黃金的輪子了，“嘎吱嘎吱”地轉著，像一個晃眼的光輪。

我飛快地跑著。從晃眼的海邊拐到巖石的后面時，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我的膠鞋“啪嗒啪嗒”地濺著水。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一個嘶啞的聲音：“你受累了！”

我不由得一怔，仰臉看去，藍色小船上的人不是少年，而是漁女！她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那里，臉上浮現出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我頓時就哆嗦起來了，緊張地尖聲問她，少年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漁女冷冰冰地回答道，“被我鎖在小屋子里了。不過，屋頂有個小洞，他也許會從那里逃走吧。即使逃掉了，也沒有關系。”

“屋頂的洞？從那樣的地方鉆出來多危險啊！”

“怎么會危險？那小子有翅膀。”

我目瞪口呆地盯著漁女。想不到，漁女挺起胸脯笑了起來。然后，她突然沖我招了招手：“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惶恐不安地坐在小船的邊上。漁女朝這邊湊了過來，把嘴緊緊地貼在我的耳朵上，只說了這么一句話：“那小子，是鳥啊！”

這句話，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進我的耳朵。我不由得用一只手捂住了耳朵。可漁女瞪著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又說：“其實，他是一只被施了魔法的海鷗。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一只受傷的海鷗，闖進了我的小屋。我可憐它，就給它上藥、扎繃帶，每天給它喂吃的。不知不覺地，我竟喜歡上這只海鷗了，像疼愛兒子一樣疼愛它。即使它的傷好了，我也想永遠把它留在身邊。可有一天，從海里飛來一只雌海鷗，每天早上在我家的窗子那里叫。就是在那時，我聽懂了鳥的語言。我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雌海鷗的呼喚，它喊著，‘去大海，去大海’。于是，我兒子就撲騰著剛剛痊愈的翅膀，想要飛走。雌海鷗的聲音，一天高過一天。不管我怎么轟它，它都又飛回來。我對那只雌海鷗恨得要命，就像現在恨你一樣。”

說到這里，漁女喘了一口氣，瞪著我。然后，她又低聲繼續講下去：“不久，我就想出一個好主意——用魔法把我救的那只海鷗變成人！把它變成我真正的兒子！我在衣櫥里收藏著兩粒紅色海草的果實，那是過去我在海底發現的非常稀罕的東西。我對著它們吐了口氣，讓海鷗把它們吃了。你說魔法有多靈驗吧！海鷗只吃了一粒，就變成了一個男孩子的模樣。我太高興了，沒有察覺到剩下的一粒掉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有這么漂亮的兒子，比什么都強。從今往后，我要教他潛海、賣魚。可是，還不到一個月，你出現了，又要和那小子一起去遙遠的地方……所以，我現在已經死心了，決定把那小子趕回大海去。不過……”

突然，漁女抬高了聲音，憤怒地說：“你和他一起走不了。因為那小子是鳥啊！”

我沒有畏懼：“走不了就走不了！他現在還是人的樣子。我不介意啊！”

漁女得意地笑了：“魔法馬上就要解除了。這個秘密，一旦有人知道了，當天魔法就會解除。所以，當今天太陽西沉時，那小子就會變回鳥。你要是能跑到醫術高明的耳科醫生那里，讓他幫你快點把這個秘密掏出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3

講到這兒，少女說：“海邊的人，都說您是一位特別了不起的醫生。所以，我便跑過來找您了。對您來說，這很簡單吧？要是太陽沉下去了，那可就完了。請快點動手！”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耳科醫生想，不管怎么樣，他都要滿足這個少女的愿望，“那么，讓我看一下吧。”

醫生朝少女那貝殼一樣的耳朵里看去。“啊——”耳朵深處，確實有個東西在閃閃發光，恰似一朵盛開的花。

“它就是那個秘密吧？”醫生想。可是，它太深了，不論用什么樣的長鑷子，都夠不到。

“喂，快點啊，快點！”少女催促道。

醫生搖了搖頭。突然，少女大聲叫了起來：“啊，是鳥！鳥……鳥！”

“鳥？”

醫生不由得把目光投向窗戶。窗戶外邊，只看得見一條狹長的黃昏的天空。

“你在說什么？”

少女閉著眼睛說道：“在我的耳朵里面，有大海啊沙灘啊，沙灘上有變成了海鷗的那個少年。如果不趕緊抓住那只鳥……”

醫生又一次朝少女的耳朵里看去。接著，發出一聲尖叫。少女的耳朵里面，確實有一片大海。碧藍碧藍的夏天的大海，還有白色的沙灘，宛如小人國的風景。而且，那片沙灘上，方才那朵白色的花——不，那不是花，而是一只鳥吧？是的，一只在歇息的海鷗似的小東西，孤零零地映入眼簾……

醫生突然覺得頭暈目眩，便閉上了眼睛。不過就那么兩三秒鐘，當他睜開眼睛時，他發現自己竟獨自站在那道海岸線上。

一片藍色的海洋，一道長長的海岸線。而就在不過五米遠的前方，一只海鷗正在歇息。

“太好了。”醫生伸出雙手，躡手躡腳地從后面靠了過去。輕輕地，輕輕地……可只不過靠近了兩三步，海鷗就“啪”的一聲展開翅膀，就像花蕾綻開一樣。接著，它迅速地飛走了。

“糟糕！”醫生追了上去。“喂，等等——等等——”醫生發瘋似的跑了起來。

跑著跑著，醫生好像有點兒明白自己是在少女的耳朵里了。

在那兩三秒鐘的時間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是醫生的身體變得和蟲子一樣小了？是少女的耳朵變得出奇的大了？還是發生了別的什么事？醫生沒有時間多想。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抓住那只鳥。他覺得，如果不把它抓回來，就會影響自己的聲譽。

然而，海鷗越飛越高，不久就飛到海里去了。醫生輕輕地坐到沙灘上，目送著海鷗。

“喂，快點啊，快點！”就在這時，一個雷鳴般的聲音在四周回響起來。

聽到這個聲音，醫生一驚，少女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原來自己在昏暗的診療室里。

“秘密，取不出來嗎？”少女問。

醫生驚慌失措地點了點頭：“嗯，剛剛錯過了機會。今天，我有點兒累了。”

少女站了起來，一臉的悲傷：“那就完了啊。太陽已經落下去了，他已經變成鳥了。”

醫生垂下了頭。不知為什么，他的心中充滿了歉意。

少女默默地回去了。診療室的窗簾“嘩”地搖晃了一下。

醫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就在這時，醫生瞧見眼前的椅子——就是剛才少女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散落著白色的東西。

醫生把它們拿了起來，細細地看。這是羽毛，海鷗的羽毛。

醫生驚詫地站了起來：“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必須告訴她！”

這么說著，醫生沖到了外面，在黃昏的路上，飛一般地跑起來。

那個少女并不知道，她自己也是一只海鷗，就是那只吃了漁女丟失的紅色果實的雌海鷗啊！

耳科醫生跑了起來。為了把另外一個美麗的秘密放到少女的耳朵里，他一心一意地追了上去。

（于瀟然摘自少年兒童出版社《風與樹的歌》一書，本刊節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