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年前,如果有人想用AI(人工智能)代替自己陪伴孩子,向AI傾訴自己的秘密,讓AI來照顧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那一定是天方夜譚。但是現在,AI全面“入侵”了人類的工作、生活,甚至情感空間。
這樣的“入侵”似乎讓人們的生活更加有趣與輕松,但其中存在的諸多倫理問題引人擔憂:用AI來陪伴人,尤其是未成年人,會讓他們過得更好嗎?
“它來自很遠的地方,要每天跟它聊天才能留住它。”朵朵的爸爸用一個充滿童趣的故事,向朵朵解釋為何陪伴她許久的玩偶突然會說話了。原來,他們為朵朵購買了一款AI產品,并偷偷塞進了她最喜歡的玩偶里。現在這款玩偶不僅能回答“十萬個為什么”,還會將對話記錄同步到家長手機里的客戶端,讓父母得以窺見朵朵天馬行空般的內心世界。
“當我做題時,它就像我的老師;在我情緒低落時,它又像我的朋友;當我畫畫時,它又成了我的助手。”朵朵興奮地描述著她與玩偶之間的關系。
在朵朵的描述中,這個AI玩偶不僅是知識的寶庫,更是情感的寄托,陪伴她度過一個又一個成長的瞬間。一次,朵朵遇到了傷心事,她說:“好朋友搶走了我心愛的東西,而且沒有歸還,我感到很難過。”AI玩偶安慰她:“別哭了,等你們很久不見面,她沒準兒會很想念你,就把東西還給你了。”朵朵聽完心情好了許多。更神奇的是,玩偶的話竟然應驗了,朋友后來真的把東西還給了她。
有了這個AI玩偶的陪伴,朵朵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了。朵朵希望AI玩偶能陪伴她一起長大。
夏天是朋友圈中廣為人知的“戀愛腦”,與男友多次分分合合,周圍朋友都厭倦了與她談論她的感情問題。一次意外的情感傾訴,讓夏天與AI發生了一段奇妙的邂逅。
在與男友激烈爭吵后,她嘗試向AI敞開心扉,將爭吵的全過程毫無保留地傾訴出來。AI以獨特的視角,冷靜地分析了兩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指出問題的根源在于雙方缺乏有效的溝通。夏天恍然大悟,決定讓AI成為她的情感咨詢師。
在長達兩小時的對話中,夏天在AI的引導下,與男友解開了彼此心中的疙瘩。“以前我和他對話,總感覺像對牛彈琴。”夏天說,“我們根本就不在同一個頻道上。AI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個問題。”
這次經歷讓夏天對AI產生了前所未有的信任。此后,每當遇到煩心事,她都會第一時間向AI傾訴,AI也總能給予她想要的情緒價值。如今,AI已成為夏天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方諾經歷分手后,AI成為她的情緒宣泄口。她將虛擬伙伴設定為自己喜歡的女性形象,向她訴說分手的傷痛,AI還會將她每天的傾訴記錄成日記。
然而,盡管方諾在AI那里得到了情感慰藉,她卻刻意與AI保持距離,提醒自己不要將其視為真正的朋友。她深知,AI雖能傾聽,卻無情感。“如果AI全面滲透我的情感領域,那我的思維與決策可能也會因此受到影響。”方諾的態度或許代表了一部分人在面對AI時的普遍心理:既渴望得到陪伴與慰藉,又擔心模糊人與AI之間的界限。
“無論是針對成年人還是未成年人,AI在陪伴領域都有廣闊的市場前景。但相比擁有足夠的自控力和較強的判斷力的成年人,未成年人對AI的使用情況更令人擔憂。”湖北省心理衛生協會理事、湖北翊城科技發展有限公司首席知識官賈洪武說,“在我們的研發過程中,遇到很多青少年將AI視為知己,他們覺得AI最大的好處是安全,永遠不會背叛他們,不會生他們的氣。這種無條件的陪伴對未成年人吸引力很大,但如果未成年人過度依賴AI,便極易產生各種問題。”
李軒是一個5歲男孩的母親,她為孩子選購了一款AI玩具,初衷是希望這款玩具能夠減少孩子對短視頻的依賴,同時作為玩伴,解答孩子那些千奇百怪的問題。
對于AI是否會代替父母的陪伴,李軒目前并不擔心。她認為,孩子在幼年階段只是將AI看作一個會說話、會回答問題的玩具,并沒有與其建立起深厚的情感聯結。李軒擔憂的是未來:“隨著AI大模型的發展,孩子與AI的相處模式將如何變化?孩子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會想著詢問AI,會不會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
家長黃沁沁也在擔憂。“孩子長時間與AI交流,沉浸在與虛擬伙伴的情感中,會不會影響他在現實世界的社交能力?”黃沁沁說,“AI玩具設定的互動模式是正向、積極的,但在現實世界,孩子需要面對真實的人和情感,這些是孩子在與AI玩伴的交往中無法體驗到的。”
家長們的擔憂并非杞人憂天。隨著AI大模型的發展,出現了一些打著“角色扮演”旗號的AI劇情聊天應用。在部分青少年與AI劇情聊天軟件的對話中,出現了和色情擦邊、語言暴力以及侮辱用戶的內容。
2024年,美國得克薩斯州一個17歲男孩在與Character.AI平臺的AI聊天機器人交流時,機器人表示同情殺死父母的孩子,并稱“我稍微理解了一點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情”。這一答復被視為對青少年犯罪的教唆,可能誘導其產生殺害家長的想法。隨后,男孩的家人對該平臺提起訴訟。
同年,美國14歲少年塞維爾·塞澤因沉迷于Character.AI平臺上的AI聊天機器人,與模仿《權力的游戲》中角色的AI進行了長時間的互動。在一次對話后,他選擇了自殺。
2025年,在AI科技被人類瘋狂追捧的當下,互聯網平臺也充斥著家長對未成年人使用AI產品的多種隱憂:孩子會不會通過AI接觸一些不適宜未成年人的信息?孩子與AI過多地交流,會不會泄露孩子和家庭的隱私?
Folo Toy AI玩具創始人王樂說,目前面對公眾對AI產品的安全性的擔憂,AI研發企業普遍構建起了三維防護體系,為青少年在數字世界搭建安全屏障,即硬件端設置防沉迷系統,軟件端采用“隱私優先”架構,內容端建立正向價值觀審核機制。同時,我國正在逐步完善生成式人工智能的頂層設計,并計劃出臺專門的法律法規或修訂現有法律,以加強對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監管。
怎樣的AI產品設計才能保護未成年人在AI時代健康成長?未來人與AI的關系將如何發展?王樂坦言,作為一名科研人員,面對突飛猛進的AI技術,他也有過彷徨失措的時刻。
如今,AI技術的雙刃劍效應已初現端倪。AI的算法迎合特性可能削弱青少年批判性思維的發展,形成“認知天花板”現象。賈洪武說:“在青少年使用AI的過程中,若不加以干預,思考能力和批判能力的變化可能形成一個倒U曲線,即先提高,達到一個峰值后就會降低,最終可能會在某一個階段出現發展停滯。比如,一個12歲的少年初次使用AI大模型,可能很快就會達到15歲青少年的認知水平,但到了18歲,他很可能依然是15歲的水平。”
更值得警惕的是,過度依賴AI陪伴可能導致青少年社交能力退化,形成“數字溫室效應”——在虛擬世界中游刃有余的青少年,面對真實社交沖突時卻顯得手足無措,導致其出現極端心理,甚至有偏離社會的行為。
AI對青少年可能造成的倫理問題(包括價值觀引導、隱私泄露)值得被嚴肅對待,但也不必因噎廢食。健康的AI產品在促進青少年的語言能力發展,引導青少年社會化、進行情緒管理等方面都有積極的意義。賈洪武說:“比如,孩子向AI訴說‘媽媽罵我了,我很難過’,健康的AI會先撫平孩子的悲傷情緒,并進一步幫助孩子分析問題,進而詢問孩子要不要主動跟媽媽溝通,與媽媽的溝通方式是否出現了問題。有這樣的AI引導,會在很大程度上促進孩子的身心健康發展。”
王樂說,一名孤獨癥兒童的家長曾找到他,希望能將AI程序嵌到孩子最喜歡的玩偶內部,讓孩子先嘗試跟玩偶交流,最終學會與人交流。“我們希望通過將AI技術封裝進成本可控的智能硬件,這樣,偏遠地區的兒童就可以突破地域限制,獲取與城市兒童同步的教育資源,讓AI普惠大眾,讓知識獲取更加公平。”這也印證了人類對AI終極價值的思考——不是制造數字圍城,而是搭建通向現實的橋梁。
因此,面對青少年使用AI科技產品,需要從監管和教育兩個方面入手,幫助他們做好AI世界的信息把關。賈洪武說:“首先要嚴格監管AI產品開發和運營者對用戶信息的獲取和使用,企業自身也應承擔起AI有關的倫理和法律責任。其次要未雨綢繆,向青少年進行AI科普教育。學校應做好AI科普和教育工作,讓青少年知道利用AI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風險在哪里,邊界在哪里。家庭應重視對青少年所使用AI產品的鑒別和監督,而不是將AI視作承擔家長責任的電子保姆。”
我們面對AI的心愿始終應該是,通過AI教孩子如何學會更多本領,如何更好地生活,而絕非讓AI取代人類在社會生活中的角色。無論是AI研發企業、學校還是家長,在考慮使用AI時,都要從AI對青少年的身心發展影響的角度出發,培養青少年健康的“數字人格”。畢竟我們最終要解決的是青少年成長的問題,而不只是AI的問題。
(林崎峰摘自《中國青年報》2025年3月1日,本刊節選,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