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即逝的燦爛煙花

1

王勃的童年，閃耀到讓人感覺它是捏造出來的。

6歲時，他就已經能作詩、寫文章了。9歲時，他讀完了大儒顏師古注解的《漢書》。他認為書里面有不少錯誤，便寫了一部10卷本的《漢書注指瑕》。

很快，王勃因為幾篇出彩的文章和出眾的名聲，被逐層推薦，進入了唐高宗的視線。唐高宗召見王勃，當面詢問考察，王勃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唐高宗驚為天人。

很快，王勃就通過了科舉考試，雖然考的是幽素科——這是由皇帝直接設立的一類特殊的科舉考試，專找遺漏人才，注重對其綜合能力和德行的考察。

在唐高宗的授意下，王勃成為進士。進士及第，授朝散郎，官拜七品，主要職責就是作為皇帝的侍從，陪在皇帝身邊。

那一年，王勃才16歲。

2

王勃的人生轉折，是從他被招入沛王府開始的。

沛王李賢，是唐高宗的第六個兒子，他的母親是武則天。李賢只比王勃小5歲左右，非常仰慕王勃的才華，就把他請入府中擔任修撰。

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個非常好的起點和大好的機會，王勃自然也是很高興和珍惜的。但恰恰就是因為進了沛王府，王勃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大挫折。

變故，來源于一場斗雞比賽。

那場斗雞，一方是沛王李賢，另一方是英王李顯，他們兩個都是唐高宗和武則天的兒子。斗雞比賽，可以說是皇子之間的一次休閑嬉戲活動。

王勃為這場斗雞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檄英王雞》——就是一篇討伐英王那只斗雞的戰斗檄文，為沛王的雞加油吶喊。

這篇文章在史料中只留下了題目。明末清初的文人褚人獲曾著有《堅瓠集》，其中有一篇《斗雞檄》，有后人以為這是王勃的那篇《檄英王雞》。文章是這樣寫的：“秦關早唱，慶公子之安全；齊境長鳴，羨群黎之生聚……兩雄不堪并立，一息何敢自安……”

無論這篇文章是否出自王勃之手，為斗雞寫一篇檄文，都肯定是戲謔之作。

這篇戲謔炫技之文，卻傳到了唐高宗的手里，唐高宗龍顏震怒。

與當初賞識王勃，高呼“我大唐奇才”不同，唐高宗這次給出的評價是：“是且交構！”

“交構”，作互相構陷、攻擊之意解。很顯然，唐高宗認為，王勃寫這篇文章，就是在挑撥兩位皇子之間的關系，引發怨恨和爭斗。

唐高宗對任何可能引起“繼承人之戰”的挑撥，都相當敏感，哪怕明知這是無心之舉、戲謔之作。而年少輕狂的王勃，正好撞到了槍口上。

對王勃的處罰很簡單，卻也很殘酷：逐出沛王府，任其自謀生路。

3

離開沛王府的王勃，在長安城也待不下去了。

好在他有一個最大的資本：年輕。而且是年紀輕輕，就已經名動天下。

在沛王府擔任修撰期間，王勃就已經完成了讓自己名垂青史的作品——《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尤其是那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如今，卻成了王勃寫給自己的勉勵之言——他要去四川游歷了。

在游歷散心之后，王勃還是想要回去當官。

咸亨二年（671年）的深秋，王勃從四川動身返回長安，希望再次參加科舉考試，獲得晉升的途徑。但當時他的一個朋友在虢州（今河南靈寶市）當官，告訴他虢州的藥產很豐富，問他有沒有興趣過去。

這件事頗對王勃的胃口。王勃在9歲寫完《漢書注指瑕》之后，轉而去跟長安的名醫曹元學習醫術——他覺得學好醫術，有能力治病，也是孝敬父母的一種表現。

從12歲到14歲，王勃一直在認真學習醫術，兩年之內，學盡曹元本領而出師。臨別之際，曹元對自己的愛徒關照了一句話：“無猖狂以自彰，當陰沉以自深也。”曹元是了解王勃的，也是擔心王勃的，所以特別提醒他：不要張揚自滿，要保持低調，經常自我反省。

出于對醫術的愛好，王勃答應了虢州那位朋友的邀請，去那里謀了一個參軍的職位——那是一個八品的官職，主要是輔佐州長官處理事務。

王勃畢竟還是有本錢的：有才華，有名氣，且年輕。但恰恰是這次的當官經歷，給了王勃人生中的第二次暴擊。

4

這一次，改變王勃人生的，是一個叫曹達的官奴。王勃與曹達之間的故事，堪稱一樁懸案。

起因是曹達犯了罪——至于是什么罪，史料并沒有明確記載。但考慮到曹達官奴的身份，而且在唐朝出現過官奴反抗的事件，他逃亡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懸案的第二個疑點是：曹達犯罪之后，王勃居然收留了他。王勃為什么會藏匿曹達，史料也沒有記載。王勃以一個小小參軍的身份，冒著極大風險藏匿一個犯罪的官奴，似乎動機不足。坊間有一種說法，說曹達自稱是王勃的醫學老師曹元的親戚，但缺乏權威史料的支撐。

而這樁懸案最大的疑點是：曹達死了，死在了王勃家里。

按史書記載，是王勃害怕曹達會牽連他，于是殺了他。問題在于，王勃之前敢藏匿曹達，這說明他對風險是有評估的，他為何在短時間內改變主意，這本身就存疑。更何況，一個文弱書生居然會親手殺死一個人（以王勃的地位，應該沒有什么手下），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但至少史料記載的事實已無法改變：官差是在王勃家發現曹達尸體的，鐵證如山，王勃無法自辯。

唐朝的官奴身份低人一等：殺普通人，兇手是死罪，但殺官奴，罪輕一等，只需判流刑。但問題是，王勃還有一條罪狀：藏匿罪犯。兩罪并罰，當判死刑。

不過，一生充滿不幸的王勃，那一年終于獲得一份幸運：唐高宗要改年號，于是大赦天下，王勃免于一死。

但這件事還是牽連到了王勃的親人：王勃的父親王福畤本來在首都長安附近的雍州做司功參軍，因為這件事，被貶到了交趾當縣令——這個地方大致在今天越南的河內地區，在當時非常偏遠。

父親被貶對王勃造成的打擊，比他自己出事對他造成的打擊更嚴重——他雖然狂放不羈，但一直以儒家禮法嚴格要求自己，他認為這件事是自己對父親最大的不孝，便發出感嘆：“嗟乎！此勃之罪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矣。”

于是，他決定去探望父親，向父親當面請罪。

正是這場旅程，讓王勃留名青史。

5

由雍州前往交趾，王勃途經洪州（大致是今天江西省南昌市及周邊地區）。那一年，恰逢洪州的地方長官閻伯嶼重修滕王閣——唐高祖李淵第二十二子滕王李元嬰建造的一座樓。為慶祝滕王閣落成，閻伯嶼宴請社會名流和文人雅士同登滕王閣，推杯換盞，共慶盛典。

閻伯嶼舉辦這場宴會，還有一個重要目的：隆重向大家介紹他的女婿。閻伯嶼讓女婿事先準備好一篇詩賦，準備屆時當眾“臨時授命，揮筆寫就”，從而揚名。但閻伯嶼犯了一個錯誤：他邀請了王勃。

宴會酒過三巡，閻伯嶼看時機差不多了，就提出，是否能請在座的各位才子名家，為滕王閣落成這件事寫篇序，以作記錄。

在座的各位大多心知肚明：閻伯嶼肯定已經有了人選和準備，自己就算能寫，也不能搶了這個風頭。于是，大家都很配合地擺手搖頭，稱事出突然，無法完成。

閻伯嶼心下甚慰，準備讓女婿出場。就在這時，王勃卻站了出來：“我行，我上。”

畢竟是公眾場合，閻伯嶼作為地方長官，必要的場面還是要維持的。于是，閻伯嶼就命人拿來紙筆，請王勃當場寫一篇。而難掩心中不悅的閻伯嶼，走出房間，坐在閣外，憑欄遠眺江景。同時，他囑咐手下盯著王勃，王勃每寫一句，就給他通報一次。

很快，手下就報來了王勃寫下的第一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閻伯嶼冷哼一聲：“老生常談。”

又報了第二句：“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閻伯嶼沒有說話。接著，手下一句句報了過來，閻伯嶼陷入沉默。直到有一句報上來，閻伯嶼再也忍不住了，霍然起身：“此人是天才！這是要流芳百世的！”

而手下報上的那一句正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閻伯嶼隨即返身回閣，眾人正誠惶誠恐，忽然見他面露喜色歸來，不知是何緣故。等到王勃把文章寫完，眾人圍觀，滿屋皆驚：“天才，他真的是天才啊！”

是為《滕王閣序》。是夜，賓主盡歡。

那一年，王勃27歲。在探望父親的旅途中，王勃奠定了自己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也正是因為這次旅途，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27歲。

抵達交趾后，王勃見到了自己的父親王福畤。

父親清貧的生活讓王勃感到愧疚，卻無能為力。不久之后，王勃走海路，坐船踏上了歸途。

關于他的人生結局，《舊唐書·王勃傳》留下了7個字：“渡南海，墮水而卒。”而《新唐書·王勃傳》中也說：“度海溺水，痵而卒。”

一樁未見正史的傳說是，唐高宗后來也讀到了《滕王閣序》，擊節叫好，命人重新召回王勃。但得到的稟報是，他已經溺死了。

不知那時的唐高宗腦海里，是否會浮現出一片夜空。絢麗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后，瞬間消失。

（田宇軒摘自微信公眾號“饅頭說”，本刊節選，肖文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