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靖康之變,不僅引發了一個朝代的更迭,也讓無數人的命運發生了大轉折,比如居住在華不注山下的周秘。當時,他義無反顧地帶著族人一路追隨宋高宗南渡,歷經艱難到達臨安,之后被賞識,被重用,被迫將他鄉當作故鄉。
從此,周秘一家成為湖州人。100年后,周秘的曾孫周密出生,成為湖州四代。周密曾這樣與友人聊:“我自實其為齊,非也;然客為我非齊,亦非也。我家曾大父中丞公實始自齊遷吳,及今四世,于吳為客。”他明明白白地將自己的曾祖率家自齊遷至吳的歷史做了交代。
身居吳地心系齊,成為周家人揮之不去的內心隱痛。盡管周家人已經在秀麗的江南生活了四代,但周密還是自稱“齊人周密”,將“華不注山人”作為別號之一。
在那樣一個靠雙腳丈量土地的年代,抵達800多公里之外的家鄉成為奢望。山高水遠,近鄉無望。
可是,周密幸運,結交趙孟頫成為他遷至吳地的重要收獲之一。與周密不同,趙孟頫本為湖州人,盡管比周密晚出生22年,卻與其在他的家鄉結下緣分。有人考證,周密與趙家比鄰而居,與趙孟頫的父親趙與訔就有交往。對于周密這位前輩,趙孟頫極其欣賞崇拜,盡管二人年齡有不小差距,但他們還是成為忘年交。在湖州這片土地上,想必他們在閑暇之際經常吟詩賞畫,談論國仇家恨。
1286年,趙孟頫突然奉詔去往北方任職,之后更是抵達了周密想而不能回的家鄉齊州。
試想,這份差事若能給周密,他該是怎樣一番歡喜呢?然而偏偏給了趙孟頫。于趙孟頫而言,這份差事使他遠離家鄉,遠離親人朋友,從此思鄉之情充滿內心。在齊地3年之后,他寫下一首《部中暮歸寄周公謹》:
三年謾仕尚書郎,夢寐無時不故鄉。
輸與錢塘周老子,浩然齋里坐焚香。
周公謹,便是周密。恨不能回故鄉齊地看一眼的周密,竟然成為趙孟頫羨慕的人,羨慕他能坐在吳地的“浩然齋”中品茶焚香。這就是所謂的造化弄人吧,兩人分別到了對方的家鄉,同時思念著各自的家鄉,羨慕對方的處境。
趙孟頫還是比周密幸運,10年之后,他因病辭官回到家鄉。10年不見,他異常想念其間在詩中寄情的前輩老友,急匆匆上門探望。看到從自己日思夜想的家鄉歸來的朋友,周密的思鄉之情再次涌上心頭,細細詢問家鄉的模樣。
該怎樣描述呢?趙孟頫一定是將他在齊地的所見所聞細細地說給周密聽。可無論如何描述,周密的眼神中都充滿探詢。趙孟頫 于是提起筆,用行書抄錄下他作的七律《趵突泉》:
濼水發源天下無,平地涌出白玉壺。
谷虛久恐元氣泄,歲旱不愁東海枯。
云霧潤蒸華不注,波濤聲震大明湖。
時來泉上濯塵土,冰雪滿懷清興孤。
之所以將此詩與另外一首詩一同贈予周密,是因為如他在詩后題款所說:“題皆濟南近郭佳處。公謹家故齊也,遂為書此。”
彼時,周密一定為詩中描述的“云霧潤蒸華不注,波濤聲震大明湖”之意境所震撼。心向往之啊!一泉姑且如此驚人,那一地呢?
不待他開口,詩書畫俱佳、開創了元代新畫風的趙孟頫便有了主意,何不為前輩老友將故鄉風情繪于紙上?于是,他提起筆將他在齊地見識的山、水、樹、人及風情畫下來,題款為:“公謹父,齊人也。余通守齊州,罷官來歸,為公謹說齊之山川,獨華不注最知名……其東(西)則鵲山也。命之曰鵲華秋色云。”
一幅畫,收盡齊地風情。趙孟頫告訴周密,他的家鄉最知名的一座山叫華不注山,而它的東(西)部還有一座鵲山。兩山外貌不一,卻和諧守望,成了周密故鄉的精神載體。這幅畫,取了兩座山的首字——《鵲華秋色圖》。
時年63歲的周密看到畫,是否激動到欲語淚先流?他一定多次試圖用手去觸摸那高聳的華不注山,又多次將手縮回。他不容這幅珍貴的畫作有一絲一毫的污垢。他的眼神,一定深深嵌進畫中無法自拔。
夢中的故鄉,在他眼中有了具象。山近了,水動了,樹擺了,人來了……那分明是一幅遼闊蒼茫的秋日牧歌圖,熱烈的鄉情將一顆思鄉的心撞擊得激情澎湃。
多么遼闊的一幅故鄉風物圖!華不注山險峻高聳,鵲山平實圓潤,剛柔并濟,兩山攜手進入畫中。漫無邊際的大湖,風姿不同的樹木,舟上輕快的船夫,悠然勞作的農民,連綿滋生的蘆葦,側耳傾聽的山羊,靜立山中的木屋……鮮活、濃烈、靜謐、溫馨。
那是1295年。周密與趙孟頫是不是知道,在他們共同牽掛的齊地濟南,一座清真南大寺在那一年亮相?而趙孟頫在8年之后寫下《玄妙觀重修三門記》《玄妙觀重修三清殿記》兩幅楷書作品的蘇州玄妙觀,也恰在1295年被皇帝下令由“真慶道院”改名而來。
可對于趙孟頫與周密而言,1295年發生再大的事都不及這幅《鵲華秋色圖》。
趙孟頫畫的不僅僅是周密的家鄉,還蘊含著他在齊地生活多年的情愫。而今回到家鄉,他如何能不想念那片在他生活中烙下印記的土地?那一年,他盡管只有41歲,但此次歸鄉后再不打算返回齊地。此前幾年留在齊地、從此一生不得見的友人又有多少?因此,他畫的是他鄉的山水,蘊藏的何嘗不是自己的心情;他畫的是周密的故鄉,又何嘗不是自己的離愁。
3年后,周密離世。3年時間,《鵲華秋色圖》一定沒有離開過他的視野。一生無力回鄉,可他在暮年終歸擁有了故鄉。
《鵲華秋色圖》不僅僅是一幅山水圖,更是兩人友誼的象征。
(無 極摘自《山東文學》2025年第2期,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