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工觸電身亡，家屬能否拿到賠償金？

2024年10月9日，上海市虹口區法院作出判決，認定潘祥國等人需向朱國軍家屬支付120余萬元的賠償金。在宣判的那一刻，旁聽席上響起了低沉的啜泣聲。朱國軍的兒子朱小寶攥緊父親生前用過的紗手套，這雙單薄的手套曾見證62歲的朱國軍在上海某棟大廈四樓帶電作業的最后一個清晨。

意外觸電死亡

2023年8月31日10點30分左右，上海某棟大廈四樓美食廣場彌漫著電纜膠皮的焦煳味。“快點干，早干完早結束?！?2歲的朱國軍記著電工尹小兵說的這句話，小心地踩著木梯，將鋼鋸壓向懸在半空的黑色電纜。他的兒子朱小寶蹲在3米外的地板上剝線皮，突然聽見一聲短促的“啊——”，抬頭時，父親朱國軍的身體已如斷線木偶般掛在梯子上，右手被安全繩勒出紫痕，嘴角滲出血絲。

“快剪繩子！”電工尹小兵的吼聲在空曠的樓層里炸開。幾個工人手忙腳亂地把朱國軍放平，有人捏住他的鼻子做人工呼吸，有人掏出手機拍視頻——沒人想起應該先切斷電源。直到120醫生到場，才發現照明配電箱的漏電保護器早已被拆除，那根致命的電纜仍帶著220伏電壓。

4個小時后，醫院搶救室的紅燈熄滅。醫生推開門的瞬間，朱小寶癱坐在走廊長椅上，耳邊反復回響著尹小兵的嘀咕：“不該帶電作業的……潘總說燈關了沒法干活。”

尹小兵口中的潘總是上海星星餐飲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星星餐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潘祥國，平日負責美食廣場的運營管理。這里曾是虹口區最熱鬧的線上外賣基地。2023年6月，隨著租約到期，這里變成了一座“美食廢墟”。油污斑駁的排煙管懸在頭頂，廢棄的冰柜門像張開的獸口，被割斷的電纜如同黑色藤蔓垂落。

“潘總急著清場，催我們拆完賣廢品?！碑敃r的大堂經理謝某從手機里翻出一段視頻：成捆的銅芯電纜堆在墻角，尹小兵正用電子秤稱重。這位兼職電工的微信記錄顯示，2023年8月份他共向星星餐飲公司上交了4次“拆舊款”，合計4065元。

朱國軍、朱小寶、劉志兵是尹小兵臨時招用的拆除工人，未與星星餐飲公司簽訂合同，勞務費用從賣廢品的費用中支出，由尹小兵采用日結的形式進行結算。朱小寶一天掙三四百元，朱國軍一天掙六七百元。

慘劇發生之后，尹小兵的確收到潘祥國給付的5000元，并將該款交付了朱小寶。尹小兵還額外資助了劉志兵2000余元，委托其用于支付朱國軍在醫院的醫療開銷。

事故發生后，當地應急管理部門通過對潘祥國、尹小兵等6人的詢問發現，事故發生的系統性漏洞已然明晰。一是資質審查缺失。尹小兵僅持有低壓電工作業證，卻承接高壓設備拆舊工程。朱國軍等作業人員無任何特種作業資質，形成“無證上崗－違法用工”閉環。二是安全培訓缺位。對于從事電工作業等特種作業人員，未進行專門的安全作業教育和培訓即雇用上崗。三是安全事故隱患排查欠缺。對于特種作業現場未進行安全事故隱患排查，致使作業人員暴露在高危環境下，極大地增加了安全事故發生的風險。

“所謂安全管理，就是給工人發紗手套。近三年未實際開展安全教育培訓，僅口頭提示‘注意安全’，未配備必要防護裝備，事發當天首次提供安全繩?！蓖ㄟ^現場工人的陳述，這些結論不言而喻。

注銷公司逃避賠償

2023年12月初，當地應急管理部門對星星餐飲公司及法定代表人潘祥國分別就公司安全生產違法行為作出罰款7.5萬元的行政處罰之后，同日還以潘祥國作為主要負責人未按安全生產法第21條和《上海市安全生產條例》第33條的要求，建立健全涵蓋生產經營單位全過程、各環節的安全生產管理制度，給予潘祥國罰款3萬元的行政處罰。

巧合的是，在2023年8月9日，星星餐飲公司已經向虹口區市場監督管理局遞交企業注銷申請，并遞交《企業注銷登記申請書》，并在同年12月8日將公司注銷登記了。當天，星星餐飲公司向該局遞交《注銷清算報告》， 承諾“公司債務已全部清償”“公司財產已處置完畢”，潘祥國等人作為清算組負責人及成員在落款處簽字確認。星星餐飲公司經營狀況良好，卻選擇在事故處理的關鍵時刻注銷，這引發了人們對其逃避朱國軍死亡賠償責任的猜測。

這樣想的人，也包括朱國軍的妻兒?！八麄児镜膫鶛鄠鶆涨鍐卫?，根本沒有死亡賠償金?！贝碇旒宜髻r的律師調取工商檔案時發現，在星星餐飲公司于2023年8月9日發布的注銷公告中，僅列出一筆3200元的保潔費欠款。朱國軍的妻兒也找過潘祥國，可對方堅稱，“工人都是尹小兵找的，和我們無關”。

然而，根據公司法第185條，清算期間公司存續但不得開展與清算無關的經營活動，行政處罰程序不受影響。因此，盡管星星餐飲公司已完成注銷，但行政處罰與刑事追責仍具現實可能性。

2024年初，上海市虹口區檢察院辦案檢察官在審查當地應急管理局移送的線索時，敏銳發現了一些問題：企業注銷前未通知死者家屬申報債權，且事故賠償金尚未解決，那死者家屬該如何維權？

朱國軍溘然離世，對這個困難的家庭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朱小寶在父親遭遇不幸后，長時間沉浸在悲痛之中無法自拔。正所謂禍不單行，朱小寶如今連出門工作都成了奢望。在此之前，朱小寶母親身患疾病需要長期治療，而妻子也在家照顧母親和兩個幼小的孩子，全家老小的生活開銷全靠朱國軍和朱小寶父子倆通過收廢品、打零工等辛苦勞作來支撐。

同情之余，檢察官發現，死者朱國軍一家都屬于外來務工人員，妻子體弱多病，兒子靠打零工維生，家庭月收入不足4000元，符合檢察機關支持起訴條件。

檢察官初步研判案情后，向朱國軍家屬釋明檢察機關支持起訴職能。在朱國軍家屬明確表示申請支持起訴后，虹口區檢察院決定支持其向星星餐飲公司法定代表人潘祥國等人申請合法賠償。

在辦案中，虹口區檢察院綜合考慮到朱國軍家庭的困難情況，幫助朱國軍家屬申請了司法救助金，可以在民事案件判決之前先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

在仔細翻閱相關資料以后，檢察官也坦言這起案件頗為復雜：“不僅涉及能否申請工傷賠償問題，還需要明確朱國軍與星星餐飲公司是構成勞動關系還是勞務關系，而朱國軍的死因也未探明，給此案起訴帶來困難。”

辦案檢察官決定全面調查核實案件情況。依據當地應急局提供的潘祥國、尹小兵等人的詢問筆錄及《朱國軍死亡情況調查報告》等證據，確認星星餐飲公司提供勞動工具，朱國軍在星星餐飲公司管理下提供勞務，并獲取日結固定報酬，因此，雙方構成管理與被管理的勞務關系。

檢察機關同時查明，星星餐飲公司及潘祥國的違法事實包括違反安全生產法第28條，未開展安全培訓；違反《建設工程安全生產管理條例》第26條，未制定拆舊方案；違反《勞動防護用品監督管理規定》，未配備防護設備。潘祥國作為企業實際控制人，未履行安全生產法第21條規定的建立健全安全生產制度、督促檢查等職責，作為主要責任人失職。

電擊致死具有高度蓋然性

在調取《朱國軍死亡情況調查報告》及司法鑒定科學研究院出具的《司法鑒定意見書》等材料后，檢察官發現，電氣系統檢驗評估報告顯示作業環境內存在觸電安全隱患。

而《司法鑒定意見書》卻顯示，尸體解剖未發現致命性機械性損傷、機械性窒息及致命性疾病的法醫病理學改變，毒物檢驗未檢出常見毒（藥）物成分?！拔覀円虼苏J為僅就現有條件分析，朱國軍的死亡原因不明，并不能認定其一定是觸電而死?！睓z察官發現了案件的棘手之處。

為此，虹口區檢察院檢察官走訪了司法鑒定科學研究院，進一步向朱國軍尸體鑒定主檢法醫了解情況。據介紹，事故發生時，主檢法醫并未掌握現場存在漏電風險相關情況，亦未至現場進行勘驗，而電擊致死法醫鑒定在特定情形下需要結合現場情況判定死亡原因。

檢察官細致查看朱國軍的尸檢照片，發現其身上并無焦黑傷口或扭曲的電流斑，僅在嘴角留有一道干涸的血痕。

為什么沒出現電流斑？主檢法醫解釋道：“尸體電流斑的明顯程度與現場環境以及死者身體狀態有關，在某些特定情況下可無電流斑形成?！?/p>

主檢法醫還告訴檢察官，盡管司法鑒定書在本案中未明確判定朱國軍的死亡原因，但已排除了疾病和外傷等因素?！敖Y合現場存在的漏電風險，經過綜合分析，我們認為存在電擊致死的可能性?！?/p>

“通過類案檢索，我們發現法院審理類似民事案件時，存在根據‘高度蓋然性’的證據標準來綜合判斷原因事實與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的判例?！睓z察官進一步介紹。

“這起事故本是可以避免的，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此喪生。按照安全生產的相關規定，工人在拆除電纜時就應該斷電作業，然而現場并未斷電，朱國軍也并未穿戴防護設備。”為此，經綜合審查，檢察官認定，該施工場地存在觸電風險，且公司未為朱國軍配備必要的安全裝備，從而加劇了其觸電的危險性，致使切割電纜引發的觸電死亡事件具有高度可能性。

因此，星星餐飲公司作為用工單位，未盡到安全保障的管理職責，以避免提供勞務者人身損害事件發生，存在明顯過錯。

司法鑒定意見已排除疾病、外傷致死等其他死亡原因，但不能排除朱國軍電擊死的可能性，應當認為某公司的過錯和朱國軍的死亡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達到高度蓋然性。

另外，公司雖然注銷，但承諾的法律效力如何呢？辦案檢察官向《方圓》記者介紹，提供勞務的朱國軍在提供勞務過程中因事故身亡，公司本應根據其過錯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然而，作為清算組成員的公司股東，在明知尚未與朱國軍家屬解決賠償問題的情況下，卻未書面通知朱國軍家屬關于公司清算的事宜，反而提交了《注銷清算報告》，虛假承諾公司債務已全部清償，從而騙取注銷登記，此舉構成惡意注銷，嚴重侵害了朱國軍家屬的合法權益。

據律師介紹，潘祥國簽署的《企業注銷登記申請書》中“債權債務清理完畢”承諾，不能對抗行政機關對違法行為的追訴。行政處罰法第36條明確違法行為追溯期為二年，此案仍在追責期內。

檢察機關支持起訴，受害人家屬獲得賠償

2024年6月4日，虹口區檢察院依法向虹口區法院制發支持起訴意見書，幫助朱國軍家屬維權。

2024年10月9日，虹口區法院對此案開庭審理，虹口區檢察院檢察官出庭支持起訴，主檢法醫也作為鑒定人出席庭審。

庭審中，檢察官陳詞：“此案中，星星餐飲公司作為接受勞務的一方，未盡到安全保障的管理職責，對朱國軍的死亡結果存在過錯，且和朱國軍的死亡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公司股東及清算組負責人潘祥國等人應對某公司所負義務以及虛假清算、惡意注銷行為承擔賠償責任?！痹嫦系闹煨毶袂榧?，記憶仿佛又回到案發當天。

同年11月27日，虹口正下著一場冬雨。虹口區法院作出民事判決，判決被告潘祥國等人共同賠償原告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精神損害撫慰金、律師費合計120余萬元。

百萬元賠償款遠遠無法彌補一條鮮活生命的逝去，以及給逝者家屬帶來的創痛，但是檢察機關依法監督的行為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告慰逝者家屬。在檢察機關幫助下，朱國軍一家的維權路終于畫上了句號。

檢察官介紹，檢察機關堅決保障特定群體的合法權益，不讓惡意注銷成為逃避責任的護身符。為了進一步減少此類安全事故的發生，聚焦區域內安全生產隱患問題，虹口區檢察院召開了由民事檢察、行政檢察、公益訴訟檢察等多部門參加的聯席會議，并咨詢專家的意見，給轄區內企業提供安全生產的建議。近期也對特種行業作業安全問題部署開展了專項行動，力求實現辦理一案治理一片的社會效果。（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