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江蘇省淮安市,一場不同尋常的較量正在法庭上演。一家公司以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為由將另一家公司告上法庭。表面上,這似乎是一起普通的民事訴訟,但背后卻隱藏著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
趙飛龍是牛牛建設公司董事長,在公司經營初期就挖到了第一桶金。然而,隨著對房地產開發規模的盲目追求,趙飛龍帶領公司踏上了一條充滿風險的道路。資金出現短缺時,他不僅向銀行貸款,還通過各種人際關系借債經營。隨著債務的不斷累積,公司每月都不得不面對沉重的利息負擔。即便如此,趙飛龍依舊堅持舉債,堅信房價的上漲將使公司目前的高額債務利息最終轉嫁給購房者。
然而,逆流而行的策略很快帶來了嚴重的后果。2017年5月27日,當地政府頒布了《關于進一步促進房地產平穩發展的通知》,旨在遏制房價的過快增長,同時也無情地粉碎了許多房產投機者的美夢。趙飛龍的牛牛建設公司,在不適宜的地段開發了A地高端樓盤,導致房產滯銷,公司收入急劇下降。面對即將到來的債務危機,趙飛龍不得不采取拆東墻補西墻的策略,借新債還舊債,但公司的債務卻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趙飛龍開始逐漸明白,公司失去經營能力只是時間問題。
2020年7月30日,法院裁定受理牛牛建設公司破產清算申請,于同年8月3日指定牛牛建設公司清算組成為清算管理人,決定由清算管理人接管債務人(牛牛公司)的財產、印章和賬簿等,調查債務人財產狀況,管理和處分債務人的財產。法院發布公告后,牛牛建設公司的債權人陸續向清算管理人申報、登記債權。與此同時,法院將破產清算有關事宜以通知書的形式送達牛牛建設公司董事長趙飛龍。
在牛牛建設公司的破產清算過程中,破產清算管理人李樹立發現了異常。2014年6月,牛牛建設公司與華新公司簽訂了《A地三期五標段工程施工合同》,將旗下建筑工程業務交由華新公司承接。3年后的2017年8月2日,雙方完成工程款的竣工結算,確認了1.33億余元的工程結算總價。同年9月11日,牛牛建設公司出具證明,表明已支付了6700余萬元的工程款,但仍有6600余萬元的款項尚未結清。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結束。由于牛牛建設公司未能履行支付剩余工程款的義務,華新公司于2017年10月11日將牛牛建設公司告到了淮安市淮陰區法院。法院的判決支持了華新公司的訴求,使得這筆債務在破產清算中獲得了優先受償權。
李樹立在進一步整理牛牛建設公司的賬簿時,發現了一份離奇的承諾書。這份承諾書的簽署者是華新公司的實際承包人,日期標注為2017年9月14日,即在原審立案之前。承諾書的第一段內容令人震驚:“華新公司訴牛牛建設公司建設施工糾紛一案,起訴時的工程價款為1.33億余元,最終工程建設總價以雙方認定的決算價為準,若工程決算價低于法院判決數額的,超過部分將返還給牛牛建設公司。”

李樹立據此判斷,牛牛建設公司的董事長趙飛龍為了逃避其他債務,與華新公司串通一氣,捏造了虛假的訴訟金額,并以此為由向法院申請破產清算,讓華新公司能夠優先受償。李樹立認為這一行為涉嫌虛假訴訟,并向原審法院提出了再審申請,但遭到了駁回。
2022年底,淮陰區檢察院在年度企業破產案件評查中注意到了牛牛建設公司近年來頻繁的投訴。2023年初,檢察官與清算管理人李樹立取得了聯系,李樹立向淮陰區檢察院詳細反映了自牛牛建設公司破產清算以來出現的諸多問題,并正式申請了檢察監督。
事情確有蹊蹺。辦案檢察官在調查中調取了協議書一份、轉賬憑證和發票各兩份。證明原案訴訟時,原告訴訟代理人其實是被告牛牛建設公司的法律顧問。檢察官又調取了銀行回單,證明2017年9月30日被告牛牛建設公司替原告華新公司向其訴訟代理人所在的律師事務所賬戶匯入訴訟費38萬元。2017年11月10日,被告牛牛建設公司替原告華新公司向其訴訟代理人所在律師事務所賬戶匯入律師費8萬元。檢察官認為審理訴訟前,被告替原告代付訴訟費、律師費事實,可以說明原審訴訟是雙方串通虛假訴訟。
隨后,檢察官結合承諾書中的內容對兩家涉案民營企業近3年來的經營情況、企業負責人的財產狀況進行全面調查。隨著調查深入,檢察官發現原審訴訟中,牛牛建設公司和華新公司作為原被告在原審階段均故意隱瞞該證據。承諾書正文部分除了數額外其他內容均為打印,工程款數額為畫掉“萬元”后手寫。該數額與原審判決依據的《工程結算書》載明的核定數額完全一致,這說明承諾書打印內容的形成時間應當早于《工程結算書》。手寫部分內容形成的時間應當早于或同時與《工程結算書》形成。另外,承諾書和《工程結算書》簽名的筆跡粗細應為同一支筆所簽訂。由此,根據承諾書可以證明原審判決依據的《工程結算書》的金額被部分篡改,《工程結算書》載明的發包人審核價并非原審原被告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
檢察官詳細審查了牛牛建設公司清算管理人重新委托制作的《工程造價咨詢報告書》。這份文書證明涉案工程初審定額價為1.03億余元,與原審判決依據的《工程結算書》相差3000余萬元。檢察官認為原審虛假訴訟虛增數額水分之大,已經嚴重損害了牛牛建設公司破產程序中其他債權人的合法權益。
在調查過程中,牛牛建設公司董事長趙飛龍仍然在為自己極力辯解,“對破產管理人再審申請書的部分內容我認可”“不存在惡意串通”……
當問及為何作為被告對原告華新公司提供的寫有虛高債務數額“工程決算書”簽字時,趙飛龍辯解:“不簽字的話就不交房,容易造成業主群體上訪,影響較大。”
當問及是否知曉承諾書時,趙飛龍說:“(‘工程決算書’)簽字之前他們給予了我們承諾書,具體沒有看到承諾書內容,我相信他們的承諾,所以沒有看。”
當問及原審訴訟合同實際金額時,趙飛龍辯解:“如果我們沒有破產,該給就給。當時簽字是為了哄華新公司將房屋交付,最終不一定按照簽字認可的給錢,因為他有承諾書,需要審計。”
當問及原審為什么要在法庭上承認華新公司虛假數額時,趙飛龍辯解:“起訴時我們并未到破產程度,執行也沒有達到破產程度。只是支付有困難,如果當時知道面臨破產,我就不可能答應華新公司的起訴數額。”
當問及原審階段為什么沒有向法庭提交承諾書時,趙飛龍辯解:“承諾書內容我沒有看到,如果看到了肯定會提交給法庭。我們當時想雖然工程造價1.3個億,但是錢和房子都在我手里。原告當時和我講,判決書是為了保全房屋,因為還有其他債權人也在逐步查封保全,所以才有了承諾書。要是沒有承諾書,我不會答應他的工程決算總價。”
當問及假如牛牛建設公司沒有破產,是否打算按照原審判決認定的價格執行判決時,趙飛龍回答,“不一定以判決書數額來兌現,最終還是以審計數額為準”“沒有審計,沒有錢給他,一直拖到破產”“如果不破產,我認可(判決),現在破產了,我說的不算了”。
那在原審階段,即2017年下半年,趙飛龍知不知道自己的公司即將破產?帶著這個問題,檢察官繼續調查核實,通過查閱資料,下載、調取了2016年涉及牛牛建設公司的一系列民事判決書及裁定書、執行案件結案審判表等。上述文書證明牛牛建設公司最遲應該在2016年就已經具備破產原因。
例如,在牛牛建設公司和江蘇南京一家公司的借貸糾紛案件中,南京市鼓樓區法院在2016年判決牛牛建設公司歸還原告借款本金6000萬元,利息865萬元等。后經執行,南京鼓樓區法院認為在本次執行程序中,鼓樓區法院依職權對被執行人牛牛建設公司的財產進行調查,未發現其他可供執行的財產,申請執行人也未提供被執行人牛牛建設公司可供執行的財產線索,于2016年12月14日作出終本執行裁定書。
淮陰區檢察院經研究認為:破產管理人新發現的承諾書形成時間在原審立案時間之前,屬于“逾期證據”,且未經原審舉證,認定該份承諾書系雙方刻意隱瞞的證據。承諾書內容承諾起訴時總工程價格為1.33億余元(內容為手寫),最終總價以雙方認定的工程決算價為準。這份證據能夠證明原審判決認定金額依據的“工程結算書”載明的價格被雙方篡改,且牛牛建設公司為華新公司支付訴訟費用和律師費用,且明知華新公司訴訟代理人是自己法律顧問所在律師事務所其他代理人,客觀上為原審中隱瞞承諾書創造條件,直接造成原審認定的工程造價數額錯誤。自2015年起,牛牛建設公司作為被告被追討欠款案共65起,案發前已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涉案的兩家公司在原審訴訟中惡意串通制造虛假訴訟。牛牛建設公司進入破產程序之時,華新公司享有優先受償權,致使其他多名債權人、業主和職工利益受損。
據此,淮陰區檢察院向法院發出再審檢察建議,并于2025年3月2日收到法院改判的判決書,3000余萬元債權被成功追回。
在辦理這起民事虛假訴訟監督案中,檢察官還發現牛牛建設公司董事長趙飛龍其他刑事犯罪線索。原來,趙飛龍在明確知曉A地尚未銷售的房產屬于牛牛建設公司資產,應由破產管理人管理和處分,自己不得轉讓的情況下,在將公司公章、收據等材料上交破產管理人處前,加蓋數十份印有公司公章的空白商品房認購協議書、收據、收條、公章。
2021年8月至2023年8月期間,趙飛龍還伙同他人對外宣稱工抵房、借款抵押等優惠政策,以牛牛建設公司名義先后向23名購房人現金出售、抵押出售A地住宅和商鋪共計29 套,合計收取購房款1361萬余元。趙飛龍在指揮他人與購房人簽訂協議過程中,為規避清算組追究,將認購協議書、收據、收條等簽訂日期落款在2020年7月30日前,并要求購房人簽訂載明知曉不能網簽過戶和對外宣傳購房事宜的承諾書。
2024年5月31日,淮陰區檢察院對趙飛龍以涉嫌妨害清算罪提起公訴。9月6日,趙飛龍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并處罰金,違法所得予以沒收,返還被害人。至此,牛牛建設公司破產清算工作終于可以有序開展,各個債權人合法權益得到恢復。(文中涉案人員及公司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