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上補貼款的“蛀蟲”被挖出

范越琳正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忙活著。她不斷敲打著鍵盤，一邊制作公司年度審計報告，一邊核對報告上每一欄的內容、數字。而事實上，看似忙碌的范越琳所制作的是一份虛假的審計報告。審計報告上的數據，都是范越琳根據公司提供的模板胡編亂造的。

范越琳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幫助這家企業申請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補貼款。而她所制作的審計報告，則是企業申請成為國家高新技術企業的重要申請材料之一。所謂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補貼款，是國家為了鼓勵和支持高新技術企業的發展，提供的一系列財政補貼和獎勵措施。

范越琳所在的盛云公司，正是利用了國家對高新技術企業實施的這一利好政策，對不具備資質的企業進行包裝，使這些企業騙得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資格，進而騙取補貼款。從2018年開始，盛云公司老板嚴云凱就利用這種方法，組織公司多名員工，在2年內共計幫助多家不具備資質的企業成為國家高新技術企業，騙取了800余萬元的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補貼款。

虛假審計報告中的門道

2018年，嚴云凱在北京市天悅公司擔任副總經理的職務，專門負責對接外部公司，將外部公司包裝成為國家高新技術企業。也正是在這段工作經歷中，嚴云凱了解了這個騙取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補貼款的“生財之道”。

2019年，嚴云凱萌生了單干的想法。他花了1.8萬元，從他人手中購買了一家“空殼公司”，更名為盛云公司，并組建了自己的團隊。根據豐富的“從業經驗”，嚴云凱將盛云公司進行包裝，成功使其成為“國家高新技術企業”，獲取了一定的補貼款項。

此后，在嚴云凱的運營下，盛云公司成為一家“中介公司”，幫助其他公司獲得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資格，并從中賺取一定的中介費。嚴云凱所服務的公司，大多數都是“空殼公司”，根本不具備成為國家高新技術企業的資質。

盛云公司設有財務部、審計部、運營部等多個部門。包裝外部企業成為國家高新技術企業的各個環節，都有專人負責——趙曉月負責撰寫高新技術企業申請材料，以及對接企業異地遷移等事宜；范越琳負責制作企業的年度審計報告、專項審計報告等；毛川海負責幫助企業購買申請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資格時所需的計算機軟件著作權證書等專利；林小惠是財務部的人員，主要負責公司內部的財務管理和收付款等工作。

申報國家高新技術企業過程中的一個關鍵材料是企業的審計報告，包括年度審計報告和研發費用專項審計報告等。這些報告可以反映出企業的經營情況、高新技術產品（服務）的收入占比等。然而，范越琳制作這些審計報告的過程，卻是十分兒戲的，她所填寫的數據也是完全虛假的。

不過在嚴云凱看來，審計報告中的數據是假的并沒有關系，因為制作這些審計報告的重點在于，審計報告要有注冊會計師的名章。范越琳并不是注冊會計師，而為了能夠使用注冊會計師的名章，嚴云凱特地找萬小麗對接會計師事務所。

萬小麗的手中有一些會計師事務所的資源，也正是她幫助嚴云凱聯系了注冊會計師，并使用他們的名章，扣印在了虛假的審計報告上。后來，嚴云凱為了更加方便地獲取注冊會計師資源，還特地收購了一家會計師事務所。

花費幾百元就可以買到一個專利"

申報國家高新技術企業過程中的另一個關鍵材料是企業的計算機軟件著作權證書等專利。這聽起來“高精尖”的專利，卻是花錢就可以買到的。

嚴云凱等人在幫助企業申請國家高新技術企業時，一般會為該企業購買6至8個計算機軟件著作權證書。毛川海對接了北京一家公司，專門從這家公司中購買計算機軟件著作權證書。這些“證書”價格并不貴，通常來說，單個計算機軟件著作權證書的價格在幾百元至2000元不等。

就這樣，嚴云凱團隊幫助企業偽造審計報告，購買計算機軟件著作權證書，撰寫高新技術企業申請材料。至此，他們對企業的包裝就完成了，就可以向相關部門提交申請材料了。

在此過程中，嚴云凱還結識了一位“軍師”。這位“軍師”名為關力新，就職于北京市某區科學技術委員會。幾次交談間，關力新便向嚴云凱透露了國家高新技術企業申請過程的內部消息。不僅如此，關力新也收購了“空殼公司”，并同嚴云凱一起將公司包裝成國家高新技術企業，騙取了補貼款。

2020年1月，嚴云凱聽朋友提及了這樣一件事：“現在需要6個國家高新技術企業遷移至江蘇南京，遷移后，公司可獲得幾十萬元的補助款。”聽到這一消息，嚴云凱思考一番后，覺得這是一筆值得做的買賣。于是，他通過之前積攢的資源，很快集齊了6家國家高新技術企業。同年4月，嚴云凱帶領6家企業的負責人及趙曉月等人，前往南京辦理了企業的遷移手續，并騙取了補助款。

值得一提的是，這6家企業中有2家公司都與關力新有關，不過公司法定代表人并非關力新，而是另外兩個和他無關系的于青涵和張合超。

利用這樣的“生財之道”，2018年至2020年，嚴云凱等人不斷地將一些空殼公司、不具備資質的公司包裝成為國家高新技術企業，大膽而貪婪地“吸食”著國家發放的補貼款。

從申報材料中發現關鍵證據

2020年10月，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分局在辦案中發現了嚴云凱等人涉嫌騙取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補貼款的線索，并于23日對此案立案偵查。

偵查終結后，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分局分別于2021年5月、2021年11月，將嚴云凱等8人詐騙案、關力新詐騙案移送至朝陽區檢察院審查起訴。

朝陽區檢察院經審查認為，犯罪嫌疑人嚴云凱、趙曉月、范越琳等8人，于2018年至2020年間，通過編造虛假財務數據并利用其控制的會計師事務所出具虛假審計報告，購買計算機軟件著作權證書，編造虛假高新技術企業申報材料的方式，幫助不具備高新技術企業資質的企業申報高新技術企業，使多家企業獲得高新技術企業認證書，并獲得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補貼款。嚴云凱等人還通過收購企業并以上述方式將收購企業包裝成高新技術企業的方式，騙取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補貼款。經審計，犯罪嫌疑人嚴云凱、趙曉月、范越琳等8人通過上述方式騙取國家高新技術補貼款共計800余萬元。

2019年至2020年間，犯罪嫌疑人關力新伙同嚴云凱、張合超、于青涵等人，在北京市朝陽區等地收購已獲高新技術企業認證的“空殼公司”，并利用上述“空殼公司”向北京市順義區、江蘇省南京市高淳區等地政府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補貼款共計50萬元。

審查結束后，朝陽區檢察院以關立新、嚴云凱、趙曉月、范越琳等9人涉嫌詐騙罪向朝陽區法院提起公訴。

2023年8月，朝陽區法院作出判決，關力新犯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并處罰金10萬元。2023年10月，朝陽區法院作出判決，以詐騙罪判處嚴云凱等8人十三年六個月至三年三個月不等有期徒刑，并處罰金14萬元至4萬元不等。

關力新不服判決，提出上訴。2023年12月，北京市第三中級法院認為，原審法院違反了法律規定的訴訟程序，撤銷朝陽區法院對關力新作出的判決，并將此案發回朝陽區法院重新審理。2025年3月，朝陽區法院作出判決，維持原判。

對于此案，如何證明涉案審計報告為假，是認定詐騙罪中“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關鍵。辦案檢察官燕帥告訴《方圓》記者：“檢察機關創新性地采用了從第三方獲取數據源，進行數據比對進行證偽。我們引導公安機關向市科委調取了多家申報企業的申報材料，向市稅務局調取了全部涉案單位的開業至今的納稅表格。根據書證，可以證實向市科委申報的多家公司的審計報告中的資產負債表、損益表中逐年遞增的年收入、所有者權益數據與市稅務局提供的納稅表格中的數據完全不符，而逐年遞增的年收入正是科委審核高新企業的重要拿分項，并且在申報材料中的高科技人才亦為虛構。”

徹查犯罪鏈條，追訴漏罪漏犯

據燕帥介紹，實施科創騙補行為，并非單獨一名犯罪嫌疑人即可完成全部作案過程，而是環環相扣，呈現鏈條化、團伙化特征。而檢察機關審查案件時，堅持對犯罪環節的全鏈條打擊。

“我們拉長了對時間維度的審查，發現嚴云凱在自己獨立成立公司之前，曾任職的公司也是同類的科創騙補公司。該公司陸林等人作為嚴云凱走上犯罪道路的‘引路人’，對其犯罪實施起到了重要作用，且相關人員行為同樣涉嫌犯罪。”因此，檢察機關通過制發追捕追訴文書，公安機關將先前公司的實際控制人陸林及相關人員抓捕歸案。目前，這些人已經被另案處理。

此外，檢察機關還拓寬審查了此犯罪鏈條中的黑灰產業。“會計師事務所出具不實審計是該犯罪過程中的關鍵環節。經查發現，嚴云凱經人介紹后認識了某會計師事務所的負責人，后該負責人利用掛靠在該所的注冊會計師的人名章，出具不實審計報告，幫助‘空殼公司’獲得國家高新技術企業認證，并騙取地方政府補貼款。掌握這一線索后，檢察機關以出具證明文件重大失實罪將該負責人追訴歸案。”《方圓》記者了解到，這也是朝陽區檢察院首例以該罪名起訴的案件。

“經過徹查，該案嫌疑人最終鎖定了15人，涉案錢款達到800余萬元，其中實際發放的600余萬元補貼款項被我院全數追回，相關人員也被法院判處刑罰。”燕帥說。

同時，朝陽區檢察院堅持以案促治，積極促進治理案件中發現的問題，一是促進了會計師事務所違法違規行為的打擊懲治。“針對案件中發現的會計師事務所出具不實審計報告、注冊會計師違規掛證問題，檢察機關向北京市財政局移送線索。北京市財政局以此為契機開展專項整治行動，吊銷了涉案會計師事務所及注冊會計師執業資格，并對其他發現的問題進行整改處罰。”燕帥說。

二是壓實科創補貼審核發放監管責任。“此案暴露出北京市科技委員會作為行業審批部門在審核高新技術企業時存在對涉案企業上報《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申請書》的文書審查不仔細、不全面，對申報企業不開展實地核查等問題。檢察機關針對該問題與北京市科委進行座談，推動其切實落實監管責任。”燕帥介紹道。

三是推動加強計算機軟件著作權亂象治理。在此案中，嚴云凱等人通過中介機構、網購平臺即可輕而易舉購買到不具有“獨創性”的低劣軟件著作權，用于從事違法犯罪活動。朝陽區檢察院針對這一現象，向國家版權保護中心進行了反饋，推動對相關涉案軟件著作權依法處置，并進一步落實監管責任。

“同時，我們還利用數字賦能，推動個案辦理到類案監督。結合該案辦理經驗，朝陽區檢察院與北京市檢察院三分院一同構建了虛假科創補貼懲治大數據法律監督模型，目前該模型已在全市多個基層院進行應用，包括我院辦理的3起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案的線索，都出自該模型。經過對這類案件的辦理，檢察機關維護了國有財產安全、創新創業秩序以及科創企業合法權益。接下來，我們將繼續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為區域社會經濟發展貢獻更多檢察智慧。”燕帥告訴《方圓》記者。（文中涉案人員及公司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