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是中國革命的圣地,是一座充滿歷史底蘊與革命精神的北方小城。作家路遙與這座城市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可以說,延安在路遙整個的人生軌跡與文學創作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無法替代的印記。
延安對作家路遙而言,既是地理意義上的故鄉,也是精神世界的原鄉。這片土地上的集體主義精神和艱苦奮斗的傳統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創作。他曾說,寫《平凡的世界》,是要為生養他的土地和人民留下一部記錄。路遙與延安的關系,不僅是個體與地域的聯結,更是一種文化基因的傳承——他的作品成為記錄社會變遷的史詩,其與延安所蘊含的精神一脈相承——“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
延安是路遙成長與精神塑造的重要驛站。這里蘊含著堅韌、勤勞、善良等品質,路遙及其筆下眾多陜北群像在面對苦難生活時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之后在他的文學創作中得到了生動的詮釋——在苦難中尋找希望,在平凡中書寫偉大。而路遙本人則憑借卓越的文學才華,以時代“改革先鋒”“最美奮斗者”的形象,鼓舞著數以萬計的青年砥礪前行。
延安大學,這個溫暖的搖籃
1973年2月20日,根據毛澤東的批示,鄧小平從江西回到北京。重新走上工作崗位的鄧小平,首先在全國科技大會上明確指出科學技術是生產力,同時,肯定我國知識分子是為社會主義服務的腦力勞動者,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
在鄧小平的主持下,國務院批轉《國務院科教組關于高等學校1973年招生工作的意見》。這一年,高等學校招生除需經過評議推薦及審查、復查外,還要進行語文政治、數學、理化三科的書面文化考查,由各地、市命題,縣(市)主持,采取開卷考試形式。1973年6月底7月初,延川縣發布了全國各大學招生的消息。路遙找到他小學時的老師、時任延川縣文教局副局長的白軍民說:“我要上大學!”此時的路遙,以“路遙”為筆名剛剛在《陜西文藝》的創刊號上發表了短篇小說《優勝紅旗》,在周圍人的眼里是個頗有才華的文學青年。據賀抒玉(1928—2019)回憶,她和張文彬去延川縣組稿認識了路遙,帶回了他的短篇小說《優勝紅旗》,并將其發表在《陜西文藝》的創刊號上,從此路遙的文學才華進入了《延河》編輯的視線。
當時招生采取的是文化課考試與政審、社會推薦相結合為主。延川縣文教局因路遙的文學才華和表現極力向北京和西安的大學推薦路遙,但當時縣里有人對路遙上大學之事狀告不斷,先后被來延川負責招生的老師婉拒。路遙當時已是小有名氣的文學青年,被省報點名表揚后,延川方面為路遙的大學之路可謂“絞盡腦汁”。延川縣文教局為此找到延安大學的招生組,但因為路遙志愿中沒有填報延安大學,招生組的人也感到為難。情急之中,路遙當時的戀人、北京知青林達,直接向縣委反映了路遙上學的問題。當時的縣委書記申昜剛到延川不久。申昜是一個思想開明的人,為了了解個別群眾對于路遙的狀告,申昜建議對路遙的情況進行復查。后經過延川縣的調查,最終得出了王衛國(路遙本名)沒有問題的結論。
申昜作為延川縣委的領導,是位極其認真負責的人,他力薦路遙在延安大學深造。經延川縣委和延安大學多次溝通,在雙方共同的努力下,8月20日,延安地區革命委員會高等院校招生辦公室在路遙被北京、西安的高校拒絕接收的情況下,決定在路遙的高等學校選拔學生登記表上蓋上紅章,同意路遙進入延安大學就讀。
路遙能有幸進入延安大學學習,當時延川縣委書記申昜和后來的延安大學校長、黨委書記申沛昌在其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對于貧寒家庭出身的路遙來說,進入高等學府學習,意味著人生命運轉變的開始。路遙雖然從未寫過當時入學的情況,但是在后來的回憶中曾頗為感慨地說過“延安大學收留了我”。這對于當時求學無門的路遙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1988年7月27日,延安大學50周年校慶之際,路遙回到了母校,并寫下了一句感恩的留言:“延大啊,這個溫暖的搖籃……”
根據《路遙的大學時代》一書紀錄,1983年11月30日,路遙在致申沛昌教授的信中說:“來信收讀,一片深情厚誼,使人熱淚盈眶。世界廣大,但知音不多,學校三年,我們雖然是師生關系,但精神上一直是朋友。您是我生活中少數幾個深刻在心的人,我永遠不會忘記您。”
申沛昌認為:“在我的印象中,路遙進入延大中文系讀書,是他一生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從一個作家的角度看,他所從事的創作中,其生活素材、人物形象,包括一些故事情節,應該說主要來源于他的親身經歷和感受,也來源于他在社會生活中的體驗和積累。而他的創作理念、寫作技巧以及一些涉及文學理論、文藝創作的經驗教訓,等等,應該說是得益于大學三年,他拼命攻讀中外名著而從中學習、借鑒、創新的結果。當然,他本人對文學的酷愛和天賦也是不可否認和不容忽視的。”
大學三年,路遙潛心苦讀,尤其是和現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相關的名著,他均有所涉獵。他強調書本和閱讀的重要性,常常語出驚人。不得不說,在延安大學的三年,路遙的主要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文學創作的積累和準備上。同時,在《陜西文藝》發表了多篇詩歌、散文。1975年,路遙就進《陜西文藝》做了見習編輯。1976年,大學畢業后,路遙正式到《陜西文藝》做了文學編輯。
1992年8月初,路遙從西安來到延安,給已經編輯好的《路遙文集》籌集出版經費。當時,《路遙文集》因征訂數量不夠出版社的要求,還差5萬元的費用。5萬元對作家路遙來說,無疑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在這樣的情況下,路遙想到了母校延安大學,想到了時任延安大學黨委書記、校長的申沛昌先生。路遙乘上從西安到延安開通不久的火車,卻在還沒有下火車時就病倒了。當時申沛昌外出不在延安,回來后聽聞此事后,囑托路遙好好看病,當即召開會議,并從學校的圖書購置費中拿出5萬元幫助路遙出書,最終五卷本的《路遙文集》(陜西人民出版社版)才得以順利出版。
延安,滋養初心的源泉
今天,當我們再次回望路遙時,便會發現路遙以及他所矢志追求的現實主義并沒有過時,以路遙為代表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也沒有過時,甚至如路遙所言:“我們和缺乏現代主義一樣缺乏(真正的)現實主義。”可以說,路遙留給我們的文學遺產是獨特的、科學的、超前的,其價值與意義甚至遠遠超越了文學本身。
20世紀80年代,路遙在創作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時,曾先后深入陜西銅川陳家山煤礦、鴨口煤礦,與礦工兄弟同挖煤、共生活,只是為了了解并在作品中反映煤礦工人真實的生活狀況,體悟他們的精神需求。也正是因為路遙此種極為樸素的生活姿態與“把握時代脈搏,承擔時代使命,聆聽時代聲音,勇于回答時代課題”的強烈的時代使命意識,最終造就了這部“茅盾文學獎皇冠上的明珠,激勵千萬青年的不朽經典”的長篇小說。
身處劣境卻不斷挑戰苦難、自強奮斗,這是路遙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路遙的人格魅力與其作品中所體現出的時代精神——給予所有的卑微人物以勇氣和光亮,并讓他們知道自己能夠走多遠。路遙的一生為我們所展示的,也正是這樣一種精神追求。這也是路遙逝世30多年之后,其作品愈發為無數讀者所歡迎的原因之一。
在當代中國,路遙一直是被大眾廣泛閱讀的作家之一,他是陜北黃土地繼作家柳青之后一位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就是這樣一位“腳踩堅實的大地”,“堅持以人民為創作中心”的作家,創作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以及他“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的精神,鼓勵、溫暖著千千萬萬的讀者。正如陳忠實所說:“路遙獲得了這個世界里數以億計的普通人的尊敬和崇拜,他溝通了這個世界的人們和地球人類的情感。”從某種意義上說,路遙的這種精神是延安精神的一種具體體現,亦是對延安精神的一種繼承、發展與踐行。
路遙是一個具有強烈責任感的作家,他繼承了中國傳統儒家寬厚仁愛、自強不息的文化思想。與同時代的陜西作家相比,路遙筆下的陜北世界雖少了些傳奇色彩的故事,卻多了另一份敦厚與不一樣的人生體驗,他把自己對苦難的抗爭精神和積極奮進的斗爭精神毫無保留地融入創作之中。
路遙用盡一生將描寫陜北作為自己創作的使命,他筆下的陜北人,無論是最普通的勞動者,還是回鄉知識青年、想要有一番作為的國家干部,他們或為掙脫土地的束縛而頑強拼搏,或為自己生活的世界而奮斗不息……路遙以傳統現實主義的筆法,描繪出了一幅改革開放后國人生活和精神觀念變化的圖卷——反映著時代的精神面貌,抒寫著時代的風氣。其中,以《人生》《平凡的世界》中陜北農村中普普通通的無名青年為代表,他們一次次對人生的執著挑戰的姿態和努力奮斗的精神,塑造了這群超越地域輻射的人物形象的普遍性,表達了路遙對于世界的深刻觀察與認知。其中,最感人的還是以高加林、孫少安、孫少平、田曉霞為代表的,巨大時代變革中青年們表現出的思變與拼搏不息的奮斗精神。
在中篇小說《人生》中,知識青年高加林性格中有著質樸、勤勞的一面,也有著現代青年敢于向命運挑戰的自信與剛毅,同時還有著對未來生活的理想和抱負。但在現實生活中的高加林徘徊在城鄉的邊緣地帶,處在因遭受環境變更所帶來的迷惘與陣痛之中。正如路遙在為高加林命名時想到的一樣,要像世界上第一位宇航員加加林一樣,敢于想象,勇敢地去實現自己的理想,這是“高加林”的使命,也是路遙對當時所處時代和現實生活的一種態度。
小說《平凡的世界》從孫少平的高中生活寫起,筆觸伸向了“文革”結束前后中國的種種精神面貌,寫到了不同的階層,寫到了極左思潮影響下的干部與群眾,寫到了靠邊站,同時看到國內政治形勢變化,想要有一番作為的干部,寫到了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農民——尤其是那些不甘貧窮,不怕吃苦,也不怕困難,想要贏得生活幸福和生命尊嚴的年輕人……路遙以傳統現實主義的筆法,描繪出了改革開放后國人生活和觀念的種種變化。其中,孫少安、孫少平兩兄弟對于貧困生活所作出的思變和抗爭最為感人。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孫少安、孫少平兄弟與高加林有著相承的發展關系,他們倆共同承擔著《人生》中高加林無法實現的夢想。孫家兄弟作為高加林人生軌跡的平行者,在他們自身思想境界以及對待生活的態度上,從高加林到孫家兄弟,是一次自我意識的覺醒,從孫少安到孫少平,是一次從物質生活到精神生活的跨越。因此,我們可以清晰地認識到孫家兄弟在精神氣質上是對高加林的繼承與發展。無論是高加林、孫少安、孫少平兄弟,還是田曉霞、田潤葉、賀秀蓮,甚至是《在困難的日子里》中的馬建強,都是個頂個的拼搏者。他們在自己的時代生存拼搏著,不同程度地對社會有著自覺的責任心,有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信念。他們蘊藏著無限的生命力,有著無窮盡的生活勁頭,面對困難永不言敗,不甘平庸地度過一生。
這一群像雖然是以陜北眾多人物為原型,卻寫出了一個時代的人的精神特征;而在當下,這些形象飽滿、情感豐沛的人物形象仍然能夠深深地打動讀者,為讀者繼續傳遞精神養分。路遙本人也在《平凡的世界》中寫道:“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永不休止地奮斗!”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他筆下塑造的這些陜北人物是一直處于不停拼搏與奮斗的一個群體。
如果要問什么是“奮斗精神”?我想,奮斗精神就是一種給人以勇氣,一種給人激勵和拼搏精神的動力。
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數千年來陜北人的特質得以在文學作品中得到張揚,同樣也是路遙獻給普通勞動者的一首贊歌。路遙向世人昭示陜北人敢于吃苦的奮斗情懷,寫出了陜北人特有的熱情、激情、浪漫和夢想——在一個偉大時代,不愿辜負時代的一群奮進者的精神樣態。
路遙的一生是奮斗者的一生,他在困難的日子中艱難求學,在病痛中努力創作,他不懼失敗、永不服輸,正是憑借著這種堅韌的拼搏和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最終成為自己。如路遙自己所說:“關于作品的時代感,實質上是對時代生活的本質反映。”正因如此,2018年,在我國改革開放40周年慶祝大會上,路遙榮獲了“改革先鋒”稱號;2019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路遙又被授予“最美奮斗者”榮譽稱號。由此可以看出,路遙及其作品在新時代愈發被關注,路遙作品的文學價值和社會學意義愈發被彰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延安是路遙成長的重要途徑,也是路遙走向中國文壇的出發地。路遙及其文學世界中的奮斗精神,已然超越個體創作維度,演變為新時期一種跨越時代的文化基因。這種植根于延安又輻射向現代文明的精神范式,持續滋養著后繼者的精神世界。而創造這些精神圖譜的路遙,也是一位極富道德感與歷史追求的作家——身處劣境卻不斷挑戰苦難、自強奮斗,“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是歷史的見證者,也是歷史的“劇作者”。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