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偵探小說史上,程小青和孫了紅并稱為“一青一紅”,其筆下的“偵探霍桑”與“俠盜魯平”可以說是當時最具影響力的兩個本土偵探小說系列。但從后世的讀者認知、作品重版與學者研究等各方面情況來看,都呈現出“綠肥紅瘦”的傾向,這實在是讓人感到遺憾。
孫了紅喜歡不斷修改自己過去的作品,比如從《傀儡劇》(1923)到《木偶的戲劇》(1943)、從《白熊》(1924)到《博物院的秘密》(1945)、從《古木寒鴉》(1924)到《鴉鳴聲》(1948)、從《冷熱手》(1925)到《鬼手》(1941)、從《燕尾須》(1925)到《囤魚肝油者》(1944)等。其實,他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更為成熟的創作很多都是根據自己二十年代的“少作”修改而成。但并非簡單的小修小補,而是大刀闊斧,甚至重新寫作。其中不僅涉及從文言到白話的小說語言轉型,還增加了更為豐富細膩的心理描寫、更加曲折復雜的故事情節與更具時代特色的社會性議題關懷。如果借用其小說系列命名上的變化,就是從“東方亞森·羅蘋案”演變成后來的“俠盜魯平奇案”。身為讀者的我們經常會忍不住猜想:如果孫了紅之后繼續寫下去,他還會創作出怎樣更加成熟且精彩的作品?
關于孫了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經歷和創作,目前所見材料極少。我最早是在盧潤祥的《神秘的偵探世界:程小青、孫了紅小說藝術談》(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中看到相關信息。盧潤祥在《關于孫了紅》一文中提到自己“尋訪到孫了紅先生生前的住處,小屋大小不過八平方米左右,一張寫字桌、一張轉椅、一張單人床,墻上的佛龕中供奉著一尊佛像”,這和孫了紅在《這不過是幻想:蜂屋隨筆之一》(刊于《幸福世界》第一卷第五期,1946)一文中對于自己所居“陋室”的記載相一致。同時盧潤祥文中還提到自己見到了孫了紅的幾個侄女,進一步了解了關于孫了紅的一些生平細節,特別是“根據孫了紅侄女的回憶,孫了紅六十一歲那年,寫完反特小說《青島迷霧》,因結核病復發而與世長辭。而那年,正好是1958年”。可惜的是,我后來一直沒有找到《青島迷霧》的相關發表或出版信息。
直到2020年9月9日,我在復旦大學文科圖書館翻閱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新聞日報》時,意外在1951年5月15日這一天的《新聞日報》最后的廣告欄中看到了孫了紅長篇小說《綠色之燭》在《大報》上連載的消息。大約兩年之后,我又在布莉莉的《中國當代報紙文學副刊研究:1949—1966》(山東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一書中看到“1951年1月3日,孫了紅的偵探小說《綠色之燭》開始在《大報》連載,該小說講述的故事神秘而又詭異”的相關內容。此外,布莉莉在書中也對《綠色之燭》的故事情節做了一定的介紹和分析,可見她一定是讀到過這篇小說的。
這就進一步激發了我尋找《綠色之燭》的愿望。2024年4月,我先是通過上海圖書館祝淳翔老師找到了大部分《綠色之燭》當初在《大報》上連載的內容。但上海圖書館館藏的報紙并不完整,缺少1951年3月10日、7月4日、10月11日三天的內容。這就意味著我可以閱讀和了解小說的主體故事情節,但如果想要整理并出版這部小說,則還缺少最后幾塊拼圖。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就在一個月之后,我非常幸運地在復旦大學文科圖書館的過刊庫中找到了這三天的報紙,不僅使整個小說故事得以完整地呈現,還順帶將這三天的報紙拍照發給上海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幫他們補齊了關于《大報》的館藏。
當然,目前整理的小說《綠色之燭》其實仍不完整。該小說在《大報》上發表,先是從1951年1月3日連載至7月19日,后因作者發寒熱而中輟。陳蝶衣在《了紅之病》(刊于《大報》,1951年7月21日)一文中說道:“作者孫了紅先生病肺多年,體質孱弱,他近年來所寫的作品,多半成于病中;《綠色之燭》一開始,就寫的是一個病人,而了紅先生本人也經常偃臥病榻,因此《綠色之燭》亦時續時輟。最近,了紅先生寒熱甚劇,已數日不進粒米,《綠色之燭》或將自此中斷。”幸運的是,《綠色之燭》“斷更”了近一個月之后,在1951年8月13日續載,一直連載到10月25日,加上此前半年多的發表內容,一共連載二百六十三次,但最終依然沒有寫完。
孫了紅因犯咯血癥而被迫中斷寫作導致小說連載“斷更”,在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就曾經多次發生。1942年,陳蝶衣還曾借助《萬象》雜志,為身患重病而無錢入院治療的孫了紅發起了一場讀者籌款募捐活動,而此次《綠色之燭》的“未完成”,也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此次發現并整理的小說《綠色之燭》,與孫了紅此前的“俠盜魯平奇案”系列和盧潤祥所說的可能寫于1958年的反特小說《青島迷霧》,都有很大不同。一方面,這部小說中的主角偵探并非魯平,而是狄彌。傅駿在《蘇青:越劇界的張愛玲》一文中回憶:“寫《俠盜魯平》的孫了紅,也曾是我們越劇編劇同行,他為當時丁賽君的天鵝越劇團編寫過一些越劇劇本,用的筆名是‘狄彌’,是‘糴米’的諧音,意思是‘為了生計’。”而據華斯比兄此前搜集到的相關越劇劇本可知,孫了紅當時的確參與過不少越劇劇本的創作和改編工作,比如《描金鳳》就署名“孫了紅改編,馬斐導演”,《謫仙怨》和《洛陽春》署名“狄彌編劇,章策導演”,《鴛鴦譜》署名“安農、狄彌編劇,集體導演”,《蝴蝶杯》則署名“馬賽、狄彌編劇”,其中筆名“狄彌”的使用頻次要遠高于“孫了紅”。進一步和小說《綠色之燭》相互參照,我們就能夠知道,“狄彌”既是孫了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擔任越劇編劇時所經常使用的筆名,同時也是他晚期偵探小說中偵探的名字。而這個名字背后,顯然有一種對自己貧病無力生活的自嘲與反諷。
另一方面,《綠色之燭》的故事情節也并非“俠盜”式的浪漫傳奇,而更接近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發生在鄉間大宅等封閉空間中的懸疑罪案故事。小說從一開始就呈現出一股濃厚的恐怖氛圍,甚至整個《綠色之燭》前三分之一的部分都完全可以視作恐怖小說。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孫了紅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在小說中加入恐怖色彩,特別是通過心理描寫來營造恐怖氣氛。無論是《鬼手》中半夜伸向睡熟人的脖頸的那只冰冷的“鬼手”,還是《血紙人》中剖腹挖心的慘案、怨氣沖天的哀嚎以及隨著一陣焦枯味而出現的浸滿了鮮血的“血紙人”,抑或是《三十三號屋》在房間里只留下一聲慘叫便神秘失蹤的男子及女子……其中的懸疑感和恐怖感都令人印象深刻。特別是在四十年代后半期,孫了紅的《吊神》(刊于《藍皮書》第一期,1946年7月25日)等短篇故事,幾乎可以看作純粹的恐怖小說。而在諸如《劃碎的畫像》(刊于《紅皮書》第二期,1949)、《死神陰影》(刊于《紅皮書》第四期,1949)等“偵探互動類謎題”中,孫了紅也都將想象中的讀者稱為“綠色的姑娘”。在相當程度上,《綠色之燭》可以視為上述這些作品的延續、發展與集大成之作。進一步考察該小說中的一處文本細節——“那件事情發生在三十四年的上半年”,此處的時間表述不僅用的是民國紀年,而且指向的是1945年上半年。綜合上述各種跡象,我們或許可以大膽揣測,《綠色之燭》很有可能是創作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后期新中國成立前,而直到1951年才正式發表。
除了小說文本之外,本書還收錄了七則當時在《大報》和《亦報》上發表的短文章,以求更全面地呈現孫了紅《綠色之燭》小說創作前后的歷史與文學信息。而在本書資料尋找與整理審校的過程中,還要特別感謝祝淳翔老師的大力支持。
(孫了紅:《綠色之燭》,戰玉冰整理,祝淳翔審校,上海人民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