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母親突然說了句:“你讀大學時肯定很希望我們在成都生活。”
她開口的上一秒,我剛擠到她身旁的位置坐下?!笆裁匆馑??”我問。我理解不了這句沒來由的話。
“這樣你就可以每周回家,吃好吃的,好安逸哦?!彼鄄鬓D,已經陷入想象。
“還好吧,”我語氣近乎冷酷地說,“我在學校挺好的。”停頓了兩秒,又補充道:“畢竟我12歲就開始住校了?!?/p>
她被我從想象中硬生生拽出來,愣在一邊,好一會兒才想起為自己找補:“那你初中的時候肯定很想吧?”
我慌亂地點點頭,同時夾雜著憐憫。意識到這一點,我更加慌亂了。幸好地鐵到站了,我迅速站起來,招呼母親一同下車,話題也因此中止。
這件事已經過去一周,但直至此刻,我仍在反復地思考:母親為何突然想象我們親昵?我為何不“假裝”回應她,滿足她的想象?我的憐憫、慌亂以及困惑從哪里來?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變得不再親昵?
二
12歲時,我被她送到成都一所寄宿制學校讀書。學生一周回家一次,而我因為離家太遠(車程七八個小時),周末也選擇住校。我是班里僅有的兩個托管生之一,大概一個月出校一次,有時被出差的父親領走,有時被母親的好友接去家里過周末。母親很少來,她的工作不需要出差,只在節假日隨父親一同前來接我“放風”。畢竟是小孩,剛去學校的時候我總哭,但因為開始有了“藏弱”的意識,我通常埋在黑夜和被窩里哭,不敢號啕,只能嗚咽,嗚咽到眼淚徹底打濕枕巾也就睡著了。后來自覺沒意思,第二天還是6點20分起床,周末仍然會被鎖在學校里,哭改變不了任何事,就不哭了。大概從我決定“不哭了”的那陣子起,母親也結束了短暫的陪讀回家去了。
母親回老家上班后,我正式開始寄宿生活,吃住學一體,一讀就是6年。那是我人生的轉折點。19年后,我清晰地看到自己轉換軌道的瞬間—被迫學著獨立,學著照顧自己,磕磕絆絆地長大,稀里糊涂地遺忘了和父母的親昵。
去年和母親大吵一架后,我給她寫過一封信,我說:“吵架時你說后悔送我到這邊讀書,我沒有當真,因為我們在心平氣和時聊過這個話題。你說雖然當初經濟實力和我的教育開銷并不匹配,但幸好堅持了下來,也幸好我爭氣,后來才能走那么遠。但是母親,你肯定沒有想過,我會變成你不認識的人?!?/p>
中學6 年,大學和研究生7年,工作2年,再回到母親身邊,我已經是27歲的大人。但母親似乎無法接受我已經長大的事實,仍然像對待一個12歲的小孩那樣對待我;我則像18歲的青年那樣反抗她。兩敗俱傷,我再一次離開了家。在我逃出去之前,曾有兩段時間,我一度以為找回了和母親的親昵。
第一次,我與一個人的關系戛然而止,哭著回到家,請求母親不要問任何問題,請求她抱抱我。母親從未見過我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手忙腳亂地將我攬入懷中,輕輕拍打我的后背,語氣難得溫柔:“沒關系,媽在?!蔽因榭s在她的懷抱里,幾近貪婪地吸收著母親的母性。我甚至懷疑,那時候的泣不成聲不只是情緒的宣泄,也糅進了時隔多年的撒嬌。接下來的一周,我凝固了,沒有力氣做任何事;她則變著法兒地做飯,并把飯端到我跟前,盯著我吃下去再離開。然而,母女情深的橋段很快被我喊停。我決定振作起來:不要哭,沒有用。我攥緊拳頭,嘴唇繃成一條線,熬過了那段時間?!澳銓ψ约赫婧莅。粋€星期就好了?!迸笥颜f,“你像你爸還是像你媽?”
像我媽。一個月不到,母親成了那個咬緊牙關的人—她在體檢中查出肺部結節,手術后確診為早期肺癌。我在醫院陪護她整整一周,沒聽她哼唧過一聲,也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在病房走廊鍛煉時,我沒忍住,說:“我以為你會哭。”她冷冷地反問:“哭?哭能解決問題嗎?”我說:“不能,但能舒緩負面情緒?!彼龥]說話,徑直走回病房。母親比我要強。
三
但她的要強還是被打破了。能打破一個人的要強的,只有兩件事:意外或歲月。母親遭遇的是前者,一件意想不到的小事。住院期間,母親需要一直輸液,還得24小時背著引流管,活動大為受限,連上廁所都需要我輔助。那天,我像往常一樣背對著便池站定,母親在身后窸窸窣窣地行動著,脫褲子1分鐘,蹲下30秒,起身又是1分鐘。我想她應該完事了,就轉過身去,卻看見母親的眼睛被劉海遮住,她吞吞吐吐地說:“好像,尿在褲子上了。”“沒事兒,我幫你換。”我嘴上自如回應,心頭卻是一震。母親弓著身子回到床上,小心翼翼地躺下,身體僵硬,面色難看,似乎即將進行另一場手術。我裝作熟練且平靜的樣子,松開她的腰帶,輕柔地褪下臟褲子,搭在床欄上,再將干凈的褲子給她穿上?!昂美??!蔽艺f。母親臉上的紅暈終于消退,她輕聲說了句“謝謝”,我也客氣地回答:“不客氣。我去把褲子洗了?!北戕D身離開。
我是逃走的,逃去廁所哭了一場。母親在像她一樣堅硬的女兒面前,短暫地失去了尊嚴,我為此感到悲傷。
母親的康復期長達3個月,父親必須工作,無業狀態的我恰好填補了照護者的空白。一日三餐,吃數次藥,無窮的家務,循序漸進的鍛煉,我和母親因此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親昵。這就是我與她的第二段親昵時光。她不得不依靠我,因此不能過多地要求我,同時她感謝我,雖然沒有當面講過,但她柔和的神色說明了一切。然而,當她身體逐日好起來,對我的要求又逐漸變多,我們之間空氣中的“含氧量”快速降低。我趕在窒息之前逃走了。母親接受了我蹩腳的理由—新的工作提供宿舍。她大概也像我一樣感到呼吸困難,我們又一次失去了親昵。
我搬到了離家10 公里的公寓,一周回家一到兩次,吃一頓飯,陪她遛兩圈彎,天黑之前打道回府。10公里并不遠,但足以給我們彼此呼吸的空間。
“你蠢不蠢,掙的錢都拿去交房租了。”這話母親說過兩三次。
“我聰明著呢?!蔽倚ξ貞獙Γ耙粋€月千把塊錢就能買到‘距離之美’,不劃算嗎?”她“嘖嘖”地表達不滿,但沒有繼續反駁。
今年是我倆博弈的第三年,她終于接受了我要過“反叛”生活的決心。“女兒,新年快樂?!背δ翘炷赣H和我碰杯,她說,“工作的事我就不管你了,但你還是要找個穩定的……”我自動忽略了后半句。她當了一輩子公務員,生養的女兒卻厭棄安穩。
我還是沒找回和母親的親昵。
四
最近拍攝了一對北方母女,女孩和我差不多大,能和母親自然地牽手、擁抱,肆意地撒嬌,甚至嘟起嘴親吻母親的臉。拍攝時我“哇哇”地叫著,感嘆她們如此親昵。
“啊?你不行嗎?”女孩問。
“我不行,我媽也不行?!毕袷怯X得丟臉,我又立馬補充道,“很多母女都不行。”
和母親如此自然地親昵,我永遠都不行。我們之間有缺失的部分,并且已經過了修補的時間,只能這么“要強”下去。我羨慕眼前這對母女的狀態,但不奢求自己也有。雖然我早早離開了家,但也鍛煉了自理的能力,躍入社會時不至于跌得太慘;雖然母親總想管控我,但每遇大事都會尊重我的決定;雖然十幾年前我們就不再親昵,但從未從彼此的生活中退出。
我們一家三口走在河的兩岸,彼此想念時就下到岸邊,乘船共渡一程。我不奢求更多。更何況,人的記憶會自我塑造,如果不是意外翻到15年前發在網上的文字,我大概不會記得12歲的我曾大膽表達:“父母回去了,我好難過?!币膊粫浀媚赣H寵溺地安慰:“大人了哦,還這么愛撒嬌啊,寶寶要堅強哈。”也許我和母親有過更多的親昵時刻,只是都被各自遺忘了。
“人其實就是記憶和時間的動物”,這話沒錯。我們分開得太早,遺忘得太多,一路蹉跎,便成了現在這樣。
在給母親的那封信的結尾,我寫下如下文字:
“我想象過你剛到城市讀書的樣子,我猜你那時是刻苦的、細膩的,膽小但試著勇敢,有數不清的想法,心思如絲綢一般細膩。如果當年你留在城市會變成什么樣呢?會像我一樣,讀很多書,寫很多字,變成一個有點特別的人嗎?我從未問過你會怎樣回顧自己的命運,我不敢,因為我知道自己比你幸運。你曾經也想飛,但你把翅膀和勇氣留給了我。母親,血緣讓我們靠近,代際讓我們遠離;靠太近會痛,徹底分開會更痛,這是不是每一對母女必然的羈絆?我想我消除不了這種痛,沒人能消除,但應該可以降低痛的頻率和程度吧。我請求你,母親,每當我們靠近,能不能多一點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