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天地之間,僅有兩種顏色:天藍,藍得發(fā)灰;地黃,黃得刺眼。
車在民勤縣西北部的巴丹吉林沙漠中穿行。黃沙入眼,似乎沒有盡頭。山丘接連,如大海一般,波瀾起伏,掀起巨浪。而車在沙漠中,亦如海中起伏的孤舟,使人有些許眩暈。
讓人驚訝的,并非漫漫黃沙,而是黃沙上面那整齊劃一、連綿不絕的草方格。沙漠,我見過不少,草方格也曾耳聞,可如此鋪天蓋地的草方格還是第一次見到。格子四周,是稻草,鋪在沙上,顏色略黃,帶著一些灰白,在太陽之下,折射出銀光。
下車,已快正午。初春,寒意料峭,站在沙灣里,不由冷得發(fā)抖。太陽熾白,燈泡一般,掛在頭頂,明亮晃眼,卻毫無暖意。眼前,只有沙,沙,沙……只是不像坐在車上看時是流動的。此刻,一座座沙丘凝固著,如被凍結的海浪。沙上面,布滿了草方格,滿眼皆是,沒有盡頭,蔚為壯觀。沙丘背上,插著一排排葵花稈,用以遮擋風沙。細長的葵花稈,脊梁骨一般,直愣愣插在沙里。方格里,栽著名叫梭梭的植物。梭梭,世界上最耐寒、耐旱、抗鹽堿、抗風沙的植物之一,能在氣溫高達43攝氏度、地表溫度高達6 0至70 攝氏度甚至80攝氏度的情況下正常生長;到了秋末,會迅速木質化,能夠忍受零下40攝氏度的低溫。
我蹲下,把手插進深層的沙中,寒意入骨;又抓一把表面被陽光炙烤的沙,溫熱暖人。這里的沙不是我常見到的那種顆粒大、略顯粗糙、抓在手中發(fā)澀的沙。這里的沙,細如水,小如針尖,在手中,是綿的,是那種語言難以描述的綿。沙從指縫間漏下,沒有一絲風,卻也斜斜地飄走了—空氣,靜止的空氣就能讓這些沙飄動。
于是,那一刻,我理解了民勤祖輩流傳的諺語“大風一起不見家,一茬莊稼種三遍”;也理解了沙漠是流淌的另一種河流。
二
民勤,甘肅武威的一個縣,位于河西走廊東北部、石羊河下游,地處巴丹吉林和騰格里兩大沙漠“握手區(qū)”。它是全國荒漠化監(jiān)控與防治的最前沿,是捍衛(wèi)河西走廊乃至西北地區(qū)生態(tài)安全的重要屏障,生態(tài)區(qū)位特殊且重要。它像一根楔子,阻隔著兩大沙漠。
民勤年均降雨量僅有100多毫米,年均蒸發(fā)量卻達到2000多毫米。這就好比,一年單位面積的降雨量只能接滿一個臉盆,蒸發(fā)量卻能裝滿一個大水缸,其干旱程度可想而知。歷史上,這里也曾是水草豐美的綠洲。后來,由于受風沙侵襲,加之石羊河上游來水量逐年減少、地下水嚴重超采,綠洲面積急劇縮小,荒漠化面積不斷擴大,生態(tài)環(huán)境日趨惡劣,成為全國荒漠化和沙化最嚴重的地區(qū)之一。
沙來,人是撤,還是留?這個重大抉擇,擺在民勤人面前。
民勤人最終還是沒有向風沙低頭。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民勤人就和風沙掰起了手腕,較起了勁。70余載,這片土地上的人,如行走的梭梭,扎根大地,堅持不懈地與風沙抗爭,開展大規(guī)模的壓沙造林行動。
在長期實踐中,人們探索出了草方格治沙模式。鋪草方格,流程倒不復雜,用鐵鍬在沙漠里挖出一米乘一米的方格,把稻草平鋪于方格上,再用鐵鍬把稻草軋進沙里,未被軋進去的稻草豎立在方格四邊,最后把方格周邊的沙子鏟到稻草根部,壓實即可。隨后在方格內,種上梭梭。這種方式,被民勤人親切地稱為“母親抱娃娃”的治沙模式。草方格連格成網,減小風力,阻礙沙子流動,同時減少水分流失,沙丘逐漸被鎖住,如蒼龍被套上了黃金枷。綠色和希望在方格里生根,發(fā)芽。
鋪草方格,看似簡單,可要在沙漠里成片地鋪,并非易事。干旱、炎熱,烈陽、朔風,一望無垠的沙漠,機械重復的動作,起早摸黑的勞作,從生理到心理,都在考驗著人們。男人戴著帽子,女人裹著頭巾,一干就是一天,一干就是大半年,一干就是一輩子。面色黝黑,雙手粗糙,腰肌勞損,患上沙眼,是沙漠給他們的烙印和病痛,也是沙漠給他們的勛章。
治沙過程中,人們也嘗試過尼龍網沙障、黏土沙障、礫石沙障、固沙帶沙障等,但發(fā)現最實用的還是草方格。稻草成本低,可以從南方一車車運來;粗硬的稻草不易被風沙刮跑,兩年后腐朽,又成了肥料,而這段時間,梭梭也恰好扎根成活。
一方方草格壓下去,一株株青苗長出來。
從過去沙追著人跑,到現在人趕著沙退。防沙治沙70載,民勤全縣荒漠化土地面積減少了50.93萬畝、沙化土地面積減少了11.0 6萬畝,荒漠化土地占比由90.34%下降到88.18%,沙化土地占比由75.81%下降到75.57%,實現了荒漠化和沙化土地面積“雙縮減”。一部民勤史,半部治沙史。行走于民勤大地上,每一腳都踩在民勤人防沙治沙的血汗上。
三
寸草遮丈風,沙海吐綠蕊。
在不遠處,便是青土湖。在沙漠里,有湖名青土,或覺不可思議。其實若了解湖的歷史,便能知其意。
青土湖是石羊河的河口湖。史料記載,西漢時期,民勤縣境內有水域面積4000平方千米,史稱潴野澤,后來上游來水逐年減少,到明清時期,青土湖水域面積縮減到400平方千米。1924年以來,青土湖因缺乏大洪水的補給,至1959年完全干涸。20世紀70年代出版的1∶5萬《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形圖》上,已沒有“青土湖”這一名稱。青土湖區(qū)域成為民勤綠洲北部最大的風沙口之一,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在這里呈合攏之勢。
如果徹底丟失青土湖,兩大沙漠合攏一處,掩殺而來,民勤這片羊肉和花朵一樣鮮美的土地,就將節(jié)節(jié)敗退,最終,成為下一個羅布泊。
要治沙。要下定決心排萬難,抗沙抗到天低頭。要人人上、代代傳、步步走、苦苦干。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民勤人采取壓沙造林、灘地造林、移民搬遷、退耕還林、封禁保護等措施,綜合治理青土湖。人們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人接班,事接茬,一代接著一代干,幾十年持之以恒。
通過沙化土地治理、固沙造林、生態(tài)輸水、環(huán)境修復,青土湖水域面積由2010年的3平方千米,增加到現在的近28平方千米。
沙海心臟,這是青土湖的新名字。
站在青土湖冰面上,仰頭,是春日陽光,盛大的藍天如另一面湖水;平視,是金色的蘆葦蕩,如此大片的蘆葦蕩,在河西走廊甚至整個西北地區(qū)都很少見。蘆葦舉著白色葦絮,在微風中搖曳。細長的葉子,因干枯而卷曲,被風吹動,發(fā)出了“唰唰”聲,似天和湖交流的密語。如墻一般的蘆葦,站在冰里,堅毅又溫柔。腳下,是厚厚的冰面,透明、堅硬,隱約可見冰下之物。我在冰上滑著,好似回到童年。遠處,也有人滑,不時發(fā)出歡笑聲。笑聲像赤麻鴨在蘆葦蕩里騰空而起,飛翔在藍色天幕下。是的,已經是春天了,不用很久,很多水鳥就會和赤麻鴨一道,回到青土湖,在沙漠綠洲里棲息、繁殖。
青土湖,如一顆水珠,映照出這片土地上涌動的堅韌、奮斗和生機。
返程的路上,隱約可見遠處鮮艷的紅頭巾、綠頭巾。春天一到,民勤人就會踏進沙漠,開溝、鋪草、埋壓、扶苗、填坑、澆水……在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腹地,人們正用草方格,在大地的紙張上畫滿橫平豎直,用梭梭寫下久久為功、滴水穿石和綠染黃沙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