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過年前,新家附近的一家美容院做活動,新認識的鄰居慫恿我一起團購,包括肩、頸、腰、腎、肝、膽以及排濕、祛寒為一體的身體護理,30次只要399元,還附送精美禮品一份。我半信半疑,但是抹不下臉拒絕鄰居的熱情邀請。再轉念一想,3 9 9元的價格,光是按按肩、捏捏背,30次都夠本了,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于是痛快支付。
這是一家全女性的美容院,進到粉紅色的內間,躺著、坐著的都是女性,這讓人想起充滿母性味道的老澡堂子。不一會兒我就被安置著加入了她們,將臉塞進按摩床的洞里,把自己的后背交給技師。這是我第一次做這種護理,覺著新奇。我感受著技師的手法,涂精油、按壓、揉搓、推拿,從洞里盯著技師不停挪動的鞋子,心想她的腳真小,肌肉慢慢放松下來。
可下一秒就疼得齜牙咧嘴—技師開始發力了。我只好轉移注意力。快到飯點了,饑腸轆轆,于是想起拉條子來,頓時舌底生津。想著,想著,開始想象自己變成了面粉,已經完成了加水、起絮、搓團,到了醒發的環節。扣在面團上的盆子被揭開,我舒展地躺在那里,白胖胖、赤條條地給人家展示著,接下來要狠狠經歷一番“蹂躪”了。
配合著身體蓄力和發力的動作,技師全身的力量都壓在一只手掌的邊緣,朝“面團”里深深揉進去,直揉到手掌發熱、胳膊發酸,身體的重心再換到另一只手上,反反復復,不厭其煩。在這揉壓的過程中,她仿佛體察到一種掌控感,甚至是一種類似造物的樂趣。
接著就是把圓圓的面團壓扁些,刀從這頭兒劃到那頭兒,切成條,然后手心抹上精油,雙手一遍遍地從中間抻向兩邊,搓圓,任我的身體在她的手掌和褐色松木的大案板間來回滾動。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也有一種向死而生、等待涅槃的豁出一條命之感……我可以感受到技師掌心的紋路和熱量,仿佛我在任人揉搓的過程中也變得筋道有彈性了。
二
在北京讀書的時候請朋友去一家伊犁館子吃拌面,朋友因吃到久違的家鄉味道激動不已,說這個拉條子很地道,面里有股生油的清香,吃的時候甚至可以想到拉面師傅那雙沾了葵花油、搓面抻面的手。多么溫馨的鄉愁,多么酣暢痛快的拉條子。
但現在,我這團面所感受到的酣暢痛快中,痛比較多。閉上眼睛,沉浸在黑暗中,仿佛感受到來自黑暗混沌深處的不間斷的細碎的疼。不過這個疼完全可以忍受,一想到自己那僵硬的肩頸和常年冰冷的腳,恨不得能再疼一點。黑暗中傳來技師帶著甘肅口音的溫柔聲音:“覺得疼可以給我說,我調整一下力度。”她的聲音隨著身體用力時改變的角度,時遠時近,有時候在我的正上方,有時候在這一側,有時候在另一側。
技師是個瘦小卻有力氣的小姐姐,非常健談,一邊朝我的背發力,一邊跟我聊天。雖然剛進房間時打了招呼,但是我沒有記住她的臉。她的聲音有點像我常去的那家綠植店里的大姐的,于是她的臉在我腦海里就是綠植店大姐那樣瘦長的臉。
我聽著她講話,那些話語匯成一條細細的河流,引導著我調動出記憶中畫面、色彩、形象、線條的相關儲備,組成全新的畫面和場景:她梳著斜劉海的“不好好上學”的高中時期;她在陽光明媚的西安街頭學習按摩和美容的時期;她跑大車的老公的車窗外是褐色的高原和碧藍的青海湖;她四川老家的婆婆坐在竹林旁紅磚青瓦的老屋前;她武威的故鄉村子旁邊有綿延的山脈,吹來的是河西走廊紀錄片里揚起的黃沙……
小時候在家,突然停電的夜晚,我們不著急睡覺,在黑暗中坐著,趄著,維持燈滅前的姿態和話題,然后被語言引領著,飄入想象世界的深處。想起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中的“噴空”來,這是“侃大山”“諞閑傳”的河南方言。但“噴空”這個詞好像更具有想象力和發散力,對著空氣,用自己畢生的語言去組織,去形容,噴出腦海中廣闊無邊的回憶和想象、重現和預見。
頂燈倏然重開的時候,我們沉浸在遠得、縹緲得讓人不知身處何方的談話里,對房里重新變明亮的一切感到茫然。
足足推了5 0 分鐘,結束的時候,女技師叮囑我一些養肝、補陽的知識。本來以為到這里,一次13.3元的按摩項目已經超值了—我甚至擔心她們這樣能不能回本,沒想到最后還來了一個藥膏敷背的加項,一大張涂滿黑色藥膏的燙乎乎的貼布糊在背上,感覺每一個毛孔都給熨開了。
走出美容院的時候,外面春和景明,人也神清氣爽,感覺整個人從頭到腳都通透了。我手里拿著按摩店送的毛毯,兜里裝著剛剛充值3000元的會員卡,心滿意足地往新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