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隔著幾千公里,有人給詩人蘇和寫詩,題為《去西烏旗見蘇和》。“有生之年,你應該將這句話刻在西烏旗廣場的石碑上,讓途經此處的人們知曉,有位詩人用一生書寫草原,將大地給予他的,又全部送還給大地。”我很認真地對蘇和說。
蘇和聽后咧嘴哈哈大笑,將我浪漫的建議隨手丟給咆哮的大風。他壯碩的腦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里猶如此刻的大地,寸草不生,一片荒涼。“春天的草原并不荒涼,枯黃的草莖下面,涌動著浩蕩的生機。牛羊馬匹,正忙著生下它們的孩子。正在解凍的河流下面,魚兒也在雀躍歡呼。”蘇和否定了我對荒原的判斷。
因為蘇和對春天的草原的自信,我們起個大早,坐上他那在顛簸的沙地上永遠不會散架,在暴雪中又隨時可以拋錨的汽車,從錫林浩特市區出發,沿著99號彩虹公路,前往大風中正在蘇醒的西烏珠穆沁草原。
一路都是無邊無際的蒼黃。除了疾馳而過的汽車、公路兩邊低矮蕪雜的灌木、俯身叩拜大地的芨芨草、偶爾閃過的院落、起伏的山坡上低頭啃草的牛羊、橫穿馬路的牛犢羊羔,以及陽光下自由翻飛的百靈鳥,便似乎再無生命的氣息。只有一生都未曾離開過草原的詩人蘇和,深夜里涌動著無窮書寫欲望的詩人蘇和,才能在獵獵大風中,敏銳地嗅到萬千生命細微的戰栗。
盛夏來到此處狂歡的人們,看到奔放的馬蘭遍地幽香,粉白的芍藥盡顯俏麗,熱烈的山丹火焰般燃燒。人們并不知曉,就在他們的腳下,多少生命化為肥沃的泥土。肉體的死亡是新生的開始,這殘酷的法則,讓古老的星球生生不息,煥發著永恒的生機。世代棲息在草原上的人們,看到死去后依然高昂著頭顱的生靈,會停下腳步,默默為它們祈禱。但人們并無太多的哀傷,就在牛羊死去的瞬間,無數的牛羊又在大地上誕生。人們轉身去迎接新生,讓死亡順著金色的河流,消失在蒼茫的遠方。
就在我們前面,一只不知來自哪個嘎查(村莊)的烏珠穆沁肥尾羊,站在敞篷三輪車上,好奇地注視著它一生從未行經的世界。這是連接生與死的最后一程,一只肥尾羊跟隨主人前往屠宰場的途中,仿佛重新降生了一次。一切習以為常的,都因疾馳而變得陌生。高山、草原猶如大地性感的曲線,在風中起伏。丘陵沖入河流,在那里化為舒緩的小夜曲。荒漠中卷起的沙塵,遮蔽了整個天空。白樺林中肆意流淌的花朵,鋪滿了遼闊的大地。追趕車輪的云朵,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它們深沉的影子。一只肥尾羊,在這段奇妙的旅行中,搖晃著肥胖的尾巴,拖著比其他羊多了一塊胸椎骨和一對肋骨的豐腴身體,向著變幻萬千的云朵,發出刺破洪荒般的鳴叫。
一只羊為臨近終結的一生高亢嘶鳴,隨處可見的蒙古百靈則沖入云霄,以嘹亮的歌聲,震動著荒原大地。汽車在草原上顛簸向前,這可愛的精靈,時不時就跳入我們的眼簾。有時它們在道路兩旁干草覆蓋的沙土里,探出小巧的腦袋,天真地注視著我們;有時它們在車窗外上下翻飛,為難得的相逢獻上美妙的舞蹈;偶爾,它們也會在草地上矯健奔走,仿佛要喚醒地下睡眼惺忪的草莖與昆蟲。來自北方的風,裹挾著沙塵,在這料峭的早春,擊打著努力萌發的萬物。但兩只熱戀中的百靈并不關心這些,它們在大風中用力扇動著褐色的羽翼,在宏闊的天地間奏出一曲壯美的愛情之歌。
這舞動的精靈,一路陪伴著我們,將我們從沙石覆蓋的公路引向一程更為崎嶇的土路。這是通往巴彥胡舒蘇木鄉哈日阿圖嘎查的必經之路。“哈日阿圖”意為瞭望崗。遠遠地,只見大地高低起伏猶如波浪,牛羊在山坡上迎風吃草,漫山遍野不見一個人影,就連人家屋舍也不知隱匿在何處。我猜測這名字是某個放羊的牧民所起,他站在高高的山崗上,眺望著遠方,希望某一天自己能夠走到云霞涌動的天邊,那里一定是人間的天堂。每一個嶄新的清晨和黃昏,燃燒的天空都會撥動他的心弦,讓他對遠方重新燃起激情,他相信所有美好的夢想都在那里。他像一株沙地榆,凜冽的大風一日日吹過,遒勁的根基被吹出地面。他便將它們化作粗壯的雙腿,支撐著瘦弱的身體,向著天空無盡地伸展。
在哈日阿圖嘎查,沙地榆四處播撒生命的種子。它們盤根錯節,以荒蠻之力鎖住肆虐的風沙,也將一次次眺望遠方的年輕人留在這片流沙遍地又生機勃勃的土地上。途經此地的人們,看到古老蒼勁的沙地榆,就知道這片沙窩子的深處,一定有一戶人家,世代扎根于此。那些狀若龍爪、裸露在外的根莖,有的化作馳騁的野馬,有的與另一株根莖深情對視,有的一生合抱、生死相依。人們將它們當成護佑水土的神靈,珍愛它們在夏日灑下的每一片陰涼,祈禱風調雨順,降下甘霖,滋潤這些歷經百年風雨的神樹。
詩人蘇和的侄子布和一家,就住在這片由沙地榆筑起的“城墻”邊上。我們將在這里,聽著蒙古包外呼嘯的大風,度過喝酒吃肉、酣暢淋漓的一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