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梅子是很陌生的。
詩歌中的梅,自然是知道一些的?!皦菙抵γ罚韬氉蚤_”(王安石《梅花》),“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趙師秀《約客》),這樣的名句,任誰都從小耳熟能詳。年年6月,長江中下游溽熱潮濕的梅雨季節來臨,更是給人以親臨的體驗。但實際上,對于梅花梅樹的情感雖是富足,我小時候卻從未見過梅子。家鄉沒有梅樹,大人忙于農事,沒有余裕與閑情種一棵花樹,或一棵只能結不太中用的酸果子的樹。直到去蘇州上學,有一年春天和同學去郊區的東山游玩,那是蘇州有名的梅子產地之一。正值暮春,綠林中遍處梅子青青,沿路有果農擺攤,賣前一年腌好的糖漬脆梅。包裝十分簡陋,暗綠的翠梅,每10顆裝在一個小塑料袋里,價格很便宜,1塊錢一包。窮學生買得一包,等坐到回去的車上才打開來吃,一顆下口,震驚于其味的清美與雋永,立刻后悔買少了。從那之后,對于梅子這樣的事物,我才算是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認識。
對現在許多人來說,梅子只是一個貌熟實生的名目了。在江南的公園或園林里,很容易遇見梅樹,或成片栽植,成為著名的賞梅之地;但絕大多數都只為觀花,年年二三月,梅花開得云蒸霞蔚的花,引得游人遍地?;ㄖx之后,便復歸沉寂,只是一片愔愔的綠林了。觀賞用的重瓣梅花少結梅子,偶爾有幾樹結了,也無人采摘,只在梅雨時落一地。梅子成熟應季的時間短,一般城市的菜場中難覓其蹤跡,因此對大多數人來說,梅子只是超市里所賣的話梅或梅干那樣的存在,而長在梅樹上的、清圓新鮮的青梅或黃梅,則難免生疏了。
實際上,在上古時代,梅樹最初引得人們的青睞,便在于其果實。對于一種花果兼具的植物,這是一種很正常的認識過程—人們總是先取其物用,再慢慢兼及它的審美價值。梅樹是原產于我國的薔薇科植物??脊虐l現,古人食用梅子的歷史很早,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時代。1979年,河南裴李崗遺址中發現了梅核,距今已有七八千年時間。河南安陽殷墟的銅鼎中,也發現過已經炭化的梅核,距今也已3000多年?!对娊洝ふ倌稀坑忻贰分?,懷抱著春心的女孩子,以不斷落下的梅子為其對愛情的渴望的起興,在其后幾千年的文學傳統中,都回蕩著它悠久的聲音。因著梅子本身顯著的酸,古人拿它做調料,在食用醋發明之前,起著與之相似的重要作用,這在先秦和漢代的文獻中都有記載。人們經常引用的是《尚書·說命》中的話:“王曰…… 爾惟訓于朕志,若作酒醴,爾惟曲糵;若作和羹,爾惟鹽梅?!毕鄠鬟@是商朝的高宗任命傅說為相時所作的訓誡,意思是帝王治理天下,要靠傅說這樣的賢能大臣的輔佐和協調。賢臣的輔佐,好比做酒時必需的酒曲、做肉湯時用來調味的鹽和梅子一樣。
不過,清代以后的人們知道,《尚書·說命》是東晉的梅頤所獻的偽古文《尚書》中的一篇,并不能拿來作為商朝已用梅子燉肉的證據。但陜西涇陽戈國墓的西周早期墓葬銅鼎中,曾同時發現殘留有梅核與獸骨。至遲春秋時代,已有了這方面的文字記載。成書于西漢時代、記載周代禮儀制度的《禮記·內則》中也有“獸用梅”的句子,意為用梅子來給獸肉調味??梢娫谙惹貢r代,梅子確實是調和肉類的重要調味品之一。這一用途在后世食用醋流行起來以后,也未完全斷絕。
二
但梅子給予我們的熟悉情感,遠不止“烹飪調酸”這個如今看來已有點陌生的用處帶來的了。我們如今熟悉的梅子,乃是一種混合了日常生活與文化氛圍的美好情感的產物。隨著梅花逐漸獲得人們的喜愛,由魏晉南北朝至唐宋,梅的審美地位不斷提高,表現于文學,則是關于梅花的無數吟詠。梅花地位的上升,使得梅樹的栽種更為普遍;而梅子的食用價值,又使其所得之的喜愛有增無減。因其樸素與實用性,最終發展出獨屬于梅子的文學與審美意味。
梅子初生時,尚是清明寒食時節,逐漸青圓可食,便近暮春初夏。待到完全黃熟,已是江南令人矚目的梅雨時節。以其生長過程和可食的用處,將江南仲春至初夏時節的流轉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相聯結。這種聯結的表達,在宋人詩詞中達到一種融合的境界。從“ 四月園林春去后…… 葉間梅子青如豆”(歐陽修《漁家傲》),“梅子生仁已帶酸,楝花墮地尚微寒”(陸游《初夏二首·其二》),到“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再到“江天梅子雨,驛路橘花時”(范?!端椭芪髅乐鞑局纹铋T》),在細致的觀察與記錄中,梅子與其他當令風物一起,共同構成了一種對于時節行進的參照。自然與日常相結合的動人情感,就在這些句子中體現出來。

青梅酸味濃重,口感清脆,古人常用以生食。宋人詩詞中尤多記載,其吃法常是伴鹽,以減輕酸味。趙蕃《鄰居送梅子朱櫻》:“山居蔬果少,口腹每勞人。梅子欣初食,櫻桃并及新。供鹽貧亦辦,薦酪遠無因。便可呼杯勺,數朝陰雨頻。”鄰居送來時令的梅子和櫻桃,因此寫一首詩來表達歡欣與感謝。梅子和櫻桃都是剛剛成熟可食就送來了,可見得時鮮,因此是“初食”“及新”。雖然家貧,伴著梅子吃的鹽還是有的,但拌著櫻桃一起吃的乳酪(人們把櫻桃拌著乳酪在一起吃,是一種自六朝至唐朝時都十分流行的吃法)就沒法準備了。對著這清鮮的梅子與櫻桃,還是可以喝幾杯酒,一解連續幾天陰雨的郁悶的。陳克《浣溪沙》:“何物與儂供醉眼,半黃梅子帶紅鹽?!睂懗跸你y燭光爍的夜晚,情人在一起消磨時光,與酒后微醺的氣氛相匹配的,是配著紅鹽而食的半黃梅子。陸游《山家暮春二首·其一》:“繞屋清陰合,緣堤綠草纖。起蠶初放食,新麥已磨鐮??喙S先調醬,青梅小蘸鹽。佳時幸無事,酒盡更須添?!笔顷懹瓮司蛹亦l山陰(今浙江紹興)時所記鄉間暮春的風景。把蘇醒的蠶起到干凈的蠶場里,給它們放上新的桑葉,田間的新麥也到了磨鐮將割的時候。嫩苦筍拔來煮熟,配著預先調好的醬來吃,青梅則可以蘸著鹽吃。在這樣寧靜無憂的佳時,更可以多喝一點酒,充分享受其中的樂趣。在這些詩里,新鮮摘下的梅子都是簡單地配著鹽吃,因吃法簡便,在風物的應節流傳中才尤其易于執行。
正如這些詩句中或明或暗揭示的那樣,與食青梅相配的舉動,往往是飲酒。如陸游《初夏幽居偶題》:“青梅旋摘宜鹽白,煮酒初嘗帶臘香?!蓖跹住渡纤取罚骸靶⒓t泥嘗煮酒,自循綠樹摘青梅?!辈軇住痘ㄐ膭印罚骸爸缶圃噰L,梅子團青,草草也休辭勸?!焙樽少纭吨敽屠先嗣鞒写骸罚骸爸耠u絕叫茶生筍,梅子微酸酒熟藍?!边@些都是寫梅子青圓可食之時,以酒共嘗。這里所喝的酒,常常明確是“煮酒”。與后世以為的“青梅煮酒”是將梅子放在酒中一同加熱不同,煮酒其實是宋代一種酒的名稱,是指熟成后經過燒煮加熱殺菌封存,以防進一步發酵酸敗的酒。因為有蒸煮殺菌的工序,所以叫煮酒或“熟酒”。與之相對的,則是未經加熱程序的“清酒”“生酒”。煮酒和生酒都是谷物釀制的低度酒,而煮酒經蒸藏后,酒色黃褐,其工藝與顏色都更接近于今天的黃酒。程杰《“青梅煮酒”事實和語義演變考》一文中對此有詳細論述。他說煮酒每年臘月釀制封存,至來年暮春初夏開壇飲用和發售,宋人謂之“開煮”。所以陸游說初嘗的煮酒帶著臘月的香味,王炎說“旋擘紅泥”,就是指掰開封著煮酒的紅泥。這恰是青梅圓脆、可堪初嘗的時節,將其與煮酒共進,便成為宋人生活中習見的搭配。宋代官方榷酒(酒的專賣制度),分為煮酒和清酒兩大類,這也是煮酒的名稱在宋代如此流行的原因。到元代以后,隨著榷酒制度的改變,這個名稱也就迅速衰落了。
三
梅子生食簡便直接,但論精致美味,當然還是得加工以后。梅子的加工大概分為鹽漬和糖漬(蜜漬)兩大類,在此基礎上,又演變出各種各樣的制法。先秦時即有的白梅、鹽梅,都屬于將梅子鹽漬后曬干的做法,以求長期保存和食用。蜜漬或糖漬的做法也由來已久。湖北包山楚墓出土的一個東周時代的陶罐內,有271顆梅核,隨墓的遣策上記載著“蜜梅一缶”。可見在那時,將梅子做成蜜餞的做法就已經存在了。之后,梅子的做法愈加豐富,南宋周密的《武林舊事》中,記載著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高宗趙構駕臨張俊的府第,宴席菜單中,梅子的小食有好幾種:雕花梅球兒、青梅荷葉兒、椒梅、姜絲梅、梅肉餅兒、雜絲梅餅兒。明《永樂大典》中“梅”字條下,載有鹽梅、烏梅、白梅、韻梅、對金梅、十香梅、紫蘇梅、荔枝梅、蜜煎梅、替核釀梅、糖松梅、糖脆梅、糖椒梅、解酒楚梅、造化梅、糟藏梅、腌姜梅、椒梅等諸多造梅法。這些名字讀來便引人遐想,但在如今看來,其中許多已渺然不知何物,更不知其做法,僅僅成了文獻上的記錄,人看到了,難免不在向往的同時感到一絲惆悵和遺憾。

不過,作為我國著名的梅子產地,直到今天,云南一些地方仍然保留著不少制作梅子的傳統與方法。其一便是梅子醋,當地稱為“燉梅”。新鮮梅子納入大瓦罐內,浸少許水,口上倒扣瓦盆,放在火塘內,用鋸屑、松毛、灶灰等燃料埋住罐身,用微火持續溫熱三四個月,直到梅子變得黝黑,外皮松軟多皺,燉梅中的汁水便成了酸味純正的梅子醋。燉梅的用處很廣,云南人用它來做菜、調飲料、做蘸水。紀錄片《風味人間》里,云南人將宰后的整只生豬用稻草火燒燎至焦黑,刮洗干凈后,再將臀部與后腿上半生不熟的豬皮割下來,切塊,與由梅子醋、干辣椒末、蒜泥、香菜等調料調和而成的蘸水同吃。更為有名的則是雕梅。泛黃的大個兒鮮梅,采摘回來用鹽水浸泡后,用刻刀在梅肉上雕刻出花紋,然后挖出梅核,按壓成菊花狀的梅餅,反復用糖腌漬一兩個月后,色澤金黃的雕梅就做好了。雕梅是直接吃的蜜餞,云南人也拿它做菜,最著名的是雕梅扣肉,這與上古的“獸用梅”是一脈相承的做法。前些年,云南當地的朋友還曾給我寄來當地的紫蘇梅餅,如燒餅般大小與厚度,是將梅子捶碎,連核與肉加糖腌漬而成的,外面貼裹一層紫蘇葉子,顏色已染作紫紅。這梅餅吃起來十分酸甜可口,吃的時候,舌尖有時會觸碰到夾在餅中的碎梅核,尤其質樸有趣。每當看到相關記錄,或吃到這樣的食物,總感到驚奇而親切。美好的風土從遙遠的古昔流傳至今,不絕如縷,使千古之下的人們也能領會到一種與自然未遠的生活。
四
對我們普通人來說,比較容易嘗試的是熬梅子醬,做梅子酒、梅子露之類的。在電商發達的今天,在梅子上市的初夏,網購新鮮梅子已是十分流行之事。這幾年每到五六月,我總要在網上買幾斤梅子,備好瓶罐和顏色較深的土冰糖,做梅子酒與梅子露。梅子酒的做法極簡單:完整新鮮的梅子用鹽水浸泡幾小時后,洗凈晾干,用竹簽挑去梅蒂,而后一層梅子一層冰糖,放入干凈無水的大罐內,倒酒沒過梅子與冰糖即可。泡梅子酒可用不同酒類,這兩年流行用低度的雙蒸酒與洋酒,浸泡幾個月后便可以喝。我則喜歡用40度左右的白酒,封存一年后,酒已變作澄澈的明紅,沖人的味道全部褪去,只剩下柔和甘甜的氣息。封存兩年后,顏色更為深濃,滋味愈加厚重。在初夏的夜晚,一邊泡今年的梅子,一邊首啟去年泡的酒,倒出一小杯,加冰塊,輕嘗一口,思忖與之前的相比,更好喝或是有所缺失。這樣的夜晚,在無止歇的時間流逝與季節如期的循環里,仿佛也帶有刻畫的意味,是生活中一點可堪紀念的印記。古人在每年的初夏,一次又一次地將摘下的青梅蘸鹽來吃,打開煮酒來喝,也同樣是對生命流轉的刻畫和紀念吧?
我們做梅子醬、梅子酒、梅子露,在滿足口欲之外,還有別一層的意義:通過親身的體驗,與梅子發生真實的聯系。洗梅子時,聞到它濃烈的香氣;翻動梅子時,聽到“咕嚕,咕嚕”的聲音;喝梅子酒或梅子露時,真切體會到它強烈的酸味,是怎樣在糖的中和與時間的作用下,漸漸變得曲折動人。正是在這些真實的經驗中,我們對梅子的理解得以豐富,想象得以落實,情感得以加深。于是,我們熟悉的梅子,確然成為一種在歷史與文化的長河中積累下來的、附著著我們日常體驗與審美觀照的復雜結合體,而不再只是一枚小小圓圓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