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團隊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孔子

帶著創(chuàng)業(yè)團隊周游列國的時候，孔子55歲，按古代的標準，不折不扣是個老人了。

孔子的隊伍其實不好帶：子路只比他小九歲，孔武有力，脾氣暴躁；子貢會賺錢，善辭令，但有時容易大嘴巴；顏回安貧樂道、德行極高，卻派不上實質用場；宰予好睡懶覺，是個杠精，常常問奇怪的問題；冉求務實，能辦事，但性子慢，需要時時敦促鞭策……這個團隊還老被挖墻腳，剛把學生培養(yǎng)到能獨當一面，就被國君或者大貴族看上，請去做臣子或者家辛（管家），人才流失嚴重。

至于外部環(huán)境，那是眾所周知的差。在列國間輾轉十四年，屢遭兇險，一無所成：“夫子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窮于商周，圍于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莊子·讓王》）孔子在魯國、衛(wèi)國、宋國都曾遭到驅逐，又多次被各方勢力圍困、追殺。最悲慘的一次，是整個團隊“在陳絕糧”，沒吃的，很多人一病不起。子路黑著臉來問孔子：“君子也有山窮水盡的時候嗎？”（君子亦有窮乎？）孔子這時候的回答十分高明，分分鐘化質問為教育的契機，他說：“面對困頓，君子能夠堅守節(jié)操，小人則會破罐子破摔。”（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里沒記載子路的反應，但我相信，他的臉一定更黑了。

值此危難關頭，一次團隊建設顯然是非常必要的。于是，孔子召來隊伍中的三位骨干，分別向他們提出一模一樣的問題：“我們不是野獸卻奔走于荒涼的郊野。是我的道不對嗎？我們何以困頓至此？”

子路說：“是不是我們還不夠善良、不夠聰明？”

孔子說：“好人就一定有好報嗎？聰明人就一定有好結果嗎？”

子貢說：“老師的道太好了，世界卻太糟糕了，不如老師稍稍屈尊，遷就一下這個世界吧。”

孔子說：“你的追求難道就是被世界接受嗎？格局小了。”

顏回說：“老師的道太好，世界配不上。道不能實現(xiàn)，不是我們的鍋，而是那些國君的恥辱。”

孔子高興起來，問題雖然還是沒有得到解決，但鍋甩出去了呀。

飯都沒得吃了，還在堅守他的道，還能美滋滋地收下對他的道的夸獎，孔子這位老先生是不是也軸得挺可愛的？

而我們也必須承認，孔子的道于他所在的春秋時期，的確是難以伸張、難以實現(xiàn)的。他所倡導的 “克己復禮”中的“復禮”，是指恢復周禮，而要在一個禮崩樂壞、彼此攻伐的時代恢復周禮，那幾乎就是白日做夢。人的欲望從來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潘多拉的魔盒一旦開啟，欲望只會無限膨脹，絕無可能自動收斂。所以，孔子尤其在乎個人修養(yǎng)，倘若人人都能成為君子，懂得約束自己的欲望，推而廣之，天下不就太平了嗎？這是孔子的“理想國”。

孔子思想的核心，一字記之曰“仁”。《說文解字》上對“仁”的解釋是：親也，從人從二。這就是說，仁是深厚的感情，需要在人與人的關系當中得以實現(xiàn)。

在孔子這里，仁有兩個方向。首先，它是向內(nèi)的，所謂“為仁由己”。我們今天常常講，“做個人吧”，那么，要怎么做人呢？或者可以問得更具體一點，人要如何使自己區(qū)別于禽獸呢？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視為“仁”的開端。把自己當人是“仁”的首要維度，它是一種自我修養(yǎng)，是一個人對自身的反思與完成。孔子講“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是說“仁”并非一個遙遠的外在目標，而是個人選擇和內(nèi)在要求，一旦做出這樣的選擇和要求，仁就在面前，是能夠時時刻刻身體力行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仁就是一種自律。這種自律使得人類超越了禽獸的范疇，得以昂首闊步地走在這個世界上。

其次，仁也是向外的，所謂“仁者愛人”。孔子尤其強調“愛人”，而且特別具有當代性的一點是，他愛的從來不是抽象的人，而是每一個具體的人。在不同情境下、面對不同弟子關于“仁”的提問，孔子總是給出不同的答案：“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仁者，其言也讱”（《論語·顏淵》）；“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可見，仁是對各種生活情境下的人的洞察、體貼和善意，至少在孔子這里，它從來不曾被僵化為規(guī)范、原則或信仰。

當我們把“仁”的內(nèi)外兩個向度結合起來，大概就可以將它總結為以下這一則金句：“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仁是深深植根于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經(jīng)驗的，明白自己，才能懂得別人；成就自己，才能成全他人。這是“仁”的一體兩面，缺一不可。再往遠一點說，儒家所謂“五常”（仁義禮智信）中的后四個概念，無一不是以“仁”為基礎展開的，或者我們可以把它們理解為“仁”在生命實踐的各個層面上的外顯。

孔子的一生，按照當今成功學的標準來看，無疑是敗犬的一生。夾谷會與隳三都，已是他政治生涯的高光時刻，之后就是無窮無盡的奔走、無窮無盡的拒絕。有一次，孔子在鄭國走失，站在城門口等弟子們來找他。過路的鄭國人見了，把他描述為“累累若喪家之狗”，孔子不以為忤，反而笑著說：“可不？我可不就是一條喪家狗嗎？”

哪有什么勝利可言？挺住就意味著一切。

那個時代，老子騎青牛而出函谷，知道舊的世界即將崩塌，而自己無力回天又不忍卒睹，怎么辦？撤吧。《史記·孔子世家》《論語》里出現(xiàn)過很多隱士，也都是這么做的。他們中的一些甚至還規(guī)勸孔子，別人聽不懂你的意思，你就作罷吧。但孔子做不到。他做不到對這個混亂的世界，背轉身去。

魯哀公十四年，有人獵獲了一頭麒麟。孔子聽聞，潸然淚下，瑞獸竟然降臨于亂世，這是瑞獸的迷失，還是亂世的不值得？就這樣，孔子停止撰寫《春秋》，又過了兩年，就去世了。

他的創(chuàng)業(yè)終究沒有成功，但團隊的教學、會議、閑聊和抬杠卻被記錄了下來，是為《論語》。

而孔子，這位迷失的麒麟，這位身懷“禮樂射御書數(shù)”技能的六邊形戰(zhàn)士，以其強大的人格魅力和高超的教學方法，為我們留下了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

是的，有時候，一個人也能拉起一支隊伍。

（安安摘自《少年新知》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