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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

2025-05-21 00:00:00朱秀海
北京文學 2025年5期
關鍵詞:音樂

作者簡介朱秀海,作家、編劇。著有長篇小說《癡情》《穿越死亡》《波濤洶涌》《音樂會》《喬家大院》《兵臨磧口》《遠去的白馬》等;中短篇小說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第十一維度空間》《永不妥協》等;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處》《一個人的車站》等。電視劇作品有《百姓》(兩部)《波濤洶涌》《軍歌嘹亮》《喬家大院》《天地民心》《誠忠堂》《血盟千年》《海天雄鷹》等。另著有舊體詩集《升虛邑詩存》《升虛邑詩存續編》《升虛邑詩存又續編》等。

小提琴家去世,她生前的神秘資助者和她女兒之間開展了一場漫談。資助者感懷于小提琴家“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道出她生前對于藝術的追求與物質的留戀,同時提出了他長久以來的困惑:藝術家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在藝術上的臻善臻美?面對金錢,藝術的價值與信仰又是什么?

不知何年何月,一座漂亮的跨海大橋出現在海螺島和大陸之間的海面上。大橋長達二十余公里,呈美麗的S形旋轉,遠遠望去如同一道高懸于海天之際的彩虹。

八九點鐘的光景,一輛黑色林肯加長版高級轎車就馳過了跨海大橋,沒有按一般情景沿環島公路向右駛向西海岸的繁華鬧熱,而是在橋頭處向左駛入一個不易被發現的匝道,又繞了一個360度的彎,盤旋下了公路,顛簸著向海螺島東北部一片綠色波濤般的雨林駛了進去。

加長版林肯很快就不見了。不一會兒的工夫,它出現在一條曲折的林中柏油路上。它一直往前開,直到柏油路的盡頭,被一個坐在別墅區大門前崗亭里打瞌睡的保安攔了一下,馬上被放行。接著它向小區深處駛去,終于駛進了一座距海邊只有百米之遙的小院,在院中一幢西班牙式小別墅前的花壇旁停下來,車身直接堵死了花壇兩側步道中的一條。

暮春的清晨,小別墅門前不大的院地里盛開著紅的黃的白的紫的花兒。別墅只有兩層,占地面積不大,透過一樓落地窗可以看見居住在這里的女子已匆匆穿上了一件出門才會穿的米色長風衣,要走時又在一面可移動的客廳穿衣鏡前用心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妝容(雖然是精心做的但仍能看出一點匆忙),透過身邊那面許久沒有清潔過的落地窗,她回頭一眼就瞧到了停在院地里的林肯轎車。

這個年齡大約二十八九歲的女子怔住了。像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子一樣,她的形象還介乎成熟的職業婦女與剛畢業的女大學生之間。也就是說,她的全部形體,包括纖細的腰肢,挺拔的背部,沒有過度發育的胸,連同那張有點像法國畫家安格爾自畫像一般豐潤、飽滿的面龐,都表明她還是一個沒有被生活深度折磨過的青年;但她臉上那一對顯得暗淡和幽傷的眸子,一只不經意上翹的唇角顯示出的心情的焦灼與煩躁,卻又清楚地在她身上寫滿了痛苦和憔悴的符號,讓她比實際年齡蒼老了不少。

早餐時一切還都很好,她的心情如同雨后乍晴時從厚重的云間泄漏的陽光,將海面上——不,內心——的一切都照亮了。早餐很簡單:一袋牛奶,幾片面包,還有幾片生菜拌的沙拉。她就餐的速度很快,一個人在家時她就是這樣,只有到了外面的世界和別人一起就餐時女孩子才要做淑女態,一片生菜葉也要吃十分鐘。早餐后她細心地補了一下妝,不是正式演出,只是彩排,當然不需要濃妝艷抹,但淡妝也要精致,畢竟這是距離她心目中那個一直存在的光輝的點更近的一步。接著她就接到了目前供職的本市樂團團長的電話,開始時沒覺得什么,想到團長也太操心了,她知道今天的彩排對她意味著什么,團長不用這么三番兩次地給她打電話。但只聽了兩句就覺得意思不對了,原來團長來電話不是督促她早點出發,最好提前一點趕到劇場,團長是告訴她今天的彩排取消了,到了這時她仍然沒想到發生了一件更嚴重的事:彩排之所以取消是因為團里原先打算為重點推出她,安排的一場個人獨奏音樂會被藝委會再三討論后推遲了。團長說完這句話停頓了一下,又馬上急急地說起來,他當然知道這件事對于女子是個挫折,也知道女子本人對這場專為推出她準備多時的演奏會的期望值有多高,聽到推遲的決定她會難以接受,畢竟她已經等了近十年,才等到團里終于認為應當輪到她的時刻,然后為了準備這場演出,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熬過那么多難以計數的白天和夜晚。但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沒有資金支持的演出就像沒有父母照顧的幼兒,很容易夭折的。為了這場有可能讓她一舉成名的演出,團里已經使出渾身解數,包括他這個團長在內除了沒向人下跪外什么丟臉的事都干了,可結果竟還是如此,他自己也很遺憾。接下來他感覺到了女子的沉默,言猶未盡似的又開了口,還多了一點激烈,但還是安慰電話這一端已被搞得心碎一地的女子,說今年的機會雖然仍不成熟,但團里不打算放棄她,首先他和團藝委會的全體成員仍認定她是本團目前藝術水平最為成熟的青年大提琴演奏家,仍然認為和團里其他幾位與她同時嶄露頭角的青年人相比,她是最具大藝術家潛質,因而最有前途最值得花氣力的一個,剛才說的不是取消只是推遲,就是這個意思。他們打算,不,決定,將她的個人獨奏音樂會推遲到明年再行安排,就是不想放棄她,所以他認為她也不應該自我放棄。電話打到這時,雙方忽然都不再說話了。團長那邊是覺得自己該說的都說完了,不該說的也說了,這時才知道其實無論他說什么不說什么都無法給予失望者以真正的安慰,甚至還模糊地意識到了,自己最后的一番話不但不能減輕年輕的大提琴手的悲傷,反倒有可能因為他暴露了事件的真相連同它殘酷的底色愈發加重對方的絕望。事實上放下電話后年輕的藝術家想到的就是“殘酷”二字,當然還有絕望,她沒想到卻已經在深深體驗它。不是她的藝術造詣達不到團里為她舉辦一場個人專場音樂會的水平,事情和藝術水平毫不相干,而偏偏是一個與藝術水平最不相干的原因毀掉了她有生以來最重要的一場演出。同樣還是因為它,她甚至都不能責備任何人,從團長到團藝委會的每一位老藝術家,照團長電話里的意思其實都非常認可她,也都為她能夠成功地走上那個燈火璀璨的舞臺用盡了力量,想盡了辦法,還有可能真像團長說的那樣還低下身段去求過人,但事情仍舊沒有取得大家期望的結果,于是他們便一起撒開了手。正是這最后一點讓她心里一瞬間深深充滿了絕望。是的,團長說到了明年,但她早就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了,既然今年煮熟的鴨子都能飛掉,明年她又有什么理由能讓自己相信她還有機會?團長那樣講無非是想安慰她,不讓她也不讓自己過分尷尬。但是電話完了,尷尬仍在,一個更為可怕的未來已在她心里如同冰山從海面上聳出一樣清楚地顯露出來:失去今年這個機會,她可能終生都不再會有機會了,只要那個和藝術水平無關的障礙沒有消失,她就沒有機會,而它又是不會憑空消失的。接下來她馬上想到自己還這么年輕,藝術生命就接近終結,不,已經終結,那以后的幾十年,她又該怎么活?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車輛駛進院里來的響動,一扭頭就看到了那輛已經很舊了的林肯牌豪車,和一個正在慢吞吞地從司機座位上下來的男人。啊,是個老人。此時她仍在咀嚼方才的信息,只有失去之后她才越發痛切地感受到這次個人專場音樂會對她一生的意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能夠擁有這樣一個機會,那些曾經應團長邀請答應會蒞臨本市觀賞她的演奏會的大人物就會發現自己是一顆多么炫目的藝術新星,卻一直被埋沒在這座四線海濱小城的一個不值一提的樂團里。她素來崇拜這些泰斗級的人物,他們大都是國寶級的音樂人,其中不止一位還被業界認為是國寶級的伯樂。伯樂的命運就是發現千里馬,而她認為自己就是。那時只要他們中的一個對她有一次眷顧,她的人生就會與以往的全部歲月不同。那時的她就會從本市走上國家乃至全世界最輝煌燦爛的舞臺嗎?每一個從小就想成為藝術家的人不是都有這樣一個大舞臺之夢嗎?當然過去她對此想都不敢想,但她實際上還是在想啊,誰知道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也許會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受上天垂憐,全世界所有光輝燦爛的舞臺都在向她敞開懷抱。她將成為這些舞臺——不,是全世界——最光彩奪目的大提琴演奏家??墒沁@個不時會有零星小雨落下來的初秋的早晨,她人生的天空像海上的天空一樣陰晴不定,卻來了這么一個電話,幾乎像輕風吹落一片枯葉一樣毀掉了她的一切夢想。最令她悲痛和煩躁不安的是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該不該在這個時刻大哭一場。她是那么想哭可是又剛化好了妝,這個妝也是為了那場已經不再會舉辦的演奏會準備的,是通向那個演奏會的漫長道路中的一個小小細節。她已經失去了演奏會卻仍然因為害怕弄花了妝容不敢痛哭一場。下一個煩惱就是她居然會在自己最不幸的一天看到了一輛她不熟悉、過去從沒有見過、今天更不想看見的林肯車,也沒有人知會她一聲,就直接開進了她家的院子。啊,院門是壞的,她一直記得,要修卻沒有時間去修,因為她要準備演奏會!大概昨天夜里的風雨太大,把兩扇門全刮開了,她心里只惦記著今天的彩排,竟沒有走出去把它們鎖上。

她亂云翻滾般想著這一切,眼看著那個仿佛過了很久才把車門打開的老人下車,遠遠地站在雨后濕漉漉的院地上,透過屋門的玻璃看到了門后的她。

……

“你好?!?/p>

“啊。你好?!?/p>

女子干脆走出屋門,用奇怪和詫異的目光盯著老人看。這個早上她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不想見這個衣著保守卻考究的老年男子。瞬間她心里泉水一樣涌出了許多話想阻止他向自己走過來。你是誰?怎么一聲招呼都沒打就把車開進了我家院子?

“啊,對不起。這里是夏如花女士的家嗎……我沒走錯吧?”

女孩子微微吃了一驚,卻沒有十分吃驚。畢竟先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原來你是……是的,不過我媽媽她去世了?!?/p>

她有理由認為這是母親的又一位鐵粉。因為這個男人下車后并沒有馬上向她走來,直到聽完她的話,他才有點不利索地原地轉向身后的另一扇車門,拉開它,從中很費力地取出了一大捧花。

啊,好大的一捧白色的百合花啊!她差一點被驚到!母親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的偶像和人生的楷模。她之所以走上藝術之路完全是因為母親。但這位她從來沒見過的男人——老男人也是男人——給母親帶來這么一大捧白色的百合花,還是讓剛剛遭遇不幸的她微微戰栗了。

“我……對不起。你能讓我先進去嗎?你瞧,又下起雨來了。”老男人說,用一只手很不容易地抱穩了那一大捧花,另一只手向身后摸索著找拐杖。他是什么時候把拐杖從車里拿出來的?不知道。

女子沒說話。她還在想要不要讓他進來。不,直到此時她仍然打定主意不讓他進入這個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家。

“你和她長得太像了。呵呵。我來晚了,雖然是有原因的……我也不愿意做一個不速之客。但是……我沒有你們家的座機電話,也打聽不到你的手機號碼。”

現在她越發相信老男人是母親的一位未曾謀過面的鐵粉了。有些粉絲就是這樣,藝術家活著的時候從不露面,藝術家一旦過世他們卻像埋藏了一千年的文物出了土一樣意外地在家屬和世人面前現身。這時人們才會發出驚嘆:原來他也是她的粉絲哪!過去我們都不知道……但她仍被今天早上的悲痛和煩躁困擾著,心里在想那也不能因為這個,你就以為自己有權利隨時闖進別人的家吧?

老人兩道灰白濃眉下有一雙蒼老卻仍舊十分銳利的目光。女子意識到對方看出了她神情中因為他不通報就把車開進她家院子而顯露出的不快,以及由于自身的煩躁而對他的不期而至萌發的強大的拒絕之意。

“對不起。我知道有點冒昧……可是你瞧,外面沒地方停車。而且,你們家的院門開著……我以為我可以開車進來的,所以就開進來了。”

女孩子此刻用一雙幽怨的、要哭未哭的眼神望著他。你以為你可以開進來就開進來了?好吧。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一時間她又想到母親已經過世半年,想到當初可是來過不少人。有人不無嫉妒地說,母親死時可謂是備極哀榮啊。市長、局長、縣長、區長……甚至還有一位北京的名人,都到過這個隱藏在海螺島東北角海岸邊的小院,他們也都帶來了大捧的花,白色的玫瑰,白色的菊花,白色的康乃馨,白色的……和老人懷抱中一樣的白色的百合花,但都沒有老人懷里這一捧大。他們來吊唁,說著哀傷的話,贊頌逝者的藝術成就,同時也都沒有忘記——不,所有人總會從一開口就高調說明他們都是代表著各種層級的機構來的。粉絲們也來,但畢竟隔著海,來得不多,倒是有人在網上為母親設了靈堂,不少粉絲去那里獻花、留言,訴說他們被母親的藝術感動的往事,表達哀悼之情。但這件事的熱度早過去了,至少這是她的感覺,到了今天就連當初那些最悲痛的粉絲也都淡忘了母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辈恢獮槭裁此龝肫鹉赣H葬禮上一位佛界大師念頌的偈子。論起來,今天這位從大陸過海而來的粉絲才是真正的鐵粉,他非常可能是母親葬禮半年后唯一一個還記得住她的去世特地跑到家里來表示哀悼并送來這一大捧百合花的人。

不過她今天真的不想關心,也不歡迎任何人到家里來,即便他帶來了多么大一捧白色的百合。她有自己的麻煩要一個人去咀嚼和承受。

“對不起,您如果真是為我母親來的,花我可以代過世的人收下……母親走后家里就只有我一個女孩子了。平日里我不喜歡請陌生人進家里坐。請您原諒?!?/p>

老人眉眼間的表情顯示,他對自己被如此明白無誤地拒之門外有點意外,但同樣明顯的是他也并沒有被面前這位女子的嚴詞峻色嚇倒。他想了想才說:

“都半年了,我一直住院,今天好不容易出院,想著一定要來家里一次……看看她,也看看你。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個好孩子,可是……我老了,你大概不會擔心我一個老人家還會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對了,我剛才說想到家里來,再看她一眼,是有原因的。網上的照片都不清晰。另外,我還有一些事情,想對你、對她、對我自己都有個交代?!?/p>

女子心中又起了詫異,連同一些新的不解?!澳稀€有話對我交代?”

“是的?!崩先嗽俅慰隙ǖ卣f。

這一刻,不知為什么她的心就軟了下來。沒有人比她更懂得母親的一生。母親生前獲得了她作為一位盛名早著的小提琴演奏家在人間應當享有的光榮和尊敬,沒有更多也沒有更少,但是……像每個時代的女性藝術家一樣,她的人生中也有黑暗的部分,雖然作為女兒知道得不是太多,也不具體。太具體了她和母親也都不愿意吧。就這么想著,她已經轉過身去,卻沒有把已經打開的門關上。那門半敞著,無意卻準確地表達了她此刻的真實心情:如果老人仍想進來,就進來好了。但這不表明是她改了主意。當然他自己改了主意更好。

她雖然沒回頭,但還是意識到了——老人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過了屋前一段濕漉漉的地面,到了門廊下,小心地、很紳士地把在雨地里弄臟的鞋脫下,自己換上一雙供男客來時換的布拖鞋,一只手在身下的鞋凳上撐著,用力使自己重新站起。原來他的身體壞到了這個程度!女子回頭看到了這一切,一時間甚至起了念頭:靠他一個人很可能站不起來了!

但他還是站了起來,輕輕地緩了一口氣,才將屋門完全打開,小心地邁過門檻走進去。

進門就是廳,面積不大,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看就知道別墅建起的年頭已經不少。母親的遺像還在,不少地方殘留著當初這里布設過靈堂的痕跡。女子一直想徹底收拾一下,去除這些痕跡,讓自己的生活重新回歸日常。為了準備演奏會她還沒來得及做呢。沒想到方便了這位遲到的吊唁者,讓他一進門抬頭就望見了母親的遺容。

這時好奇心水一樣悄然涌來。人即便到了人生最晦暗的日子仍然保留著強烈的好奇心嗎?她甚至對自己此時的心態生出了喟嘆。事實上這種好奇心是從她對母親一生的好奇延伸過來的。想看看這個老男人——還是應當尊稱為老人——進屋后的表現,以及他和母親之間真實的關系。活得越久,她越是驚訝地發覺她對母親一生情事的了解其實非常貧乏。在每一個粉絲對藝術家,尤其是女性藝術家的崇拜中都含著感情甚至色情的成分,雖然他們不會將這一點說破或者干脆不承認它。母親值得擁有這樣的愛,即便人到中年,她依舊容貌出眾,而她的小提琴演奏藝術則越發爐火純青,這讓她在全國甚至世界范圍都擁有了越來越龐大的粉絲群,而一位終生都沒有走出過這座海濱小城的小提琴家一般極難取得這樣的成就,但母親就是做到了。她去世時甚至連北京的電視臺都做了報道,一家瑞典的報紙還發出了消息。這顯然不是每個像她一樣經歷簡單的外省藝術家都能得到的。母親和她的一些粉絲之間有故事,這她知道,但她不知道母親和這一位遲到的吊唁者之間的故事,于是也就對面前這位老人生出了一點驚奇。

“哦,我可以把花放在哪里?”老人用一種稍顯虛弱的聲音問。

“給我好了?!迸诱f。這句話顯得她態度溫和多了。她邊說邊上前從老人懷抱中接過了那一大捧他一直小心翼翼抱著的花,將它直接原封不動地放到母親遺像前的祭臺上。大團的白色百合花立即遮去了母親遺像的二分之一。

老人的注意力已不在那些花兒上了。進門看到母親的遺像,他的目光就離不開它了,眼下更是全神貫注在母親的遺容之上。遺像是母親病中自個兒選的,不是她一生中最年輕靚麗時拍下的藝術照中一張,也不是暮年時舞臺演出照中的一張,而是人屆中年時的一張頭像,證件上用的,幾乎沒有化妝,不像年輕時那般光彩照人,但也不像晚年得病后那般憔悴。只看這張遺像,很多人都會覺得她更像個普通的中年知識女性而不像是一位藝術家,但即便是這樣一張不飾鉛華的大頭照,仍然透出了一位天生麗質者特有的仿佛從生命中自然外溢的雍容華貴。怎么說呢,她覺得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張照片與這個世間告別,是她力圖想讓大家記住她心目中那個本真的自己。而作為女兒的她,也覺得遺像中的母親才更像她心目中真實的母親,而她當年多少次在舞臺上看到的那個滿身珠翠、濃妝艷抹的母親卻像是個只屬于舞臺的外人。

老人用一分鐘時間凝視母親的遺像——女子居然覺得母親似乎也一直在與這個男人對視——然后是默哀。這時女子又注意到老人的眼睛是閉上的。這個男人在為母親的去世經歷他自己的心疼時刻,女子想。

“好了,我們可以聊聊了……對不起,我可以坐下嗎?”等儀式性的一切結束,老人才用喘得稍微厲害一點的嗓音說。

女子為他移來了一把帶軟座、靠背和扶手的圈椅,看著他坐下,雙手仍然拄著那根并不怎么值錢的竹手杖。她想:他要是知道這把椅子是母親生前常坐的就好了。不過她仍然記掛著自己的煩惱——雖然一直在接待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她卻一直沒有忘記繼續咀嚼自己的痛苦,尤其是——她這時忽然想起團長剛才那個電話里并沒有告訴她一件極為要緊的事:她的專場演奏會被“推遲”了,團里今年還會有這種重頭的演奏計劃嗎?團里每年至少要推出一名新人才能造成一時的“熱點”,這是一家地方樂團生存的技巧……啊,團里不會又像去年一樣,將這種一年只有一次的機會給了那個二十三歲不到、剛從國外某個不知名的藝術學校畢業又在一個不知道來歷的音樂節上拿了獎的G。

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去年團里為G開了專場演奏會,加上那個幕后的金主在各種傳媒上花了大錢,今年年初G就成功地跳槽出了這座小城,現在已是省歌劇舞劇院的首席大提琴了……就在她一心準備今年的演奏會時,有人曾私下告訴她,那個一直在團里排名大提琴第二的M正在暗中活動,想在她之前拿下自己的專場演奏會,據說已經有一名金融界的大亨有意贊助她……啊啊,如果是這樣……

雖然她一點也不想將自己的新煩惱告訴面前這位老人,但它卻已經讓她更加心煩意亂。給老人搬過母親生前常坐的靠背椅坐下后她仍然站在他面前,她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做出這個姿勢……她是想讓他明白,她并不想聽他長篇大論地講些什么,即便是為了緬懷母親她也不喜歡。他最好簡短地把自己的來意講出后馬上離開。

“你能……能坐下來嗎?”老人看了看她,分明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一邊說,一邊看她的眼神就有了一點懇求的意味,“為了把要緊的事情講完,我可能會耽擱你一點時間呢?!?/p>

“可是……我真有要緊的事……您最好快點講。你瞧,如果不是你來,我已經出門了?!迸诱f。其實她是在說出這番話時才下定決心,馬上過海去小城里見團長,即便沒有意義,她至少也要知道她的專場被pass掉以后團里是不是就要為M準備專場演奏會了!

“好吧。我盡可能簡短。但是……即便是我想,由于要說的話比較多,可能也短不了?!崩先苏f。

“不,你盡可能長話短說?!迸佑仓哪c回答。至少在今天這個不幸的日子里,她一定要學會拒絕。

“我是一個……我是一個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一輩子做什么職業,其實都不重要。但名字我還是會告訴你的,就是不告訴,你聽我講下去也會聽出來的……”

“等等。你如果打算這么講下去,我可能——”女子又想阻止他了,說。

老人舉起一只手,表明他已經明白了,會盡可能改變敘事的方式。

“這么說吧。我是本地人,早年在外地讀書,畢業后有過體制內工作的經歷。在大學里你無論如何都猜不到我讀的專業。我讀的是哲學。你這么聰明一定明白,一個人一旦讀了哲學,這一輩子就會活得比較麻煩。”

“你——”

“好了,我往下說時只講過程,不加評述……但這樣的人生讓年輕的我很快就厭倦了。我像那個年代的許多青年人一樣辭掉公職,下海經商。我做的項目和女性有關,而且是你們每天須臾都離不開的隱私用品。我一說你一定就明白它是什么物件了。雖然我一個大男人做這一行聽起來不雅,但在那個時代我的生意做得極順利。人哪,還要是生在一個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全占的時代。這么說吧,我很快就成了半個中國最大的女性衛生用品生產商,很早就成了人們口中常說的億萬富翁?!?/p>

女孩子覺得自己聽進去了,但她的心還在堅持,不讓自己坐回到身后靠墻邊放的一把硬木椅上去。

“短短十年間,我幾乎把今天能夠經歷和不可能經歷的浮華全都經歷了一遍。不瞞你說,我干過許多極荒唐極過分的事,有些事現在都說不出口,包括男女之間那些不名譽的勾當,我都干過,最瘋狂的時候我幾乎日日笙歌,夜夜艷舞。就因為這個,我結發的妻子離開了我。我當然無所謂,離就離唄,我這樣日進萬金、財富每天都在以指數級累積的男人身邊還愁沒有女人?我更加無所忌憚地沉湎于花天酒地之中,除了吸毒外幾乎所有不堪的事都干了,就連毒品這一關……倘若不是因為當時我害了一場大病,說不定也沾上了。

“我不想說那是什么病,總之是那種最不好的病……發現時醫生甚至都給我判了死刑。我那時知道害怕了,怕死,怎么辦呢,我有的是錢,平生第一次想到我有可能根本花不完我賺的錢就會死掉。為了救命我就國內國外地跑,求治于世界各地的名醫,咱不差錢,要多少給多少,只要能治好我的病……我度過了整整三年極為難熬的時光,錢花得所剩無幾,工廠也到了快倒閉的狀態。我只顧四處看病,根本沒心思打理它,加上我用的幾個人眼看著我要死了,認為大廈將傾,得撈即撈,明偷暗盜,這樣的企業不死掉才怪呢。但好在我及時回來了,重整旗鼓,企業又有了起色,卻再也回不去原先的局面了,這很容易理解。別人也發現干這一行雖然說出去名聲不大好聽,但是賺錢……你不經商,不知道經商的竅門,古往今來經商的竅門只有一條:生產天下最大多數的人每天都必須要用的產品,千萬不要干那些除了幾個懂行的人外沒有人需要的產品。只有這樣做你才能賺大錢,別的都是扯……咱們說回來,這時我的病快速惡化的趨勢好歹被止住了,卻沒能被根治。醫生的建議是終生服藥,學會和這種病和平共存。過去那種生活是不能再回頭了,為了活命我甚至戒了煙酒,平日里只吃素,連葷也戒了。女人更是讓她們有多遠滾多遠。就這樣過了一年多,我的企業重歸平穩發展的軌道,我的生活也再次放松下來。多少人為我慶幸,說我又活過來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他們不知道對我來說,人生最黑暗的時刻剛剛到來。前面說過我先前讀的是哲學,做生意以后我把它丟到一邊,現在我重新活過來了,除了每天有限的那一點工作量——后來也被我雇人分擔去了絕大部分——我發現自己的生命幾乎成了一個洞穴,里面空空的,都能聽到風吹進去的響聲。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我再用花天酒地來充塞這個空洞,能做的就是讀書。但這么一讀,生命的天空就黑暗下來。

“我不知道我的話你能聽懂幾分。我是想說,一旦你從年輕時就開始閱讀人類有史以來所有的大哲學家、大思想家留下來的典籍,便會發覺,所有的哲學家,思想家,不管他們給自己的哲學、思想貼的是什么標簽,追尋的都是同一個東西:生命的意義。事實上就連那些耗盡一生去證明生命無意義的哲學大師,真正追尋的也還是生命本身的意義。我說的出現在我生命中的黑暗就是指這個。我一直認為只有在大學哲學系讀過人類哲學史和思想史的人才真正懂得馬克思的名言:‘所有的哲學家只是解釋世界,但重要的是改變世界?!沂莻€凡夫俗子,無法也不想改變世界,但我想知道我剩余的生命里還有什么,這些依然存在的東西有什么意義。一想到我每天過的都是機械化的生活,我本人這臺機械和工廠里的機械一樣,每一天的存在都是為這個世界的女性生產那種我都不好意思喊出口的衛生用品,我就覺得我也像馬克思在《資本論》里批判的那樣成了某種物化的生命,‘每一根指頭都成了機器的一部分。’盡管我一直都在努力排斥這種將我的全部身心沉入暗黑深淵的認知,但又不能真正阻止自己像自由落體地在深淵里墮落,因為我知道我對自己的全新的認知是對的,我就是世界上為女性生產某種日用品的‘物一樣的存在’,而且還不是僅有的,我只是所有這種‘物一樣的存在’中可有可無的一個。我沒有自己的獨特的生命,沒有靈魂,沒有信仰,雖然作為單一的生命我有始也有終,但作為物化的存在中的‘這一個’我無始也無終,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我甚至沒有今天——如果我今天死在這里,誰會記得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一個我?

“我也知道我遇上了什么樣的問題。像這一類哲學問題,現在已經有了新的名稱,它被稱為‘不可解問題’或者‘完全不可解問題’。至于它為什么被賦予了這個名字,為了節省你的時間我就不詳細向你解釋了,你照字面意思理解就可以。你一定知道有許多大哲學家后來都選擇了自殺,而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因為遭遇到自己的‘不可解問題’或者‘完全不可解問題’?!?/p>

女子仍然沒有想到自己已經聽進去了,而且她的身子是乖覺的,自動地就向后面退了兩步,坐到了那把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硬木椅子上。

“加上一直和疾病共存,我的心情不好,又在人生的中年遭遇到了這樣的問題,我像我的許多哲學家前輩一樣,認識到自殺是我唯一的解脫之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有一句話,曾經深深地震動了我。他說:‘在世就已沉淪?!热蝗绱?,不再繼續沉淪于世在我就是一種合乎道德的選擇。我決定了,一星期內自殺。人生對我來說突然變得簡單了,過去是每天都要思考為什么活著,現在只要思考選擇怎樣的一種方式結束生命就夠了。

“我決定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走遍我的家鄉,就是海那邊的濱海小城。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長大,離開時只想再看一看它。誰知道是不是還有另一個世界,到了那邊我會不會仍對故鄉的小城留下記憶。我一天天地走,真的是走,用雙腳步行,不開車,也不坐公交或者出租車。有一天,我就到了那座如今叫作‘金色海岸’的海濱廣場。

“你一定知道那座廣場。當然這幾年它被重建,擴大了面積,更漂亮了??墒窃谌昵埃€只是一座解放后修建的很簡陋的廣場,據說當年解放海螺島的解放軍就是從這里出發的,那一仗打得慘烈,犧牲了好些人,為了紀念他們,活下來的人們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小廣場,還立了碑。但是由于它恰好位于小城的腹地,只是偏城西一點點,而且面朝大海,地域空闊,沙灘一流,據說可以和國內外任何一處有名的沙灘媲美,廣場后面又有一座解放前就修建的本城唯一的公園,有山有水,一年四季郁郁蔥蔥,總之從小廣場建成之日起,這里就成了全城居民喜歡于周末那一天來游玩休憩一番的地方。那里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孩子們在沙灘上玩耍,喜歡海泳的人們在這里的海灣里暢泳,青年男女到廣場后面的小公園里談情說愛,藝術家——我是說那些上不得大雅之堂的藝術家——也總會因為這里人流熙攘趕來就地展覽、表演自己的藝術。當然還有各種小吃攤,本城最負盛名、現已入了國家非遺名錄的蠔烙煎最早就是從這里的小吃攤上賣出盛名的。我小時候全家就在這座全稱為‘解放海螺島勝利紀念廣場’的小廣場所在的海灣區居?。ń浬讨赂缓蟛虐崛チ顺菛|新區),自然也喜歡這座家門口的小廣場。我高興的時候來,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來,只要站在這里,朝無邊無際的??胀^去,看一眼海面上起起落落的海鷗,望一望海上的白云藍天或者正在歸來的漁帆,聽碼頭上正在下漁貨的船老大和魚販子之間嬉笑怒罵,他們雖然斤斤計較,但又總能做成買賣……還有每日每時從海上刮來的風,時常很猛烈,但更多的時候撲面帶給你的卻是愜意的清涼。你就那樣迎風站著,即便什么也不做,不大一會兒你的心情也會好起來。你會想到不管遇到了什么事,這件事多么令人沮喪,這個世界都仍在照著它本來的面目運行著。你的不快甚至某些真正的痛苦不但不值一提,好像還完全與世界的運行毫不相干。它像是理都不理你。是的,經常是這種與它不相干的感覺,讓你整個人都破防了。你會覺得你的不快、你剛剛還覺得比天還大還重壓得你透不過氣的痛苦和眼前正在自我運行的世界相比不值一提,你會因為生出這樣的感覺和思想羞愧。我怎么啦?難道別人就沒有不快、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嗎?為什么他們就不像你這樣覺得遇上了它們就活不下去了呢?到了這時所有的不快和痛快忽然會變得簡單,它們會變成你可以就事論事的事件,而不是要壓垮你的一整座大山……可以這么說,雖然它只是個小廣場,但對我來說,卻是一個生活的解壓器,一個思想和情感的生發與施放之所,一個靈魂與主宰一切的存在——自然、無、混沌、造物者——溝通的秘密圣殿。

“但是自從我‘發跡’——我經商有了錢,好多人這么說我——之后,遷入新居,再回這座小廣場的次數就少了。不是沒有機會,也不是沒有時間,小城本來不大,我的新居距離它也并不是太遠,我所以不再經?;貋淼脑蚴怯X得自己成了‘大人物’——我都成了省、市兩級的‘著名企業家’了,各種榮譽頭銜人家給了不老少,這就是世情,你只要按世俗的標準被人人視為‘成功人士’,這樣的頭銜別人總是會給你的,你說是‘高帽子’也好,但它們不是沒有代價,第一你要多交稅,第二你要多做公益,第三你的企業還要不斷地發展膨脹,給本城創造GDP。回頭想一想,在這樣一種情勢下沒有幾個像我這樣的人會不頭腦發脹。我又不是圣賢,有一陣子也自我膨脹得厲害,甚至打心底認為過去的我不再是今天的我,我的人生仿佛被切成了兩段,既然今天這一段光彩奪目,前面那暗淡無光的一段就不屑得回頭再看了。小廣場也屬于前面那一段,再到這里來會讓我想起當年的自己居然泯然眾人,既不‘成功’也不‘著名’,感覺就非常不好,更主要的是它們和我今天的自我評價絕對不能相容,只會令人徒生不快,那就不要再回去了罷。

“但這一次不一樣。我剛才說了我的問題,不僅僅是我的病(當然它在摧毀我活下去的意愿的諸多因素中仍占有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我遭遇到了那個‘完全不可解問題’。我知道這個,也理解它的意義,這種對生的否定不是緣于你占有的生存資料的匱乏,也不是緣于你能夠擁有的精神層面的安慰的貧瘠——我說的是女人,這樣說可能顯得粗魯,但我一時間想不出更恰當的詞兒來了,——可以這么說,即便是知道我在病中,甚至醫生都不能肯定地說我的病不會傳染給別人,只要我需要,仍會有眾多的女人不顧死活地撲過來,為了我的錢她們真的死都不怕——,甚至也不是緣于思想方面的匱乏:盡管我很早就拋棄了哲學,拋棄了老子和孔子,黑格爾和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伯格森和雅斯貝爾斯,但我并沒有完全放棄閱讀先秦和古希臘時期以降的所有大師的經典作品,并在內心里與他們展開長久的交談甚至辯駁,然而我還是在人到中年時遭遇到了只屬于我自己的那個‘完全不可解問題’。我也不是沒有在每一位大師的著作里尋找我的自贖之路,但是沒有,即便像雅斯貝爾斯這樣一位終生都在探討內在自我,主張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并擁有存在的充分自由性的哲學家,面對那同樣的一個‘完全不可解問題’時也只能說出下面的話:人們只有通過個人的獨特體驗,才能回答關于個人本質和存在本質的終極問題。這話很繞,通俗地說就是人活著的意義的問題需要每個人自己通過自己在人生中的獨特體驗來回答。到了這里他就打住了,我問的是答案,他卻只給我支了一個招兒。如同我想得到的是一條魚,他連釣竿也沒有給我,只是仿佛隨便從身邊撿過一根樹枝,遞給我說:要不你試試這個,也許能把魚釣出來。事實是他像許多更前輩的大師一樣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卻間接地告訴了我,我遇到的真是一個‘完全不可解問題’。但我不會到此為止,我會接著往下讀他的書,他下面的一段話還是給了我新的指引。雅斯貝爾斯說:‘大海就是不言而喻的生活背景,即無限的當下。波浪無窮無盡,沒有一種波浪同另一波浪相似?!堑模液蛣e人不同,但是我的生命和別人同樣沒有意義,至少我通過我的‘個人的獨特體驗’找不到這種意義。雖然如此,他的這段話還是讓我已經聽到了大海潮起潮落的聲響,它們把我引回到少年時幾乎天天都會去玩耍一番的地方。你已經知道它是什么地方了。

“啊,我開始一天又一天回到小廣場去,在我童年時就嬉戲其上的沙灘上閑走,面對一望無垠的大海和海上無涯的長空久久地坐著,任憑四面八方的風吹打我迅速蒼老的容顏,越發覺得自己成了一個五臟六腑被掏空的人,而我曾經那么熟悉的、現在卻意外地給了我面貌全新印象的小廣場上的人間圖景卻一幀幀地重新充滿了它。我沉重的心在這里獲得了片刻的解脫,連呼吸都輕松了一些。我在這里做的正是雅斯貝爾斯說的‘個人的獨特的體驗’,它仍然不能解決我的問題,我知道這個,我還知道我已經在古往今來世上所有最聰明的人那里尋覓過了,沒有任何人的話能夠解開我的問題,我只是在茍延殘喘,以便積蓄力量,用許多哲學家同樣的辦法完成對那個終極問題的最后解答,也就是死。

“大約是在我重回小廣場的第四或者第五天的下午,距離黃昏還有一段時間,海上的明亮光線一點點暗下去,出現了回光返照,把廣大的海面和海空中的大團白云映照得一片金紅。我已經坐了很久,氣溫下降,有點冷,我就要走了,這個時候,一個人出現了。啊,你知道她是誰,是你媽媽,可我當時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姓甚名誰,在哪里工作,有什么樣的生存背景和生命故事。我只是像看到一個普通的姑娘一樣看著她,穿著一身白色薄紗的連衣裙,連頭上也扎著白色的絲帶,長發飄飄,帶著一把琴,出現在小廣場來來往往的人流之中。但她沒有隨著人流來了又離開,卻選擇了一片人流稀疏的空場地,在那里站住,面對遼闊的大海和比大海更遼闊的天空,舉起了她的琴,開始演奏一支人們耳熟能詳的名曲。是的,我第一次聽你母親演奏的是圣-桑的《天鵝》。

“坦率地說,我自小就是個音樂發燒友,我對音樂的酷愛和我對哲學的酷愛不分伯仲。在聽到你母親演奏《天鵝》之前,我已經在國內和國外的許多盛名久著的音樂廳和劇院聽過眾多名家大師演奏這支名曲。有一年一半是為了顯擺,一半卻是出于真誠的熱情,我居然放下公司的所有業務,用了一個月時間在全世界飛來飛去,不惜重金,接連在北京的國家大劇院音樂廳、阿姆斯特丹音樂廳、波士頓交響音樂廳、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英國皇家歌劇院、悉尼歌劇院、莫斯科大劇院和維也納國家歌劇院聽了八場小提琴獨奏音樂會,只因為我想一次性地欣賞到當今在世的最著名的幾位小提琴演奏家的演出,這些在世的大師級演奏家包括耶胡迪·梅紐因、亨里克·謝林、薩爾瓦多里·阿卡爾多、伊扎克·帕爾曼以及我國的盛中華和呂思清。最讓我震撼的是,我幾乎在每一場演奏會上都發現大師們的節目單上有《天鵝》這支曲子。在這段極度發燒的日子中我還讓人幫我跑遍世界各國的名城,四處求購過世的小提琴大師比如內森·米爾斯坦、喬治·埃奈斯庫、大衛·費奧多洛維奇·奧依斯特拉赫等人的唱片和錄音磁帶,一個人躲進花了大錢打造的家庭私人音樂廳里反復欣賞。無獨有偶的是,這些大師留下的音像作品中也都有他們演奏的《天鵝》。我所以用這么多話語來講這件事,是想告訴你,在聽到你母親演奏的《天鵝》之前,我對于小提琴演奏技法尤其是大師們演奏的《天鵝》不但不是一無所知,相反,不夸張地說,我甚至可以聽出每一位大師在演奏這支名曲的每一個樂句時的心跳和情感。我甚至認為他們在同一個樂句中拉出的每一個顫音我都是熟悉的,連同大師們的不同氣質和對作品的理解。沒有任何人還能隨隨便便用一次技巧平庸、感情貧乏的演奏讓我激動。

“但是從她拉出第一個樂句開始——是的,第一個樂句,甚至是第一個樂句的第一小節,包括跟在第一小節后的第一個顫音——我的心就猛烈地被震撼了……我在接下來的這第一個完整的樂句里清晰地感受到了耶胡迪·梅紐因的力量,喬治·埃奈斯庫的深情,連同內森·米爾斯坦的華麗技巧……我的第一個意念就是……我遇到了一位大師!這時的我目光迷離,已經看不見演奏者本人,我看到的只是她演奏出來的樂句……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情,在我看來,美妙的、震撼人心的樂句是可以用肉眼看見的……不,是在她接下來的演奏中,我看見了湖水,看見了出現在湖面上的那只美麗的大天鵝,它一身純白,如同??罩械囊欢溆肋h也不會移動的白云,天山頂端的一團雪,貪婪的人心目中似乎永遠都唾手可及的世上最大的一塊銀子……你也是學音樂的,一定知道我看出了什么樣的音樂意象:一片平靜的、碧波蕩漾的湖面,一只由遠而近出現在湖面上的大天鵝,白色的精靈,天使一般輕盈而又優雅,它那兩只我們看不見的紅掌在水面下輕輕滑動,它的身子就一動不動地在水面上游動、嬉戲起來……但是等等!為什么我聽出了悲哀?它是自由與向往的精靈,美麗的化身,無憂無慮而又愁腸百結……但是現在它聽到了人間的聲音,回過頭來看我了……它目光平靜,眼眸深處卻隱藏著晶瑩的淚水……啊,我不能講下去了,再講下去我要哭起來了。”

老人停了下來。女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動不動。她已經準備放棄出門,專心致志地聽下去。畢竟能夠被母親生前的藝術感動的人很多,但是能像這位老人一樣把它們清晰得如同一幅畫面一樣講述出來的人不多。

“那么……然后呢?”隔了一會兒,她才小心翼翼地問面前這位正用一塊雪白的手帕擦拭眼角的老人。

“啊,我失態了?!崩先苏f,這會兒他的情緒平靜了下來,“真是丟人?!彼盅a了一句。

“不會。你接著講好了。我在聽呢?!迸诱f。她覺得自己的心腸仍是硬硬的,話說出后自己立馬感覺到了,無論是她的話還是她的心此刻對老人都不存在藝術鑒賞家常說的所謂“泛濫的憐惜”。

“啊。總而言之……我占用你的時間還是太長了。要是你真急著出門,我可以……改天再來。我的話還長著呢?!?/p>

“不,反正……”女子說,她沒有把下面的話說完,更主要是她根本沒有想好下面該說什么?!幢闼@個時候過海到了團里,見到了團長,她又能問他什么呢?問他你們把我拿掉,是為了換成M嗎?或者是下面的一句:如果我一直沒辦法搞到錢,就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嗎?

團長會怎么回答?是繼續硬著心腸編出些話來騙她,還是干脆直截了當地說:你知道了也好。這就是今天藝術家生存的真相和法則,我無法改變它?!绻沁@樣,她又能如何呢?

“你說吧,我聽著呢?!迸佑珠_口了,一時間覺得自己又硬了心腸。今天這個日子對她來說不可能更壞了。在有限的藝術生涯中,她不是第一次遭遇如此沉重的打擊了,去年已經有過一次,但是……今天這一擊的力度和它帶給自己的苦痛卻是去年那一次不能相比的,最讓她難以相信的是她的無邊無際的痛苦剛剛要襲來吞噬掉她時,這種痛苦本身還被面前這位不速之客攪和得凌亂了,讓她想痛快地哭一場都做不到?!胺凑裉旒幢愠隽碎T也沒有什么事好做了?!彼K于把方才沒有想到怎么說的話說了出來,而一旦把它說出來,她馬上又覺得自己的不幸又增加了幾分,因為這才是今天自己最真實的處境和遭遇的全部。

“那我就接著說……總之那天是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你媽媽那天獨自一個人,面向大海,演奏了一支又一支曲子,全是世界名曲,包括《梁山伯與祝英臺》,貝多芬的《春天》,沃恩·威廉斯的《云雀高飛》,圣-桑的《引子與回旋隨想曲》,帕格尼尼的《第24首隨想曲(主題與變奏)》,最后是塔蒂尼的《魔鬼的顫音奏鳴曲》。尤其是塔蒂尼的《魔鬼的顫音奏鳴曲》,一向被音樂界人士特別是小提琴演奏家認為是對演奏者技巧的真正考驗,原因是它擁有大量高難度的顫音,極難掌握,所以有些在世的大師一生都不讓它進入自己演奏會的曲目單。當然也有人為了炫耀自己的技巧,一鳴驚人,故意將它置于自己演奏會節目單的第一位置或者最后的位置,這是決定一場演奏會留給觀眾的印象優劣的最重要的兩個位置。我自己就經歷過這種時刻,國內一位頗負盛名的小提琴演奏家為了和一位國外來的大師一爭高下,故意將它安排為自己演奏會的最后一支曲子,結果在顫音的部分出了麻煩,其實只是其中的一個顫音出了錯,卻仍然被現場聽眾聽到了,當時就有人給了演奏家一個噓聲,整場演奏會就因為這一個顫音被毀掉。演奏家自己事后得了一場大病,不久后我竟然聽到了他的死訊?!?/p>

“我知道這件事。也知道他是誰。你不需要在這里多耽擱時間?!迸诱f。

“啊,我真是的,忘了你是她的女兒了……我所以說到了這支曲子,還是想告訴你第一次相遇時你母親給了我多么大的震撼。我得說我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清她這個人,但我一直都清清楚楚看到了她拉出的每一個樂句……我為至今仍然不能用更專業的語言描述自己當時的感受向你道歉,但它們確實無誤地是我那一天的感受,真實、強烈、無與倫比……還有,深刻,是的,音樂是有深度的,音樂的深度就在于它能夠給予或者說喚醒人類作為人類的最深刻的感情,尤其是與感情糾纏在一起無法分開的另一種更深刻的東西,我說的是思想……譬如在你母親的演奏中,我首先強烈地感受的就是她的情感,我認為演奏中的她情感一直是悲涼的,卻不是無力的。在她的生命中仿佛并存著兩種力量,一種是不幸的力量,一種是反抗的力量,或者換一種更經典的說法,一種是生的力量,一種是死的力量。在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的書中,它們被形容為一團白云,一團黑云,它們在糾纏,在戰斗,相互絞殺,你死我活卻又勢均力敵,誰也戰勝不了誰,誰都占不了上風,但誰也不會甘心落敗,這樣的糾纏和戰斗就是人的命運吧……偉大的藝術訴說的都是這個,只有淺薄的藝術和淺薄的人生一樣只會讓觀眾看到一廂情愿的勝利或者一廂情愿的失敗。音樂也一樣,只有能夠讓聽眾感受到生死相搏的命運的悲劇性才是真正偉大的音樂。這樣的感覺就是思想。不過這方面你是行家,我又在班門弄斧了?!?/p>

他停了一下,看一眼女子,似乎是想聽到她的反饋,但女子只是安靜地坐著,什么話也沒說。

“下面我要說那天你母親留給我的另一種很奇怪的印象……之所以說它奇怪,是我直到今天仍有點不明白為什么我會生出那種印象……我剛才說到了我一直都沒有看清她那個人,只看清了她演奏出的音樂。但事實上我還是看到了她,剛才我都說了,那天身著一襲白衣,頭上扎著一條白色發帶的她整個人如同一朵出水的白芙蓉……我不是要夸贊她生得漂亮,在這一點上我不想撒謊,其實我一直都不覺得你母親是世上最漂亮的那種女子——她們天生麗質,生下來什么都不用做,僅僅依靠與生俱來的美貌就足以讓整個世界為之傾倒,然后就是各種的悲劇,每個人的人生都像一道流星,急急地劃破現實和歷史的天空,明亮、短暫、美麗,然后消逝,只剩下一個個凄美的傳說……但我也并不是說你母親生得不美,絕對不是這樣……如果我能夠比剛才更真誠一點,應當說我確實也說不出你母親有多美,或者到底美還是不美,這也就是今天我一定要到家里來看看她的遺像的原因……我想最后一次看清她的模樣,可坦率地說我還是有點失落,因為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時的她,那時的她要年輕得多,也許最多是你今天的年齡,也許還不到,但終歸是年輕……我一直沒有看清她的面容,卻覺得自己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了白衣飄飄的她本人,更主要和重要的是看到了她的音樂,她和她的音樂一直都在一起,或者說她的人、她的情感和思想一直都和她的音樂在一起,共同給了我那種奇怪的印象:這個女子正在進行的是一種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你恐怕聽出來了,這個句子的重點在于透明,不,無限透明,還有一個詞是接近,是說她和她的心靈、她的音樂幾乎是透明的,但還可以更加透明,透明得更加徹底,她也正在向著那個最極端的方向接近,終極的目的地就是無限透明,透明到只有音樂,只有她的情感、思想而沒有她的身體和影像,甚至沒有她拉出的每一個震顫人心的樂句,沒有音樂。可是沒有音樂的音樂真的會存在嗎?我不知道,但她當時的演奏給我的就是這樣一種印象。當然不能沒有音樂,不能沒有她的演奏,不能沒有她的飄飄欲仙的形體和光影,這兩種印象也像我們剛才說的那兩種力量,不幸與反抗,生與死,白云和黑云,它們也在糾纏,在戰斗。哦,我忽然明白了,正是這種接近無限透明而又不能接近無限透明的演奏,說人生也可以,共同構成了此刻她作為演奏者生命的全部真相與現實,她的人生、她內心的全部歡樂與悲哀,它們連同她的可以稱之為大師級的演奏,一起被動態地定格在這樣一種真相與現實中了。

“還有一點我也一定要說。那天我就那樣站著,從斜背后隔著許多南來北往的人望著那個面朝大海演奏世界名曲的女子,她拉了多久我就站了多久。直到暮色蒼茫,海上暗下來,小廣場亮起了路燈和地燈,她停下來離開,一次也沒有回頭看一眼身前身后走過的人們。這是個周末的下午,小廣場上人并不少,但他們并不像我,有時間有耐心更有激情聽完她整場的演奏,開初是有不少人停下來聽她的琴聲,但很多人聽了一會兒就走開了,他們畢竟有自己的事要做。這是我們司空見慣的人間真相:即便這里正在進行一場大師級的獨奏音樂會,人們也沒有時間停下匆匆的腳步安靜地欣賞它。但這不要緊,后來的人會補上他們的缺兒,讓一直存在的那一小批聽眾的人數不會過分地減少。這是比前面那一種人間真相更真實也更令人欣慰的另一種人間真相:人們畢竟還是欣賞音樂,尤其是欣賞最好的音樂,他們像我一樣知道今天這一場大師級的演奏是好東西,愿意在世俗的奔忙中停下來,讓自己的靈魂得到哪怕一刻鐘的享受和撫慰。更有一群剛剛還在海灘上玩耍的小孩子,聽到琴聲跑過來,與其說是在聽她的演奏,不如說是把她本人當成西洋景來看,后來他們竟不知不覺聽進去了,當然不是全部的孩子,其中有幾個孩子聽得久了,倦了,爬起來跑走,但是也有一小批孩子,到了這時已經安靜地在她的四周圍坐了好久,直到天黑下來她離開時自己才想起該回家了。還有一些不同年齡的大人,一些青年、中年和像我一樣的老人,開始時也沒有十分在意,就是停住了,大約是想聽一下就走的,后來卻聽進去了,不走了。他們也沒有那么近地圍上她,這些人甚至都不會靠近她,他們一般會散得很開,有的人站累了,會遠遠地找一個石頭臺階坐下,當然也有不少人干脆就在她身邊的水泥地面上坐下來,安靜地、長久地聽她演奏。直到天色漸暗,她結束演奏離開,周圍仍坐著站著數十上百的聽眾。當然隨著她的離開,他們也離開了,小廣場上換了場景,白天來的人去了,晚上來的人來了,又是一番新的風光,一幅新的世俗畫,卻與她沒任何關系了。她走了,我的心魂也回到了人間。

“到家后我立即把她忘了,畢竟奇遇也是遭遇,一個沒有合適的地方練琴的女子——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身份,也沒有認真去想,卻只是簡單地認為她會到那種地方練琴,一定是一個還沒有真正出道、至少還沒有一個正經工作單位的音樂素人。素人這個詞兒我也是當時剛學的,人類總是會在恰當的時刻創造出相對恰當或者完全錯誤的詞兒來形象世間已經出現卻還沒有被冠名的事物。素人……簡單地說就是那種剛出校門,對生活已經有了目標卻還不得其門而入的人,一個對未來充滿期望卻要天天面對現實中自己一地雞毛的生活遭際的人。細想這樣一位有足夠勇氣走到一個完全開放的公眾空間練琴,并且可以對來來往往的人們視而不見的女子,如果不是一個素人,怎么可能……但這樣一種判斷又是與我下午在小廣場上聽她演奏時的全部感受激烈沖突的,她的演奏給我的印象是那么震撼,那樣地令我激動和感動,比起我在全世界最負盛名的音樂廳或劇院聽一位當代大師的演奏時的激動和感動一點兒都不差,她儼然就是一位大師……正是這種矛盾的感覺,讓我第二天又去到了小廣場。我仍然是步行去的,又是下午,結局你已經想到了。沒有那位白衣飄飄的仙女,也沒有又一場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

“第三天下午我沒有再去。原因很好理解。我認為那是一個懷才不遇的青年音樂家,很可能生活出了麻煩,為了排解乃至于傾訴悲情,才心血來潮地跑到我看到她的地方發泄似的進行了那樣一場演奏。無論我從她的演奏中聽出了什么,和真實生活中的她都沒有任何相干。這樣一想我就很容易地把她放下了。我仍然必須面對自己的問題。已經是星期二了,我決心最遲在這個周末結束我的痛苦,而即便我能堅持活到那一天,也只剩下五天了。我必須處理一些文件,包括重新書寫遺囑,將我離開后留在人間的遺產做最后一次安排。接下來我用三天時間忙活這些事情,第四天將它們送到一家公證處做公證,并且要求對方保證最早下周一才能公開讀取這些文件。

“最后的一天到了。又是周末。不知為什么早上我發現自己感冒了。我下意識地服了藥,接著又后悔。我一個要離開世間的人真的還需要再和感冒病毒打一仗嗎?雖是周末,我還是到了公司,因為趕上月底,那一天各種報表其中包括將要發放給職工的工資表都要我審核簽字。我一直忙到中午一點整才結束了全部工作。這時我休息了一會兒,以便積蓄起力量,完成對我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擊。這樣想著我居然睡著了,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不知為什么我又想到了那位上周末下午出現在小廣場的演奏者,我想在離開人世前看一看她這個周末是不是還會去那里演奏。在這個世間如果說還有我留戀的事物,那可能就是音樂了。我離開辦公室時并沒忘記帶上了晚一會兒就要服下的藥,只有一小片,但足以要了我的命。然后安步當車,穿越半個城市向小公園走去。我真的又在那里看到了她?!?/p>

老人又停了下來,默默地看了一眼坐在一米外墻邊那把硬木椅子上的女子,像是想從她的神情中看出自己一直渴望的共鳴似的。但他又一次失望了。很明顯,他方才的話并沒能引起這位從早上到現在一直在承受不幸的女子任何公開或隱秘的激動與感動。

“這是下午的四點鐘。她已經在那里了。這一天我真正看清了她,她是那么年輕,也許只有二十七八歲,就像你現在的年齡,有著姣好的面容和苗條的身材,但不知為什么我卻從她身上清楚地看到了不幸和……苦痛。有人說只要你也同樣地生活在不幸和苦痛中,你的眼睛就能在這個人間敏感地準確無誤地察覺到那些和你一樣正陷在不幸和痛苦中的人。你母親那天下午給我的就是這種感覺,和她的音樂給我的感覺一樣強烈,一樣震撼人心。當然后來我仔細咀嚼過當時的情景,可能還是因為她的演奏給了我那種只有一位大師級的演奏家才會給我的激動與感動,因為……我又要說那種感覺了,那是一種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我才會如此強烈地、如同薄刃在喉一般感受到她正沉溺其中的不幸與痛苦。我誠然還能做更多的解釋,可是我不知道你能夠理解多少,人和人之間的理解是分層次的,對音樂的理解也一樣。我經常把這種理解分為十層,一個人,如果能對一個正在陷入不幸和苦痛中的音樂家連同由她演奏的這種接近于無限透明的音樂有七層以上的理解,那就非常不錯了,這時候你就能覺得自己正在接近她那顆在不幸和苦痛中激烈掙扎的心,感受到它反抗的力量,它和正在壓迫著她的不幸和苦痛之間的纏斗,以及那種不容任何人置疑的不屈的沖動。音樂也是一種語言,可以成為溪流潺潺一般溫柔的傾訴,但也可以成為雷鳴電閃般的吶喊。不,我又說多了,你是業內人士,感受一定比我更深刻、更強烈。

“我,一個痛苦到要死的人,面對這樣的一種演奏,居然起了一種異常強烈的沖動,想去理解演奏者的痛苦,因為那時我仍然認為一個人只要年輕,無論遭遇到的不幸和痛苦多么巨大,對她的一生來說都不會是致命的,在這樣一場和不幸與痛苦的戰爭中,年輕,連同她在自己的琴聲中表達出來的不屈的意志和力量,都會成為她最大的武器,也是她最大的保障。另外就一般情形而論,年輕時我們以為自己遭遇到了巨大不幸,可到了我這個年紀的人眼里,那時的種種不幸又算得什么?年輕時的不幸和苦痛在今天的我心中簡直都是小兒科,至于它們成為不幸的原因,一只手的指頭都能數得過來,無非是父母親人的存歿,戀愛對象的失與得,以及被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女孩子看得極為重要的工作機會的有無。然后就是被我們十分珍視的個人事業的成功與失敗。但是這個年齡的成功真的不能算作成功,失敗更不是人生末日。然而當所有這一切有一天全落到她一個人頭上,這個年輕的音樂家仍然難以承受,會覺得自己成了天下最不幸的人,全世界所有人的苦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它帶給一個人的苦痛。當然不能為這個責備她,因為她還沒有更多和更深刻的人生經歷和閱歷,并不知道你只要繼續活在人間,還會在你漫長的一生中遭遇更深刻的不幸和那種真正無法言喻的苦痛……我認為只有后面這一種苦痛才是真正的苦痛,苦痛也是分層級的,它只有到了無法言喻的層級和時刻,才是真實的苦痛……我扯遠了,還是回到小廣場上去吧。這天下午我已經聽不到她的音樂了,我聽到的只是我強大起來的心音:我要死了,但是我還有可能幫助面前這位年輕的音樂家,就世俗層面論,她的所有不幸和苦痛都有可能是用錢或者我在本城的關系網來解決的。這位年輕的小提琴手是我在這個過分凡俗且越來越物化的人間發現的難得一見的音樂天才,她的舞臺不在這里,她的舞臺應當是全世界那些最負盛名的大舞臺,這些舞臺上永遠閃爍的璀璨燈火曾經照亮也將繼續照亮每一位藝術大師額角上的汗珠……她的藝術——那時我還不敢說她的音樂演奏技巧已經爐火純青,但就我這樣一個音樂發燒友對小提琴演奏藝術的認知,我認為她幾乎年紀輕輕就具有了大師級的才華,能夠將一曲《天鵝》或者一曲《魔鬼的顫音》演奏出世界級大師一般的效果——不應該浪費在這樣一座海濱小城的小廣場上,浪費在大海和天空之間。像所有門類的藝術一樣,音樂界的每一個天才都是不世出的,我面前的這位女子就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這一點自信來自我自以為已經不俗的音樂鑒賞力——她有著極高的天賦和長期后天艱苦訓練成就的才華,足以讓她能夠如此深刻地理解和表現前輩大師留下的音樂,而這樣的天賦和才華只有被音樂之神特別眷顧的最幸運的男子或女子才能夠擁有,我這樣的凡夫俗子即便瘋狂地熱愛音樂,也夠不上音樂之神的一只最小的腳趾。我沒有力量也就罷了,但當時的我認為自己是有力量的。我仍舊活在人間,我的遺囑還沒有生效,我手中的全部資源都可以用來幫助她克服掉眼前的不幸,結束它加在她生命中的所有不幸,后者在我眼里分量非??赡懿恢狄惶帷揖陀辛诵碌睦碛桑档美^續活下去了。

“你大約還沒有聽懂我最后一句話的全部含意。當然,是我自己還沒有給你解釋清楚我說出這句話時心中萌生的另一種感情。不,是思想。這種感情或者思想是這個下午我以為自己沒有在聽她的演奏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卻仍然在聽著她的演奏時悄然出現的。也就是說,她那種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成了我思想涌出的音樂背景,從她的琴弦上流水般漾溢出的樂句深刻地進入了我的思想,不知不覺間讓我的內心、我的全部心魂超越了那個一直橫亙在我生命中樞的問題。它當然沒有被解決,因為那是不可能被解決的,但它卻在這樣一位大師級的青年小提琴家演奏出的一個個美妙和令人戰栗的樂句中被無視了,這天下午之前它是我生命的全部和唯一,像世間最硬和最粗陋的巖石一般填滿了我生命的所有空間,連人力不能觸及的天空也沒有留下,現在它卻成了我生命中諸多存在中的一種。它仍舊黑暗、冷硬、沉悶、形而下,令人壓抑、絕望,簡直讓我不愿意多瞅它一眼,卻又十分重要,沒有它我這個人也不再有存在的理由;但在它存在的同時,我的生命中也出現了另外一種東西,它就是你母親的音樂,又是一場從她的琴弦上流泄出的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它輕盈、明亮、溫暖、形而上,給人快樂和希望,你只要接觸到它——音樂是可以接觸的,這是我對它的另一種認知——就會為之無比歡欣,就像古人說的那樣,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但它幾乎就在為音樂出現的一瞬間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我是說,我第一次覺得不思考它甚至完全不理睬它也不是不可以活下去的了。所以會這樣,僅僅是因為我的生活里突然涌進了、添加了、擁有了你母親的這全新的一場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

“我是怎么打聽到她的姓名、她目前的工作狀況、經濟狀況乃至于住房情況的,今天就不細說了,總之做到這一切并不難。倒是最后一刻我才知道,她每個周末下午都到小廣場去,面對大海,進行那樣一場演奏,并不是因為她遭遇到了什么不幸或者心中有苦痛要傾訴。我發現自己第一次看錯了世事也看錯這個女孩子。你母親那時已經從音樂學院畢業,抱著為家鄉服務的心愿回到了小城,進了唯一的市屬樂團,還幸運地分到了一間單身宿舍。也就是說,直到這一天她的生活就那個時代論一直是順利的。她后來之所以會在每個周末下午到小廣場上去做一次面對大海的演奏,僅僅是因為她發現樂團幾乎一個月都沒有一場演出(票價太貴,沒有專門的音樂廳供樂團演出,沒有觀眾,老百姓寧愿去聽地方戲曲也不愿來聽一場音樂會等等,貌似都是理由),而周末下午的小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卻很多,這些平日里為生計忙碌的人甚至可能一生都沒有進過一次音樂廳或音樂劇院,欣賞到高雅音樂。她覺得自己作為國家體制下的音樂從業人員,有責任也有能力向小城百姓普及有關高雅音樂的相關知識,起碼是讓他們聽一聽她用一把小提琴就能演奏出的經典樂曲,這樣也許就能為她的樂團或者她選擇了終身要去侍奉的音樂之神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聽眾。聽到這種解釋我幾乎要哭了,這和我原先的想象差別太大,簡直是南轅北轍,郢書燕說。我甚至開始理解為什么我會覺得她每個周末的下午在小廣場上面對大海進行的是一場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了——她進行這一場又一場的演奏的初衷完全是公益的,她的演出沒有一絲一毫世俗和功利色彩,而我在商場上浸潤多年,看任何事情都再也離不開‘功利’二字,與她活在人世間的境界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音樂意象相比較,她是《天鵝》中那只美麗、輕盈、自由、心地光明、一身潔白的大天鵝,而我就是一只蜷縮在爛泥塘邊的蟾蜍,丑陋、笨拙、為物所役、心理扭曲,一身臟污。

“一場天人之戰在我心里打響了第一槍。我不是沒見過那些做公益的人,我自己為了商業利益偶爾也做一點公益,但說實話那是不情愿的,是需要受益方或者受益方代表給予回報的。這些年來我甚至形成了一種固定的思維模式:只要我看到臺上有人或甜言蜜語或慷慨激昂地發表他是多么熱愛做公益的言論,立馬就會對這個人做的一切都憎惡起來,我甚至都有可能不再和這個人做生意,哪怕他于我無害,因為我覺得這種大言不慚的人全是騙子。但是你母親每個周末下午的這一場公益性演奏,卻給了我的這種習慣性思維沉重的一擊。開始我當然也懷疑她這樣做不是沒有目的,一個初出茅廬的音樂人,要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出頭,總要做一些與眾不同的事,最好鬧出點兒驚世駭俗的新聞。她現在做的正是這樣的事,一個具有大師潛質的青年演奏家,每個周末都到人們南來北往的小廣場上去為公眾演奏,不要任何報酬,純粹是為了開發民智,讓只會哼哼幾句本城戲曲的老百姓了解高雅音樂,一定會迅速引起媒體和相關部門乃至于市政府高層人士的關注,而她本人也會迅速在本地成名,一般情形下這種成名的方式還會發生外溢效應,讓全省乃至于全國更多媒體、文化職能部門甚至更高層的領導知道她的名字和事跡。接下來就會有許多榮譽頭銜添加到她頭上,很快她或者會到更大的城市另謀高就,或者會因為成了本城名人而在小城收獲到各種實實在在的利益(譬如開始做官,這不是沒有先例的)。這樣一想我對她的熱情又開始降低,但仍在關注她,通過更多渠道更深地了解她的過往,同時努力抑制住心中的厭惡,照例在每個周末的下午一個人步行到小廣場去,繼續聽她一場接著一場的演奏。天人交戰一直在我心中進行。一方面是我對這么虛偽的一個她越來越真切的排斥,另一方面卻是即便排斥仍舊無法抗拒她的音樂才華,幾乎每一次都毫無例外地被她的演奏再震撼和感動一次。那段時間我還下了很大功夫,甚至花錢雇私家偵探,其實并沒有得到更多她的信息,她的出身背景、父母情況、讀書的學校連同考進音樂學院的過程中都不像我曾經想過的那般黑暗,唯一有助于解釋她后來成為一位音樂演奏家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她的父親是一名小學音樂老師。母親雖然也是一名小學教師卻并不能在音樂教育上給予她什么切實的助力。她從小到高中一直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刻薄一點說那并不是一個可以孕育出音樂天才的地方。簡而言之,她成為一名大師級的藝術家完全就是一個憑空出現的奇跡,如同一棵樹,突然就在最貧瘠的土地上生長起來,而且勢不可當。她直到進了音樂學院拿到全額獎學金才真正擁有了自己的小提琴。她的經歷讓我越來越相信那樣一句話:偉大的藝術家是天生的。任何世俗的理念都不足以解釋天才的誕生。天人交戰進入了新階段。這時我又開始想這樣一位在貧困中生長起來的藝術家是不是能保持住她一塵不染的本質,就像《紅樓夢》里說的,‘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曳浅岩?,甚至暗自嘲笑自己會有這種過分的妄想。多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包括一些大藝術家在內,都在成名甚至剛剛在藝術之路大放光彩之時便選擇背叛自己的清白,變得極端貪婪和無恥,這時你再回頭瞧一眼他們的出身背景,覺得那簡直就是一種巨大和惡毒的諷刺。我懷著同樣惡毒的心情等待著她重蹈別人的覆轍,走到與她來時的路相反的道路上去,雖然那時的我并不真正認為這是一條相反的路,不,我當時還以為那是她和她這一類人必定要走的路呢——他們幼時吃了那么多苦,在學習藝術的路上受了比別人更多的罪,這個時候利用他們習得的技藝為自己賺取更多的名利,就視功利為人間唯一正途的我而言,一點兒也不違和。

“令我真正震驚的是她在小廣場上的演奏整整持續了一年又五個月。能堅持這么久本身就是奇跡。何況這里面有兩個冬季,雖是南方,又是海洋氣候,冬天有時候也還是很冷的。但她好像不在意這些,仍在每一個周末的下午,一身白衣地出現在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進行一場又一場我已經那么習慣卻仍然無法不為之感動的演奏。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在這樣的演奏和傾聽中,我們雙方都沒有保留地展現了我們自己。她展現的是她廣義上對音樂的理解和能夠熟練演奏的曲目的廣博(有一次我去晚了,聽到她正在演奏波蘭作曲家亨里克·維尼亞夫斯基的《第二小提琴協奏曲》,音樂界公認這是一首極生僻極難演奏的樂曲,只有真正的大師才能駕馭得了,她居然一點也不撒湯漏水地完成了演奏);我展現的是我作為一名最高層級的發燒友的音樂素養連同我對她拉出的每一支曲子的個人理解。我們也在交戰,我一直渴望能聽到有關她背叛自己的新聞(我在她供職的樂團埋下了眼線,每天都能知道她的動向),以證明我的那些世俗的、惡毒的理念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人間真理。但是沒有這方面的信息。一年零五個月過去了,她沒有因為在小廣場上的公益演奏獲得哪怕一條本市媒體的報道,更別說贊揚了。這很不正常,連我這個私下里一點也不希望她好的人也開始有點為她憤憤不平了。接著,在下一個周末的下午四點,我發現小廣場上沒有了她。

“她病了。一場據說是因為營養不良導致的低血糖把她送進了醫院。她的父母早已雙雙過世,病床邊除了一個后來住進她單身宿舍的女同事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關心她。事實上就連這個同事也只是匆匆將她送進醫院照顧一天后就離去了,因為團里有演出任務。我開始咀嚼自己的失敗,坦率地說那種心情非常不好,但更多的仍然是驚訝,不震驚。這里面一定存在我還不了解的和她相關的生命秘密。世界不是這么運轉的。我起了一種強烈的意念,要幫助她從病床上重新站起,還有一個心愿就是要打聽清楚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讓這樣一個才貌雙全(原諒我用了這么個粗俗的詞)的人,沒有如我所愿走向成名和背叛之路,卻倒在了醫院的一張最普通的病床之上。這次我動用了另一個獲取信息的渠道,很快得到了反饋。

“原來她是被本城一個當時身居高位的人毀了。這個男人后來因為貪污受賄加上腐敗被判重刑,出獄后一年就死了。不過那是后話。但在當時他仍舊一言九鼎,她拒絕了他的種種誘惑,結果他就讓她下了地獄,我是說她不但沒有因為在小廣場上做的公益演奏受到媒體關注,并由此走上一條由鮮花和榮譽鋪滿的道路,相反連在團里原有的一席之地也要被剝奪。這里還出現了這種情景下一定會出現的插曲,那就是有人開始風言風語地散播作為一直單身的她‘作風不正’,除了沒有未婚夫什么男人都有,甚至還傳出了她被一位商界大佬包養的消息,連價碼都說得清楚。而這個商界大佬后來查來查去才發現竟然是我,理由就是我每個周末一定會去小廣場聽她的演奏。由于故事中我的出現,她每個周末在小廣場上的演奏也成了為我一個人的演奏。那時海螺島剛剛開始開發,有一家建筑商老板是我朋友,你現在住的這幢小別墅就是他開發的第一個項目,他們甚至就此傳出了另一個消息:我為我的情婦,也就是你母親,已經在海螺島上訂購了他開發的一幢別墅。

“我震驚極了。這個世界有時會在一瞬間展現出它的全部丑陋和惡毒。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失敗了。那條路其實已經延伸到她面前,還被人鋪上了紅地毯,但她沒有選擇走上去,她選擇了拒絕,結果生活立即陷入了困頓和黑暗。而我在制造這一新的黑暗中好像也有了份兒。我知道該干什么、怎么干。我要為我的失敗和由此帶給我的痛苦——你不能夠理解也不要緊,但失敗確實令我痛苦——展開報復。我自己的問題仍在,雖然我為了等待她的墮落選擇延遲我的離世,但我決心不改,我一個‘在世就已沉淪’的人,一個隨時可能結束自己生命的人,離世之前居然蒙受了如此的羞辱,我選擇撒開手報復在我看來不但自然也很公平。我用我當年賄賂這位大官的真憑實據舉報了他,從此開始了他長達數年的掙扎和對我施行反報復的行動。對于后者我一點也不擔心,我甚至也并不那么急著看到他鋃鐺入獄,他掙扎得越厲害,我能看到的人間好戲就越多,有些段落還十分精彩,這給了我快感,而我自從發現那個‘完全不可解問題’之日起,生活中缺少的就是快感。事實上他直到十年后才被捕入獄我都覺得還是快了,要是再讓他掙扎十年,我看到的好戲不一定會更多,但一定會更精彩。另一件事是我要救助那個如今孤苦伶仃躺在一所區級普通醫院里的天才演奏家。我不能直接出面,那樣會為她招來更多流言蜚語,甚至會被某些居心不良的人‘坐實’她和我之間的‘奸情’,那不僅不是事實,對于維護她在我心中那個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者的形象也大大地不相符。我不想要的事物一定不能讓它在我眼前出現。

“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她拒絕了我的救助。無論我授意去做這件事的人如何口吐蓮花,她就是咬緊牙關說‘不’!我被她這種決絕的,拒一個要幫助她的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氣到了。我對我打發去辦這件事的人說:‘你就告訴她,這個人真的就是想幫助你。在這件事上他真的一點回報也不要。’但是她不相信。據說她在病房里瞪大驚訝的眼睛——你知道她的眼睛有多漂亮—— 一迭聲地要趕那個人走,她不相信的理由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后來我察覺到麻煩出在哪里了,是她從這個人口中打聽到了要救助她的是一位商人。她尤其不認為一個商人會做一件不能一本萬利的事。在我耐心即將耗盡的時刻,我想到我應當順著她的思路走而不是戧著它走。我想出了一個新的主意,讓那個人告訴她,我這樣做確實是有條件的,我喜歡她每天周末的下午都到小廣場去為南來北往的公眾做公益演奏,我希望得到我的贊助后她能一直堅持下去。這就是我的條件。但是她連這件事也拒絕,還給了我一個更加意外的打擊。她說她所以會在每個周末的下午到小廣場上演奏,完全是因為每到這一天團里的排練廳都要關閉。也就是說,她每個周末去小廣場上演奏沒有我想的那么公益,她去那里演奏是因為每周的這一天她無處可去練琴,而她自打走上藝術之路后就堅持每天必須練琴三小時,雷打不動。她這一番話差點就印證了我當初聽到她的演奏時的猜測,卻幾乎毀滅了我這之后對她和她‘公益性’演奏的所有浪漫想象,過去我在這個人身上看到的所有光明的部分現在全都化為一片烏黑。是的,在這個世俗的人間,她對自己行為的解釋才是我最應該想到的。其實它還是最簡單的解釋。我靈光一現地想到,我之所以一直覺得她的演奏接近于無限透明而終于沒能抵達我心中期望的無限透明,正是因為這個。無論是作為一名藝術家還是一個人,她都未能達到超凡脫俗的境界,她的藝術當然也就難以到達那個臻真臻善臻美的境界。我在怒氣沖沖中決定放棄她,趕上下一個周末自己也不再去小廣場聽她的演奏。但決定后,我自己的麻煩卻重新找上了我,我的問題,還有我那個已經被一次次延遲的行動,都讓我到了那天仍然坐不下去。我還是起身步行去了小廣場,出發時做出決定,如果今天她不在那里演奏,我就當場服藥自殺,因為我發現自己又失去了活下去的最后一個理由。

“我又在那里看到了她。四點鐘。出院后的她仍舊一襲白衣,飄飄欲仙地站立在她過去一直站立的地方,面對著前方遼闊的???。第一個曲子,不,第一個樂句又響了起來,還是圣-桑的《天鵝》,還是那么有力量,極其震撼而又令人不由自主地為之感動。我的心仿佛又被一只手緊緊攥住了。我不能呼吸。而重新被我看清楚的她,病后大變了樣子,她瘦得那么厲害,無論是身子還是面部幾乎都脫了相。在音樂到了某些需要她用力的時刻——那些大師級的演奏家最關注的重音的部分——我一次次地聽出她已經沒有了往常的力度。這是一個生命和身體一樣陷入極度虛弱狀態的青年藝術家,卻仍在用她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向她終生膜拜的音樂之神敬禮。想到她凄涼的身世,她既沒有家也沒有朋友可以依靠的人生,經過這一段明里暗里的調查甚至還證實了我的一個判斷——她不但沒有緋聞中傳說的大官小官作為情夫,也沒有一個她愛的和愛她的戀人可以依靠,我覺得該是我親自出面的時候了。過去我不愿和她面對面接觸的原因上面已經講過了,但現在和當時的情勢不同。有過她的這一場大病,還要算上我舉報那位幾乎用謠諑毀掉她的大官的功勞,人們的注意力開始轉向那個大官到底受賄多少、何時倒臺一類的事情,一段時間內流傳的她與那位大官的謠言偃旗息鼓;從我這一邊說,事實證明,以前我委托別人代表我去幫助她,這條路并沒有走通。我直接去見她,可以把我的初衷當面說給她聽,當然信不信仍然在她,不過我有一種無法說清楚的信心,覺得我真的那樣做,她沒有理由繼續選擇不信任我。我甚至都沒有刻意地挑日子,就在那個周末她的又一場演奏結束,她要離開之時,直接走到她面前,告訴她,我就是那個兩個月前派人去醫院見她、主動提出要幫助她的商人。以前是別人代我出面,事情辦得不好,這一次我想自己出面和她談談。我一邊說一邊注意她的反應,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她好像早就預感到會有這樣一次其實很突兀的會見似的,她既不驚訝也不畏懼,直接將我引進了小廣場后面小公園的一個幽靜處,兩個人就那么站著,開始了一場無論對她還是我的人生都具有轉折和里程碑意義的談判。仍是她先開口,這一次被驚到的不是她而是我。她說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做什么生意起家,生意做得有多大。如果你當初讓人對我說的話是真的,我現在改主意了,準備答應你的條件。但如果那是些假話,你做這件事的目的像別人猜測的那樣是想泡我,我也答應你。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我和你之間做這種卑鄙的事不能影響我在演奏藝術上繼續努力,直到走向成功,而且一旦成功我們就結束這種無恥的性關系。是的,聽她說出‘性’這個字眼時我真的有點蒙。我不是圣人,在我沒有罹患眼前這種時刻有可能復發要了我的命的惡病之前,我對它也曾十分熱衷,至少是不討厭,對那些為謀我的財富前仆后繼地撲向我懷抱的女子一個也不拒絕。但得了這種要命的病,尤其是有了我自己的‘完全不可解問題’之后,‘性’這種事情在我的生活就徹底消失了。不是我突然間成了好人,是這種事情比起我面對的問題,我已經徘徊于生與死之間這樣一種生命的狀態,它突然變得沒有意思了,有時偶爾回頭想到那些荒唐下流的時刻都會驚訝當初自己對它怎么會如此迷戀。她的話講得急促、激烈,不給自己留下任何猶豫的機會似的,然后是我講,我也要把自己的話一股腦講出來,不給自己留下猶豫的時間。我告訴她我過去是一個對性多么熱衷的男人,這件事后來卻在我的生命中造成了嚴重后果,我現在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在我面對的‘完全不可解問題’面前連我的病和我的生死都不算什么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外人看到的我事業仍舊蒸蒸日上,說實在話越是到了我即將棄世的時刻,我的生意就越是興隆。但我自己卻因為我的問題和我的病,對這種所謂的成功沒感覺了。我的生理狀態和心理狀態已經不適合和你或者任何女性發生與‘性’相關的糾葛了。我們就是兩個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我因為熱愛你的藝術想資助你走出眼下這種生命和藝術的雙重‘低谷’,直到最后達成你的藝術之夢,實現你對它的最高理想。而你對我不用付出任何東西作為報答。你讓我實現了我幫助你的愿望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我說完了,接下來還是她說。她的聲音有了一點顫抖,不過天已經全黑了,我不再能看清她的臉,但我覺得她好像突然就被某種發生在她身上的奇跡感動了一樣,說那我就說了,我現在沒有住處,我想要一套住房,多小都行,一間都行,只要能讓我離開團里的單身宿舍,那里的環境對我非常不友好。我說好,我答應你。你喜歡什么位置、什么地段的房子,不要考慮花錢多少。她的聲音抖得更厲害,甚至都有點結巴了,她說我做夢都想要一套?!_叺姆孔樱詈檬谴蠓孔?,周邊沒有鄰居,讓我在自己……在家里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拉琴而不用再害怕打擾了鄰居,為這個我被人舉報擾民已經都怕了。我說這個也容易,只是你要的安靜之處,海這邊的城里眼下暫時沒有,但是海螺島上我的一位朋友剛剛開發了一個別墅項目,你愿意去那里安一個家并且每天坐輪渡上下班嗎?海螺島直到今天仍是一座保持著原始生態的離島,離大陸不遠也不近。要說安靜,那里可能是世界上最安靜的地方。你在那里安家,別說拉琴,就是天天放大炮,都不會有人因為擾民投訴你。不過你不會答應的,因為你們樂團經常要晚上演出,天一黑就沒有輪渡,你無法回島上去。不過我們可以想別的主意,譬如我再在大陸上幫你買一套公寓,讓你每天晚上演出結束后可以臨時落腳,天亮后再回島上去。我剛說完她就激動了,遠處的一盞公園路燈也在這時亮了,映照到她的半張側臉,讓我能夠清楚地看出她眼睛中碧波蕩漾般閃爍出的激動。她連聲說要是那樣就太好了,她無數次去過海螺島,一到心情不快時就去一次,她愿意接受這幢海螺島的別墅,至于在大陸上再為她買一套公寓供她臨時落腳,她連連說不必了,她在團里的單身宿舍——盡管眼下只剩下一張床——可以供她在回不去時落一下腳。我知道她是想幫我省錢,其實她真不用操心這個,但我為了讓她接受海螺島的別墅還是滿足了她的心愿。然后她又說她需要一筆錢辦一場個人的獨奏音樂會。她希望這樣一場能讓她在本市、本省甚至全國揚名立萬的演奏會還能請到本市、省和全國最有話語權的幾十位音樂界的大腕,他們中的一些人只要一句話就能讓她的名字出現在全國最權威的報紙和電視節目上。我擔心的是她有沒有能力請到這些人,她擔心的卻是錢,她說只要能拿出足夠多的車馬費也就拿出了足夠多的誠意,這些人都會來的,素未謀面也不怕,會有人代她請到這些人。我全明白了,說:很好,你讓人造個預算吧,多少錢我全出。

“她從藝以來的第一場個人獨奏音樂會盛況空前。舉辦的過程卻比我想象的更為簡單。人們談論藝術,總是不屑于談錢,但在真實的世界里,錢才是那個能真正激起藝術家的熱情來的無價之寶。我以為我在那些國內頂級的藝術家身上花的錢并不多,甚至夠不上他們在我心中的身價,但他們還是烏泱烏泱地全來了,從‘國寶級’的到省級的,從德高望重的到剛剛在國內大紅大紫的,只要發出邀請,事先拿到了酬金,他們全都欣然赴約,沒有一個放我鴿子的。這樣的活動當然少不了媒體,我一口氣讓人代你的母親約請了一百家國內媒體,一家不多一家不少,從報紙到電視臺,從國家級的大報大臺到本市的小報小臺。為了給她留下永久的紀念我還請到了一家電影制片廠,為這場演奏會拍攝紀錄片,結果后來他們貪心,還把它拍成了一部風光音樂片,在全國上映的同時又拿到國際上爭奪獎牌,讓你的母親非常意外地成了國際上也有重大影響的小提琴家。我趁熱打鐵,又出錢資助她進行全球巡演。她在國內外藝術界的名聲和地位就這樣被樹立起來,用藝術界的話說就是她‘紅’了,這一‘紅’就是十年。

“這幢別墅第二年她才住進來。我讓我的開發商朋友完成全部裝修后再交房給她。這就耽擱了一些時日。拿到鑰匙那天她請我過島來見一面。我來了,明顯看出她對這幢房子十分滿意,為了迎接我像在舞臺演出一樣著了盛裝,還拿出了我送給她的一瓶洋酒,為了讓我高興,她喝了一杯又一杯,而過去的日子里我一次也沒見過她這么喝酒,即便在那場取得巨大成功的演奏會后的招待酒會上她也沒喝這么多酒。我不知不覺也喝多了,耽誤了回大陸的輪渡,后來又發覺是她有意把客廳里的鐘撥慢了兩小時,就是想留下我過夜。她對我說:‘你給了我一切,今天就讓我還你的情吧。今晚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你?!殷@呆了,一天來的美好心情全被她這句話破壞掉了。我想她早已知道我和男女私情絕交很久了,與她相識后我真的活得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圣賢,而我一年多來為她做的事全是為了一個純潔的目標,那就是在我仍然活在人間時真誠地幫助一個人,讓她實現僅靠個人的力量一生都實現不了的目標,圓她一個最奢侈的夢。但在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做到的時候,她卻回手給了我重重的一個耳光。那一刻她一定看出我的臉色變了,并且聰明地猜出了原因,馬上用極快的語速接著說出了下面的話:‘我這么做是不想一輩子欠你的人情。而且我明天就要結婚了?!詈笠痪湓捪褚话l突然出膛的子彈,準確地擊中了我的心。‘什么?你要結婚了?跟誰?’我條件反射式地問,后來才想起當時這么說話該有多么丟人。她說出了男人的名字,他是你爸爸,但不客氣地說他是一個壞人,一個靠漂亮臉蛋吃女人軟飯的無賴,還見異思遷,隨時可能為后一個更值得他追求的女人拋棄前一個女人,用今天的稱呼就是‘人渣’……我這么說你爸爸請你原諒,但對他我實在想不出更合適的言辭。當晚我什么也沒有再說,打電話給輪渡公司的老板,讓他專門派一條船過海接我回大陸。第二天你母親就和那個男人舉行了婚禮,場面幾乎和我為她操辦的個人演奏會一樣盛大,能來捧臭腳的人都來了……但我的話還是應驗了,一年后有了你,那個男人就離開了你和你媽媽,也離開了海螺島上的這座別墅,跟一個剛走紅卻據說騙了一個煤老板幾個億的唱搖滾的女孩跑了?!?/p>

老人再次停了下來。女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心想他可能是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再接著說下去。但她自己心里已經有了問題……小心地問:

“你和她……我是說我媽媽,后來就再沒有了聯系,是嗎?”

“啊,讓我想想。事情畢竟過去了這么久?!崩先诉^了一會兒才重新開口,頭也沒有抬起,“啊不,她結婚后我們還是見過一次。她是主動的一方。有一天我正要出門,公司前臺小姐打電話來說有位女士要見我。不知為什么我一下就想到是她。也許是我自己心里沒能真正忘掉她,那是不容易的,畢竟……她一進門我就感覺到了:她是為了取悅我來的,因為她身穿一襲白衣,頭發上也扎上了一條白色的絲帶,就像我第一次在海濱小廣場上見到她時的樣子。我請她坐下。她看出了我的冷淡,有點拘謹,還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但還是坐下了,說不該沒有約就冒昧闖了進來,但她所以這樣做是擔心打電話約不到見面的機會。我沉默著,想她這次還是猜對了我的心。那一陣子不知為什么我下決心不再理她。我能為她做的事情都做了,現在看到的一切卻不合我的心意。我對她仍然沒有非分之想,但她成名后的做派、她做的一些事(包括和你父親的婚姻),都讓我覺得仿佛自己當面受到了他人的侮辱。她成了一個見錢眼開的俗人,熱衷于在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舞臺上‘走穴’,要價越來越高,出場費最高時我聽了都不覺咋舌。但她的‘紅’也在這種不是為藝術而是為掙錢的奔波中開始降溫,很快就從最受歡迎的藝術家滑落到一群‘過氣兒’或者將要‘過氣兒’的藝術家之間。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她幾乎完全離開了小城,尤其是離開了那座我和她不期而遇的海濱小廣場。這時每到周末我偶爾仍會步行去那里走一遭,卻一次也沒有再看到過她白衣如雪、秀發飄飄的身影。她主動來見我時已經有了你,和你爸爸仍然維持著名存實亡的婚姻。我不客氣地問她有何貴干,她鼓足勇氣說她是來為她的丈夫請求我的資助的。她丈夫已在音樂界混跡多年,卻一直不‘紅’,自己認為就是在他要‘紅’不‘紅’的道路上沒有出現一位像我這樣的贊助人,為了得到我的慷慨解囊,我即便想做他的贊助商也可以,注意這里有一個字的變化。如果我是贊助商而不是贊助人,那我是要從中獲利的。你媽媽親口說她的丈夫授意她來見我,愿意就這種贊助模式和我談判,一旦投資開始生利我可以照我的意愿想從中拿多少就拿多少,他不要五五開也不要六四即我六他四而是我七他三,直到最后你媽媽還說,為幫他‘紅’,我就是九一取利也成。他們‘豁出去了’。我直接把門指向她,說:‘你走!’她哭了,坐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走了。

“我怒不可遏。我向來不認為一個人可以任由別人欺辱而不可以展開反擊。我認為你的父親讓你母親來和我變相談判極大地污辱了我當初對你母親的善行。最令我惱怒的是,你母親自己似乎也從沒有真正理解我當時的善行與任何世俗的利害一概無關。我那時沒有想到要做一個高尚的人,卻成了那樣一個人,我為那一生命時刻的自己充滿驕傲之情,可現在她和她的丈夫回頭就給了我一巴掌,讓我覺得我從這件事中得到的所有快樂和滿足全都變得污穢不堪,連帶著讓我這個人也成了傻瓜。我一旦開始報復力度就不會小,而且槍法精準,一槍就命中了十環。我讓當初那個私家偵探盡快拿到你爸爸婚外和一個剛出道的小歌手滾床單的照片,然后派專人送給她。我知道女性的嫉妒之火一旦被點燃會爆發出多大的力量,果然不出一周我就聽到了結果,她和你爸爸離了婚,拒絕了所有的演出邀約,一個人蟄伏到海螺島的別墅里閉門不出,很快我又聽到了她割腕自殺的消息。

“說實話我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甚至在聽到上面的消息后我也好幾次抑制住內心的沖動,沒去醫院看望她。那時我認為我和她的關系已經了結,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任何交集,更不想見面,因為這時的我覺得和她已無話可說。但是下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又習慣性地去了海濱小廣場,遠遠地就聽到了熟悉的琴聲。

“當初我們因為這琴聲相遇,又因為失去它而斷絕,現在卻在琴聲中重逢。人們說‘戲劇性的命運’,指的大約就是這個吧。我什么也沒有問,她是怎么回到這里的,為什么要回來,現在的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市民,周末偶爾來到這里,聽到了她在那里拉琴……我雖然只想聽完一曲就離開,但是兩只腳卻不遂人愿,它們就一直那么站著,聽她拉完了最后一曲。天暗下來,我又一次看著她白衣飄飄地走掉,從頭至尾也沒有去打擾她。她知道我在場,也沒有回頭跟我打一聲招呼。但我心中積郁的憤怒卻因此消散了,我的靈魂里因為重新充滿了她的琴聲被激動和感動。我的生命像是被人再一次賦予了燦爛的陽光,以往所有的不快都消逝了。我心滿意足地回到家,再次推遲了我下決心終止生命的日子。也就是說,你母親的琴聲,又一次讓我從必死的決心中掙扎了過來,繼續活在這個充滿各種意外的人間。

“后來我還是知道了一些她的事情。自殺未遂后,她的名聲受到了嚴重損害,已經不可能再像當初那么‘紅’了。但在喜歡她的聽眾和觀眾心目中,她仍然是‘紅’的。另外就是離婚后她的生活也重新安定下來,不再滿世界‘走穴’,成了本市樂團名氣最大的演奏家,每個月都會光彩照人地登臺演出,贏得海潮呼嘯般的掌聲與喝彩,與之相稱她的影響也漸漸穩定在本市和本省的音樂圈子里,在全國的音樂名人中她仍占有一席之地,但也就是名譽上占有罷了,實際影響已經出不了省界,甚至都出不了市界。不過這跟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當然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她恢復了每個周末下午在海濱小廣場上的演奏,這一次我想應該是真正公益性的演奏,不再是周末樂團排練廳關閉沒有地方練琴時的無奈選擇。

“我們以后一直沒有接觸。但我也一直都沒有離開她的琴聲,她只要身體允許,每個周末下午在海濱小廣場上的那一場演奏。我一直覺得它們不比我第一次在那里聽到的演奏更好,但也一點兒也不比它差,每次都是一場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她一直在那里為公眾無報酬地演奏了近三十年,直到去年夏天重病入院,然后去世。算起來,我聽不到她的演奏已經有整整一年時間啦。”

老人似乎終于說完了他打算要說的話,長久地沉默著,終于站起,像是要走出屋子去外面透透氣兒,又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并沒有真的走出屋子,雖然一扇屋門一直都向他和他身旁的女子半敞著。女子望著他,也有好大一陣子一句話都不說。她像是在等待他出門,但又不是,終于還是沒有忍住,說:

“你恐怕不知道,她離婚后也不是一個人……你不接受她的獻身,但是有人接受。沒有這位和你一樣資產豐厚的商界大佬的資助,僅靠她在市樂團的那一點薪水收入,加上一點演出補貼,不但無法把我養大,還送我去國內國外著名的音樂學府就讀,恐怕連養活她自己都不能……我媽媽一直做別人的情婦這件事,你聽到后不會心疼吧?”

她以為她給了老人已經很衰弱的心一次最狠的打擊。她聽出來,老人似乎直到今天仍然沒能原諒她??衫先酥皇敲偷負u晃了一下身子,又重新站穩了,慢慢回到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半晌才道:

“我就是年前聽說了這件事……才病倒的。這一次我差一點就死了……可我又掙扎著活了過來……我把她的一生想象得那么好,除了和你爸爸那段往事之外,我覺得她一直都像她演奏的圣-桑的《天鵝》中的白天鵝一樣羽毛潔白,姿態優雅,內心高貴,可是……她居然比我一生中的任何人都更狠地傷害了我,讓我覺得這一輩子做的唯一一件高尚的事到了最末了還是徹底污穢化了……為了這個我都不想再活下去了?!?/p>

“但你怎么又活過來了……還在她去世半年后,親自找到島上來……眼下島上有橋,倒是好走了。但島的東半部一點也不熱鬧,反倒因為西半部的繁華變得更冷清……啊,我想起來了,你不會是來收回這幢房子的吧?我記得我母親曾經把這幢房子的房產證寄還給你……希望有一天你能來正式將它收回。不過你還是來了,雖然比我想象的晚了些日子……你今天就想讓我收拾收拾離開嗎?”

老人的頭抬起來,用一雙和年齡不相稱的明亮而犀利的目光盯著面前的女子,說:

“你知道我心里一直都對她藏著一個不解之謎嗎?我的意思是從我見到她的第一天,她的演奏技藝就已經達到了大師級的高度,以后的每一場演奏,全都是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三十年前我以為她總有一天會突破那一層薄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技藝之障,到達那個無限透明的高點,雖然那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達到的……可是我伴她幾乎走過了一生,直到她病倒前最后一場演出,我都去聽了,沒有,她一直都沒有突破那一層有時連我也覺得薄如蟬翼的心障……是的,完全不是技巧上的事,是心障,像是人世間存在著某種能夠將最優秀的人也困在其中的魔鬼的咒語,將她的感覺、她的心、她的手指困住了……如同另一個將她一生困在這座小城的魔咒一樣,不但毀了她這個人,更可惜的是毀了她的音樂、她的藝術,讓她一輩子也沒有真的成為有史以來第一位真正達到無限透明境界的藝術家,一位前無古人的大師!”

女子想說什么,忽然又不想說了。就那么站著,對老人的話完全無動于衷似的。這讓老人不解,忍不住回頭瞅了她一眼。

“她去世的當天市電視臺就播報了訃聞,我不看電視的,但那天無聊,就打開了電視機……第一眼看到訃告我心里驟然爆炸起的不是悲哀,而是怒火。別以為近三十年來我不知道她是誰的姘婦,就是這件事最深地傷害了我……開始我還責備自己:她一輩子自輕自賤地做誰的情婦和你什么相干,不,這樣的內省說服不了我,她就是與我相干,僅僅是因為三十年前我在那座小廣場上看到了她,聽到了一場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她的一生就都和我相干了。我不愛她,我是說我對她沒有世俗之愛,我對她有的卻是人世間最不常見的發自生命本源的圣潔的愛,原來我以為這種愛空靈、脫俗、超脫了塵凡世界的一切情感,也不會被后者所干擾,后來看我這樣想還是錯了……現在想一想,我對她的愛是那種人之所以為人怎樣才能成為高踞于眾生和塵凡之上的存在的愛……人雖然同樣腳踏在大地之上,但仍然能夠成為太陽或者成為眾人腳下的泥土,按照這樣的區分,她當然是照耀萬物的太陽,而我因為機緣巧合,恰好成了被陽光照耀的花兒,當然是許多花中的一朵,不過這沒有關系,只要是能被她的光芒照亮就夠了,事實上她不但照亮了我這個人,還照亮了我的心,讓我開始相信這個世界一定存在奇跡,不然就不會有這一輪照亮了我全部生命的太陽,她的光芒也照在我的那個‘完全不可解問題’上,讓它變得不那么要緊了。這光芒甚至也照亮了我的死亡之路,將黑暗驅散,于是我的死甚至也不再急迫……可是,我生命中的這一輪太陽,終究還是像一輪耗盡所有能量的夕陽,墮落到污淖之中,終究沒有運行到她的極光明之境……一個人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人生,我一點兒也想不明白?!?/p>

“于是你就開始恨她。恨她入骨。這很好。你只要開始恨她,也就原諒了她在藝術上沒有能達到你說的那種無限透明的境界,原諒了她這個人。她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另一個商人的情婦了?!迸油蝗挥悬c惡狠狠地說,“事實上我說得不對,你直到今天也沒能真正放過她。”

老人不想直面她這一番挑釁式的話語……他若有所思地站著,后來才道:

“是的,我直到今天也沒有原諒她,這就是我半年來一直沒有來這里吊唁的原因,雖然我病得厲害也是原因……你說得對,我就是不能原諒她也得原諒她了。另外我來也不是來收回這幢房子的。這房子從她住進來那一天起就完全屬于她了,現在它應當屬于你。我開頭就說了,我覺得我應當再來見她一面……不,干嗎不說實話呢?我今天來也是為了你?!?/p>

“為了我?……我好像和你從沒有見過面。也許見過,但我記不得了。你的話我不大明白?!迸芋@訝地看他一眼道,心里在想今天和這老男人的會面真的應當結束了,將他送出門以后,她自己還有一大堆窩心事兒要應付呢。

“我聽說你遇上了和你媽媽當年一樣的麻煩……因為找不到贊助人和贊助款,團里本來打算為你舉辦的個人演奏會又被別人頂替了……去年就有過一次。我來見你,是想跟你商量,我有沒有可能做這個贊助人。”

女子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大到了若是她自己能看到也會驚訝的程度。與此同時她的心像被人放了一把火一樣騰騰地燃燒起來。

“你是說……像當年贊助我媽媽那樣贊助我?……我沒聽錯吧?它要是真的,那可是我……我我我從生到這個世上直到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它是真的嗎?不,不會是真的,我媽媽當年是那樣讓你失望?!?/p>

“真的。但首先是要獲得你的同意?!崩先撕喍痰兀窒裣铝撕艽鬀Q心似的說,目光也從女子臉上移開了。

“啊天哪!天哪!天哪!我當然同意!這種天上掉下大餡餅的事兒誰會不同意呀!”女子一連聲地叫著,心在大力抽搐,臉漲得通紅,整個人幾乎要原地跳起來,但馬上又心中一悸,所有的感動和激動都打了折扣,讓她的情緒黯淡了許多,“但是……你難道沒條件嗎?你有條件嗎?”

“有的??墒俏易罱灿辛诉M步,接受你媽媽帶給我的教訓,萬事還是不要強求為好,不然自己有可能扛不住它帶給你的失望。你一定明白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可是……我就是老到要爬煙囪的年紀,也還是有了一點長進,覺得連說出來都不應該?!?/p>

“我懂。第一,你說的是……我要是能像我媽媽生前那樣,每到周末的下午,過海去你說的海濱小廣場做一場公益演出……雖然不容易,但我覺得人只要有恒心,也不是辦不到的……當然刮風下雨天除外……另外,我個人有演出也不行……我可以籠統地答應你繼續做這件事,但不能保證每個周末下午就一定有一場演奏?!?/p>

“我剛才說了,我對你什么要求也不打算提。你只要答應接受我的贊助就可以了?!?/p>

到了這時,女子的情緒反倒更冷靜了,表情也更為嚴肅。

“老人家,我有一句話還是要說給你聽……我也不能保證我的一生就那么純潔、高尚,一塵不染……我是說,如果我為了生活和我的……藝術,有一天也做了別人的情婦,當然不一定會這樣,但萬一……你會不會覺得失望,就像你一直不能原諒我母親一樣不能原諒我?”

“如果我選擇不原諒呢?”老人直截了當地問。

“那我就不要你的贊助?!迸拥拖骂^,傷心地說。

“你能說出……為什么一定要那樣嗎?”現在輪到老人傷心了,用嘶啞的聲音道,“如果你將來……我覺得我還是不能原諒,雖然我一直都想原諒她,我是說你媽媽。畢竟她是一位那樣了不起的藝術家,完全可以不讓自己的人生承受那樣的羞辱。”

“因為……我從小跟著她長大,幾乎每天都在看她的演奏……直到有一天她不再能那樣做,躺到醫院的病床上,才告訴我一件事……她說我這一生,對不起一個人,她說的這個人就是你……她說其實我有一句話一直想告訴他,無論是藝術還是人生,世上都只有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并沒有什么人,即便是那些名垂青史的大師,真的能達到無限透明的境界。”

老人急劇地聳了聳花白的濃眉,眼眸里現出了像是被一個極大的意外震驚的神情……好半天才道:

“你剛才說了什么?她直到臨去世……真的還記得我對她講過的話,‘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她……”

女子猶豫著,最后還是說了:

“剛才我想過了。還是不要接受你的贊助。你都這么老了,承受不了第二次失望的?!?/p>

“啊,我忘了一件事。我活不了多久了……昨天我重新修改了遺囑,幾天前我把公司賣了,得到了一筆錢,不像你想的那么多,你不知道這些年我的企業受同業競爭,早就不行了……但照眼前的物價,它可以讓你在未來的五十年內不用為錢發愁……當然我沒有將貨幣貶值算計在內……如果是這樣,你也不能答應我,不做那樣的事嗎?”

“不能?!边@一次女子猛地抬起頭,堅決地對他說。

“你不用這么急著拒絕。我這里并沒有強迫你接受的意思,另外……我也不會強迫你和我達成約定,一輩子不走你母親的路……看來今天我來對了,你讓我明白那和錢有關系,卻不是全部……我在你母親那里得不到的東西在你這里也得不到。我應當接受這個教訓。”

“我可以送你離開了嗎?”

“不,雖然你剛才說了那樣的話,我還是……還是想把錢留給你,你甚至都不用答應我最后一個現在看來也有點過分的愿望……在不使你十分為難的情況下,每個周末去海那邊的小廣場為喜歡你母親藝術的聽眾演奏……因為,我仍然覺得,時代會進步的,今天人們做不到的事明天也許就能做到。”

老人邊說邊從隨身帶的一個文件袋里取出一式兩份的文件,放在剛剛坐過的椅子上,“這是我讓我的律師起草的合約,你同意就在這上面簽字。當然,我最后那個請求不在約定范圍之內。”

女子看也沒看合約內容就簽了字,雖然還是猶豫了一下。老人將文件中的一份收回,點了一下頭出門。女子隨他走出,她站在別墅的前廊下,看著老人上車,然后那輛老舊的加長版林肯開始倒車,搖搖晃晃地離開。她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發泄般地將許多心里話喊出來:

“無限透明的演奏,那就不是人能夠做到的……從古至今沒有人做到過!我媽媽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沒有人能夠做到……我就是用盡一生全部的力量,能夠做到的也只是我媽媽那樣接近于無限透明的演奏……你以為你是誰呀!你給了我夠一輩子花的錢,我就能做到了?誰知道你那點錢夠我用到什么時候?萬一明天一個面包就要一百塊了呢?這就是生活,你活了一輩子還不懂這個嗎?……嗚嗚嗚嗚。就是這樣了,不然又能怎樣?你不覺得你要的東西太多了嗎?……我和你,和她,和所有人都一樣,在這個人間都不能做太過于奢侈的夢!……”

她一直哭一直哭,過了很久才停住哭聲,仔細抹去眼淚,回到屋里補了妝,匆匆出家門,過海去團里見團長去了。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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