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瓶新枝：一個插花人三十年的巡游

一

北京五環外的“城中村”皮村有個文學小組，我也是文學小組的一員。每次授課開始前，大家先輪流介紹自己。我就說：“我叫馬大勇，從事花卉行業，學習插花。就是，把花插在花瓶里?！庇谑谴蠹夷樕隙加悬c奇怪的神情。有的朋友問，是開花店？不是。當然我也在花店做活動，講插花史、教插花課。

大家臉上仍然是問號。教插花？把花插入花瓶，人人都能做，還用教學？而且，插花與文學有關系嗎？幾年過去，我還是說在學插花，學習時間怎么那么長？

其實，插花與文學還真有相輔相成、不可分離的關系。插花真的需要長時間認真學習。說起插花就是把花插在花瓶里，大家都能理解。但我其實想說，我學的是中國傳統插花藝術。要運用中國的花材、花器來創作，讀古典理論原典、圖譜。這就不是一兩句話能回答的，需要有一部插花書敘述。我就是在學習做這項工作，已學了三十年。

二

我與花結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以從我的家鄉廣西賓陽縣說起。它處于南國廣西中部，氣候溫和，四季如春，鮮花不斷，人們都愛花，衣食住行都離不開花。一處處村莊在山麓、在平原上分布，稻田、畬地、水塘圍繞，宛如天然的花園。春來桃紅柳綠，夏天蓮塘翠蓋團團，一枝枝粉白蓮花、蓮蕾高擎。秋時野菊、木槿叢叢開遍，楓葉、烏桕葉泛紅。冬來，最冷時也沒有雪，一到冬至梅樹就簇簇開花飄散清香。村口都有一處小土地廟，自古人們就在此敬拜大地、祈求福壽與豐收，也沿用古稱——社壇。社壇邊都種一株根深葉茂的大榕樹、黃楊木等，就是古來所稱的社木。

還有縣城的老街，每家屋后空地都種著青菜，還放幾排瓦盆來種花，就像小小的花園，花團錦簇。春季有玫瑰、芍藥；夏季有建蘭、素心蘭、梔子、美人蕉；秋季有各色菊花、桂花、夜來香、雞冠；冬季有蠟梅、山茶……很多花開不分季令，長春（月季花）、薔薇四季都開花；重瓣紅石榴花連花帶果，從春開到夏；鳳仙花、茉莉花，大株的白蘭花、米籽蘭，從夏開到秋冬。真似明代詩人屈大均在《廣東新語》書里的詩句：“花到嶺南無月令”。

還有縣城北邊，流過一條寶水江，江上有六百年前建造的古南橋，橋欄雕著游龍、翔鳳，還有牡丹花開富貴、蓮花鴛鴦、松鼠葡萄，長春花、山茶花……南橋邊的老街老屋里各種木雕窗欞、隔扇門、四方椅也雕刻這些圖案。就是過年吃的甜沙糕，八月十五吃的面餅（月餅），也有糕模、餅模印出的花朵紋。過年還有一種拜神祭祖用的糝，用雪白的油炸糯米制成五瓣花朵形，再點上紅綠色點。結婚禮俗中，男家過大禮時要送大小喜餅。女兒生孩子辦酒，外婆要送甜酒罐，還送孩子穿戴的狗頭帽、鞋、衫褲、唇袋（戴在嬰兒胸前遮擋口水），還要有一條背孩子的花背帶，上邊有麒麟送子、牡丹蝴蝶、瓶花、花籃等等圖案。

這些花，裝點著我們的日常生活。像我的阿婆（祖母），我的父親、母親、親戚、鄰居，一年四季都在栽花、賞花、插花。我的母親，辛苦種田、做工大半輩子，如今已是年過七十，但也還是愛看花，在屋外小塊空地上種幾畦青菜、種幾盆花，早晚都澆點水，看一看。

我的父親馬樹升，是一位小學語文老師，他也愛種花，辨認草藥，擺弄山石、樹樁盆景。他已離開多年，家里書柜還存著他早年買的彩繪中草藥圖典，盆景技法書，刊登花卉、盆景、插花知識的《花木盆景》等書籍。他在艱苦的條件下讀到了高中畢業，那時高中生就很不簡單，個個多才多藝，他也一樣。他最愛好音樂，至今家里還有他看的《中國音樂史綱》《廣西民間音樂選集》等老書。他報考了大學音樂系，但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大學壓縮規?！隽舜n老師，直到快四十歲才進師范學校脫產學習。他每到星期六晚上騎單車回家，劈好一個星期的木柴，星期日晚又騎車回校，這么學了很久才得到畢業證，被評為高級教師。

我父親教學質量高，知識面廣。他曾經指導縣里辦的小學體操班，上南寧參加比賽，還拿過獎。指導學生開辟“第二課堂”，學書法、篆刻，把學生刻得動的滑石鋸成長方、四方小塊，磨平一面，用毛筆寫上篆文，拿刻刀刻，用大紅印泥印在紙上。雖然工資一直不高，卻舍得花錢買一點郵票、火花，還有銅瓷花瓶、銅墨盒、古錢之類民俗品，也指導學生收藏。當時有位聯合國官員來學校參觀，看到這些展覽，作出了高度評價。他還愛聽歌劇，聽二胡、古箏等民樂，也買唱片、磁帶。還愛帶我去買票看電影，看縣里的歌舞文藝會演。過年家里要貼上各種書店里買的年畫。他也愛買《古文觀止》、唐宋詩詞等書，從小教我背“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等古詩。

我父親更舍得買孩子看的書報。我細個時（小時候），他每天騎著車從學校下班，到家門口就按響一串車鈴聲，我就跑出去迎接他，他說：“我又買了一本書，去洗手，洗手?！蔽揖兔ε苋ニ堫^下洗手。把手洗凈擦干，才能接過他手里的書。父親買回來的有《西游記》《哪吒鬧海》《三毛流浪記》《李白》等連環畫，也有《小朋友》，稍大一點有《兒童文學》《少年科學畫報》等。我看得特別開心，不認識的字就讓他教我。

我最愛看的是雜志《兒童時代》，每期的內容都很豐富，有關于古詩、畫家、和田玉開采、瑪瑙雕刻、剪紙、元宵花燈、京劇臉譜、泥塑、瓷塑等的文章與彩色畫頁。有一期還登出一組瓶插花彩照。我愛不釋手。四十年前，這本雜志就在關注今天說的非遺文化了。

我的阿婆顏氏桂珍婆，離開我們三十幾年了。我還記得她牽著我的手去左鄰右舍串門，看看花，嘖嘖贊嘆：“開得真真好！”遇到家里沒有的，便請求：“分一蔸把我得么？”拿小鏟子連根帶土分一小株帶回來種。我家屋后小園里，四季都有各種花開。

阿婆平時愛干凈，穿整齊的大襟衫、寬腳褲，花白頭發梳著小圓髻，有時采下一兩朵茉莉、小菊等花戴在髻上。有時折取大朵的艷朱、嬌黃美人蕉、月季、菊花等插瓶，擺在桌上。有時采摘一簸箕茉莉花曬干泡茶。有時在小園里轉著看花，在屋內坐下來，針線簍里取出小塊白、淺綠、粉紅色綢布，把鉛筆像拿毛筆那樣拿著，在布上勾畫出各種花朵枝葉，固定在繡花繃上，然后排開一束束的深淺紅黃紫綠各色絲絨線，選出最合適的，穿上針，一針一線繡出花紅葉綠，制成枕頭巾、手帕，更早時還有自己穿的勾云鞋，五月五的香包、狗頭帽、花背帶、唇袋……我愛看這樣鮮艷的絲絨，讓她在白紙簿上描出一枝花，再添上一只蝴蝶或一只蜻蜓。我拿起彩色水彩筆，聽她口里念著“梅蘭菊竹四君子”，指點我涂出大紅或金黃菊花、水紅蓮花、墨紫蘭花、深紫葡萄果、桃紅桃花，把蝴蝶翅涂成紅紫彩色，蜻蜓涂成青色……阿婆沒上過學不識字，這些都是她的母親、祖母們教的。

很早以前，阿婆和阿公開了一家染鋪，用紅花、槐花、藍靛、烏桕與薯莨……染出烏黑發亮的像香云紗的綢布“絲玉布”，這種布做熱天穿的衫最好。阿婆還染出一子一子的彩色絲絨，一直銷售到云南、貴州，很多人都買去繡花、織錦。同時，阿婆也會在織布機上張掛白、藍、大紅色的棉紗、苧麻紗，織出嫁娶用的九子花被面、蚊帳布、做衫褲用的藍白花布。這都是自己家使用的。后來科技發展了，袋裝染料、機器織布到處都有，阿婆不再做這些了。

阿婆還會剪紙。有時會去街頭小店里買紅綠黃白色紙，剪各種繡花花樣。或剪來做成套的衣、裙，貼上各種花紋。這是祭祖、拜神用的，每年七月十四或者到廟里燒香都要的。她還會做“牙祭”。那時煮飯燒火的灶臺很寬，俗話叫作灶壇。灶壇上，阿婆采回一大捧花，取個大花瓶裝上清水，插在瓶里養著。又排開一個個小白瓷甌，盛著小團糯米飯，泡洗好的木耳、金菜花（黃花菜）、紅棗、香蕈、細粉絲……黑木耳堆在甌里，插一朵有紫黃斑的鳳眼蓮，金菜花、粉絲一條條貼著甌壁交織，放一小團糯米飯，再翻到另一只小甌里，形成淺金黃、潔白的小團，再插紫紅色的菊花、大紅色的長春花……這就是“牙祭”，色調都既和諧又鮮明。我就趴在灶壇邊，看得入迷。

“牙祭”就是慶典、禮儀場合擺設的裝飾食物，也叫看盤、饾饤、高饤等，先秦時已有。在我家鄉要擺在最隆重的迎賓宴、喜宴上。辦廟會時搭彩棚，貼彩紙、紅紙對聯，掛花燈，擺瓶花、盆景、香爐，以及幾樣“牙祭”。阿婆的“牙祭”，有時在街上老姐妹離開時做了送去做別用，有時在街頭老廟里供奉。

老廟是民眾求福祥的所在，供奉伏羲、炎帝、黃帝三皇像；圣人公（孔子）、關公、財神；送子嗣的九子娘娘（婆王）與床頭婆；佛祖與觀音。九子娘娘像前有一道仙橋，橋上一群嬰兒正騎著麒麟來到凡間，旁有花園仙郎，有給嬰孩哺乳、洗澡的姐妹隊。像后是天上仙園壁畫，畫著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大樹上開滿紅白花朵，每一朵都畫著嬰孩的笑臉。兩廣有人類本是朵朵鮮花的神話，所謂“白花男，紅花女”，由九子娘娘送到人間，才有兒女繁衍。這廟本名為三皇廟，因為每年燈酒節舞炮龍（國家級非遺）在廟里點睛開光，是以又名炮龍老廟。

燈酒節在正月十一日舉辦，村村都敲響大鑼鼓，大家聚來拜社壇，婦女拜婆王；把各家新添的男孫或女孫的名字寫在紅紙上，貼在社壇墻上求保佑。還聚錢辦酒席吃燈酒，新添丁的人家要出大份；又送要添丁的人家一盞燈，以一朵連著葉子與多節藕的白色蓮花做燈盆，周圍垂下串串彩花、尾尾小魚，讓人聯想到漢代民歌“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到晚上舞炮龍，用花燈、火把、火籃、八音樂、大鑼鼓引著，一片聲色輝煌，男女老少忙著放鞭炮，鉆過龍肚，祈求保佑，歡呼陣陣。然后再燒一堆大火，送龍升天，騰云降雨，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財兩旺。舞炮龍過后，就是春雨瀟瀟，又是一年花令循環開始。 也因此，我從小也學著采摘修剪四季花竹葉，插入瓷銅水瓶。熱天采一兩朵蓮花，配團團綠葉、蓼花枝，有清香淡淡。有一種俗話叫掃把花的（后來查出正式名字是櫨蘭），有肥厚的綠葉，花蕾就像星星點點的用來做掃把的紅高粱一樣。采一束插在水瓶里，很快就舒開五瓣淡紫紅的小花，盛開好幾日。看著淡紫紅大片花光閃動，真是最愜意的。

我十幾歲時，發生一件永遠記在心里的事。我訂閱一份介紹中外歷史知識的《少年文史報》，很愛看，忽一日，在報上讀到一篇小文，說插花是外國獨有的藝術形式。不久，報上又刊出另一位作者寫的小文，反駁說，插花絕不是外國獨有。中國傳統插花歷史悠久，早有詩文記載。清代李漁《閑情偶寄》里還記錄了插花工具“撒”。

我還記得，讀了這篇小文，我平時看到的瓶中花，“牙祭”插的花，雜志上的插花彩照……都在腦海里浮現。我剪下這篇小文貼在剪報本上。想著要寫文章，寫一本書，介紹中國傳統插花，讓大家都知道。想不到，我只因萌發這一個心愿，需要學習足足三十年。

自1994年起，我收集各種古詩詞、《紅樓夢》等插花史料，寫介紹短文，給報刊投稿，用方格稿紙謄寫好了裝進信封寄出去。最早在《南國早報》上發了一篇，介紹廣西特產的沙田柚，還引用了清末康有為的詩詠。《中國花卉盆景》1997年第8期發表了我的第一篇插花研究文章《中國人節日用花》。發表的樣刊寄給了我父親，因為我留了他單位地址。父親拿回家給我，也沒夸一句話，但我看到了他臉上浮現的高興神情。不久，寄來了六十元的稿費匯款單，我父親很高興地拿給了我。

此后就不斷地寫。幾年里寫有二十多萬字，稿紙一大摞，足足一兩公斤。就想著拿去出版。出版路子我也不懂，就毛遂自薦，寫一封信：尊敬的編輯老師您好，我愛好插花，寫有一本插花史，不知您是否感興趣……然后附書的簡介與目錄。一封一封地寄信，終于有一家出版社老師回電話了，讓我把部分書稿寄來先看看，然后是全部書稿。我把厚厚的書稿用牛皮紙包上，拿細繩子系好，我父親在郵包兩面都寫上地址再寄出。等過一周打電話去問，編輯老師說收到了才放心。

后來我到北京一趟，請傳統插花名師王蓮英教授審閱書稿、提意見；著名詩人雷抒雁老師提筆作序；出版主管部門也審核通過，然后等到出版合同寄來，我父親已病臥在床。我把合同拿給他看，他欣然說：“那你就照合同來做就得啦！”

經過排版、校對、印刷等等程序，2003年，《中國傳統插花情境漫談》一書終于出版了。這時我父親已經離開了。

我繼續學習，又發現了一些傳統插花的資料。雖然這本書出版了，內容還是單薄。因此，決心仍要不斷探索。

三

我在北京的一家文學院里學習了幾年，同時也學國畫、水彩、油畫。不同領域的藝術可以觸類旁通，能幫助我更好地學習插花。我也做短工、寫書，掙學費、生活費（書的稿費剛好夠用一年）。租房住在郊外，郊外在不斷拆遷，就拖著書袋不斷搬家，后來搬到了皮村，開始參加文學小組。

北京也是問學插花之地。明代插花名師袁宏道，與兄宗道、弟中道，是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三袁”，就在北京賞花、插花，宏道寫下插花理論經典《瓶史》。北京城里城外，有金碧故宮、寺觀，有四合院、小胡同，有故宮御花園、頤和園、北海、恭王府、陶然亭等園林，以及國家級植物園，經常舉辦四季牡丹、蓮花、菊花、梅花等宏道曾取來插花的名花展。有圖書館，藏著宏道曾閱看的書和撰寫的書。有博物館、美術館，陳列宏道曾觀賞的書法、繪畫，曾使用的瓷、銅花器。有西山、香山等處汩汩流淌的清泉，宏道曾汲來插花、煮茶。

我也向傳統插花名師王蓮英、秦魁杰老師學習；閱讀上海的蔡仲娟、臺灣的黃永川老師的插花專著，深獲教益。王蓮英老師的告誡，我一直記于心頭：“境外花藝教學機構在我國大量開設分支機構，將他們的審美觀、文化觀和價值觀連同他們的插花藝術一同傳入我國?？此剖且环N文化多樣性的繁榮景象，但我們有著幾千年文化積淀的傳統插花藝術卻漸漸丟失，只會盲目地跟在別人后面模仿，導致了我國當前插花花藝行業與外國在發展上的差距越來越大。長此以往，中國傳統插花所承載的民族審美觀、文化觀和價值觀也將不復存在?！彼裕欢ㄒ獙鹘y插花的悠久歷史、豐富的文化內涵、獨具特色的插花技藝傳承下去。

我曾立下心愿，寫一本書記述中國傳統插花。當初想著寫本十萬八萬字的小冊子就行，不用耗費多大功夫。但是深入研習后，明白這個任務太艱巨，需要承學的內容太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做好。

我那時學習遇到困難，就去國家圖書館，想看一些珍貴古籍，但墻上貼著說明，須是教授、研究員級別才能借閱。于是，我就先辦了讀者證，先讀必讀的歷代畫家畫集，文人詩文集影印本，《中國植物志》……也到處去走去看，不過那時，國家圖書館、首都圖書館、頤和園、中國美術館等處還不通地鐵，不論我從五環外的租房到何處，都要坐兩路公共汽車。早上去，兩個小時。晚上回，兩個小時。中午，在附近吃個面包或快餐。晚上回來自己做飯吃。車子緩緩行駛，按部就班，到站就停。有時堵車，在車上站著或坐著，經常餓得無可奈何，一站一站顯得那么漫長。后來便準備一袋面包，在車上餓了吃一點。

和袁宏道前輩寫《瓶史》時相仿，北京冬天總是很冷，有時風雪很大，所以《瓶史》寫了插花不管用銅瓶、瓷瓶都要做好防凍工作，不然瓶里水結冰就把瓶撐破了?！镀渴贰愤€寫到京師風霾時作，每一吹號，窗戶、幾案上積滿寸余厚的塵埃，即今天說的沙塵暴。所以要用清泉洗去瓶花上積累的塵土，以解瓶君困辱。這兩條，今天插花也是一樣要注意的。

夏天，北京城雨水也多。一次我從國家圖書館出來，正下著大雨。我出了館門疾跑一陣，跑上公共汽車，身上衣服都濕透了，就這么坐在車上。車開到終點站東大橋，衣服已烘得半干了。我跳下車，在雨幕中登上另一路車，全身又已濕漉漉。坐到終點站，衣服又已半干。下了車，跑回我租住的小房，全身又已盡濕。換了衣服，急煮面條一碗吃下，不由得感嘆：“噫！今日真可謂是三干三濕啦！”第二天，還是繼續去圖書館。

好在，轉眼二十多年過去，城市在各個方面發展得越來越好，那些常去的地方都已陸續有地鐵直通，很方便。并且，圖書館借書的系統流程都已升級，辦證看書很方便，想看珍貴古籍也可以申請閱覽。像我想閱讀明初插花名家金潤的《瓶花譜》明刊原本，一天天地查找古籍書目，終于發現是收錄在國家圖書館藏古籍《奚囊備要》里。我大喜過望，立即打電話：“您好，我想閱覽一部古籍……”電話那頭老師客氣地說：“好的……對，這書是在我部，您可以在網上提交申請，我們提供電子文檔發給您……”于是，我見到了這書的文檔，只交了若干手續費。

后來，發生了新冠疫情。我就待在小房里自習。查閱書目時，赫然發現袁宏道著有一部花卉書《花事錄》，又驚又喜，怎么以前不知道？它是插花經典《瓶史》的姊妹篇，在明代單獨刊刻出版，不像《瓶史》收在袁宏道詩文集中，所以流傳不廣。幾百年過去，全世界只一部孤本藏在清華大學圖書館古籍部。我趕緊打電話申請借閱。電話那頭的老師說，出于保護需要，不能提供復印件、電子文檔、拍照，只能拿著身份證、單位介紹信來館登記、閱讀。等疫情結束后再來吧。

接著是長久等待。有一天夜里做了個夢，打電話給圖書館：“請問館里對外開放了嗎？”聽到回答：“開放了，你過來吧！”我歡欣萬分，一下子笑醒過來。等久了，理發時照鏡子，似乎我的頭發都變白了很多。

疫情到底結束了，夢也變成了現實。我請各位老師同學幫忙，提交申請，辦理了入校、入圖書館手續，辦了介紹信，可以去看書了。

清華校園面積頗大，校門又遠離地鐵站口（地鐵震動會影響到校內高精密實驗室），我下了地鐵，走了半天才進校門，又問了好幾位老師同學才找到圖書館，身上已是汗流浹背，但當這部書擺在我面前，一切疲勞都忘卻了。輕輕開啟書頁，讀到數百年前宏道自敘：“無以為歡，令山童遍城索數枝，插瓶中，因相與拈花事數則佐之，遂欣然如坐萬花之谷?！北阏媲杏^瞻到這一份對插花的熱愛，對種種儒、釋、道花事的記錄。我是在和先輩直接對話啊！

我第一次到館，只看書兩個多小時。第二次，從另一個校門進去，想走近路，卻迷路了，找了半天，只看書一個多小時。第三次，起大早，拿了面包，坐地鐵、進校、進館，花了一整天，終于把書看完，都抄了下來。這校園里也栽植牡丹、紫藤、蓮花，“三袁”也曾來此賞花。這真是奇妙的緣分。

如今電腦網絡無所不在。我打字寫稿，可以反復修改，輕松拷貝，快速發稿，再也不用一字一字填滿稿紙，不用提心吊膽怕稿子寄丟。更可貴的是，故宮與國家圖書館等各大博物館、圖書館，都在把大量無價的古器、古畫、古籍與近代罕見書報圖像發到網上共享。點擊進官方網站，就能在自家電腦上瀏覽。就這樣，我讀到了歷代連續的插花文獻原典。有唐代羅虬的《花九錫》，宋代范成大、楊萬里的插花詩；有金潤《瓶花譜》與袁宏道《瓶史》《花事錄》的明代原本，高濂《瓶花三說》，張謙德《瓶花譜》；清代李漁《閑情偶寄》、沈復《浮生六記》片段……最令我感動的，則是一篇復興插花課文。那是1932年“一·二八”事變時，上海商務印書館連同屬下藏有大量珍本的東方圖書館被日寇有意派飛機投彈炸毀，企圖斬斷中國文脈，摧毀學校文教，但館內學者沒被嚇倒，而是在廢墟上迅速組織恢復出版工作。出版的全國中小學“復興教科書”，就包括一百多種、七百多冊課本。復興二字，表達中華文明、民族必然復興的堅定信心。其中的美術課本里就錄有一篇教插花的課文，還附有插圖。多么偉大的先輩！

這些年我漫游各地，陶醉于祖國的大好花樹風光。故宮、頤和園等處的四季大型花展；古長城邊漫山遍野的桃、杏花；嵩山少林寺的蒼松、榴花；杭州西湖的接天碧葉映日紅花；遍栽成都的紅白芙蓉花；鎮江古民居果實累累的香櫞樹；寧波老街上的花叢，阿育王寺、天童寺的蒼蒼古木；袁宏道家鄉湖北公安縣的蓮塘、柑橘秋景……我看見一部煌煌花卉文化史，鋪陳于千萬年時光中、鋪陳于九州大地上。

花卉與文學分不開。從《山海經》載遠古太陽神樹以及花卉生人、湘竹等植物神話，到《易經》載“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從《論語》載孔子先師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到《詩經》佚名詩春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秋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從屈原《楚辭》美人香草，到漢晉采蓮寄遠人、折梅贈一枝春色，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唐詩宋詞中，詩圣杜甫詠梅“絕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詩仙李白詠牡丹與佳人“云想衣裳花想容”。白居易、王維、蘇軾、歐陽修、王安石、陸游、李清照……無不贊美花卉、插花。明清時，吳承恩《西游記》、蒲松齡《聊齋志異》有花精樹魅；曹雪芹《紅樓夢》里大觀園，四季有異草鮮葩，雪天采一枝紅梅插于美人聳肩瓶，正與金潤《瓶花譜》的插梅一枝之法相符。近代，魯迅《惜花四律》詩寫及養花天，護花鈴；《好的故事》里有瑰麗美景；郭沫若寫下西湖邊的瓶花情詩《瓶》與三篇插花散文詩；冰心散文《閑情》等數篇寫插花之樂；聞一多新詩《憶菊》，熱愛重陽瓶籃里祖國的菊花；錢鐘書有句吟詠：“只禁幾次瓶花換，斷送春光又一年”；還有林徽因、季羨林、沈從文、張伯駒、汪曾祺……都創作插花詩文。

花卉與繪畫工藝分不開。從遠古彩陶、先秦青銅器上的花，到漢晉南北朝畫像、石窟中的蓮花，唐宋以來錦、繡、木石雕上的花。從敦煌壁畫上的青蓮、牡丹等百花、瓶盆供花，到宋代馬麟、馬遠、林椿等的精工花卉、瓶花、花籃，元代永樂宮壁畫供花，倪瓚墨竹、王冕墨梅。沈周、文徵明、唐伯虎的水墨花竹，陳洪綬的工筆蓮、梅、瓶花。清代惲壽平的沒骨花卉，揚州八怪的寫意竹梅?，F代齊白石的百多種草花、瓶梅、瓶插牡丹，徐悲鴻的兼工帶寫花鳥……

詩文與美術相洽，詩情畫意分不開。匯聚作插花的美，花卉文明的美。四季十二月二十四番花信風的花。二十四節氣的花。年年歲歲，生生不息。在山川原野上。在傳統節令風俗里。在文學與儒釋道經典中。與青銅、陶瓷、美玉、雕刻，與飲茶、書法、繪畫、色彩、絲綢、音樂……融合重重光彩流溢，形成一座壯麗宏偉的萬花園。這是中華、華夏之華，繁華無限，蘊含永不衰竭的活力，取之不盡的藝術源泉。

其中，有多少種插花原典與圖譜？多少種花材、瓶籃筒盆花器？多少個插花花型？多少條構圖、剪枝、保鮮等技巧？主、客、使枝的線、面與色彩怎么相配？一年四季如何觀賞？意境怎么營造？有怎樣的花語、禮俗、人文內涵？種種花卉文藝如何與之融會貫通？我們該如何去探究把握？我們說中國傳統插花是獨一無二的體系，但總不能看不見摸不著。該找出規律，匯成一部內容齊備的插花書，闡述明白，傳承下去。

經過不斷鉆研，這一部插花書構架越來越清晰地在我眼前呈現。一年有十二月，這書也有十二集。含《瓶花清味》一集，述中國花文化與插花簡史、花型、人文內涵?！镀渴窂V義》一集，闡釋袁宏道插花名著《瓶史》與姊妹篇《花事錄》。《花典精要》一集，輯注歷代賞花插花詩文、理論原典三百多種?！镀繕s麗成》一集，敘述中國傳統插花色彩配置法。《花信應時》一集，述中國四季十二月節日、節氣賞花、插花?！痘ㄕ招馁p》一集，述中國插花二十四種賞花法?！镀课恼嫒ぁ芬患?，述歷代文學家、畫家的花卉文學、美術代表作?！痘ㄌN采風》一集，采錄中國花神、花俗、花語?！痘ㄧR萬象》一集，述千余種四季花材插花運用?！镀炕@正譜》一集，輯錄中國傳統花器圖譜、名稱?！镀吭姰嬙仭芬患?，選介中國歷代插花畫譜數十種，三百多幅插花圖與題詩?！痘☉B天然》一集，述花材相配、剪裁、保鮮、用水等技巧；美學意境、鑒賞原則、天然美構圖。

我在萬花園無邊無際的佳景里，仔細尋覓、瞻望。這多姿多彩的天然之美，千形萬狀。多少個日夜，我一字一句地寫下去，記下來。就像坐在織機前。就像在刺繡，就像在作畫。心無旁騖，只顧一梭一梭、一針一針、一筆一畫用匠心將經緯彩線縱橫交錯，將線與面、將奇巧花樣與五光十色不斷延續，將精美的錦、繡、畫幅舒卷如云霓，無窮地變幻。都嚴密組織，一章一章鋪開講述。都像將枝枝葉葉、朵朵蕊瓣剪裁清爽，再依次入瓶，左右鋪排，上下呼應，層層疊加。于是，插花與花文化內容井井有條地羅列，詳加注釋，應有盡有，一覽無余。

這十二集花書，字數、插圖很多，共三百多萬字，要想出版，是困難的。迄今也只出版了《瓶花清味》《瓶史廣義》兩集。也有出版社老師提議壓縮篇幅，先行出版小冊子。我感謝這好意，但不想零碎拆開。

且不管出版不出版。見水見山，精嚴繁麗；好花好月，都載筆底。我且圓成這一部插花書十二集，得見完整美好的花史，得知深邃的內涵。整整寫述三十年，換來圓夢成真，太值得！如今先打印一份，整齊排列在我書桌上。無數苦澀，都化作心頭喜樂。感謝那么多的老師、朋友的支持幫助！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ㄅc文的輝煌，學無止境。我汲取清泉，又在瓶中注滿，養護鮮艷花枝。我們中國的瓶水之花，盈滿詩情畫意的花，永在璀璨盛開！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