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船在海流中波逐、浮泛。飛快的航速,讓人注視水流感覺如乾坤倒轉,視覺變得模糊大腦出現暈眩,好像在宇宙的“黑洞”中漂游。混沌中沒有參照物,彷徨無地,仿佛置身遐遠空間,努力企望著陸與島之間,構設親密的附著而有所依托。于是,心底被一種歸思的意念牽扯著,愈發顯得迫切而強烈。
乘船去浙南鰲江口外的南麂島的感受就是如此。
南麂島卻也像極了漂浮浪跡于海天的游子,孤懸外洋。顯然,這里美好如世外桃源,這里有古代摩崖題刻,這里有石屋古壘;這里的天空尤其蔚藍,海水尤其澄碧,還有沙的明凈,貝藻的品類繁多,麂島所擁有的自然的、人文的資源優厚豐富,其美好的誘惑力,不只是近數十年來名聲鵲起吸引時人趨之若鶩,早在與文旅發展概念相去甚遠的一二百年前,或更早的年代,即顯示了一種文化的感應。舉例一班浙南人,如明末樂清詩人何白,清道光年間平陽縣令劉鐘琪,以及平陽士人鮑臺、謝青揚、陳乙、黃青霄等一批古代文人墨客,因海路遙遠,不到其地,風聞其名也能感為詩賦丹青而盛贊它的靚麗。
而當知悉麂島歷史上的跌宕沉浮,當感覺當年海島的現實顯得雜亂無章,便使人的歸思情緒增加了幾分沉重,不禁想到陶靖節先生那句“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的語境下的急迫感。
歷史的演進顯得坎坷艱難,在航船上憑欄遠眺,極目四望,想象的翅膀,撩過大海的波皺,如翻動歷史的書頁。曾經的“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的忿痛灼心難忘呵。更遠的年代暫且不說,地方史料有載,有明、清兩代數百年來,遠隔重洋的南麂島一直如游子徘徊海天。海氛不清,清廷的遷界等,給海疆帶來的災難是不可言說的。于是,在歷代兵匪的屢屢侵凌下,一番番血腥的陰影,或一場場臺風等天災肆虐和無助,便成了島民們揮之不去的噩夢。水路阻隔遙遠,大陸的康靖文明,真如遠水救不了近火,來自大陸的島民們,他們希望擁有田園墟里那種祖輩傳承的社會常態,于是,如游子歸思所產生的那種追求安全感的心情愈顯迫切。久而久之,直至對于一些游離傳統文明之外的非禮俗的行為也做出了排斥。
我在某一次去南麂之前,曾經翻閱清末民國年間鰲江鄉賢王理孚先生的詩文。一件市虎成訛之軼事,如懵懂歲月的驚悚中飄忽出來的一陣疑懼——那事件是在清末之際,溫州甌海關派員赴南麂島安裝航標燈塔。一眾人等西裝革履,一口官話,在操弄一種新玩意。這不是夷族番人的身段嗎?那時刻的情景,好像島民的審美意識受到挑戰和干擾。他們想必真是長期缺失大陸的依恃心生恐懼,他們悚然嘩傳于島民群體,繼而聞于有司:有番人覬覦海島家園!也難怪這種人性本能中釋放的自然反應,數百年來,孤懸大海中的南麂島,或淪為海盜的淵藪,或成為沒有人煙的荒蠻之地。尤以明代倭寇侵占帶來的血腥殺戮的慘烈,故事一代代相傳,歷史的寫照,帶有斑駁的血跡淚痕,簡直是駭人聽聞!盡管這一事件最終以誤會而釋然,但反映了島民對衣冠文明的辨識,正是對一種文化的認同性的體現。
王理孚先生的《南麂八詠》等詩章,是山島世界的時事感懷,披露了一位海島拓荒者的精神意境。這位諳熟永嘉事功之學的平陽先賢,以發軔于溫州本土的永嘉實學學問,應用于家門口的海島的開發經營,似乎特別得心應手,確實算是不負平生所學。
在清末民國之際,他在遠離大陸的南麂島成立漁佃公司,漁牧墾殖;他在島上大面積種植松樹,綠化山島;他在島上建筑滄浪草堂,吟唱弦歌……一頂農人的斗笠下,那一襲青衫,一綹長髯,飄然于海島荒無人徑的山原。這里有詩和遠方,有漁樵耕讀。一時之間,麂島山間滄浪草堂里的瀟灑、蘊藉和浪漫風度,展現了傳統士人的襟懷和擔當。他那深邃的眼光仿佛洞穿時空,預知在數十年后,南麂島會以豐富的物質資源基礎和優美的海島風光,被一個國際機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生物圈保護網絡”。而當年他深耕麂島的結果,即有文字記載,“南麂初墾時,漁佃寥寥數十人耳”,至二十年后,“島上居民已增至萬余,且以地方制度,成立為南麂鄉矣”。
我欲尋覓南麂島上的人文遺跡,但見星星點點。一處處摩崖石刻,一堵堵石墻古壘,一座座石砌居宅;至于滄浪草堂,或在某處面朝東南的山頭留有它的基址,而基址上的草寮結構,早已經為臺風所仆而不見了……所有這些,存世的,消失的,盡可以拼湊成斑斑駁駁的記憶圖片,澆鑄成文明的標識,讓人去賞讀歷史的意象。所有這些山島上的遺存,如感情世界的一勺味精,也如認知領域的一劑興奮劑,增強了人們對這片島域的品味、屬意和眷顧。
追思名物似乎產生相應的感召,仿佛海風浪濤從天際送來了《滄浪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從表面理解,王理孚先生當年在麂島構筑滄浪草堂,所寄懷的好像是一位受到世態責難的士人所表現的消極避世,隨波逐流的頹唐心態。而古代文人的心態,有時往往是講求意境而并非踐行現實,在這里,王理孚先生好像在擷取詩的精彩以矯飾低調的生命面目。如果任由我們的想象去發揮去探頤,比照歷史上的諸多逸人俊士,王先生他遠離大陸家園,寄跡煙波塵外,他是由于世風污濁而逃避現實?他有感于屈子的放逐而憤世嫉俗?他慕高士之風而出世?……這些思想動機,或許都有可能,而我可以斷定,他的主體意識,應該是有感于山島漫長的歷史波折,面對當時山島的現實的荒寂,從心底生發對島域的多情和不舍,并從激情中涌溢出士大夫的擔當和責任。于是乎,劬勞不怠的王先生,擱置和拋卻了“桃花源中人”的追求個我超脫和回歸,踐行事功,讓理想的社會形態設置,為南麂島的拓荒行為增強無限動力。你看他的實際行動,他讓荒島禿山出現綠意;他讓來海島謀生的苦難民眾這批浮躁的盲流,安忱海島立足漁佃;他讓傳統的文明意識,在漂浮于海天的荒島上加強加固……觀照麂島的兌變,有一處南麂島發展史上的支點,又讓人獲知一種理法框架下對歸思現象的詮釋。那是當年王理孚涉足南麂島,開發之勢風生水起之際,在那特定時代背景下,小小南麂島,出現了縣域之間經營權屬的糾纏。比如版圖所屬,這種糾葛關乎權益所在,王理孚當然不會漠視。為平撫荒蠻,為推進耕讀文明的步伐和實現島權歸屬的理念,更是為了人世間一段不可逾越的法度理法,只見這位浙南儒商邁出從容步履,他遠涉現實的大洋之后,又趟過文牘瀚海,他引經據典,廣泛征引書籍圖冊,“援引圖志及營縣檔案”,并奔走呼吁,費煞筆墨唇舌,到京城“呈部力爭”,南麂島有關的經營權益,終于回歸歷史的本位。
這是拓荒的實踐和法理辨識領域的雙重勝利呵!
海風獵獵濤聲陣陣的天籟中,仿佛從滄浪草堂,從荒崗山脊飄來陣陣高亢的吟誦之聲:“馳騁中原愿已虛,更從海外覓扶余……”這來自王理孚心底的豪邁聲音,直抒胸臆,抑揚頓挫,足可疏風解表,提神振氣。人們可以感受到,王理孚揮毫寫下這首詩章時,他手中的健筆,同時一掃屈原時代《滄浪歌》中所帶有的苦澀的滋味和浮世情緒。一個頑強的身影,在海天之間穿波逐浪,櫛風沐雨,或一手書卷,一手鐮镢……通過一位士人深沉的思想和切實的行為,展示一種充滿積極意義的生命旨趣,他要讓小島在極易迷失歸屬的海洋漂泊中,回歸理想的社會形態。那就是在一種獨特的文化潛質下、以堅強的文化理念為支撐,冀望理想的漁樵耕耨,草堂詩章,隱隱中為當年的荒島,植入淳厚的文化生態和精神逸趣。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