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天命（外二首）

無處安放，來自鄉下的土坷垃

父親早把莊稼，從我的胸腔里扯出去

異鄉風向不定，將我的顏色越吹越淡

骨子里簌簌的鐵銹，也在一個小旋風之后

散落一地

城市接受愛和饋贈，面無表情

我始終不敢，把汗珠子蒸騰后的鹽堿漬

當最后的給予。在南風里打開自己

莊稼殘留的根莖，倔強地繼續分蘗

往血管里扎。然后每天盯著

漸漸被撐起的干癟的皮囊。貯藏風雪雷電

鳥語花香

夢游是一種病，會上癮能傳染

這些年霓虹依舊沒溫度，色彩更不再炫目

只能當作光陰的防腐劑。月色洶涌

將我強行分行的文字，堆積成糧倉的模樣

等跟我一樣的，那塊黯然的土坷垃一起

在自己畫地為牢的圈圈里，冥頑地掙扎

自然地老去

把每一個路過的愛過的城市，當成第二故鄉

留下一絲土氣，滲入柏油路

滲入混凝土。知天命的身體

愈發肥胖。值得慶幸的是

內心極力保持的土地的顏色，愈發干凈通透

那是鄉愁的過敏源，是初心堅守的

唯一退路

自言自語

我寫詩，在施工日志生產情況記錄欄空白處

三行五行或幾個字。潦草、潦倒、臃腫

像中年的自己。隱喻

這個年紀避無可避的易容術。無中生有

是靠近或破開，夢游中途霧霾的

最順手的鈍器

寫詩的時候一直趴著，無非是想

讓詩歌攙扶自己站起來，生出一雙翅膀

高過奔襲而來的炊煙。即便高不過異鄉晨昏

我用煙圈兒模擬的，炊煙的抒情

早晨向上躥。暮晚向下俯沖

樂此不疲

一個字一個字拼湊，像對著鏡子

修剪蓬亂的鬢發。此刻我才是我

像父親，一個遲暮之年的農夫

向歲月妥協，向土地懺悔

我只多出一絲不甘，還要顧及那些

身體已薄如紙片，面目跟我雷同的兄弟

寫下安魂帖

自嘲

像年輕人一樣，沉迷微信

漸漸接受，手機屏保上故鄉青黃不接的樣子

眼睜睜看著，那塊少年時當過枕頭的

父親磨鐮刀的青條石，風化碎裂

一絲如釋重負的釋然，貫穿麻木的神經

稍稍有一絲疼

你說，我沒回信息的那晚

故鄉下著雨。那時候我在寫詩

也在這場雨里，肆無忌憚地聲張

被城里人稱為鳥語的方言，麥田的倒伏被雨聲淹沒

寫下我這里也是你，偏遠的原野

寫下再等十年，頭發骨頭全白了

我們從各自的頭頂，扯出一場鋪天蓋地的雪

讓荒蕪更沒有盡頭

慢慢習慣跟自己為敵，一些經歷過卻記不清的

人和物，紛紛走出夢境

他們有著跟我一樣，削尖的孤獨

和腐朽的味道。身子矮下去

脊背隆起

知天命后，開始練習死亡

練到生動的剎那，不自覺地脫離光陰本身

以幸存者的驕傲，旁觀者的冷靜

在異鄉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