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時明修遠正在秉燭研墨,可巧燭上結出一朵燈花,他執了并州刀剪去,而后轉過眼來瞧我:“可是有了新的書札?”燭光搖曳,光影跳躍在書生的面龐上,暈染出一片如玉的光澤。他笑起來確實好看,我想。
明修遠自然讀不出我的心思,只是取過信札展開,細細覽過。開首那一句“見字如晤”寫得秀致,我瞧見他唇畔若有似無的一縷笑意,仿若一片延展的春光。“青蘿姑娘委實是個妙人,無緣再見,當真可惜?!蔽依溲矍浦麑⒛欠庑攀蘸?,半晌沒有動作。
“怎么,不高興?”待信札拾掇齊整,我這才入了他的眼。他屈指一彈我的額頭,眸底是尚未來得及斂去的笑意。
“青蘿姑娘。”我嘀咕了一聲這個名字,撇撇嘴。
我還記得那一日,“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曲江池飛花點翠,明修遠溫書之暇,竟起了外出游玩的興致。我順著他的目光瞧去,便看見了傾城的顏色。我從不曾見過那么好看的姑娘,冰清玉潤,明媚動人。想來明修遠也是這般認為的,那一刻他眸子里傾出的輝光,一瞬間像是要將我淹沒。
我覷了一眼明修遠的臉色,最終一頓足,沖了出去。
待我歸來時已是暮色四合,明修遠一人孤零零地立在郊野,屈指彈了彈我的額頭:“去哪兒了?一點兒不讓人省心?!蔽覍⒁环怆p鯉書札給他看,娟秀的字跡,落款是青蘿。他看向我,半晌方道:“你倒是有心?!蔽依@到了他身后去。我向來有心,不過是他不知罷了。
回去后,明修遠將那一紙信箋掛在牘前,雖只有三兩句言辭,但句句得體。大抵是言青蘿乃大家閨秀,禮教嚴明,不便與郎君當面相晤,然書信往來,只作結交一知己,倒也未嘗不可。躊躇了三日,明修遠才落筆回信。
入了冬,明修遠染了風寒,日日圍著爐火喝苦藥,卻仍不見好。我瞧著他面龐日益清瘦,精神倒是不錯,還笑言來年定會金榜題名,方不會辜負佳人一片心意。我獨自躲進了小閣樓里,憩了一夜。確實是冷得徹骨,然而我也不知是在與誰慪氣,將就在柴火堆里想著如何也不能出去,要是出去就輸了。醒來時雨勢似乎小了許多,我哆哆嗦嗦地挪到窗畔,恰瞧見天光乍破,云消雨霽。
那人擎一把竹骨傘,素白中衣單薄得緊,分明已是晨光熹微卻仍打著一盞燈籠,倒像是在這方寸庭院里彳亍了整夜。他一抬頭便打窗口瞧見了我,也不多問什么,招著手仍是笑:“小白,快下來。”他想必身子不適極了,面上卻是絲毫不顯,戳著我的額頭笑吟吟說:“小白,你該懂些事了,總不讓人放心,日后又該如何是好。”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多情自古原多病,這書生做什么與自己過不去,偏要咒自個兒疾病纏身。
明修遠收了傘回到里屋。尚未過晌午,他竟起了高熱。他自說自話,眼神就這么飄忽起來:“小白,你說日后若是我走了,誰來照料你呀?”胡說。明明是我一直在照顧這個傻子。我只能“咕咕咕咕”地哀啼,在他床頭跳來跳去。畢竟,我只是一只信鴿而已。
很多年前,少年曾救下過一只小信鴿。它被頑童們用彈丸打傷了翅膀,臥在草叢里奄奄一息。孑然一身的少年望著它,說:“小白,日后我們就做個伴好了?!?/p>
他想起兒時阿嬤說一草一木皆有靈,忍不住屈指一彈小信鴿的額頭:“小白,你若能化作人形,定是個可愛的男孩子?!苯Y果小白那天發了很大的火,說什么都不肯吃晚飯。
明修遠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兩天,第三日落了雪。風雪一陣緊似一陣地冷,他卻忽然有了精神,能支起身子說些閑話了。他說:“小白,一年來多謝你的信了。
從來就沒有什么青蘿姑娘,畢竟全城的人都認得尚書家的二小姐,長安第一美人,她小字燕燕,不喚作青蘿?!蔽艺苏?。
曾經他說我能化作人形,我潛心修煉過許久,可惜天資所限,又或許是不曾遇見機緣,我至多能做到的,不過是化出一只手而已。
我假托了燕燕的身份,把我心中的一字一句,都寫給他看。
明修遠仍然在笑,只是那笑意終是逐漸虛無縹緲,仿佛一觸即碎?!靶“?,先前說你化成個男孩子,那都是騙你的,”
他說,“小白若是能化作人形,一定十分好看。只可惜,我是看不到了。”或許這就是機緣,那一剎那,我沖破了化形的最后關竅。
“真的,很好看啊……”他牽起唇角,像往常一樣抬手要彈我的額頭。那只修長的手最終頓在了半空,而后無力地垂落下去。我拭了拭面頰,一滴淚水也沒有。
簾外落雪依然,不知歸處。
(摘自《小小說月刊》2025年3月上半月刊,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