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書法史上,唐宋兩個時期無疑是兩座璀璨的豐碑。唐代書法,以其嚴謹的法度和多變的風格著稱,書家們從瘦硬到寬博肥美的探索,展現了各自的藝術風采與時代精神。而宋代書法,則更加注重個人意趣的抒發,以“宋四家”為代表,他們的作品各具特色,共同鑄就了宋代書法的輝煌篇章。本文通過細致解讀歐陽詢、顏真卿、蘇軾、黃庭堅、米莆、趙佶等書法大家的傳世佳作,試圖揭示書法符號中“能指”與“所指”的深刻關聯,即書法具體形體與其所傳達的思想感情之間的內在聯系。同時,本文還將對唐宋時期書法審美心理的轉變進行剖析,并探討其背后的社會文化動因,期望進一步推動書法藝術研究的繁榮發展。
一、符號學與唐宋書法之間的聯系
符號,既是一種象征物,用來指稱和代表其他事物,也是一種載體,承載著交流雙方發出的信息。符號學明確界定了符號的定義與范疇,亦致力于意義與表意機制的研究,明確了如何理解、詮釋及把握符號所蘊含的意義。索緒爾主要關注符號的概念意義及這些符號在人類大腦中的印象。他首先提出,語言學本質上是一個符號系統,其中的符號只有在這個系統內才具有意義。在這個系統中,每個符號都具有兩面性,索緒爾在他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中將其稱為“能指”和“所指”。“能指”也稱為意符,是指符號是可以被直接感知的物理形式,也就是語言的聲音或形象;“所指”也稱為意指,是指一個物理形式所對應的抽象概念或映像,也是語言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或意義。索緒爾認為,任何語言符號都由“能指”和“所指”構成。“能指”和“所指”是不可分割的,但是某個特定的“能指”和某個特定的“所指”的聯系不是必然的,而是約定俗成的。
鄧以蟄在其《書法之欣賞》一書中寫道:“甲骨文字,其為書法抑純為符號。”中國書法不僅僅停留在作為符號的階段,還走向了藝術之路。書法中的每一筆一畫、每一個字形,都是對文字內容的符號化表達,它們超越了文字的直接含義,成為承載書法家情感、意境與時代精神的獨特符號。趙毅衡在《符號學第一情論:解釋意義不在場才需要符號》中提到:“符號并非先存也非現存,它只是一個具有被揭示出意義潛力的感知。這個感知本身不是符號,只有具有被解釋為某種意義的可能性,它才是符號。”[2符號在被解釋為某種意義之后,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符號。唐代和宋代是中國書法史上兩個重要的輝煌時期,唐代書法重視法度,宋代書法崇尚意趣,書家們通過精湛的筆墨技藝,以各具特色的審美取向,將文字賦予某種特定的意義,并轉化為一種高度藝術化的符號系統,各自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和符號構形特點,使得書法不僅傳遞了文字信息,更傳達了豐富的文化內涵與審美價值。
二、唐宋書法符號的構形
(一)唐代書法符號的構形
初唐時期,書法符號的風格整體較瘦硬,書法以歐陽詢的楷書為代表。從符號學角度來看,“能指”是指書法符號的具體形體,可以將歐陽詢的楷書看成一種“菱形”的書法符號。“所指”是指符號傳達出的思想感情,“菱形”的書法符號給人一種方整、剛勁的感覺。歐陽詢楷書清秀瘦勁,法度森嚴,俊爽勁險,寓平正于險絕之中,“菱形”書法符號的“所指”正與其契合。而虞世南的書法與其相比,多了幾分溫和,剛柔并濟。虞世南的書法可以看作是“S形”的書法符號,給人一種舒展溫潤、風度翩翩的感覺。這種特征在虞世南的行書作品《汝南公主墓志銘》中體現得更為明顯。明人王世貞評價此墓志書風蕭散虛和、姿態風流、有筆外意,這正與虞世南書法“S形”書法符號的特征相契合,筆畫之間更加連貫與流暢,賦予文字以靈動之姿。具體而言,“S形”的書法符號筆畫的起始處巧妙變化,使得整個字的起承轉合更加自然和諧。這種筆法不僅增加了筆畫的動態美感,還使得整個書法作品在視覺上呈現出一種流動與跳躍的節奏感。除此之外,“S形”書法符號的書寫性更強,以流暢的線條和自然的彎曲賦予書法作品以動態美感。“S形”的書法符號體現了虞世南對書法藝術的深刻理解和對傳統技法的靈活運用,使得其書法作品在傳承與創新之間找到了完美的平衡點。
到了盛唐,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在書法上的反映便是由瘦硬走向寬博、肥美。顏真卿的楷書書風寬博豪邁,可以將其看作“圓形”的書法符號。他的書法磅礴大氣,充滿了廟堂之氣,雍容典雅。這種書法風格不僅成為顏真卿本人的獨特風格,也成為彰顯盛唐氣象和當時整個時代審美特征的典范。“圓形”的書法符號筆畫厚實,點畫外拓,弧形相向,字的形體豐滿圓潤,線條道勁有力。顏真卿的書法藝術堪稱藝術界中人品與書藝完美結合的典范,字里行間流露出忠貞愛國的崇高情操,與其“圓形”的書法符號所傳達出的審美感受不謀而合。
晚唐書法以柳公權最具代表性。柳公權的楷書可以看作是“長方形”的書法符號,與虞世南的書法相比,更顯骨力勁健。“長方形”的書法符號筆畫均勻瘦硬,棱角外露,粗細對比明顯,結構上較嚴謹,筆畫之間銜接緊密,整體布局均衡。此外,“長方形”的書法符號在穩重中還透露出剛勁之氣,力量感更強。整體來說,“長方形”的書法符號給人以端莊嚴謹、挺拔峻峭的審美感受,呈現出一種雄渾壯闊、氣宇軒昂的藝術風貌。
(二)宋代書法符號的構形
宋代書法藝術以“宋四家”為杰出代表,其中蘇軾的《寒食帖》堪稱蒼涼意境的典范。蘇軾的書法風格可以看作“肥扁形”的書法符號,其在創作時并未刻意追求工整排列,而是任由情感自由揮灑,每一筆都飽含真摯情感。《寒食帖》的筆觸跌宕起伏,氣勢磅,極具藝術感染力。此帖字里行間流露出深沉的蒼涼與孤寂,充分展現了蘇軾復雜而微妙的情感世界。
黃庭堅不僅是杰出的詩人,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書法家。黃庭堅的書法風格是“射線形”書法符號的代表,結字中收外放,如長槍大戟,書法用筆特色鮮明,被稱為“顫筆”。筆畫似乎從一個中心點放射出來,形成了類似射線的結構。“射線形”書法符號通過夸張某些筆畫來增強視覺沖擊力,單字中宮緊收,而四周則發散開來,如同光芒四射的太陽。“射線形”書法符號不僅體現在字形結構上,更在于書寫過程中展現出的動態美感。黃庭堅用筆道勁有力,線條飽滿而富有彈性,他善于運用提按、轉折、頓挫等技巧,使筆畫呈現出豐富的變化。此外,“射線形”書法符號在書寫時揮灑自如,通過筆墨淋漓盡致地表達內心的情感。以黃庭堅書于蘇軾《寒食帖》之后的跋語為例,其長筆畫呈放射狀延伸,將中收外放的形式特征發揮得淋漓盡致,風格獨特。在章法上,黃庭堅寓平正于歆側之中,點畫相互穿插避讓,給人以神情飽滿、氣韻通暢的審美體驗。
與蘇軾相比,米蒂的書法技法更加傳統和完備,代表作有《蜀素帖》《多景樓詩冊》。這些作品不僅展現了米莆深厚的書法功底和獨特的藝術風格,還體現了他對晉人筆法的深刻理解和繼承發揚。“不規則四邊形”書法符號是米莆行書風格的重要特征之一,主要體現在其獨特的字形結構、精湛的筆法技巧、靈動的布局等方面。“不規則四邊形”書法符號打破了傳統的方形或矩形框架,呈現出一種自由、靈動的形態,在視覺上更加生動、多變。首先,米莆在書寫時善于運用點、線、面的組合,通過夸張、變形等手法,將字的各部分巧妙連接起來,形成一個既和諧又富有變化的整體。其次,米莆的行書筆法技巧精湛,善于運用中鋒、側鋒、逆鋒等多種筆法,使得筆畫既剛勁有力又富有彈性。最后,他注重留白和呼應等手法的運用,使得整個作品在視覺上呈現出一種錯落有致、富有節奏感的視覺效果。總之,米莆的筆法豐富多變、結構欲正相生、章法錯落有致,共同構成了其獨特的藝術風格。以《研山銘》為例,其用筆剛勁強健,氣勢奔騰,結體變化多端,完美展現了米莆沉著痛快的“刷筆”特色。
宋代書法以北宋的影響最大,名家輩出,宋徽宗趙信是北宋時期在藝術領域具有卓越成就的書法家。他的書法風格獨特,最為人所稱道的是其創立的“瘦金體”。宋徽宗趙信的書法可以看作“鶴膝形”的書法符號,其書法以其瘦挺爽利、側鋒如蘭竹的特點而著稱,展現出強烈的個性。宋徽宗在書寫時,筆勢靈動迅捷,筆跡瘦勁有力,尤其在書寫大字時更展現出風姿綽約之美。
三、唐宋書法的審美心理
清代學者梁曾精辟地總結道:“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3]這一概括不僅揭示了不同朝代在書法藝術上的審美傾向,也間接反映了漢字規范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發展需求。
唐朝書法是中國書法史上的高峰之一,涌現出了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虞世南等大家。唐代書家書法風格各異,但都遵循著一定的法度和規范。從書法符號窺探其書法審美,“長方形”“圓形”“正方形”等書法符號對應著端正、規范和穩健的書法風格。盛唐時期經濟文化繁榮,走向開元盛世,書法審美上呈現尚“豐肥”的傾向。顏真卿的書法以一種“圓形”的書法符號,傳達出雍容典雅的廟堂之氣。
宋代是一個各類思想相互交融的時代,儒釋道思想在這一時期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位置,這種多元文化的交融為“尚意”書風的形成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同時,宋代書法家們對唐代書法的法度束縛感到不滿,他們渴望在書法中表達個人的情感和意趣。從書法符號窺探其書法審美,“肥扁形”“射線形”“不規則四邊形”“鶴膝形”等書法符號對應著與端正、規范和穩健相反的書法風格。宋代“尚意”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重要理念,它強調個人意趣、情懷的表現,注重書法所傳達的情趣、學養、品行、胸襟、抱負等精神內涵。宋代書法也并非完全崇尚摒棄法度,而是更加注重表達書法家的主觀心意和靈氣。
在宋代書壇,蘇軾堪稱一位創新型書家,這得益于他獨到的書法觀念。針對當時許多人學習書法卻不得要領、難以融會貫通的問題,蘇明確地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蘇軾對于繼承與創新的問題有著清晰的認識,更加強調文學修養對書法的重要意義,以及書法的至高境界應是超脫臨摹階段,彰顯個性的藝術表達。因而蘇軾并未一味地追求“細瘦”的書法風格,其書法以“肥扁形”的書法符號為代表,在深刻理解傳統的基礎上進行了藝術創新。值得一提的是,蘇軾不同尋常的書法風格,亦與其政治生涯跌巖起伏相關,“烏臺詩案”使他由一名有前途的官員猛然間變成了獄中罪人。這對他最初所設想的功成身退的人生規劃而言,可謂致命一擊,其“肥扁形”的書法符號,流露出深沉的蒼涼與孤寂,充分展現了蘇軾復雜而微妙的情感世界。
米帶尤為重視用筆,且把晉人筆法看作是不二法門,其在著作《海岳名言》中說道:“裴休率意寫碑,乃有真趣。”5米莆洞察到了唐代書法家們的某些局限,即過于拘泥于法則與規范,而忽略了書法中自然流露的“真趣”。鑒于此,米莆逐漸摒棄對唐人書法的單一模仿,轉而深入探索晉代書法的精髓,力求在書法創作中融人更多的自然韻味與個人風格。米莆對自然之美極為熱愛,《研山銘》繪有《研山圖》,并附篆書題款“寶晉齋研山圖不假雕飾,渾然天成”,這充分展示了他對自然之美的熱愛和追求。
四、符號學在書法中的意義
書法作為文字符號,承載著信息傳遞的重任。在符號學中,書法展現了“能指”與“所指”的完美結合。線條與空間作為書法的“能指”,通過其形態、粗細、長短的變化,以及塊面與構圖的精心布局,傳遞出豐富的視覺信息;而書法的“所指”則指向了作品背后所蘊含的精神與文化內涵,包括書法家的個性特質、時代精神與審美觀念等。書法在符號學中的獨特價值不容忽視,它不僅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更是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通過書法,人們可以深人地理解和感受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與價值。同時,書法也為人們提供了豐富的審美體驗與情感表達的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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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蘇軾.蘇軾集[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50.
作者簡介:
史杉浩,碩士,河北美術學院專任教師。研究方向:書法。
黃朋賢,碩士,河北美術學院專任教師。研究方向: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