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得是在1986年秋季開學之初,新任中宣部部長朱厚澤來湖北調查研究,在華中師范大學開小型座談會。朱部長首先開門見山地說:“我現在最迫切需要知道的,就是你們正在想些什么?”他的心情可能殷切,但大家都沉默無語。因為事先思想缺乏準備,對這位剛從貴州省委書記調任的新部長比較陌生。陪同前來的省委副書記錢運錄有些尷尬,連忙敦促大家發言,并且點名說:“章校長喜歡放炮,你先講。”我不懂“放炮”是褒是貶,顧不上與這位“年少氣盛”的官員計較,便笑著說:“此刻我在想,朱部長自己想著什么?”引發哄堂大笑,氣氛隨之活躍。
厚澤人如其名,于敦厚處顯露儒雅,毫無官僚架子,又善于引導啟發,所以大家談得非常盡興。
會后沒過幾天,我到北京參加國家教委的會議,正好與回北京的朱部長同一車廂。他上車較遲,但很快便發現我,并且熱情邀我到房間聊天。由于年齡相近,早期又有許多類似經歷,所以一見如故,推心置腹,談了兩三個小時才告別。
不過平心而論,我與湖北省黨政領導關系尚稱融洽。特別是有些老領導真是看著我成長的,對于我的優缺點,怪脾氣,大多一清二楚。當時湖北省以及武漢市的領導實干者甚多,對專家學者也比較尊重,僅就我親身經歷,追憶幾件往事。
一是時任中共湖北省委書記關廣富,他原任中國人民銀行湖北分行行長,對工業、農業、金融業非常重視,對文化教育則有點力不從心。有次他親自帶隊到華師調查研究,還邀集少數師生代表開小型座談會。會議一開始,他就鼓勵大家給省委提意見,但會場沉默無語,又是陪同的副書記錢運錄“救火”,笑著命我“帶頭開炮”。我也只有打破沉默,就中央直屬院校在武漢處境的困難,批評省委、市委領導關心支持不夠。
本來這些意見也不算尖銳,但我結尾卻脫口而出,說了一句積壓已久的心里話:“我認為解放以來湖北省領導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張之洞那樣重視教育。”關書記可能缺乏心理準備,站立起來,走來走去,滿面通紅,仿佛關公再現。陪同前來的新任科教部部長何界生原來是同濟醫學院團委書記,對我比較尊重,同時也知道關書記的脾氣——站立起來,走來走去往往是“冒火”的前奏。她慌忙說:“章校長是學者,是學者。”我又犯迷糊,不知“學者”一詞是褒是貶。但她的提醒立即生效,書記果然冷靜下來,坐下平靜地與師生交流,座談總算平安無事,大家松了一口氣。
事后聽說關書記派人到武大歷史系,問武大的中國近代史教授:“章開沅為什么說湖北省歷任領導都比不上張之洞那樣重視教育?”那位老師解釋說:“這是章先生的學術觀點,他歷來都是掛在嘴上講,并非針對關書記。”關廣富無非是“躺著中槍”,聽說他以后也沒有再提此事。
不過有件事,我自己覺得有點對不住關廣富。記不清是哪一年,湖北省社科聯首次頒發科研獎,他熱心支持并且帶頭提交一篇自己寫的政治評論文章。此事我完全沒有過問,直到報上公開報道評審結果,才發現他的文章被評為三等獎。我覺得參與評審的學者非常嚴肅認真,省委書記的作品竟然只評為三等(即最低一等)。但具體負責經辦的社科聯專職副主席也過于馬虎,如果事先把這篇文章抽出,可能更為妥善。不過關書記倒也胸懷坦蕩,聽說他不以為意,還高興地告訴別人:“我居然也評上獎了!”
二是湖北省領導班子中資格最老且學歷最高的韓寧夫,他是北大歷史系畢業生,抗戰爆發前參加革命工作。由于年事已高,已經不再如過去那么朝氣蓬勃、干練敏銳,但是忠厚誠樸,頗有長者風度。20世紀80年代事多會也多,而且很多會需要他參加以示鄭重。有時一天他要參加好幾個會,而且直到開會做報告時還問秘書:“我這是開啥會呀?”大家都忍俊不禁,但對老前輩仍然極為尊重。有次省教育廳組織各學科評審正高職申請,由我擔任組長并且集中住在賓館,大約一周工作結束,教育廳廳長鄒時炎突然跑來,說是韓省長今晚宴請慰勞大家。我說不必了,現在教授們都急于回家,也不想驚動省領導。鄒時炎原來是我們歷史系的學生,所以我們無所不談。他認為省長是誠心誠意感謝大家為學科建設辛勞,為什么老師們還不領情呢?我說過去書記、省長請客,都是客人先到齊,然后首長緩緩而來,客人站在門口列隊歡迎,這到底是誰請誰呢?時炎是我非常喜愛的學生,長期當過小學校長,因此領悟力特強。他大笑說這個好辦,現在就可以改進,宴請由省長先到坐候。當晚,韓省長果然笑容滿面,站在門口與我們一一握手,大家魚貫就座。看到革命老前輩如此平易近人,大家反而頗感慚愧。席間談笑風生,共話湖北教育大業,氣氛非常融洽。
再有,那些年,教育部部長蔣南翔、副部長黃辛白等,大多也是“一二·九”時期清華、光華等名校的學運領袖人物,國家教委副主任張健則是跟著哥哥張勁夫追隨陶行知的曉莊、育才學校早期學生,因此與我們這些新上任的學者型校長很容易溝通,像是兄長與老師一樣循循善誘,平易近人。有次在北京開會,黃辛白的臥室正好與我鄰近,他抓緊時間與我交流,因為當時許多學校都在把學院改成大學,國家教委直屬師范學校只有西南師院與華中師院遲遲沒有動靜。他問我們為什么遲遲沒有申報改名,我說學校的好壞并非取決于校名,加上我們學校對外交流起步較晚,這兩年剛剛進入快車道,已與十余所外國學校建立全面合作交流關系,校名一改,海外學校反而不知我們是否新建學校。黃辛白笑著說:“你講的道理我都懂,但在目前形勢下,你們如果不改名,連招生都要吃大虧,因為人們總是認為大學比學院好一些。”經他耐心解釋,我知道改名不宜過遲,很快就申報改名華中師范大學,但畢竟遲了一步,很多正式出版的高校介紹材料都把我校列入學院一類,而湖北大學、哈爾濱師范大學等省屬學校反而與綜合性大學列入一類,在生源方面確實已經造成損失。
(摘自《凡人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