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2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05-0121-03
懷古幽思,構成了金石藝術的最基本理念一—對逝去的“古”的感懷以及對其所指代的歲月流逝、世事變幻的深刻思索。懷古之意與幽思之情,是古往今來無數古圣先賢穿越歷史,縱橫歲月,透過人間萬象,洞悉世間真理,感悟天地大道,實現生命超越的詩意智慧。
一、金石藝術與金石學
在紙上書寫文字之前,中國古文字記錄主要有以下三種方式:刀刻于甲骨,銘鑄刻錄于金石,書寫于竹木。其中,唯有金石銘鑄刻錄由古至今未曾斷代。文字或事件的記錄,在上古三代以金銘鑄為主,在秦漢以后以石刻最為常見。所以探尋中國古文化史脈絡,上古三代以金學為主,秦漢以后以石刻為要。廣義的金石學自漢代始,狹義的金石學誕生則以宋代學者的著錄為標志
現代著名金石學家朱劍心認為,金石學中的“金”以鐘鼎彝為主,亦涉及古兵器、度量衡、符璽印、古錢幣、古銅鏡等器物,所有古代銅制器物,無論是否有銘文,都應該算作“金”的范疇。金石學中的“石”以碑碣刻石和墓志為主,亦包括摩崖刻石、宗教造像、經幢、柱礎、石闕等所有帶有文字或者圖像的石刻。金石學就是研究我國歷代金石的名稱、含義、形式、制度、發展變革以及刻錄的文字圖像范例和風格;既考證經史著錄和文章含義,又涉及藝術分析和美學鑒賞的學科。金石學的起源與文字一樣古老而悠久,自從夏商周秦漢開始,學者無一不重視它們的地位和價值。自宋代開始,金石學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劉敞《先秦古器圖碑》(已佚失)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關于金石學的著作。歐陽修《集古錄》是現存學術界最早的金石學專著。宋代的金石學名家還有呂大臨、王黼、薛尚功等人。經歷了元代和明代發展之后,到清代金石學達到鼎盛。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大量的名家和著作。

金石學的價值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對學術典籍、歷史記錄資料及文字的補充和考證作用;對寫文章的淵源、文體形制、工拙的示范指導作用;藝術價值和美學價值,這也是本文將要重點探討的方向[2]。
筆者將表現金石學的藝術價值與美學價值的藝術定義為金石藝術,即關于金石學及其所研究器物之美的藝術。而金石學的藝術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金石藝術中的書法美。金石藝術包括豐富多變的書法風格,古往今來但凡能夠在金石之上留下丹青之士,多為歷代善書的高手。金石文字具有極高的美學價值與藝術價值,其線條、結體、章法無一不是歷代書法之典范。
第二,金石藝術中的器型美。商周的青銅鼎彝等青銅器,往往用于國家或家族重大事件的記錄,是舉一國之力或全家族之力鑄造的重寶,器型和規制莊重講究,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秦漢以后的銅器,如兵器、符璽等器物,往往具有獨特的器型與率真高古的氣質,具有極高的美學研究價值。漢代以后的金人、石刻造像、動物等造型,無論在雕刻手法還是神韻上,都堪稱經典。
第三,金石藝術中的紋飾美。上古三代的青銅器紋飾線條繁雜而神秘,簡勁而雄強;秦漢以后的銅鏡、兵器、度量衡等銅器銘刻紋飾古樸瑰麗、神采優雅;佛教造像、碑刻、經幢、石闕等表面所裝飾紋飾天真厚樸,形簡而神豐。金石藝術中的紋飾無論在線條質感,還是韻律節奏上,都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3]。
簡而言之,金石學的藝術價值主要體現在金石藝術中的書法美、器型美、紋飾美三個方面,這構成了金石藝術三美,并指導我們對金石藝術的理念進行更深入的探究。

二、金石藝術的美學視角
基于對金石學的藝術價值的分析,筆者嘗試站在視覺與象征、思想與實踐兩個美學視角上對金石藝術進行更深人的探討。
(一)視覺與象征
金石之美,一方面,表現為視覺感受之美,即我們通常所談的形象之美。如前文提到的金石藝術的書寫之美、器型之美、紋飾之美,都是建立在視覺感受基礎上美的概念,是我們能夠直接感知的形象之美。另一方面,表現為符號象征之美。金石的造型,以及金石上的文字、紋飾,都是承載著特定意義的符號。這些符號象征著神權、王權、民生及古人對宇宙自然生命的思索。這種符號本身的象征意義真誠而深刻,具有極高的美學價值,是內容豐富的象征之美。
(二)思想與實踐
金石學是一門研究和考證古文化的學科,其本質是對文化淵源和傳承脈絡的思索,以及建立在這種思索基礎上的對未來和真理的探尋。金石藝術的本質是關于思想的藝術。
從上古三代至明清,大量的金石器物產生于古人的勞動創造,與其說金石學的歷史是中國的文字史,不如說其是一部跨越近萬年的勞動史。無論是古人對金石器物的制作過程,還是金石器物之上所承載記錄的古人之“大事件”,抑或是后人對金石學的研究過程,都是人的勞動實踐。所以對于金石學的美學理念研究,最終還是回歸到勞動實踐的研究。將相關理論應用到勞動實踐中,理論才會實現真正的價值。

三、金石藝術的美學特征
金石藝術是對歲月“古”的感懷、對生命輪回真相的探索、對清風明月自然的熱愛,通過對文化脈絡的溯源,找尋元初的美和正善的力量,以啟示藝術生命的超越之道。筆者將就“逝”“元真”“超越”三個方面探尋金石藝術的美學特征。
(一)對“逝”的敬重
金石學是關于歷史和時代的學問,金石藝術的美學特征首先表現在對“逝”的關注與尊重。《論語》中記載著一段孔子的故事,“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金石藝術是對逝去的江水周流之美的謳歌與探求,是對遠去的歷史與歲月消逝之美的贊頌與朝拜,是對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的自然大道的頓悟與感懷4]。
1.對時間和生命逝去的感嘆。時間不可逆轉的流逝,個人有限的生命乃至整個人類文明在無盡的宇宙面前顯得微不足道,稍縱即逝。中國文化的內在具有一定的悲情成分,洪荒高古時期就存在的“敬畏”從未遠離,只是不斷變化著存在的方式。這種悲情的成分來自人力之所限,其本質是個人乃至整個人類文明的壽命與時間之所限。時間是這個世界上不可抗拒的強大力量,有限的生命在無限的時間面前無比渺小。如何在這短暫的生命中,實現高級的意義,是古往今來無數中國文人苦尋的道。基于這種“嘆逝”的美學理念的創作從未停止,一直存在于中國文化的傳承脈絡中。古老的金石器,在歲月的流逝中發生著不可逆轉的變化,它們或被氧化腐蝕,或殘破缺失,或徹底消逝,我們從流傳下來的古鐘、殘鼎、斷簡、舊泉中探尋它們曾經存在的繁華與滄桑。這種基于時間流逝的“衰逝”之美,與人生何異。嘆逝之美,既是對古器物的珍視,亦是由此引發的對人的生命流逝的共鳴。
2.對大道周流的感悟。《易經》以乾卦引首開篇,“大哉乾元”,強調著動的重要性。萬物開始的階段,都來自動和變化,這種動和變的精神“乃統天”。孔子高度推崇周易文化,《論語·里仁篇》中談到,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這里的“一”就是基于周易思想的道,他完全不同于西方哲學思想的二元論。孔子對“逝”的感嘆,引申出對以“動”為形式的“變”的思索。孔子沒有停留在以江水談時間流逝的層面,而是以江水寓道,感慨道的周流不息,揭示著生命變化的本質。自上古三代至明清,金石器印證著人類的勞動實踐從未有一刻停止,人類文明飛速發展,今日的一切文明都建立在古圣先賢克服天災人禍、戰天斗地的經驗和戰果之上。金石藝術所反映的“逝”的美學特征,亦體現在對逝去的歷史的高度贊美和對人民通過勞動表現出的拼搏奮進精神的歌頌。
3.對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的感懷。對“逝”的感嘆與感悟,引導我們對生命更深刻的思考。這既是孔子有感而發的生命感懷,亦是諸多古圣先賢共同探索的人生之道。蘇軾在《赤壁賦》中用經典的詩句完美詮釋了這一生命話題的答案,把短暫而有限的生命融入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把個體的情愫融入山川大河宇宙星辰,這正是中國文化中最為經典的“天人合一”思想。“天人合一”是以金石器為載體的金石藝術的終極思索。“敬天”思想是中國文化中的核心思想,“天”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他既不是西方宗教中所強調的創世神,也不是現代科學中所描述的藍天白云,他在中國文化信仰體系中存在于老百姓生命空間的方方面面。天既是世間的因果,又是日月星辰,包容著世間萬物。中國人的天就是自然,中國文化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就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道德經》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之美,是對“逝”的美學探尋的最高級解讀。
綜上所述,對“逝”的敬重構成了金石藝術的重要美學特征,表現為對時間與生命的嘆逝,對大道周流的感悟與對“天人合一”的思索。由“逝”所指代的流逝引導我們去探求起點的“元”。
(二)對“元真”的追尋
金石學是關于回首人類文明的歷史和探求文化歷程的學問。這種回首與探求的直接方向是“人類文明起源和發展脈絡”。以《易經》思想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把萬物的發展歸類為周而復始。易經共有六十四卦,其中第六十三卦是既濟,代表著事物已經走向完結,然而作為最后一卦的第六十四卦是未濟,寓示著事物仍未真正完成,通過這種方式使易經思想形成了一個循環,中國文化的典型特征就是對這種周而復始的易經思想的強調與傳承。金石學作為一種溯源之學,它所承載的人們對起點的思索即對未來的探尋。金石藝術的美學特征就體現在這種“元真”思想上。自漢代起,許多文人學士就以復古禮為生命和事業的至高追求。宋代的金石文化形成了系統的學術理論,進一步加強了中國文化中復古、摹古、師古的風向。清代乾隆、嘉慶年間更是將這種風尚推至了歷史的巔峰,上至王侯將相,下至民間學士,紛紛以古為尊,這種對高古思想的頂禮,對以高古器物所承載的古禮文化的探尋,其本質是對文化源頭“元真”的探索和追求。“元真”之美,是金石藝術中極為重要的美學特征。
1.乾元律動之美。“元,善也,亨,美也。”元代表著起始、運動和變化,其本質是突破。人類文明的發展史,是不斷運動變化突破的過程,啟動的那一刻,即代表著亨通。這也是引領《易經》全書的首句一—“乾元亨利貞”中“元亨”之要義。混沌廣宇開天地,古老的人類由懵懂走向文明,這種元始的變化,寓示著人類文明的降生與啟蒙,是世間大美。金石藝術之美表現為“乾元律動”之美。
2.中正率真之美。中國文化推崇“人性本善”[5],這種“元善”特征展示了中國思想體系中樂觀豁達的一面,人們普遍相信自然萬物的起點正善澄澈。人的行為應該與“善”的自然相和諧。這種“元善”思想給予了中國文明極強的生命力,并以此為基塑造了中國人腳踏實地的務實思想與拼搏進取的奮斗精神。道的周流,非人力所能抗拒,這是強調“利貞”的意義,“利,利物也,貞,正也”,即堅守中正率真。萬物起始的那一刻,目的中正、坦率、真誠而純粹,金石學所探究的“元”文化,其內涵是“善與真”的文化,金石藝術之美表現為“中正率真”之美。
(三)內在的生命超越
正如前文所述,金石藝術所敬重的“流逝”之美與贊頌的“元真”之美,最終回歸到中國文化中關乎人的內在生命思索上。無論是逝去的歷史(復禮),還是元初的啟示(復性)、道的探尋,其最終要義是把生命從具體、限定中抽離出來,實現內在的超越。金石學是研究“舊”的學問,同時通向“新”的世界。其視角是歷史的,同時又是發展的,其理論最終通向創新實踐,是以史為鑒,以史論今,以史知新的學問。
四、結束語
以金石器為載體的學術研究思想指導人們通過勞動實踐,超越時間、空間所限,將文明推向更寬廣的未來。金石藝術最高級的美學特征,正是這種內在的生命超越。金石藝術中所蘊含的以生生不息為特征的內在的生命超越,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永恒動力,是發展之美,創新之美,蛻變之美。
參考文獻:
[1]王宏理.中國金石學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
[2]朱劍心.金石學[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
[3]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三聯書店,2009
[4]李澤厚.華夏美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
[5]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責任編輯:胡軼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