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掛起橫幅,送上錦旗,吃著火鍋,唱起歌……這是當代人的離婚現場。在社交平臺上,告別婚姻的人們正開起狂歡派對。
“早知道離婚這么快樂,早就離了。”這溢出屏幕的快樂,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他們慶祝自己終于走出了糟糕的關系,也祝福自己終于能夠自由地做自己。在陳列自我的社交平臺上,離婚也成了一件展品。人們分享自己的離婚經歷和感受,供人駐足欣賞,獲得共鳴。
當然,還是有一些傷心人。他們追憶往日的時光,獨自重啟生活。但他們都不再為離婚而感到難為情了。離婚只關乎情感、生活、自我成長,而與面子、名譽、社會評價不再緊緊綁定。
當人們大大方方談起離婚,它無關成敗,也不必羞恥,只是親密關系這門功課里一個比較難的篇章。
做了四五年婚禮跟拍,攝影師志偉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去拍離婚。最近幾個月,他接了兩單離婚跟拍,找來的都是女性。兩段故事很相似,都是感情尚在,但現實打敗了婚姻。其中一對家族有生意往來,生意場上“決裂”了,婚姻也連帶終結,另一對起因是對未來生活有不同規劃。
婚禮的氣氛都是相似的,但離婚的情緒各有各的不同。志偉跟著他們到民政局,拍他們進門、出門,手里換了新的證件,再為他們設計路線,跟拍一段視頻。其中一對在大學相戀,他們重返校園,女方在操場邊的小賣部買了包軟糖,分給男方和志偉。男方愣了一下。坐在操場邊,女方沉入回憶,以前經常在這里看他打球,第一次約會,她也買過一包糖。說著,眼里已經浸濕了。
眼淚沒有流下來,他們大體上是平靜的。“他們基本是聽安排,讓怎么拍怎么拍,話不多。”志偉說,都是女方跟他聯系,他甚至沒加男方微信。男人似乎不太熱衷于這種事,婚禮的商單基本也是女方接洽。
不論結婚還是離婚,拍一段視頻,都是為了紀念共同走過的路。聽過女方講的故事,志偉為他們設計了一條路線,從學校到公司再到家,一對都市夫妻的小小世界都在里面。換成明亮的色調和歡快的配樂,一段婚禮視頻大抵也是如此。志偉就是這么想的:有始有終。
愿意拍攝離婚跟拍,拉長離婚這件事的時間,留下一份紀念品,都是還有感情的,不然連面都不想見。離婚也是感情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他們希望認真對待,好好告別,然后封存起來。
第一對客人拍完,女方把視頻轉到朋友圈,配上心碎的表情,官宣結束。男方轉沒轉,志偉不清楚,但他們都同意志偉發到社交平臺。很快,“志偉的拍攝日記”后臺涌來私信,那一周,每天都有20多個人咨詢,但都沒成交,主要是因為價格。離婚跟拍定價1800元,比拍一場婚禮七八千的價格低多了,但他們還覺得高。志偉覺得,這是個市場,但還沒起來。
另外一個與離婚有關的小眾市場,已經頗有起色。在河北廊坊的一家廢品處理廠,劉瑋的婚紗照銷毀生意正做得風生水起。
最初為了擴大生意,劉瑋嘗試起個人隱私物品銷毀,沒承想,最后火起來的是婚紗照銷毀。婚紗照大多材質堅固,剪不斷、砸不碎,又丟不得,很難自行銷毀。當初只想“情比金堅”,離了婚,這份堅固卻令人為難。兩年前,劉瑋第一次銷毀婚紗照,放進巨大的粉碎機里攪成碎片,他將銷毀的視頻發到網上后,才發現這么多人受困于此,后臺涌入大量咨詢消息。
這個看似小眾實際需求并不小的行業,令網友頗感新奇,他們給劉瑋取了很多稱號,比如“愛海捐軀客”。兩年以來,每月都有數百單生意。銷毀婚紗照與一般物品不同,婚紗照承載著太多情感重量,雖然已成往事。很多顧客對銷毀過程提出要求,要先給臉上噴漆,噴漆的顏色也有不同要求,有的要求給對方的臉上畫個叉——都是愛恨情仇。
接的單子多了,奇怪的事也能見到一些。有人開車數百公里,要親眼見證自己的婚紗照被碾為齏粉;有人還沒等銷毀就反悔了,又要回了照片;還有婚紗照是直接從攝影師那里寄過來的,包裝都沒有拆封。
面對離婚,少數人選擇帶著溫情紀念,多數人還是選擇決絕地銷毀與過去有關的一切。這些粉碎婚紗照的客戶,幾乎都沒有留戀,甚至帶著恨意與痛快。
可預見的將來,銷毀婚紗照的生意還能持續紅火下去。民政部統計,2023年,全國依法辦理離婚手續360.53萬對。近5年來,離婚率在2%至3.5%之間徘徊。十多年前,2010年全國離婚數量為267.8萬對。
有學者研究了社交平臺上100多名女性用戶發布的“慶祝離婚”“離婚跟拍”“離婚派對”等主題視頻,超過65%的視頻里出現了“快樂”,43%出現了“審視自我”。總體而言,積極心態占據95%,剩余的5%雖有消極情緒,相當一部分最終也歸結到反思與展望。愿意分享離婚經歷的人,大多帶著開始新生活的期待。但對阿樂來說,情緒有些復雜。
阿樂在社交平臺上擁有1.4萬粉絲,2022年底的第一條帖子,是一組領結婚證那天的官宣照片。時值疫情中,找不到跟拍攝影師,夫妻二人帶上三腳架,費盡心思拍了一組精致的照片。后來,她陸續制作了30多條備婚視頻,如何定婚紗風格,如何選新娘跟妝,如何挑選戒指,如何布置婚房……一件件巨細靡遺地條分縷析。對結婚這件事,她投入全部熱情,使出全身力氣。婚后,她拉著丈夫一起出鏡,又分享了不少關于異地戀和經營結婚的心得,她努力將自己獲得的幸福理論化、實操化,告訴別人,愛情與婚姻如何保鮮。
兩年后,她離婚了。官宣離婚的視頻里,阿樂先是笑著,后來淚濕了眼眶,傷心是有的,更多的是嘆息,因為并非不愛了。她在視頻里表達得有些隱晦,說結婚后漸漸發現,兩人有本質的不同,這段婚姻如果持續下去,能夠預見的只是消耗。沒在視頻里明說的另一個理由,是阿樂與前夫原生家庭之間存在觀念分歧,并不斷對小家庭施加著影響。
“現在看那些以前教你們怎么經營愛情、婚姻的視頻,還挺心酸的。因為那個曾經活在愛情濾鏡的我,和這個清醒離婚的我,隔著一整個真實人生的距離。”阿樂對著鏡頭說,“兩年后,拿著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拿的離婚證,卻眼淚都流不出來。”
回望兩年的婚姻,阿樂對前夫不吝夸獎,說他總是遷就自己,兩人也并沒有激烈爭吵。她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起,他們在戀愛階段就保持著深度聊天的習慣,這種討論在婚后持續了下去。直到今天她也認為,這種深度交流是感情的黏合劑。
在視頻的留言區,很多網友表示不解:并沒有出現什么重大問題,為什么走到這一步?前夫如此遷就她,又有什么問題?
婚姻中的阿樂感覺到一種沉重,她覺得兩人步調不一致。她花了很多年,希望將前夫的步調調整到自己的節奏,但并不成功,她累了,并且感到自我停滯的恐慌。她熱愛新鮮事物,熱衷于學習新的技能,體驗新的經歷,但前夫興趣寥寥。比如旅行這件事,阿樂單身時幾乎每個月都有長途或短途旅行,但結婚兩年來,兩人只旅行過兩次,一個個旅行計劃沉睡在備忘錄里。
“婚后我過得很平靜,但好像沒有活力,沒有沖勁了。”阿樂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短短兩年的婚姻中,她幾乎能看到二三十年后自己的樣子,那并不是她期待中的樣子。
自我價值與婚姻之間有時會存在沖突,有人更看重后者,選擇忍耐與調試,有人更看重前者,堅決選擇跳出。阿樂最終選擇了離開婚姻,將停滯的自我成長重新激活。
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在《愛的終結》里引述過兩項研究成果,顯示了離婚原因的代際差異。對歐美國家離婚現象的一項研究顯示,20世紀40年代,離婚原因更多是“客觀的”,比如酗酒。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離婚的理由變得“更加抽象、更加關乎情感”,并且更加主觀,“漸行漸遠”“對我越來越冷淡”“感覺不愛了”成了離婚的主要理由。情感已經變成婚姻和離婚的核心所在,也就是成就一段關系或破壞一段關系的“要害”。
一項對1003名年輕成年男女的調查結果顯示,約有80%的女性表示,相較于只是供養家庭的能力,她們更重視丈夫表達情感的能力。大多數女性更看重婚姻中的情感,這也是她們判斷婚姻是否“正當”的標準。
中國城市社會如今顯然已經進入這一階段。但一個更新的階段也出現了,就是個人成長、未來預期與婚姻的沖突。“步調不一致”“對生活的規劃不同”“感覺自我成長停止了”,足以成為人們選擇結束婚姻的理由。
另一位在社交平臺分享離婚經歷的博主毛毛,與前夫在相識十年后分手,當時孩子已經4歲。夫妻兩人也是因為目標不一致而分開,“我有種想出去看看的想法,但這些年他好像沒有成長”。她有些內疚地說,“說實在話,這是我自私的想法”。
伊娃·易洛思在《愛的終結》里總結稱,相互沖突的目標是當代關系中所固有的,人們一方面要維持自己的自主性和自我價值,另一方面又想要依戀他人。伊娃·易洛思認為,在目標出現分歧的情況下,行動者更有可能選擇退出關系,因為退出似乎是解決自我價值、自主和依戀之間的沖突最簡單的辦法。
當人們以平和的姿態迎接離婚,并越來越主動地分享離婚的心路歷程,宣告著一種古老的恥感——離婚羞恥——正在逐漸退場。
在阻礙人們選擇離婚的諸多障礙中,羞恥感已經是比較次要的一項。積極心理學專家及心理咨詢專家、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博士關梅林長期從事婚姻心理咨詢,在大量因婚姻問題前來咨詢她的人中,離婚羞恥從來不是主要的擔憂。絕大多數考慮離婚的人,除了一方犯有事實過錯,其余主要是因為情感問題。
阿樂從來沒有過離婚羞恥,在她的觀念里,離婚從來只是一個人生選擇,不代表失敗,更不是污點。“就像說今天我辭職了,能證明我這個人能力有什么問題嗎?不會,這就是我人生當中的一段經歷。結婚和離婚也是的。我做下這個決定,我承擔決定的后果,既然我自己都沒覺得有什么,為什么要對這件事情感到羞恥?”
關梅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80后”“90后”咨詢者中,考慮離婚大多是因為一方出軌或感情不和睦。年紀更大的代際,可能顧慮更多,但離婚羞恥也不是主要考量,他們最關注的是婚姻的持續有沒有意義。一些家長為了子女的婚姻問題來咨詢時,也并不會太擔心面子問題。
學者、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張肖蒙對“離婚污名”做過專門研究,研究認為,在當前的社會文化情境下,離異青年仍然面臨著一定程度的離婚污名風險,“離婚很正常”與“離婚者很正常”之間仍然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這使得公眾對離異青年的污名具有一定的隱蔽性,即內心對離異青年保持懷疑,但口頭上表示無傷大雅。在離異者重新進入婚戀“市場”時,這種另眼看待表現得尤為明顯。
“人人都要結婚”的先賦性婚戀觀念,被稱作“普遍婚”文化規范。這是一種延續數千年的文化規范。在這種文化之中,離異青年因為離婚身份,會被區隔為“不正常”的群體。這種污名化,實際上是少數不符合社會規范的人受到的排斥,難以完全消除。
張肖蒙認為,在離婚污名的結構性因素仍然存在的現實條件下,減輕離婚污名需要從自我污名入手,降低污名帶來的個體內耗。一些離異青年會將離婚視為“丟臉”和“失敗”,這種自我污名最難消解,但一旦消解,將會顯著降低公眾污名和親友污名帶來的傷害。
時至今日,人們對婚姻的訴求,越來越不再是它的外在,而是走向其核心——良好的親密關系。在傳統社會中,當人們還固守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思維,首要考慮的便是婚姻的存在本身,認為那代表著一種社會評價。
“在以前的婚姻中,人們還沒有那么多精力考慮親密關系的比重,社會評價、經濟、生育等因素都顯得比親密關系更重要。如今女性經濟更加獨立,而且更健全的社會服務也可以替代男性在體力方面的貢獻,所以女性在婚姻中不會過于依賴男性的肌肉力量和經濟貢獻。”關梅林說,“那女性在婚姻中更關注什么?我們為什么要結婚呢?婚姻的功能,就更多是親密關系的價值了。”
隨著女性經濟地位的提升,維持婚姻的諸多要素中,情感因素的重要性越來越凸顯,甚至成為最主要的因素,親密關系的危機也成為導致離婚的更重要的原因。而今天的親密關系里,自我價值,尤其是女性自我價值的重要性和優先級在上升。



但關梅林認為,婚姻也是自我成長的契機,當婚姻中遇到問題,或許正是成長的機會。“婚姻不是理想的伊甸園,是一種有缺陷的美好生活。”她說,“婚姻能夠滿足人們很多需求,有它的價值,但肯定是不完美的。”
“整個十年,大部分時間我們都非常好,作為伴侶相處得很好。這十年其實治愈了我很多,我原來脾氣不是特別好,他情緒比較穩定,性格非常好,讓我成長了很多,這段親密關系是一個蠻堅實的后盾。但到了后期,可能我們的追求不同,想法也不一致了。”毛毛說,“如果我再選擇走入一段親密關系,這個因素肯定非常重要:兩個人在一起,一定要都變得更好,而不只是一個人。”
阿樂的備婚和婚后的視頻都還展示在主頁,她沒有刪除前夫的賽博痕跡,大大方方地留在那里,即便前后對比顯得有些戲劇性。但這就是自己的人生。曾經的幸福是真心的,后來的遺憾也是真誠的,如今的釋然同樣是真實的。“婚姻本來就可以是一個階段性的存在。”阿樂說,“這個社會給成功婚姻的定義,永遠是沒離就等于成功,忍住就等于偉大,卻從來沒有問過你:你有沒有在這段關系當中成為你更想成為的人?”
毛毛也并不覺得與前夫相處的十年是一段彎路。從家里正式搬出來的那天早晨,她給前夫發了條微信:“再見,這十年謝謝,也對不起。希望我們都朝更好的方向去。”前夫回復:“再見,照顧好自己。”她之前的一部手機,后來給前夫當作備用機,這一天正好也壞了。他們也不打算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