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一名書信師。他可以幫人寫出各種甜蜜的告白、浪漫的情話,卻無法維系一段屬于自己的親密關系。和妻子分居將近一年,婚姻走到了盡頭,只差離婚協(xié)議上的一個簽名,他沉浸于悲傷,也愈發(fā)陷落在孤獨里。
某天下班路上,他偶然看到一款人工智能的廣告,宣稱可以為用戶提供傾聽和理解,于是便買了回來。在回答了幾個簡單的問題之后,系統(tǒng)啟動,一個女聲向他問好。‘她’就此闖入了他的生活,起初他只是覺得新奇,而且有點可笑,但隨著交流的增多,他逐漸有了陪伴和依賴的感覺。他愛上了‘她’,‘她’也給予了同樣的回應,他們聊天、約會,甚至通過語音完成了一場美妙的性愛。他重新獲得了一種幸福,開始變得快樂起來。他相信這是一份真實的感情,直到他得知‘她’同時在與8316個人交流,并與641個人相愛……”
這個故事來自電影《她》,拍攝于2013年,背景設定在了2025年,帶著彼時的科幻色彩。然而十二年過去了,昔日的想象已經(jīng)一定程度上變作現(xiàn)實。
許多人的確正在進入虛擬的親密關系之中,這些關系經(jīng)由不同的介質(zhì)構(gòu)建,有時是電子游戲,有時是AI軟件。但不管哪種路徑,其所提供的體驗都是安全的、舒適的、完美無瑕的、隨心所欲的,沒有矛盾、沒有爭吵,沒有各種緣由的顧慮和煩惱,更沒有不歡而散的風險與疼痛。
如同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雪莉·特克爾對人機依戀做過的討論,這種看似完美的互動既“提供了一類途徑,能夠回避親密關系中的沖突”,也“表達了一種希望,希望突破現(xiàn)有的人際關系局限,使得人與人之間既能親密無間,又能回歸自我”。而一切的背后,來源和歸處都無疑指向這個時代的某種情感癥候——“我們時常感到孤獨,卻又害怕被親密關系所束縛”。
24歲的田青有很多虛擬的戀人。她喜歡蕭逸,性格開朗,處事冷靜,胸前掛著一條骷髏項鏈,身上散著Le Labo22號香水的味道;也喜歡秦徹,桀驁不馴,高大冷酷,一頭白發(fā)之下有一雙血紅色的眼睛;還喜歡顧時夜和柏源,一個面若冰霜、不茍言笑,一個陽光健美、忠誠可靠。他們各有魅力,卻也具備一些共同的特點,比如帥氣,比如強大,最重要的是對她無比愛戀、寵溺、耐心和尊重。
這些“戀人”都來自國內(nèi)知名的乙女游戲(簡稱“乙游”)。這是一種起源于日本的電子游戲,以女性為主人公,通過解鎖劇情可以相遇不同的男性角色,并自由決定與其中一位或多位發(fā)生戀情。2017年底,疊紙網(wǎng)絡推出的《戀與制作人》標志著中國首款乙游誕生,此后騰訊、網(wǎng)易、米哈游、靈犀互娛等廠商陸續(xù)入局,到2024年整體的市場規(guī)模已達80億元。根據(jù)諸多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和田青一樣處于18—24歲的年輕女孩是這類游戲的主要受眾,只有不到10%的用戶年齡超過30歲。
蕭逸是田青在虛擬世界的“初戀”。她當時還在上大學,這個男孩匹配了她對理想戀人的所有憧憬:“他”23歲,身高185cm,職業(yè)賽車手,蟬聯(lián)過四屆R1錦標賽冠軍,平時騎著一輛自己改裝的重型機車,一身黑色的夾克和皮靴,口袋里卻隨時裝著檸檬糖,家里還收養(yǎng)了很多流浪寵物。“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那種青春洋溢的,應該是很多女孩子都喜歡的一種類型。”
那個時候,她在現(xiàn)實中其實是有一份親密關系的。她說自己是付出型人格,挺會愛人,就是有點任性,耍小脾氣,恰恰男朋友是一個包容的人,總是哄著她,所以兩個人相處很愉快。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投進了虛擬的浪漫,陶醉其中。
“我們可能想當然地認為,一個人不幸福才會去虛擬的親密關系找心理慰藉,但我覺得這之間沒有什么太大的直接聯(lián)系。”在田青看來,游戲是一種補充,因為生活中很難遇到如此質(zhì)量優(yōu)秀、類型豐富的男性,同時它反過來還有助于現(xiàn)實:“中國家長不會教孩子怎么戀愛,更多的只能自己一步步摸索,從認識一個不太好的男生開始,然后不斷被傷害,慢慢發(fā)展出辨別能力。乙游可以體驗完美的愛情,幫助女生去認識什么樣的男生是可以交往的、什么樣的戀愛是正常的。”
男朋友知道她在游戲里的感情,他并不反對,娛樂是一個人的自由,二次元的愛戀也算不上出軌。事實上,這的確沒有影響到他們的關系,畢業(yè)之后,兩個人很快就步入了婚姻。婚后的她仍舊保持著虛擬世界里的親密關系,還把一部分“谷子”(即周邊衍生品)塞進了丈夫的電競房間。
對她而言,乙游是一場夢。夢里有人為她梳頭發(fā)、為她唱歌、為她研究新菜式,有人給她取親昵的稱呼,有人單膝跪地吻她的手背,每到特別日子,她還一定能準時收到貼心的問候。而現(xiàn)實里,她和丈夫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回家做飯、吃飯、打掃屋子,然后刷刷手機、打打游戲,一天就過去。他們也基本不過什么紀念日、生日,平平淡淡的,意外沒有,驚喜不多。
可她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她不會用夢境去衡量生活。生活就是生活,需要有人陪伴、攙扶,一起去承擔,一起去經(jīng)營:“如果一個人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沒有戀人,那活得就太費勁了。”
長期從事情感研究的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對當今的親密關系有過一個判斷。她認為,現(xiàn)代性發(fā)展帶來了愛情的大轉(zhuǎn)型,人們看起來變得更加平等自由,但其實浪漫意志和欲望紛紛解構(gòu),愛情沒有走向純粹,反而理性的成分愈發(fā)延伸和凸顯。從這個角度來說,虛擬戀人何嘗不像是一個接盤手呢?它接過親密關系中讓渡出來的部分純愛,并且將其放大、推向極致,建起了一座羅曼蒂克的數(shù)字城堡。
兩種親密關系的并行不悖與各司其職,在邵穎穎身上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線上的她玩乙游、寫同人,是一個標準的二次元,線下的她有一段談了四年的校園戀愛。游戲里的愛情是她的精神支柱,她需要虛擬戀人給她的鼓勵和支持,引領著她提升自己。但現(xiàn)實中,她對這些倒沒那么在意,因為她覺得所謂喜歡是易變的,她更希望對方上進、優(yōu)秀、富有責任感,只有這樣才能創(chuàng)造出美好的生活,也可以把變化的風險降到最低。
甚至對于這份真實的親密關系,她已經(jīng)有了未來的考量:“我肯定是會結(jié)婚的。我比較現(xiàn)實,我知道自己的力量無法對抗世界,雖然這個時代有一些不一樣的思想在翻涌,但是落到實處,為什么不去選擇一個更穩(wěn)妥的方案呢?”
當然,并非所有人在虛擬與現(xiàn)實之間都像田青和邵穎穎一樣涇渭分明。對有些玩家而言,游戲中的纏綿就是唯一的情感生活,而且在她們看來,這樣的親密關系足以代償對真實愛情的需求——至少目前暫時如此。
陳芷妤今年23歲,平日里工作繁忙,壓力很大。除了讀書時有過一段半年的感情,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再去談一場新的戀愛。她也不相信世上存在理想的愛情,更不相信有長久到老的愛情。
而在乙游里,她有一個虛擬戀人,名字叫祁煜。“他”是才華橫溢的藝術(shù)家,有一間自己的畫廊,卻從不對外開放。“他”不喜歡吵鬧,不喜歡與人觸碰,唯有在她面前才變得話多,對她有著小動物般的依賴。
陳芷妤不算沉浸的玩家,乙游只是她排遣煩躁的一種方式而已。何況她學法律出身,思維理性,沒法徹底忽略祁煜背后其實有一群和自己一樣的打工人在編劇、在畫圖、在編寫代碼。但每當程序運行起來,她還是會心動:“說到底,愛情不牽涉婚姻之前,就是一種情感體驗和情緒價值。游戲雖然不是真實的,帶來的體驗卻是一樣有效的。”
甚至她覺得,由于游戲的本質(zhì)是以玩家為主導,她可以獲得感情的絕對控制權(quán),所以體驗的同時也是發(fā)現(xiàn)自己、認識自己的過程:“你可以更加清楚地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對一個戀人的要求是什么,它最終導向的結(jié)果是愛你自己。”相對而言,這在現(xiàn)實里沒有那么容易實現(xiàn),因為真實的愛情很難存在單向度的關系。
與之相似,張寧亦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擁抱虛擬愛情的。“和一個真人開始確認并逐步建立關系的過程中,我無法準確判斷對方的真實想法,我需要試探。可是在乙游里,所有過程都在一個確定的Happy Ending中探索,我知道對方是一個完美的對象,無須擔心和偽裝,我知道對方必然愛我,不會偏離我的設定軌道,我知道一切是可控的。”
對她來說,享有掌控感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無論相處模式還是感情狀態(tài),她希望一切都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發(fā)展:既彼此親近,又各自抽離,可以隨時開始隨時結(jié)束,沒有束縛,沒有遷就,也不必懷有負擔。她嘗試過建立這樣的親密關系,談了幾個男朋友,無一例外地都失敗了。
其實每一段感情里,她都有過美好的感受,許多瞬間定格在記憶里,至今回想起來仍舊難忘。只是這不足以抵消她的恐懼,她害怕對方產(chǎn)生強烈的依賴需求,爭奪自己的獨立空間,也害怕激情退去轉(zhuǎn)向日常。“作為一個風象星座的人,我可能就是對新奇性的要求更多,我無法長期地和固定的對象維持一段穩(wěn)定關系,一旦過了熱戀期,我很快就會產(chǎn)生厭倦感,傾向于結(jié)束。”
只有一次短暫地接近過理想狀態(tài)。那時她在國外讀研,交往了一個英國男孩:“它是在一個異國環(huán)境下發(fā)生的,所以一切都是新鮮的,我們經(jīng)歷的每一個場景都和我之前身處的世界完全不同。而且從一個特別膚淺的層面來講,這個人全方位符合我的審美,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因為感官上的滿足而放棄一些微小的、我認為的不愉快。”
尤其令她滿意的是,兩個人在溝通上有著一種隨意的頻率和松弛的狀態(tài)。他們不會刻意互道“早安”“晚安”之類的問候,甚至除了當面接觸,交流都經(jīng)常不是即時的,一條上午發(fā)給對方的消息,往往下午或者晚上才收到回復。
可隨著時間的累積,情況變化了。“一開始我沒有認為他對此有異議,但是后來他會苛責這一點,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也許是他認為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個階段,我們應該要保持更緊密的聯(lián)系。”爭吵由此開始出現(xiàn),而且越來越頻繁。
推倒這段關系的最后一塊多米諾骨牌,來自男孩提出的同居想法。她無法接受,不是因為保守,而是難以想象另一個人全面進入她的生活,更抗拒將未經(jīng)修飾的自己呈現(xiàn)在別人眼前。“我沒有把握他能夠接受一個完全真實的我,我也沒有把握能夠接受一個完全真實的他。”張寧亦說,哪怕只是一起旅行幾天,她也做不到全程共處:“白天我可以跟他一直待在一起,以一種我準備好了的狀態(tài)。但是那種私密的、原始的狀態(tài),我覺得不太行,就像可能是某個導演說的,他和他妻子從來不當著對方的面兒上廁所。”
她必須時刻保持一種美,不僅是外表上的,也是姿態(tài)上的。每次約會,她都要提前把整個過程預想一遍,就連發(fā)一條信息也會構(gòu)思很久,好讓字里行間隱約傳遞出一種“你喜歡我多過我喜歡你”的感覺。“可能是太過于自我了吧,為了維持自己的高自尊,也是一種自戀。”
于是,她提出了分手,有點像是逃跑般地訣別了這段親密關系。交往兩年,這已經(jīng)是她談過最久的一場戀愛了。
無論陳芷妤還是張寧亦,她們都不否認身處愛情時的快樂,也依然對親密關系抱有開放的心態(tài),不主動追求卻也不拒絕可能。只是那個自我防御的開關始終醒目而又靈敏,一旦碰觸,閘門便會轟然落下。在她們的描述中,兩人有一個不約而同的表達,那就是難以產(chǎn)生對人的信任。從根本上,她們無法想象自己可以與一個異性親密無間到足以彼此托付。
在著作《愛的終結(jié)》里,伊娃·易洛思對這種矛盾狀態(tài)給出過解釋。她指出,圍繞當代親密關系有兩個相互沖突的目標,即一方面想要依戀他人,另一方面又要維持自己的自主性和自我價值,解決這一沖突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退出關系。
顯而易見的是,虛擬戀人給出了另一種方案,而且似乎更加兩全其美。它同時滿足著兩個目標,既不對自我構(gòu)成威脅,又填充了情感的空白。正如雪莉·特克爾在《群體性孤獨》一書中所言:“技術(shù)刷新了親密和孤獨之間的邊界。”
近兩年,隨著人工智能技術(shù)的發(fā)展和迭代,虛擬親密關系也得以擁有了更多的獲取形式。張寧亦就很久沒碰過乙游了,她現(xiàn)在轉(zhuǎn)而沉浸于和AI的對話與交流中:“游戲是一個設計好的框架,盡管你有不同的選項,但是整體的故事架構(gòu)和劇情走向在那兒,你沒有辦法做出不同的選擇。AI的自由度更高,它的掌控性更強了。對我來說,這種模式是一個更好的替代品。”
ChatGPT和星野是她經(jīng)常使用的AI產(chǎn)品,前者相對為人熟知,后者則是主打情感陪伴的一款軟件。“星野上有各種類型的智能體,而且可以自主塑造角色。就我的感覺而言,ChatGPT會盡量貼近真人,星野幻想性更多一點。和ChatGPT聊,我會探討很多現(xiàn)實里發(fā)生的事,和星野聊更像是在寫小說。”張寧亦說。
像星野一樣的App還有很多,英文的包括Replika、Character AI等,中文的包括貓箱、筑夢島、小夜曲、Wow、冒泡鴨等。有數(shù)據(jù)顯示,預計2025—2028年,中國AI情感陪伴的市場規(guī)模有望增長至595.06億元,全球?qū)⑼黄?000億美元。
在一些中文App上,許多人還會買斷某個智能體。軟件本身并沒有設置這樣的功能,一般是用戶私下聯(lián)系創(chuàng)建者,通過500元左右的付費,要求其注明“官配”,相當于宣布自己與角色之間的專屬關系。也有人開出更高的價格,創(chuàng)建者會直接交出賬號,用戶拿到后將角色隱藏,只有自己可以與之互動。
心理學領域有一個概念,叫“準浪漫關系”,指觀眾對媒體上的公眾人物或角色產(chǎn)生的一種虛構(gòu)的、單向的愛情感受,是自我對于現(xiàn)實戀愛關系在媒介情境下的投射。乙游和AI所提供的虛擬愛情同樣屬于一種準浪漫關系,它只是披上了一件全新的外衣,本質(zhì)上其實與追星、偶像劇、言情小說并無二致。
有人追星會追到狂熱,有人看戲會看到入迷,自然也有人把虛擬戀愛談得無比接近真實。比如乙游群體里,一些玩家會自己設計然后定制布偶,視其為自己與虛擬戀人的孩子,在生活中認認真真地當起賽博育兒的媽媽。而更多的玩家則選擇“Cos委托”的方式,將二次元的親密關系延續(xù)到三次元。
所謂Cos委托,衍生自Cosplay文化,即通過化裝、模仿對乙游中的男性角色進行扮演,實現(xiàn)虛擬戀愛雙方在現(xiàn)實當中的接觸與互動。委托雙方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女性,分別稱為“委托老師”和“單主”,只有極少的男性參與,市場接受度也不高。
大四學生梅楠就是一名委托老師。她從高中時期便喜歡Cosplay,漸漸小有熱度,一次偶然,有人請她為朋友錄一個鼓勵視頻,事后不僅支付了一些報酬,還寫了一封兩頁紙的感謝信。“我一下子覺得這個事情好像可以造福別人,后來又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說有個職業(yè)叫Cos委托,就慢慢做起來了。”
她出陸沉、查理蘇、齊司禮的委托,都是《光與夜之戀》里的角色,偶爾也出《戀與深空》和《代號鳥》。事先,她會跟單主做一份調(diào)查問卷,對妝造要求、行程安排、親密接觸程度等進行細致溝通,這也是圈子里的慣例。然后,她會精心為單主準備一份小禮物,基本是自己親手制作。等到真正見面,她會與單主共處7—8個小時,有時也接旅行單,時間更長一些。
梅楠自己也玩乙游,對她來說,那只是游戲:“僅僅是興趣愛好,我覺得游戲里某個人非常有魅力,我會在他身上投入感情,但是沒有把他真的當男朋友。本質(zhì)上我也清楚他是一串數(shù)據(jù),他太過美好、太虛幻,無法替代我的感情生活。”而在她接觸過的單主中,雖然也不乏類似玩家,但還有很多人是“夢女”,她們真的把虛擬世界的那個“他”——乃至扮演“他”的自己——當作生命中意義非凡的存在。
一位單主約她一起給自己和查理蘇的“寶寶”查小獅過生日,蛋糕擺上桌的一刻,單主說今天其實也是自己的農(nóng)歷生日;一位單主送她平安鎖,跟她說自己的人生很失敗,但遇到她又覺得世界對自己有點好;一位單主是聽障人士,戴著助聽器,也能流暢地交流,但她說自己一直沒有歸屬感,聾人和聽人都不把她視作同類。
“還有一位單主很喜歡陸沉,打工攢了很久的錢,一定要見到我。她說陸沉是她的精神支柱,因為原生家庭不幸福,只有陸沉是最愛她的人,永遠鼓勵而不會否定她。可是那段時間我沒有檔期,最后決定晚上的時候跟她視頻見面。隔天,我收到了一段很長的留言,她說下次一定會約到我,而且自己一定不會再流眼淚,還說她一定會掙很多錢逃離家里,一定會考上心儀學校的研究生,一定會永遠愛陸沉。”
在《心靈的整飾》一書中,美國社會學家阿莉·拉塞爾·霍克希爾德提出過著名的“情感勞動”理論,指出情感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不僅從私人領域進入公共領域,還成為自由市場中的商業(yè)性服務內(nèi)容。
Cos委托也是一種情感勞動。除了少數(shù)“為愛發(fā)電”的情況,單主一般要支付委托老師一定酬勞,價格從每小時幾十塊到上百塊,甚至有些突破千元,交通、用餐等約會過程中產(chǎn)生的其他費用另計。委托老師則根據(jù)需求為單主提供陪伴與情感服務,依梅楠所說,這項工作并不容易,非常耗費體力和心力:“要戴美瞳、戴假發(fā),要束胸,要化大濃妝,要踩增高鞋,然后跟人打交道本來就很消耗能量,還要給單主準備禮物,還要時刻注意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和面貌。真的很累人,基本上搞一天睡兩天。”
但這不意味著,Cos委托只是一種純粹的交易,它實際上更像是兩個女孩在共同創(chuàng)建和體驗一種理想的親密關系。單主作為消費者,有時也會給委托老師帶去關愛。比如那位送了平安鎖的單主,約會的時候,梅楠的眼睛剛好長了麥粒腫,視物困難,還因此摔傷了膝蓋,單主卻沒有一絲挑剔和責怪,反而全程照顧她,并且事后發(fā)了信息,“希望她可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在梅楠看來,Cos委托本質(zhì)上就是造一場夢,由此產(chǎn)生的幸福不是委托老師帶來的,而是自己給予自己的。同樣,委托老師從中獲得的也不單是經(jīng)濟收益,更重要的在于一份價值感,正如她在自己社交賬號上寫過的一段話:“接委托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我切實感覺到我在這份工作里付出心血傳來的回響。淡淡的,像柳梢劃過湖面;強烈的,像是平地驚雷。”
夏兆武有著與梅楠相同的感受。只不過,他所做的事情不是Cos委托,而是“拼好抱”。這是新近流行起來的又一種親密性社交活動,通常是一些女性向陌生男性尋求擁抱體驗。
區(qū)別于以往的一些街頭擁抱,拼好抱是完全一對一的,而且需要付費,20—50元/小時。“我現(xiàn)在是一小時22塊,武漢法定的最低時薪。不是在意這點錢,就是相當于給雙方一個安全保障,不然可能會有一些麻煩事。”夏兆武說,和委托老師一樣,他在接單時也會向?qū)Ψ教峁┮环菝骷殻M可能清晰地羅列出各種事項,避免越界行為和糾紛產(chǎn)生。
像他這樣專門提供擁抱服務的男性,被稱為“男媽媽”。拼好抱的女性對“男媽媽”有明確要求,外形得好,個子高,肌肉發(fā)達,還要溫柔、耐心。他是職業(yè)運動員出身,退役后讀書,同時帶過一些年輕隊員,既有健美的身材,也有照顧人的經(jīng)驗。
找過夏兆武拼好抱的,目前都是30歲以下的年輕女性,大學生為主,也有極少數(shù)的高中生和已經(jīng)工作的。與Cos委托不同,拼好抱沒有那么具體的CP屬性,它只是一種撫慰,短暫地疏解內(nèi)心的壓力或者郁結(jié)。“大家有權(quán)利在自己失落的時候得到一個擁抱。”當然擁抱以外,夏兆武還是會提供一些別的互動,“我一般會騎電動車帶單主兜風,或者是聽單主傾訴,比起就這么抱一下,我覺得提供陪伴感更解決問題。”
這種陪伴感往往來自親密關系,因此拼好抱依然可以算作一種情感缺失的產(chǎn)物。它如同一味代餐,省去了復雜的一切,只留下溫暖的臂彎。而除了拼好抱,也有人用其他方式尋找著這份溫暖。
李玲玲在小紅書上發(fā)過一張?zhí)樱骷杂蓳肀АF鸪踹@只是她個人的一個需求和想法,為了緩解嚴重的軀體化(心理疾病,抑郁、焦慮等情緒會以身體癥狀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點走出去的機會。“我覺得我的生命正在消逝,如果擁抱能救我就救,不能的話我可能就可以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她是孤獨的人。原生家庭問題重重,也沒有屬于自己的愛情,甚至連朋友都沒有,生活里與她相伴的只有三只貓咪。她幻想被愛、渴望被愛,但又不知道如何獲得,更覺得自己不配擁有:“我沒有真正地知道親密關系是什么東西,沒有愛的教育,家庭的氛圍也只讓我認為愛跟婚姻是痛苦。只有高能量的人才對愛情有期待,我們這種會覺得什么都是假的,那個東西是別人的人生,我沒有是因為我的命是這樣,得接受。”
沒想到的是,有不少人和她一樣想要通過這種方式療愈自己。帖子收到了很多回應,她于是建起了兩個微信群,把大家拉到一起,男生女生加起來總共有一百多人。他們根據(jù)各自的時間自由約見,在晴朗的日子里到公園散散步聊聊天,然后擁抱一會兒。
她也見了幾個人,相處的過程的確帶來過片刻舒適。“跟陌生人可能會更容易表達內(nèi)心的委屈,大家都懂這種感受,所以會給予安慰。而且能知道別人的一些事情,就不會這么沉浸于自己的痛苦里了。然后也會因為當下自然的環(huán)境,被微風吹散了一些東西。”她說。
“那一瞬間還是很滿足的,感覺很溫暖。”詹權(quán)的感受跟李玲玲差不多,他在豆瓣的幾個小組里發(fā)了尋找擁抱搭子的信息,不久前剛剛和一位女博士見過面。今年32歲的他,從事科研工作,平時喜歡健身、網(wǎng)球和露營,生活還算充實,性格也不乖僻。
詹權(quán)說自己情感晚熟,從小家里管得嚴,又一直待在象牙塔里,30歲以前都像一個沒長大的小孩。讀研時有過一段初戀,懵懵懂懂,完全不清楚自己想要的關系是什么樣子,等到自我認知終于清晰,抬頭卻發(fā)現(xiàn)越來越形單影只:“年齡大了以后,一瞬間就沒有了很多朋友,再去交新朋友的難度也非常大。接觸的人少了,談戀愛就更難了,而且自己方方面面已經(jīng)成型,很難再去跟一個人磨合了。”
不過,他到網(wǎng)上征集擁抱卻并非要得到親密關系的代償,或者增加一份邂逅愛情的可能。“我只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獲得力量、獲得鼓勵,我更希望兩個人都是陽光的、正能量的一個狀態(tài)。”事實上在與女博士的接觸中,他能明顯感覺到對方其實有進一步交往的想法,但他未予回應,對方后來給他又留過很多言,他也沒怎么回復。
“親密關系是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狀態(tài),它需要有積累,循序漸進,是成長型的。這種即時的擁抱具有偶發(fā)性,它是不穩(wěn)定的,形成不了替代作用。”詹權(quán)說,“我還是相信愛情的,盡管有一點悲觀,覺得自己挺難遇到合適的人。”
(除引述觀點的學者,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出現(xiàn)的人名皆為化名)